成人教育
2021-03-24卢德坤
马立志记得还算清楚:二十世纪倒数第二年,第一次高考前的一个晚上,他在自己房间温了几页书,感到努力过了,有了种满足,于是出来到电视房。那个夜晚,祖母如常早早去睡了。马立志开了电视,本地电视台正放着一部古装连续剧。电视柜下一格,是那台久未开启的松下录像机,不知已吃了多少灰;旁边小格子,二十几盒旧香港、台湾武打电影、连续剧录像带,横七竖八跟一艘折帆的木船、一个发黑的海螺壳置于一处。小时候,马立志反复看过这些录像带,虽然连续剧往往只有第一二集,缺失第三四集,而又有第五集的。二十几卷带子中,也掺杂一两部生活片,是马立志无甚兴趣而看得比较少的。在他更小一些时,村子里有担架子、用麦芽糖换牙膏皮子的货郎,也有上门兜售录像带的人。这二十几盒带子,都是父亲那时候买下的。世纪末的时候,村子里开了好几家VCD出租店,红火过一阵,但亦未存在多久。马立志租了一些来,在电脑里放。那电脑是父母尚在那年,父亲给买的。世纪末时节,就已经有点跑不太动了。
原本,马立志或有看半小时电视,回头再去温书的打算,但终究未能实现。总有什么东西,顺势而下,一落到底。忘记看电视看到几点,应该又是有了种满足,马立志才去睡觉的。那似乎可算作个良夜,毫无失眠问题。不确定之后几晚,是否依样画了葫芦。
考其中一两门时,马立志提前交了卷。他确信自己将能答的都答了,空着的是预计内答不了的部分,预计内合理损失的部分,那么,何必再在场中磨蹭?他享受在众目睽睽下离开考场的感觉,即便那射向后背的目光,只是想象里的;又颇有些骄傲地穿过包围着考场大门、热气腾腾的家长。祖母年事已高,就没去考场外干瞪眼。
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前,马立志过了半截愉快的暑假;成绩出来后,除却几日,又过了半截愉快的暑假。他跟祖母商量,决定去读城里的高复班。那高复班离他原本学校不远,有几个老师以前就教过他;其中一两位,已然成名,听说决心弃了铁饭碗。想来,他还会碰上几个同样没考好的同学。都不陌生的,会有一个照应的。不过,现在没得住校,他要在高复班附近人家租一个房间,痛定思痛,安心学习。祖母一切都依他。倒不是宠溺,只是没主意。
高复班人多地方大,研习之人自然研习,偷懒的人也方便偷懒。马立志在高复班,照自己的标准努力过一两周后,很快跟在高中时没什么两样。课上,他总忍不住拿出课外书来。父亲曾给他买过一套四卷本的精装厚册大开本《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其中“文化艺术”一卷,他翻阅得最多,书角都有些折了,其他三卷还是簇新。他因之记住了几个或长或短的名字,在书店把他们的著作多少买了些来。高复班同学看见他课上或课下,都拿几本小说书在读,有另眼相看或鄙夷的,也有问他看懂看不懂的,当然,大部分是根本未留心的。无论别人怎么讲,马立志一点不以为忤,继续看他的,觉得自己不同于他们,简直鹤立鸡群。不比高中老师,高复班老师更是没什么兴趣为难他。都进高复班了,一切事情,难道不是他自个儿的事情了吗?有几位老师,听说兼了好几个地方,下课铃一响,溜得必定比学生快。课下,马立志也并非总是拿着百科全书里的人的书。高复班一带,风景虽不陌生,但近来多了好几个网吧。周末,偶尔回到村里,发现那里也开了两家。马立志跟原本就认识或在高复班才认识的同学,不时在网吧流连,如同20世纪90年代中期流连于街机室,前者像奇袭之士干掉了后者。周末两天,可通宵一晚,第二天白天补觉;或周五、周日均通宵,因上网费较便宜。马立志随大流,虽然现在他一个人住,可动用一些父亲留给他的那一笔钱。连着周五周六,他可吃不消。高复班周围人家,有空闲房间的都租给学生了,马立志所在的那一单幢楼,倒比学校宿舍还热闹。周末,世纪之交的流行电音舞曲、伤感情歌总响彻楼房,但一般并不打扰通宵后补眠的他。
第二次高考成绩出来,马立志与祖母都颇着了点慌。祖母找了一圈亲戚,亲戚也没法子,倒有点小瞧了马立志,说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马立志有些愤愤然。不过,他倒没想过:至此不受学校教育,出社会找份工作——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工业村,以生产头盔为主,每年都有外地工人来;二〇二〇年,还上过一阵子新闻。马立志家以前也是干這一行,堂前堂后一股油漆味。要是央一下亲戚,去他们作坊、工厂干个活,该无甚问题,虽然他不能保证自己是熟练工——或者,干脆游荡几年先,反正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马立志琢磨着,平常,自己手里也是总拿着几本书的,要是连个大学都没读过,不让人笑掉大牙?那时节,考上大学的人愈来愈多,村里有人上了名校,大张旗鼓了一段时间。
某个暑日午后,马立志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时常去的工人文化宫网吧,大门口边上有一个招生办似的小隔间,贴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毛笔大书一些招生信息,摆了一路。于是,他也没跟祖母说一声,一个人坐车到了工人文化宫。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扎一个猛子似的,他走进那个气息颇有些可疑的格子间。午后大热,格子间只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似乎未经很长时间的交涉,马立志就选定一家名头听起来颇能唬人的学校,去读它的成人教育专业。一切都很方便似的,尘埃落定了似的。马立志得意于自己的办事效率,在文化宫网吧玩了两小时才回家。
这是二十一世纪第一年的事了。算起来,在法律层面上,那会儿,马立志确乎刚刚成年了。十来年后的某一天,马立志进城,踱到那一块,发现工人文化宫拆掉了。
九月初,马立志赶赴一座内陆城市。抵达后,很快发现自己没搞清楚,或根本就是被骗了:并非交了钱就能上那所大学的成人教育。他所到之处,亦是个高复班模样的地方,只是托了那所大学的名,只是专门针对成人教育考试。好像,班级是大学办的;好像,这样一来,考那所大学的成人教育就方便了一些。事实究竟如何,他还是搞不清楚。可不管怎么样,他安顿了下来:此地宿舍较陈旧,但位置算不上偏,来往市中心算是方便的;学生人数不多,中途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差不多持平;小食堂比较差劲,只能到外边小店解决;新认识的几位同学,他觉得挺有意思,虽然毕业后再无联系。旁的,跟上两年差别并不大。本乡离得远,更可以花一点钱似的,虽然在这方面马立志从来说不上大手大脚。总而言之,他度过了不能说是苦闷的一年。
还有一位,看起来跟马立志差不多,但后来听说比马立志大十五六岁,比“老板”还要年长。这位同学来自丽水,大家都叫他“小丽水”。据“小丽水”说,他原本是能考取很好的学校的,后来因为一次冬天洗澡,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氧化碳中毒,痴痴呆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恢复过来了,重新参加了成人教育考试,一圆当年的大学梦——多少令人觉得励志,但马立志看“小丽水”,圆梦之后好像亦不很努力的样子,对法律根本无甚兴趣似的。不过,“小丽水”成了马立志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马立志一样,“小丽水”也是看一点闲书的,大部分为武侠小说,一天能看掉两三本似的。马立志不是很看得上,虽然他小时候也看不少武侠录像带。“小丽水”看见马立志书桌、床上摆的多是一些外国人的书,告诫后者说:可以多看一些中国人自己的书。除武侠小说,“小丽水”还看一些历史书,通晓一些掌故,经常指点大家一些人生问题。“小丽水”这个年纪,似乎是有资格指导大家一些问题的,虽则大家听说,“小丽水”还是个处男。大家说,“老板”可以搭救“小丽水”,但“小丽水”说不需要“老板”搭救。马立志想,可以给“小丽水”取另一个绰号,叫“天山童姥”。“小丽水”说,自己乃正人君子,以后可是要明媒正娶的。
起初,马立志并不觉得能与室友融洽相处。他觉得室友过于闹腾。入住后不多久的一个夜晚,他的两位室友跟人打牌直打到熄灯。马立志早早上了床,认为熄了灯,就该消停了,哪承想,根本意犹未尽。虽然寝室没了电,但走廊上还有灯。虽已立秋,但仍算得上暑夜,打牌的人也热,也不愿太过招惹,因此牌桌一大半在室内,能吸取些窗外热风似的;或等舍监发现,可将牌桌更快速移至室内。当然,舍监并没有上楼来。马立志睡在上铺,恼怒之中,用多余的床单,挂在床铺上方挂蚊帐、轻便衣物的铁绳上,做成一张帷幕,虽然更热了,多少挡了光。但人们永远不会静默地打着牌,特别是一帮年纪不小也不大的成教学院学生。马立志想叫他们不要打了,又怕其中一两个流氓模样的。虽然都读法律,但大家都不受什么制约,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马立志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了,可能就睁眼熬一夜。他想起在老家读高复班时,想睡就睡的。此一时彼一时,虽然,才过去多长时间?但事实是,他还是睡过去了,醒来时大汗淋漓,也不知道室友何时撤了牌局。幸亏,那时候,他也刚成年没多久,体力还跟得上。
是否进了贼窝?不久后,马立志读到一篇网文,称目前各种各样学校,多设置法学院,法学专业,这个事实本身,就促人费一番思量了。马立志赞同文中一些分析。回顾过往,他觉得,自己总身处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周围的人也挺奇怪,自己亦不可谓不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团乱麻;或早已存在。可纷扰之中,他多少也有了这样一种念头:既已处于此种境况,那就安于此境吧。很多事情,他已无法决定,但他还是能够决定另一些事的:通过那部父亲留给他的百科全书,他不是已知晓了一些名字吗?他不是真有些兴趣吗?他读了点这些人的书,虽不能说十分明白,但难道不是至少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因而知道了更多名字吗?今时不比往日,这座城市又与他以前待过的地方不甚相同,至少,买书方便得多。城中几家知名书店,他均办了会员卡,都能打个八折,没准以后能够混上个七五折。而且,二十一世纪初,出现了一些新书网、旧书网,开始使人较频繁地领略收包裹之乐。进了大学后,祖母再次放宽马立志的零用钱额度。当然,他知道的,自己还算节俭的。或许,太过节俭了。马立志没有电脑,分用的书桌的大部分空间摆了课本,床上则放买来的新书。他睡觉时,被新书半围着。他常去图书馆,除本校的,还办了城市图书馆的借书卡。他总先读图书馆的书。可借来的书,他就已经读不了多少,遑论自己买的那些?自己买的,命运反而更蹉跎了——这应该属于他不能掌控的那一部分。不过,形形色色的书,摆得齐齐整整,就使他有了一种舒心。除“小丽水”,大部分人想不明白马立志为什么时常要拿着本有着很长外国人名的书,可能是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吧,就像“老板”通过光顾温州发廊的次数使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当然,成教学院,什么样的人都有,马立志也不算多与众不同、多引人侧目。因此,多马立志一个不多,少马立志一个不少;因此,马立志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真在乎。向来如此,不是吗?
马立志一个高中同学,名叫张旭的,高复班也一起读了一年,如今,跟马立志同在一个大学,不过读的是正儿八百的法学院。高复班后,张旭就考上了,因此比马立志高一年级。他们不会同时出现在一个课堂上,虽然有一些共同的老师。偶尔,如果张旭有空的话,马立志会去本部张旭的宿舍里。不消说,张旭的宿舍大大地宜居:四人一间,都是上铺,铺下是书桌,多放着笔记本电脑;灯光明亮、通风良好、走廊洁净、无人嬉闹;都带独立卫生间。虽则,也有跟成教学院相似之处,寝室里贴的是同样的世纪初的女明星海报。高中、高复班时,张旭学习认真。第一次高考,张旭考了二本,不满意才去高复。第二年,还是不满意,但已经是一本,也就去了。而且,后来,张旭向马立志坦诚:他觉得人生苦短,还是早上个大学早享点乐为妙。他没有读博的打算。无须马立志怎么探究,张旭就原原本本、滔滔不绝地跟马立志炫耀:进了法学院后,吃喝嫖赌,他样样都来。高中苦这么多年,现在到了解放的时刻;守了那么多年戒,只为今日之开斋,不加倍加量怎对得住往日的自己?马立志觉得张旭简直跟“老板”是一国的,没准在温州发廊里擦肩而过过。只是,张旭的学习成绩比不上“老板”,第一学年就挂了两科,往后维持此频率。但马立志不怎么关心张旭的这些事儿,张旭有张旭的自由。每次走在张旭的宿舍走廊上,马立志可以假装一会儿自己是真正的法学院学生。虽然,后来他知道了,假装是这世界上顶使人疲惫、顶无聊的一件事,但这会儿,他还是要时不时假装一下的,而且不包管以后就不假装了。回到成教学院,人家问他去哪儿了?他可以回说:“去法学院了。”倒也是事实。马立志时常去张旭宿舍,张旭并不怎么厌烦。张旭也去过三兩次马立志的宿舍,觉得那里的氛围还是不错的。
虽然那个小小的计划并未全然泯灭,但马立志花在上头的时间渐渐少了。往后还有大把日子不是?张旭或许是对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比起小说来,诈金花、斗牛牛的声音难道不更吸引人?马立志向来不是把自己孤立起来的人。很快,他参与了室友的牌局,可以斗一个下午,甚或凌晨在走廊上继续斗。这是他这一辈子,牌打得最多的一个阶段,成教学院毕业后,他就没怎么打过牌了;他们还组队一起到网吧去打怪,通了几个宵,很快吃不消;有人从网吧出来,样子跟鬼差不多;室友都有自己的电脑了,他就在一旁一边扯着本书一边观看战局,时不时帮忙吆喝几声;也曾围着电脑,讨论尔淳小主跟玉莹小主,哪个更值得喜爱。一起去快炒店AA,渐渐觉得快炒店也不很划算了,天气冷的时候,不知谁从哪里变出台电磁炉和不锈钢盆子,七八个人,浩浩荡荡赶赴最近的大型超市,AA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在寝室吃火锅。后来,回忆吃火锅时,马立志想:真是一群有趣的灵魂。好像,自己也是有幸包括在内的。课下如许多活动,如果说马立志还能看点书,执行点计划的话,就只能占用课堂时间了。
挂科,于是就成自然而然的事。马立志寝室的人,同遭此命运,少则一两门,多则四五门。补考前,马立志他们是识相的,如同马立志第一次高考前那样,必定扑到书本上一段时间。倒连累老师多出一份难度不能太高的补考试卷了。好几年接连如此。临到毕业论文,寝室里慌张几日,电脑中游戏、电影、电视剧也消停几日。马立志不复制不粘贴,而是照着一本书,在网吧或借用同学空闲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出来。事后想想,他也觉得无谓。因为是手敲出来的,抄袭率就降低几分?在打印店,与很多同学碰了头。马立志的“论文”,打出来后,没有多少页,但他看见很多人都是厚厚一沓,不免心疼所有这些A4纸。答辩时,有老师说了几句俏皮话,但最后还是给了他六十分。打印出厚厚一沓的同学,得分可能更高一些。但是,没关系的,一切刚刚好,马立志顺利毕业。只是没学位,因英语四级未过。
组队打了不少怪,外出旅行三两趟,斗了好多个下午地主,在阶梯教室聊过几次天,外加上了一些课,翻过几页书,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当然,还有别的大大小小事件,别的爱恨情仇,别的恩恩怨怨,只是在马立志记忆中,那些都变得较为淡薄了,或当时就没记住,因他的脑袋已被别的东西填满。正青春时,觉得青春是漫长的,哪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响指,忽然而已。
毕业后,大概半年时间,马立志的个人状态跟在成教学院时差不多,只是周边少了同学,平常少了活动。他想起德国人的一种说法:做了场大梦后,不能不吃早餐。如果没吃早餐,不能诉说梦境,因为空腹的人说梦就像说梦话,虽醒但还在某种临界点上。如今,他还没吃上早餐似的。他有些挂念以前的同学,在QQ群里试探性地问了两句,私下又联络,询得四五个人愿意再到学校所在的那座城市碰一下头。于是,毕业当年冬天,大家选了个周末。马立志提前两天到达。等人到齐,吃饭、打牌、随处逛,网吧游戏倒是不怎么想玩了。毕业没多久,几个人都还没找到工作,为了省钱,挤在一个粗陋的旅社房间里过了一夜。分别时,大家并无多少伤感,因为相信以后还会再聚的。
第二年,亦即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下半段,马立志意识到:照道理讲,自己该找一份工作了。夏天,他在网上搜了一下,倒没花多长时间,看到几份文职招聘,于是递了简历。只有一份,被叫去面了试,也没下文。后来,他想,文秘什么的,人家还是想找女孩子吧。当然,也可能是成教学院毕业证书的缘故。不过,当时,他不觉得气馁,心想:也不着急工作。父亲留下来的钱,够他吃蛮长一段时间的。他的花费,本来就不大。而且,他已投过简历,也算努力过一番,像是对谁有了交代,以后讲起来,也可以说:“我是找过工作的……”刻下,似乎处在一种无甚波澜的阶段,难道不是实施他那项持续了快十年,然而尚未真正开始的计划的大好时机吗?
他有一番琢磨:目前,已看了一点文学书。有些文学家,还搞点哲学的,所以,应该再读点哲学书罢;有些哲学家,还搞点数学的,是否再去领会一番从小到大最使自己发怵的数学呢?当然,有些文学家、哲学家,都还搞点法律的,那么,是否研究法律?既然自己算是读完成教学院法学专业,怎么都可以说沾上点边了。然而很多法律出身的,后来又去搞文学了……如果将那张网大大张开,可铺展得多广?如今,自己是否已靠近其中一个小小的网洞,能朝里张望几眼了?
乡下房子,一天天发灰,但还结实的。四年间,马立志陆续从学校搬回来的书,摆满了睡房。他有一个原则:能使之聚合,就不分散开来了。正是在这段时间,正是在自己睡房,马立志做了可排进人生十大甜梦前三名中的一个:房间里,一扇保险柜门自动开了,从里头飞出来厚厚七大卷——没错,厚厚七大卷——法文原版的《包法利夫人》,他捧将起来,快读一过,酣畅淋漓,不知今夕何夕。当然,梦之外,他完全不懂法文的,英语四级都未过不是?醒来后,梦的余温包裹着他,一种小小的战栗,一种小小的甜蜜,颇维持了一小段时间。
确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立志多数时间就在自己房间里了。那台松下录像机还在隔壁电视房,只是如今他都不太需要电视。祖母老眼昏花,也看不太动了。这是一座多少有些寂静的房子。偶尔,马立志出来到村里溜达溜达。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末至第二个十年初,头盔喷漆以及别的什么气味,已经不是一处人家堂前堂后的问题,而弥漫整座村子了。真有条件的,哪个不是工厂开在这里,自己搬到城里?过两年,一番整治后,味道稀释许多,但仍像罩着张淡漠的气味之网。马立志有时觉得村子可亲,有时又不想待在这里,然而这已是一种网中人才会有的想法。
第二个十年初,祖母对马立志说,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尚未立业没有关系,可以先成家;成家之后,自然就会有业的。马立志不欲忤逆祖母的意思,又想着婚姻生活可能也是不错的,虽然书中的布瓦尔和佩库歇不这么想。
没相过几个人,马立志就订了婚。一段时间后,他察觉到女方有点后悔。她说,知道马立志还是有点家底的,但看马立志,整天就喜欢待在睡房里,翻来翻去几本书,不知道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了没?一点情趣没有。他以为自己还是学生哥儿吗?找到黄金屋、颜如玉了吗?你以前不过是读成教学院来着的,需要这么用功吗?这些暂且不说,只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书在睡房堆得严严实实,有一些,外头放不下,甚至都擺到衣柜里面去了。以后如果真结了婚,她怎么放自己的衣服呢?她跟马立志说明情况,马立志觉得她重新整理的话,会扰乱他的某种秩序。以后可以收拾出一个小房间来,专供她放衣服,地方还是有的。她说,马立志虽这样讲,但听得出来还是不大高兴的。事实上,怎么放衣服,只是小问题,从中却可以看出马立志的态度。她又问马立志以后有什么打算?马立志回说,目前就想看看书,暂时没什么别的打算。自然,他没跟她说自己的那项计划。她觉得跟着他,坐吃山空,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没有大吵过,倒像是在进行某种辩论赛——事实上,其中一些话,第一二次见面时,马立志就跟她说过了,她只当他在讲笑话。也是,哪有人第一二次见面,就把老底给交了出去的?又有谁会信呢?——最末一次辩论,她脱口而出:不如算了吧。马立志觉得,应该给人多一个机会的,他尊重女方的选择,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进了贼窝。整个过程,马立志觉得没什么所谓,女方也洒脱,但双方家里颇闹了一段时间。祖母流了不少泪。
有好心肠的亲戚,为马立志前途着想,主动提供不错的工厂职位,不特别需要资历,不特别需要技术,但被马立志拒绝了。亲戚自然不高兴,说马立志还跟小孩子似的,说话都是嫩腔的,好像也读一些书的,可这么一点小道理竟然都不明白?不读书的都明白。是故,亲戚、邻里愈加将他看作怪人。马立志想起,以前还在学院念书时,那座城市一个露天二手书市场上有一怪人,时常拉着人讲哲学问题,或在一个角落自顾自地大声念一本汉译哲学书。在马立志眼中,那个人,确切无疑是古怪的。那么,顺理成章,在别人眼中,他马立志确切无疑也是古怪的了。
不过,马立志自顾自地想:有乡村里的马基雅维利,乡村里的伊阿古,乡村里的包法利夫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有乡村里的布瓦尔或佩库歇?
那么,该真正地执行那项计划了,既已历经多次真正的开端。一长段时间里,马立志保持以前在学院时的作息时间。而立之年,他倒像成了比以往更好的学生,更少出门,更少与人会面,几乎没有娱乐活动。隔三岔五,他就梦见自己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在学院里头。
一小段时间里,马立志坚持两天读一本书,进而一天读一本书,分别坚持了两个星期、一个星期。他知道,即便如此,比起一些人来,亦不过是蜗速。坚持不住,每日读罢,一种疲沓迅疾蔓延周身,晚饭后便什么也干不了,或瘫坐在椅子里,或任由电脑中影像在眼前晃过,或直接躺到床上去。而且,不知是不是这种疲沓的缘故,两周前读过的一本书,他不能担保两周后还记得清楚。总之,如此这般,虽也老实将书从第一页翻至最后一页了,但好像读不出什么来,中间缺了什么必要的环节,脑袋里一团糨糊。当别人说他脑中一团糨糊时,是坚不承认的;当自己看到脑中一团糨糊时,是怎么也骗不了自己的。马立志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的天资不够。不必奢谈什么富内斯的本领,《三十九级台阶》中那位“记忆先生”的本领,恐怕连很多普通人都是比不上的。一个明证:不是高复两次,才勉强上了成教学院?而布瓦尔和佩库歇所拥有的,又是怎样一种耐力?他马立志坚持三两个星期,便故态复萌。做乡村里的布瓦尔和佩库歇?纯属自己给自己贴金。且总还在原来地方踏步,父亲遗留下来的那套四卷本百科全书,不能光看“文化艺术”卷啊,何时打开其他三卷呢?
明显地,时间在加速运转了。两年、四年、八年,倏然而过。不知是自己年纪大了才有这种感觉,抑或其他什么在一旁助了一把大力,事物的规模,在戏剧性地扩大、膨胀:马立志的书房在膨胀,如今,书想放在睡房也放不下了,于是专门辟了个小房间,用来放书。书的种类变多了:一次,极偶然,马立志到亲戚家做客,从亲戚的儿子那里捡了几本后者不要了的初中数学课本,兴冲冲地也往小房间里放。世界在膨胀,村子在膨胀:一些马立志小时候去过一两次的旮旯角落,如今也多建了厂房。脑内的糨糊,是否也在膨胀?不知从哪个确切的时间点起,马立志觉得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减法?贪多贪快于己又有何用?至少,可以从头理一遍,或能明晰一些。那么,便可以从《诗经》,从古希腊开始,一家家读下来;也可以从初中数学课本开始。其间,亦可掺一些奇妙的新书,分行两条线。当然,一联系到自己的资质,马立志觉得可能读到亚里士多德,就已经七老八十了也说不定。明显地,时间在加速运转了。但是,就他个人而言,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笨鸟已经迟飞,飞到多远就多远吧。该寻的寻,该丢的丢,该存的存,该藏的藏,该放的放。如此一来,永远身处半桶水状态?真说起来,自己的那半桶水,好像也挺神奇的,好像也是希腊传说里的某种事物一般,永远维持在半桶水状态甚至更低。他觉得自己算是看清了:知识的吴哥窟,对他来说,如同远景里的空中楼阁。真说起来,期待那样一座圣殿,也已是陈旧的梦想。期望自己读书读成博学之士,如同加入不少时常发一分钱红包的微信群,时刻注意着,以期靠搶一分钱红包抢成百万富翁般。
他还在一部日本小说里看到这样的句子:“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为了不成为人的努力。”他不觉得这话是全然正确的,但好像也被扎了一下,同时有了种释然的感觉。
该出去晃荡的,还是得出去晃啊!——像一个别人早知晓,而他过了三十几年才明了的浅白道理。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末,马立志想起刚毕业时的那个冬天,于是想再召唤几个同学聚一次。多年以来,成教学院法学专业班没开过同学会,也没组织过微信群——或许有,而他不知道。如今,一开始建的那个QQ群已好几年没动静,过年过节也无人发祝福,马立志许久未登录。他给其中几位留了言,均无回音,如同多年前发出的求职信一般命运。好不容易联系上几位,不是忙着上班、忙着结婚,便是忙着其他各种各样事情。他们问马立志的近况,马立志大致说了下,对方均表示不可思议,惊讶程度不亚于马立志的亲戚、邻里,但也没怎么深入追究。总之,马立志问了一圈,未能成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的某年夏天,马立志一个人去了一次那座城市,去了一趟以前的宿舍,早没了憧憧人影——只因暑假的缘故?——伤感吗?好像也没有。
不必说远方,本地的朋友,马立志也没几个,只能偶尔找张旭耍耍。张旭早早结了婚,生了小孩,考了公务员,在法院担任文书一类的工作?马立志不十分清楚。不过,他知道,张旭刻下的生活,跟以前在法学院时差不多,程度更深入而已,毕竟时间在加速。他见张旭的频率,比以前低不少,后者多数时间在打麻将、炒股票,当然,还有一点法律的本职工作。无聊之时,马立志甚至跟前未婚妻聊过几次天。
虽然几个人的同学会未能成行,但马立志打探一圈,倒加了几个失联已久的人的微信,平时有一搭没一搭地,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以前在寝室时常一起打牌的一位,一天突然给马立志发了一条消息以及一个链接,请后者关注一下他所在的沿海城市的某个本地新闻App。如果马立志关注了,那位室友就会多一个机会得到这个新闻App所送出的礼品。留言末尾,室友特别嘱咐马立志:只用关注,无须回复;如果马立志关注了,他自然会晓得的。马立志郑重地关注了那个新闻App。
“小丽水”时不时在朋友圈晒生活照、工作照。据这些照片看,“小丽水”跟以前比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照片也不像经过美颜。算起来,“小丽水”已年过半百。一天,“小丽水”在朋友圈宣布他当爸爸了,同时晒出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的照片。马立志真心诚意地恭贺“小丽水”。因为不认识“小丽水”朋友圈里的其他人,那条消息下头只有马立志一个人的祝福,显得孤零零。两人约好有时间见面,但目前来看至少“小丽水”是没有时间的。不过,“小丽水”特地告诫马立志说:老马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结个婚生个小孩了。前几年,马立志的祖母去世,几乎再没有人这样告诫马立志。
另一天,张旭给马立志打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就向马立志表明来意:最近,他需要一笔钱周转,马立志是否能借他一些?他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马立志大表诧异,先是开玩笑说:难道不是该你借我钱?怎么会要我借给你呢?很快明白了张旭不是开玩笑,只得一五一十解释:这一辈子,他没干过什么赚钱的事;近二十年来,他买不少书,狂胪文献耗中年;近十年来,他跑了一个未婚妻,参与办了一场祖母的白事。父亲留下的钱,快要见底,简直坐实前未婚妻当初的预言,哪还有什么钱能借给张旭的呢?张旭以为马立志不顾多年情谊,找借口敷衍他,撂了几句狠话,生了几个月或更长时间的气。
这倒提醒马立志了:总要干点什么了吧。
而且,这下总算要迈过十八岁的那道坎了吗?虽然如今他已三十八岁。有人在摇篮中就已变老,有人要从三十八岁才开始。噢,也可能已经五十八岁了,或回归八岁?不过,不管几岁,都不很要紧似的。
责任编辑.许泽红
卢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乐清,曾在《收获》《江南》《上海文学》《大家》《西湖》《山花》《长江文艺》《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等发表小说、书评若干,有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