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心曰生
2021-03-24西元
西元
初冬的早晨,天空蓝得发黑,像倒悬在头顶的汪洋。几朵淡金色云彩,好似远方的小舟。我痴迷地仰起头,仿佛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人世间也不过是那窄窄的一道地平线。风刮过光秃秃的杨树枝,发出尖脆的叫声。我闭上眼,听着无数激流在高空里汹涌澎湃。
不远处,有个大广场,空中飘着巨大的橙色气球,上面有商家的名字,想来是他们在做活动。不过,却听见了号叫声,真是奇怪。我忙走过去,有个穿广告服的年轻小伙儿在用灭火器砸一个疯子。那疯子用手捂着脸,蜷缩在地,手背上、眼眶上、嘴角上全是血迹。他含含糊糊地骂个不停,却没一句完整的话,越是挨了打,越是骂得凶。那个商家的小伙儿终于失去了理智,打红了眼,大有不把疯子砸死不罢休的架势。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意识到,如果再不把小伙儿拉住,这疯子就没命了。几个中年男人拦腰抱住小伙儿,说了不少劝慰的话,把他拖走了。不久,广场这一角恢复了平淡,疯子坐起来,理了理露出棉絮的旧式军用棉袄,抹了把嘴角的血,很不服气地啐口唾沫。
我在旁边站了很久,现在走过去,蹲下来,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他为什么打你?疯子抬起脸,我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匹马的,很柔软很诚实。只是,眼珠子焦黄、污浊,仿佛两团肿瘤。我知道,这家伙有肝病,怕是活不长了。一个乞丐,一个疯子,整天吃这个世界剩下的垃圾,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他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说,他们欺负人!我又问,你住在哪儿?疯子说了一串地名,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似乎有大山有湖泊,还有雾气沼沼的树林。于是,我放弃了,不再指望和他有什么真正的沟通。我狠狠心,把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又将几张随身带的现金塞进他怀里。疯子很困惑,继而很明媚,眼睛像个五光十色的玻璃球。
我站起來,走出很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疯子依然坐在寒风里,背弯得像问号。我抹了把眼角,希望他千万不要死在这个冬天。
一
教学楼前有片枯黄的杨树叶。我一脚把它踩碎了,有股麻酥酥的疼痛从脚心钻入骨髓,脑子里什么东西也好像咔吧一声,断了。走廊里很暖和,到处是闹哄哄的学生,一股股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找到五楼最边上的一间教室,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二十年前,我曾在这张桌子上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度过了六个半月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大三学生,从西南部一所谁也不知道的学校只身来到北京,一条道跑到黑地要考上这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我在北面城中村里租了间小房子,一百七十元一个月,比这个大学附近的地下室便宜一半。每天早晨五点半,我坐上公共汽车进城,不能再晚,如果来晚了,就有挤不上车的危险。晚上八点,我再坐上最后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车,回到出租屋,继续学到后半夜。下了公共汽车后,要过一条河,小村子就在河边。河边还有一条小街,街两边是几十家美容美发店,闪着暖洋洋的粉光。一位店里的大姐就住我隔壁,有个男人,有个儿子,是一个小家。
许多年过去了,世界早已不再是那个样子。我留了下来,是这所大学里一位年龄偏大的副教授,至今也没有家。每当惶惑无助时,我就会回到这张桌子后面坐下,慢慢找回当年的勇气。所幸,大学盖了好多新楼,却唯独没动这座老旧的家伙,意外地把一段旧时光留给了我。
上午的第三节课开始了,走廊里恢复了寂静。自习室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穿红毛衣,戴格子套袖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靠着暖气。门留着一道缝隙,对面教室有人讲课。我闭上眼,趴在桌子上,像多年前学累了时一样。
那人在讲康德哲学。我认识他,是学术界的权威,在几乎任何一家书店,你都会看到他翻译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或者某种形式的选本等。他经常把一些话挂在嘴边,如“康德是一切哲学问题的交汇点”。每当他重复这句话时,我似乎都能听出他的心潮澎湃,仿佛人类历史真的因为这些想法而改变了。
现在,他的声音经过几道墙、几道门的阻隔显得模糊不清。我听得清他在反复说“意识”这个词,甚至想象得到他说出这个词时颤抖的嘴唇。反复念叨着某句话或某些词,大概真的会让人产生莫名的崇高感,念着念着,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个世界了。可是,如果他听到软件学院的年轻教师漫不经心地说:人的意识不过是个扯淡的玩意儿,迟早有一天,人会通过科学技术造出某种意识,而这种意识和人的意识一模一样,甚至比人的更发达。总之,意识就是个虚构的东西。不知我们的康德哲学教授听过这话之后会做何感想?会不会一下子疯掉?当然,他很可能不会疯掉,因为他比我,也比别人都更聪明,否则也成不了哲学教授。只是,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信心十足地重复着“康德是一切哲学问题的交汇点”时,我就很有点担心。
浑身暖和过来了。我站起身,对着二十年前的我说,不知何时我还会来找你,千万不要离开。来到走廊,教授还在讲课,语气坚定而昂扬,学生们专注而认真,一个女孩子在咬手指尖,把好端端的指甲咬得快秃了。教室里挤满了人,热气腾腾,蒸包子的笼屉一样。不知从哪儿吹来股冷风,我打了个寒战,受了惊吓似的连忙走开。
二
中午的阳光发白刺眼,矮矮的,仿佛头顶上的雾气。天空里的蓝色像水彩泼到了人世间,到处泛着淡蓝色。一个男生正咬开包子,浓浓的热气缥缥缈缈,消失在蓝天里。他把缺了口的包子递给同行女生,大概是女朋友吧。女生冻得鼻尖发红,脸颊有一抹粉色,兴高采烈地咬了一口,咯咯笑着说好吃。
我盯着油亮的包子,却一点也不饿,胃空荡荡的没有知觉。走回宿舍,呆呆坐在窗前,让阳光晒着,一直坐到黄昏。太阳西下,背后的墙壁变成橙红色,留下我孤零零且变了形的影子。阳光里,无数灰尘无声无息地飘游着。我凝视着它们,仿佛听到爆炸一般的轰响。它们在不停地碎裂,每碎裂一次,便有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以至于无数个世界重叠着向四面八方膨胀,离我远去。它们逐渐透明,终于再也看不见。这无数个世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有无数个我随着这些世界而去,做着各自的事情,相距无限远,却又可能近在咫尺。
这时,一首诗自然地跑到了我的脑子里,没费半点气力就像诗人那样要去作一首诗出来。
我
我坐在站在奔跑在休息在这里那里树下井边道旁以及远方,
我在笑在流泪在凝视在呼唤,
我在碎裂在诞生在永生,
亿万个我重叠在针尖里却遥不可及。
我是一朵花,
孕育绽放枯萎在这个那个以及所有的世界里,
芬芳辛酸恶臭甘甜飘散在夜空里树枝间花丛中。
我深爱仇恨思念遗忘着你,
我追逐亲吻咒骂驱赶着你,
在这里那里以及远方。
我你他她它我们你们他们她们它们和亿万个世界,
不停地绽放,
好似永生的花朵,
是这一朵那一朵还有亿万朵。
我用铅笔把它逐字逐句记了下来。我很喜欢铅笔写出来的字,据说保存得最持久,远远超过墨水。另外,铅笔字迹很像素描,用来写诗很合适。在红彤彤的夕阳里,纸是浓红色的,百十多个铅笔字像淡淡的水墨画,错落有致地涂抹在上面。我想,这样的诗大概没人看得懂,只是,如果你能理解我想象中的世界,那这首诗就再平常不过了。
世界真的可能是这个样子吗?我不知道。凭一个肉身的我观察,没有半点迹象。20世纪60年代,有个年轻的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仅仅通过一个函数就断定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后来他疯了,没人认为他是对的。但近来,越来越多的量子物理学家似乎又记起了这个疯子,发现他们脑子里的世界其实早就被他预言过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一个函数就能预言一个无限丰富的新世界。这首诗若说是在对新时代致敬,倒不如说我有点想念那个疯子。我觉得他错乱的灵魂应该和我一样伤心。
我不喜欢学科学的人,多少对他们有敌意。當然,他们对我也一样,傲慢、蛮横和毫无来由的自信。最近,我发现他们的内部也是一团糟,如果没有各种公式、数据、设备和天文数字的经费作为最后的保护伞,这些可怜的家伙大概也快疯掉了。尤其是前段时间,有个物理学院的年轻教师跑过来找我聊了一个下午世界观问题,竟然说他的工作是一个暂时无法揭穿的魔术。这人刚得了个什么国际学术奖,看着他惶恐的样子,我很惊讶,暗想,大家的处境可能都差不多吧?
三
太阳在远处慢慢落下,像稀溜溜的鸡蛋黄儿摊在两幢黑色的高楼中间。屋子里暗下来,仿佛关了一道闸。这一天惶惶不安但又不失激情的幻想告一段落。我开了灯,房间里镀上一层冷冷的白光,仿佛在医院里。我告诫自己,停止幻想,暂时向这个世界妥协。否则,再没有那些生气勃勃的东西,比如说寒冷,比如说冬天里的阳光,比如说一张冻红了的笑脸可以帮我,而只能心怀恐惧一个人度过长夜。
我撕开厚厚一摞寄来的期刊,很快,牛皮纸大信封就把垃圾桶塞满了。随手翻了一本,实在看不下去,真不知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赶紧找来一只蛇皮袋,把所有期刊都扔到了外面。宿舍过道里落了厚厚一层油腻腻的灰尘,头顶橙色的灯泡也蒙了蛛网,在冷风中微微飘动,仿佛嘲笑着我们这些老副教授,赶紧世故起来,赶紧解决生计问题,否则就只能老死在这儿。
门口站了个穿白毛衣的女生,要上前帮我拉那只装得满满的蛇皮袋。看着她干干净净的白毛衣,我拒绝了。女生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刚从一个很热的地方出来,我使劲回忆她是谁。她犹豫了一下,说想向我请教一下有关某本民国时期文学杂志的事情。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忙说,你的论文写得很扎实,我会给A+的,放心吧。女生吃惊地张了张嘴,转而又喜滋滋的,忙道了谢,下楼走掉了。
刚坐下来,隔壁李老师找我。他晚上在校外有个讲座,太太要去实验室,所以儿子要我帮着带一晚。那男孩子在学校附小上一年级,很干净、很聪明的样子。我对男孩子说我们家没什么可玩的,咱们去看场电影吧,你愿意看什么片?男孩子一下子摆脱了拘谨,坐在旧沙发扶手上说,看科幻的。我点点头,心想,小孩子都爱看科幻,可我却为什么有点不安呢?
这男孩子很规矩,不向我要吃的,也不吵吵闹闹、问这问那。我们挑了部以电脑游戏为主题的好莱坞大片。我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懂,但又觉得这电影里一定包含着未来世界的蛛丝马迹,孩子们倒是应该看一看。电影一开始,我发现担心是完全多余的,男孩子不仅看懂了,而且很投入。他好几次兴奋地转过头,叫我爸爸,然后给我解释电影中的角色是怎么一回事。每当他叫我爸爸,又发现叫错了的时候,我的心都暖暖的,像要融化了一样。没有比这样的叫声更能打动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老男人了。
我呢?坐在黑暗里,被故事情节拖着,越发喘不过气来。我偷偷地望向四周,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无论大人小孩。他们都知道这电影是假的,一小会儿震惊之后就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去。而我,哪儿也回不去了。哪里是现实呢?游戏里的那个虚拟的世界就一定是假的,而外面的那个丑陋的世界就一定是真的?如果有朝一日,人类抛弃了这个弱不禁风的肉身,而采取了类似神话传说中飘飘欲仙的外形,那人类岂不是一下子就突飞猛进了吗?这样的外形不惧枪炮,连原子弹也不过是好看的烟火。那个时候,AI再也不是人类的敌人,而是人类自己。光速旅行算得了什么?只有一个肉身的人才会觉得光速旅行是天方夜谭。就在那么一瞬间,这些毫无逻辑的念头冒出来了。什么能源危机,什么环境污染,什么地球毁灭,对于具有了新的形式的人类来说,那些还能算是问题吗?黑暗里,我竟然不恐惧了,仿佛人类的命运就此有了出路。
那么,人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必须明白一个尽管有点残酷,却又非常真实的道理,存在的形式决定着文明的程度。如果继续保有这个肉身,那么,人永远都还是人,一切都是修修补补,不会有任何真正的进步。人类智慧被他们肉做的脑袋拖累着,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向这个肉身妥协,而且终将被别的文明所超越。如果彻底地抛弃了这个肉身,我们就能换来一切,只是,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人吗?当然,这个问题很愚蠢。那么换个问法,那个时候,人曾经为之呐喊过的,那些人之为人的价值是不是就过时了呢?或者,我们将奉行新的原则,新的原则会是什么呢?我甚至觉得这个问题也很愚蠢。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我们将选择什么样的存在形式?如果我们幸运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我拉着男孩子的手,走在冬夜街头。他的兴奋劲儿越发强烈了,和我讨论着电影中的情节,并且把他的理解一股脑儿讲给我听。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对那个世界充满了向往和热情。谈着谈着,他突然说,机器人或许在某一个方面比人强,但它们永远超不过人,因为我们什么都懂。我笑了笑,很伤心,暗想,如果五年前、十年前,我会回答你是对的。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能这么说了。
可我不能告诉他,你的想法是错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真相太残酷了。我想了想,答非所问又有点似是而非地说,人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不知道男孩子听懂了没有,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想说的是,人如果还想继续做一个肉身之人,那他们仍然可以。他们仍然可以继续生活在地球海拔零到一两千米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直到连这个空间也不存在的那一天。那时,人可以像一草一木、一砂一石那样随世界消失,没有悲伤,没有留恋。如果人类狠狠心,选择一种新的存在形式,那这种选择仍然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的生活将会继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当然,后面的这些话我没有对男孩子说,怕他晚上做噩梦。他自顾自地说着电影,期盼着我能有所回应。突然,他停下来,似乎因为有了个奇妙的想法而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果我们都换成变形金刚那样的身体该多好啊!坏了能修好,谁也打不过咱们了。
我蹲下来,眼睛红红的,盯着这个勇敢的男孩子,说,是啊!那样的身体也不错。只是,他们有点笨,爱上锈,怕水,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想一想,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男孩子认真地望着夜空,琢磨了好一会儿,道,想不出来了。我说,像孙悟空那样好不好?七十二变,还可以穿墙入地,多么硬的东西也挡不住。男孩子像得了天大的宝贝一样,单腿立起来,做了个猴子的姿势,大叫,好啊,好啊,吃俺老孙一棒!
来到宿舍楼下,男孩子家的窗子亮着。我笑着说,到家了,咱们拥抱一下怎么样?他信任地张开双臂。我弯下腰,紧紧搂着这个还不那么强壮的身体,隐隐闻到一股热乎乎的气味。一双黏糊糊、脏兮兮的小手抱着我的脖子,又揉搓我的耳朵。我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和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對视了几秒,差点又流了泪。我说,快上楼吧,找你的爸爸妈妈去。
不久,楼道里的灯熄灭了。我靠在冰冷的杨树上,心想,真是不幸,我们的命运就像一个小生命还未长大就得了癌症。
这回,我们还有机会吗?
四
冬夜显得非常清澈,一草一木纤毫毕现。不一会儿,就感觉冷了,身体本能地想找一个暖和些的地方。我看着宿舍楼,又看了眼自己屋子的窗户,不想回到那个闷热污浊,而又狭小的房间里。那不是个给人住的地方。该去哪里呢?我转过身,漫无目的地走。身体冻透了,脚被刺痛般地疼,手指开始不灵活,大腿结了霜一样,只有心口一处还有点热气。
不知不觉走出学校,在大街上走了很远。有个醉汉抱着大树呕吐,他摇摇晃晃走后,又跑来只野狗吃呕吐物。我稍稍走近,野狗龇起牙,呜呜对我叫,我知趣地绕道走开了。大街上几乎没人,零星跑过几辆车,显得异常宽敞。有辆车停下来,问我要去哪里吗?我想了想,说了个地名。那儿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复习考研时住过的地方,现在,我竟然无缘无故地生起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叫××村的地方还在,在一条河边。夜色里,它黑沉沉的,几盏路灯映衬着,很寂静。一条水泥路穿过这里,两旁是钢骨架加保温板盖成的简易房,有两层的,有三层的。小卖部、小吃店以及所有各式各样的小店铺都黑着灯,大部分人都睡了。
我走在水泥路上,端详着周围的一切,心里又是疼痛又是亲切。二十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变,所有外地人还在这里聚居着,各式各样的气味儿,今天聚明天散的生活,好似河岸边的漂浮物。此时,我的身体彻底冻僵了,再这样走下去真的可能死在这个冬夜里。它在向我求救,也警告着我,必须找到一个有温度的地方。它可怜得像狗一样,没办法,我只好妥协了。
有个小店还亮着粉色的灯。我钻进去,要了一盘辣椒炒豆皮、一盘熘肥肠、一个羊杂火锅和一瓶二锅头。我迫不及待地用颤抖着的手倒了一杯酒,又饥渴地喝掉半杯。一股发烧般的热力涌向四肢,连指尖都麻酥酥的。这感觉太好了,我等不及菜做好,就又喝了一大口。浑身暖和了,我松了口气,不必担心冻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斜倚在油腻腻的墙上,感觉冰块一样失去知觉的双腿和胳膊正恢复过来,重新变得有血有肉。
酒喝得有点快,不一会儿,这世界就飘飘悠悠的了。几盘热菜也上来了,做得粗枝大叶,但吃起来味道特别好。身体热乎乎的,像个女人,对我充满感激,并且毫无保留地爱着我。这种爱不需要猜测,不需要表达,而是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我被这种真诚直白的爱打动了,我知道它虽然柔弱,虽然不堪一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所谓情意,就是爱上了那些与你须臾不能分离的东西,你会恨它,你会鄙视它,你想离它而去,可最终你发现它是你的宿命。当你明白这一点,你才会爱上它。
在醉意中,我仿佛在二十年时光中来回穿行,在肮脏而又温暖的海洋里漂浮着。一幕又一幕过往的情景在脑子里重现,我想起了当年我在这条水泥路上徘徊过,也是在冬夜里。我想起了某个夜晚,我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惊恐万分地发现记忆过的东西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我想起了那个每天都起得很早的卖煎饼的大姐,还想起了当年那一溜儿美容美发店暖红色的灯光。
我踉踉跄跄地出了小吃店的门,忘了在这里依然无处可去,依然有冻死的危险。我离开了水泥路,向一群群密集的简易楼深处走,除了几声狗叫,黑漆漆的。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有一家存放钢材的仓库,我向里面望去,没有一个人,若是偷了些东西走掉也一定不会被逮到。冬夜里,是像我这样孤魂野鬼的天下。
这里还有家幼儿园,小院子里竖着秋千、滑梯之类的东西。我贴着油漆剥落的木窗子向里面望,屋子中间隐约有张方桌,丢了几本童书,很冷清的样子。到了白天,会有几个小脸蛋脏兮兮的孩子给送到这里,由一两个没什么文化的中年妇女带着,度过一天又一天。
我越发醉了,在一处垃圾堆里躺了一会儿,头顶是几片白菜叶和鸡骨头。这里没有寒风,但越来越冷,尽管我努力蜷起身,但无济于事。我挣扎着爬起来,往简易楼群里走,朦朦胧胧之中想找个暖和点的过道躲一躲。
所有简易楼的门都锁上了。焦急之中,一盏黄灯之下站着两个穿黑衣的女人,抽着烟,好像在聊天。我莽莽撞撞地走过去,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连自己都搞不清,是想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夜,还是说了些粗鲁的话,把她们当作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反正其中一个女人大概是听懂了,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转身向一个地方走,我便糊里糊涂地跟上了她。
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一会儿是昏暗的楼梯,一会儿是被油烟熏黑了的走廊过道。我天旋地转般地倒在一张床上,旁边是发着金黄色光的电热小太阳。我像块落进了沸水中的冰,被热气包裹着的身体不知是舒服还是疼痛。接着,那个黑衣女人便也躺在我的身边,我一下子搂住了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我剥开她的羽绒服,看到她又大又丰满的乳房把黑毛衣顶得圆滚滚的。接着,我又解开她冰冷的腰带,褪掉牛仔裤,一个脚冰凉,但是上身火热的身体便进了我怀里。她很热,鼓鼓的乳房在我的嘴和鼻尖上摇晃,又狠狠地捂住我的脸。
我最后的印象是那个电热小太阳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一直在上下翻飞。然后,我就在想,这下死不了了。
五
再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看上去很薄的保温板墙上有扇小窗,结满了白亮亮的冰花,有点刺眼。幸好小太阳还亮着,要不屋子里不知该有多冷。女人不见了,被子里留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地上有我的呕吐物,一只鞋子里也灌了进去。这里的味道一定很恶心,可我却一点也闻不到。头晕着,几次挣扎着想起来,可没气力,只好躺着。扫了几眼手机,支付了两笔钱,大概一笔给了小吃店,另一笔给了女人。生意做完了,她便走了。
一个上午,醒了睡,睡了醒,断断续续的。这里真好,很合我的意,不走了,待上一段日子再说。窗子由银白色变成金黄色,想是到了中午。我也能爬起来了,穿好衣服,拾掇了一下东西,什么也没丢,真是幸运。墙角有把笤帚,将呕吐物收拾了,把被子叠整洁,打开窗子,一阵沉重的冷风吹进来,把混合着各种气味,好似棉絮的污浊空气吹跑了。
我又在床铺上坐了一会儿,一切痕迹都不见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我关掉小太阳,走进叫人睁不开眼的中午阳光里,恍如隔世。水泥路变了个样子,人群熙熙攘攘,口中冒着白气,像无数个小烟囱。到了午饭时间,街边支着各种小吃摊,空气中也弥漫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我回忆着昨晚的情形,竟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小幼儿园,那几间小工厂也无影无踪,真不知昨晚我是如何乱闯的。现在,我想找一间小屋子住下来,就像当年一样。我试着找二十年前我住过的那间河边红砖平房,不过,那一带的房子拆了,盖起了两三层的简易房,这样就能装下更多的外来人口。如此看来,小村子还是有变化的。屋子不难找,我交了一个月的定金和两个月的房租,房东——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连身份证都没跟我要。
我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背后是治性病梅毒以及电脑培训、招聘保安、KTV公关的广告。没人注意到我,当然也就没人看我一眼。真好,这里是我的世外桃源,我又回来了。这一刻,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注意到一个女人。她穿着旧式军大衣,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但又都漠不关心。她不是这里的人,尽管外表看上去很像,或者她有意把自己打扮成这里的人。而且,我也认出了她。还是考研那会儿,我们住在同一道平房里,隔了三四个门。她也在考研,和我一样是从外地来的。有天后半夜一两点,我到屋外透透气,看见她穿着这个样式的军大衣,站在一盏昏黄的小灯下,四处张望。我们没有一点隔阂,两个很绝望的人是没什么隔阂可言的。那晚,谈了大概十分钟,因为我只允许自己休息十分钟。没谈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报了哪个学校,导师怎么样。她看起来邋邋遢遢、灰头土脸的,当然对于一个考研的人来说,这又很正常,那些光鲜的女生最后似乎都没考上。我想不出她為什么在这里。在我的记忆里,她当年是考上了的。即使没考上,也断然不会混到又回到这里的田地。
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女人有点吃惊,警惕地打量了我几眼。她似乎想起来了,又走近几步,用食指点了点我,就哭了。不是那种出声的哭,而是默默流了两行泪,把冬日阳光下愈显苍白的脸打湿了。
她的处境恐怕也很不好。我问,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吃点吧。我们在河边找了家火锅自助店,38元一位,大概只有在这儿才能找到如此便宜的地方吧。小店黑黢黢的,过了午饭点儿,没人。两张旧木桌上摆了一溜儿能涮的菜,自己拣。肉不让随便拿,得跟老板要才行。
我和她坐在角落里,要了一瓶绿瓶红星二锅头。尽管昨天的酒劲儿还没过,吃下一点东西就想吐,可硬撑着喝了几杯酒之后,就好受多了。在过去,这肉片是不敢吃的。现在,晕乎乎地嚼着也很香,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管他是老鼠肉还是狐狸肉呢。
女人把旧军大衣脱了,里面穿了件雪白的毛衣,很精致,看上去很贵。我又注意她手腕上有块细小的镶钻女表,暗暗闪着金色的光。我问,你看上去过得不错,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笑了笑,道,我呢,现在是不缺钱了,可还是觉得这儿好。一回到这儿,心就安了。你呢?看样子也差不多吧。怎么样?当年考上了吗?
我点点头说,考上了,还拼了命留校当老师。如今是个一事无成的副教授,连自己带的学生都瞧不起自己。女人冷笑道,真没意思,幸亏当年我没浪费那几年时间。我喝了口酒,有气无力地问,你不是考上了吗?记得那晚,你说……
女人皱了皱眉,有点嫌弃地说,别婆婆妈妈的,有话直说。随后,她又从一个沧桑女人切换回柔情似水的女人,仿佛怕吓跑了我,那神情,仿佛对待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她不说话了,有意停顿了好一会儿,甩了甩头,好像使劲儿要把身上的风尘气甩掉,盯着我问,你还记得那晚?
我说,记得,那晚你也穿着一身雪白的毛衣,可没今天的高档。你化了妆,不像平时那样灰头土脸。你一定还穿了个加厚的胸罩,把毛衣顶得鼓鼓的。你说你的导师把专业课的题给你了,至于为什么你没说。你还邀我去你的小屋子里,我和你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你说你考试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准备搬走。你还说,我可以对你做点什么。
女人问,那你为什么没做?你可以的。那晚,我刚被人弄得脏乎乎的,浑身又热又难受,特别想让一个看起来干净点的人干我一下。你呆呆的,一条道跑到黑的样子,像根没沾过水的木头棒。但其实你很坏,心很狠,为了自己的利益会牺牲任何人,而绝不会为任何人牺牲自己。我早看透你了,所以特别想让你干我一下。不过,你没有,想想也是,一个能在后半夜一点只让自己休息十分钟的人,怎么可能在我身体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呢?
我说,你理解错了。那晚,你太惊艳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会一下子变成那个样子。你的眼神变了,你的气味也变了。是什么东西把你变了,可我害怕那个东西。所以,我不敢碰你,生怕碰了你我就完了。我们是两个走夜路的人,你到了目的地,而我还要走,我不想掉队,那样就会永远留在黑暗里,比死还可怕。
我又说,报到第一天我就想去你报考的那个学校找你,把你按倒在床上。可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不堪回首,还不如天各一方。我为你,也为我自己高兴,两个可怜人,谁都没掉队。
六
小店里很昏暗,倒显得外面亮得刺眼。透过玻璃,看得见夕阳里金色的河。这条河干涸了,露出河底的泥土和石头,塑料袋、废纸和饮料瓶被风刮着,在河床里滚动。
店里依然没人,还没到晚饭点儿。当我说出这些话,也听到女人说出这些话,我就知道我们都醉了,平日多难于启齿的话都说得出口。老板坐在身后的角落里,仿佛一截木头。可他对我们一点影响也没有。醉意像个厚厚的玻璃罩子,把一切都隔绝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又变成光怪陆离的样子照射进来。
女人说,第二天一早我就搬走了。那时,已经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住得怕了,连一天也不想多待。考试也没费多大事,毕竟知道专业课的题了嘛。可是,当我进了学校,住上几个月后,就变得特别不耐烦,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一想到还要在这里待上三年,就特别害怕。所以,勉强上了两个学期的课,度日如年,就退学了。想想是因为什么?过去,要费尽千辛万苦还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如今,只做了一丁点事情,只要你愿意,什么都没损失,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世界像个地毯,表面上很豪华,可你掀起来看一看,就发现是另一个样子。
女人很厌恶地说,在那儿能学到什么?啥也学不到。有几个男生追我,我也挑了个顺眼的谈了个把月恋爱。可学校里的小男生比凉开水还淡,没意思。和他呢,该做的都做了,可就是没意思。这种没意思让我烦了,狠狠心就甩了他。我知道他很难受,可我一点都不可怜他。让他遇上我这样的坏女人也好,只当是早点成熟。
名校算个屁,还不是一样让我开了。打那儿之后,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当然我一直很能吃苦,这个从来就没有变。只是,过去只能吃“干净”的苦,后来呢,那些很“脏”的苦也吃得了了。我爸没得早,剩下老娘和一个弟弟,注定就不会是个老实女人。
这二十年,遭了不少罪。端过盘子,打过诈骗电话,在某个大互联网公司当过销售。当年,它还没今天这么大,是个大点的作坊,那些搞技术的瞧不起我这个学文科的女人。我呢,老毛病犯了,和一个中层主管睡了觉。那人长得挺帅,很招人,女同事叫他大白马,到了他面前就贱兮兮的。我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搞到手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办法,喝点酒,说几句好听的话,别害怕,也别拒绝,就当是在别人洗过澡的池子里再泡一下,只要不在乎,一样很舒服。不过,他也让我开了。唉!那些年,似乎特别没耐性,不愿意等待,总是着急做点什么。现在,他可是超级有钱的男人了,搞电动汽车,网上常见得着。但也没什么后悔的,老娘也是有钱人了,当年我就是看不上他。
再后来,我和弟弟在市郊搞了家汽车修理店,专门修公家的车,起早贪黑地干了六七年,攒下些钱。我们一人买了一套房子。我想干点别的,干什么呢?你看我这样一个坏女人适合干什么?让你猜十次,你也猜不到。我干起了教育,嘿嘿。
我弟弟不愿跟我干,觉得那个汽车修理店就很好。男人啊,有时真的很懒,很没出息。我大学时学的是英语,就干起了课外辅导班。最开始时是自己当老板也当老师,后来,办得大了,人也多了。现在,在城北边有校区,专门干职业教育。国家有政策,每个学生都有补贴。为了这个学校,我那套房子都不知抵押出去多少回了。
我弟弟呢,这些年4S店起来了,汽车修理不挣钱。他想进我的学校,毕竟是亲弟弟,出了事有个照应。我让他干食堂,一年有个百八十万的没问题,可他太贪心,什么都用最次的,搞得学生闹了好几回。又让他干管理,可他还真把自己当校领导了,连我的事都敢管。前几年,我把他也开了。他差一点拿刀子捅我,可最终也没敢。这些年,要弄死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还怕他吗?呵呵。想一想,他是那块料吗?这学校没了他照样办得下去,没了我行吗?
在醉意中,眼前的这个女人陌生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真实起来。是啊,无论经過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还是会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她竟然成了个民办学校的女校长,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白毛衣的女学生,可她还是她,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半瓶子酒,让二十年时光一晃就很顺溜地过去了,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可是,我发现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却一下子模糊了,永远也不会清晰起来。这个看上去稍显沧桑,浑身上下有股抹不去的风尘气的女人重叠在那位置上。
我呢?二十年时光让我成了个没心气儿的老副教授。我躲在这儿,没有半点头绪,不知还要行尸走肉到什么时候。这时,老板把小店的灯打开。我们才发现天色已晚,夕阳西下,把屋外那条河的边缘染成暗红色的。天空暗下来,微微有一层淡蓝色。
我和女人离开小店,沿着河边走。傍晚的风柔和了一些,我们像是走在昏沉沉暖洋洋的淤泥中。浑身热热的,皮肤有点膨胀,还有点痒。我提议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这里离我们当年住的地方不远,尽管平房已经拆了,但其他的景物没变。
女人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我说,不知道,该不是要把学校办到这儿来吧?她说,不是,我是来这儿等死的。我问,为什么?她说,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身体,他们突然告诉我有艾滋病。
我的脑袋一团糨糊,当听到艾滋病这几个字时,只觉得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闯到眼前,心里是那种很迟钝的恐惧。尽管知道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脑子里却还满是毫无来由的快活,这就是酒搞的。两种情绪混在一起,古怪极了,像两种不搭的颜色混合出一种怪异的色彩。
女人说,当然,有这病也不是说马上就得死,有的人活了几十年也好好的。只是这回,我有点累了。过去我没输过,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干了,打算在这儿待上一段日子。如果明年开春我还没事,就再回学校。
她又说,死这个东西真是很厉害。过去,我的东西没人能拿得走,就是拿走了,我也能夺回来。可死这个东西想要你的命,你只能乖乖地给它。拿走了,就再也要不回来。死就是自己跟自己说再见。人啊,跟谁说再见都不可怕,哪怕是和最亲近的人。可人不敢跟自己说再见,世上的事都可以虚情假意、遮遮掩掩,唯独这事儿是真的。当你想哭想笑想疯想闹的时候,只要想起它,就什么也不想了。
七
夕阳转瞬即逝,天彻底黑下来,寒风呼呼地吹。这条河在城里的部分很漂亮,有水泥砌的岸,有人行道,有路灯,而在这里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冷风带走了身体里的热气,进而是疼痛。我和女人缩成一团,打着颤,连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待不下去了。
她的小屋在河边。当年住过的平房拆掉了,原地盖起一栋三层到四层的简易楼。从她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河边的土路和一盏孤零零的黄路灯。屋子里很黑,和外面一样冷,所有东西都凉得让人不敢碰。女人问,是烧蜂窝煤还是点电炉子?我这儿都有。我说,烧煤吧,和过去一样。
靠窗子的地方有只炉子。我从屋角捡出几根木头,浇上柴油,铺在炉底。一瞬间,便有热力扑面而来。烧了一会儿,我把蜂窝煤压在上面,小心盖好铸铁盖子。女人没开灯,坐在冰冷的被子上看着我。做完这些,我回过头,看到她身体的轮廓,金黄色。她身后的墙上是小路灯映出的影子。
桌子上有只水杯,剩下半杯水,像水晶一样明亮。我喝了一小口,冰得牙齿疼痛。还有几只盛剩菜的碗,油脂凝固成白白的一层。什么都不能碰,没有半点热乎气。女人掀开被子,我们穿着棉衣钻进被窝,等待炉子热起来。她仰面朝天叹口气,白色的蒸气飘浮在略带蓝色的黑暗里。
等死的感觉真好。她说。
沉默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有时,它像只黑色的手,把你的嘴和鼻子捂住。你只能难受地死。有时呢,你发现它也不那么可怕。如现在,你会有点悲伤,又有点高兴。它还没来,它给你留下了一小截时光。你可以像吃糖一样度过它,你心里也可以流蜜,甜得指尖也带上香味儿。
她问,你呢?榆木疙瘩。
我说,都差不多吧。但我不像你,得了随时可能没命的病。我这么说话,你能受得了吗?女人没说话,胸脯上下起伏,样子有点吓人。好一会儿,她说,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说吧,说吧,藏着掖着也没什么用。
我说,我没得绝症,也没穷得活不下去,可就是像你说的,在等死。遇到你之前,我自己也不清楚,可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我想的是些虚无缥缈的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当然,你要没兴趣,我就不说了。
女人直勾勾地看着棚顶,自言自语道,等死的时候,什么都是一样的。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看着从鼻孔里、嘴巴里冒出来的白气,认真在想,真是奇怪,这种等死的感觉很强烈,却捋不出个头绪。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很茫然,说,一两百万年前,人还是猴子,五六万年前,人还只会用石头片。可现如今,人竟然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科学家们计算太阳还能存在几十亿年,就认为人还有几十亿年时间的活头,并且妄想着在这几十亿年时间里,人已经找出了不依靠太阳生存的办法。
女人平静地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说,时间不是这么计算的。也许人曾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几百万年,但也许会在几天之内灭亡。人幻想着永恒,可永恒是不存在的。有人想把自己变成一堆数字,以为这样就可以永生。真是可笑,哪里找得到那个能永生永世存储你信息的磁盘呢?那些数字不过是海滩上的沙子,会被时间的潮水一点一点吞噬,直到无影无踪。数学是永恒的?逻辑是永恒的?其实它们也通通是海滩上的城堡。它们与这个被称之为物的世界没什么关系,它们自己也不过是物的世界里一种样子古怪的物。它们与我们的感情、欲望和肉身没什么两样,会在某一天一笔勾销。
女人说,又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明天天亮,你陪我出去走走。那边有个学校,我们去瞧瞧。
我问,你不想听?
她说,死是心尖上的一团黑色。现在,我什么都干不了,就盯着它看。
我又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她說,盯着的时间长了,觉得它像个黑色的太阳,普照大地。你和我都是黑白照片上的人,只有两种颜色,像两个死鬼。
我突然被逗得呵呵直笑,傻了一样。我说,人要是哪一天成了鬼魂的样子也挺好,来去无踪,自由自在。地球有没有空气,有没有水,有没有绿洲又有什么关系?甚至待不待在地球上也不必去想了。别误会,我不是在说神话或迷信,而是在试着想象出一种人的新的存在方式。你说说看,人下一步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存在方式更理想一些呢?更聪明,更高级,更自由,更美丽。
这下,轮到女人笑了,笑得缩成一团。笑了几声,又哭了,说,死像一条蛇,它缠着你,它让你知道你不过是一摊烂肉。无论你怎么挣扎,它都咬得到你。
一行泪水从眼角流下,银光闪闪,好像霜花。她说,如果要我选择,我就选择做一个玻璃一样的女人。当然不是那种很脆的玻璃,而是像水一样,透明的,柔软的。那样,这种病那种病也就都找不上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是世间万事万物中最美的一个。那时,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你们都太脏,从里到外一样脏。我会爱上花,爱上阳光,爱上天空,总之是不会他妈的爱上这尘世里任何脏东西了。
我说,我想做一个光一样的人。很轻,很自由,而且很快。一秒能走三十万公里,一会儿就出了太阳系。那时,我就再也不是地球上这个又小又笨的人了。
女人说,傻子,光能思考吗?它怎么能成人呢?
我说,蛋白质能思考吗?它不也成人了吗?而且,思考也并不是什么高级的属性,它只是人在某个阶段的本领罢了,很快就会被淘汰。
沉默了很久。女人一直闭着眼,仿佛快睡着了。她疲惫地说,对不起,你回家去吧,我习惯一个人睡,身边有人会很紧张。
我侧过身,在被子里解女人的军大衣,金属扣子很凉。然后,把手伸进军大衣里面,握住女人的一侧乳房。她雪白的毛衣柔软、光滑,仿佛包裹着的是那个二十年前的女人。
我说,那时的你,显得高不可攀、做作,而且危险。你浑身上下都有种想要得到什么的味道,这种味道长着牙齿,让我胆寒。女人说,我是那个样子吗?我说,是的,你是那个样子。我怕你,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一个侏儒惧怕一个妓女。我甚至不敢跟你说话,跟你谈今后的打算,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把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击得粉碎,就算你不是故意的。
女人说,我有那么可怕?我使劲捏了一下她的乳房,说,是的,你的白毛衣上淌着硫酸。她说,那么现在呢?矬子就不是矬子了?我说,因为我们都没有希望了。侏儒还是侏儒,妓女还是妓女。
我把女人的裤子脱掉了。她的身子下是旧军大衣,上面是被子,屋子里的冷风不时钻进来。接着,我把自己的外衣外裤毛衣毛裤也脱了,浑身裹着保暖内衣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脚贴在我的脚上,冰凉。我向下褪女人的保暖裤,她按住我的手,说,墙角有一卷保鲜膜,你拿来吧,不要作死。
我钻出被窝,如同进了冰窖,找到了那卷保鲜膜。然后撕下一截,覆盖在女人的两腿间。又撕下一截,裹在自己勃起的东西上。女人的保暖裤和内裤褪在膝盖处,上身依然穿着白毛衣。我也一样,浑身裹着保暖衣裤,只让那个包着保鲜膜的东西露出来。
我艰难地插了进去,寂静中听得见保鲜膜摩擦的声音。不过,我的那个东西感到了温暖,我也看到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女人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塞在我和她之间,中指摩擦着自己的敏感部位。
她喘着气,说,求求你,一定要慢一点,一定要等我。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别抛下我不管。
这种方式实在是太古怪了,这个危险女人的哀求声又特别让我无法自拔,几次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嘴里冒着白气,鼻尖微红,眼里积着一汪泪水。她的嘴唇颤抖着,哭着说,慢慢地来,我有点活过来了。
动了一会儿,我和女人都出汗了,嘴里的白雾更浓,汗水把保鲜膜打得湿漉漉。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牙齒雪白,克制地压着呻吟声。我忍不住吮了她的嘴唇,而且吮上了就松不开。女人猛地扭过头,躲得远远的,仿佛打了我一耳光,说道,这就很好了,别找死。我把脸贴在女人的白毛衣上,喘着气,歇一会儿。然后把她翻了个身,脸朝下趴着。现在,她湿透了,有汗水,有体液。我把湿得滴水的保鲜膜从女人两腿间揭下来,连同自己勃起的东西上的那块,一起换了新的。
这回,我一手扶着我的东西,防止那块保鲜膜掉下来,另一手伸到女人身下,隔着保鲜膜使劲揉着她的敏感部位。终于,她像兽类那样猛烈地抽搐起来。我把手抽出来,死死抱着她,头贴在白毛衣后背上,像趴在一只狂风中的小船上。这白毛衣没那么干净了,也没那么精致了,浸透着汗味,满是褶皱。这味道让我猛然间特别伤心,一下子狠狠抓住了女人的乳房,让她尖叫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我的东西,把她褪到膝盖上的内裤和保暖裤提到腰间。我和她身上的保鲜膜都完好无损。我和她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慢慢地,我和她的身体都凉了下来,浸透了汗的保暖衣裤就觉得格外湿冷。我把她的衣服又重新穿上,扣好军大衣的扣子,自己的也赶快穿上。女人说,对不起,你还是不能待在这儿。
我爬出被窝儿,靠近铁炉子蹲着。女人说,这段日子,我觉得自己是和死关在一个牢里,黑洞洞的,它就近在咫尺,但我逃不走。可是刚才,我觉得有人来看我了,把手从铁栅栏缝里伸进来,暖暖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虽然你没进来,你也不可能进来,但我不再那么怕了,也不再那么孤零零的了。
八
早晨四点半左右,我给惊醒了。醒过来的那一刻,就记不得是什么吓着了我。似乎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梦里却格外恐怖,像恶鬼披着一层薄纱,明明看起来很平常,心里却怕得要死。在懵懵懂懂之中,有个黑色的声音在低低念叨着,完了,完了,没救了,等着死吧。
我疲惫不堪地套上铁皮一样冰凉的衣服,来到河边。空气里有股煤烟味,小村子朦朦胧胧地趴在黑夜里。小街边有几盏灯光,早起卖煎饼的中年女人鼓捣着推车上的炉子。几个瘦男人拎着泥瓦刀、安全绳,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向公路方向走。我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望着东方的亮红色,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天明。
天色越发亮了,人也渐渐多起来,把通向村子外的水泥路挤满了。没什么人说话,有的吃煎饼,有的低头看手机,人流像泥浆一样缓慢地向一个方向流动。间或有两个人吵起架,破口大骂起来,周围的人也不过是漠然地经过,仿佛泥石流绕过几枚石子。人群里有许多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和白白净净的姑娘,想来是些刚毕业的三流大学学生。如果当年我没考上研究生,也会和他们一样。他们要去哪儿呢?也许除了上地、中关村、东三环,还有无数家坐落在格子间里的小公司等着他们去出力吧?一个月几千块钱,完全没有在北京留下来的希望,每天早晨吃煎饼。每当那个中年女人往大平锅上涂油时,我都在想,她用的一定是地沟油。但她不是坏人,也没什么可责怪她的,大家都用这东西。可那些年轻人还要吃多久的地沟油煎饼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趁着年轻还能吃几年,只求离开这里之前千万不要把身体吃坏了,比如得了肝炎,比如血管被糨糊一样的脂肪堵得死死的。
有人在弹吉他。不是那种很舒缓悠扬的调子,而是很激烈、很亢奋,有点摇滚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声音透过冰冻一般的空气显得很单薄。那人还在唱,听不清完整的句子,但能辨认出一些词,比如说,做蛋糕、分蛋糕;比如说蛋糕都让富人吃了,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声音让我起了很大的好奇心。我顺着歌声寻去,有个人站在河床斜坡上,面朝对岸,仿佛站在舞台上。唱了几首,内容都差不多,讲的是穷人的孩子上不了学,有了病没法看,黑心老板欠工资等事情。当然,我听得出,他歌里的穷人并不是泛泛而指,而是写那些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用摇滚乐的调调来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不像样板戏,也没有那么多自由散漫。
他似乎要歇一会儿,踩着干硬的土地,向岸边走来。他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像個真正的乐手,很坦诚很随意,很有亲和力。我觉得,如果我愿意,他会拥抱我。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巴巴地看着他。他也没感到任何尴尬,似乎习以为常,把吉他靠在杨树上,从兜里掏出两块竹板,重又回到河床里。
他说了几段儿。我不知道应该称作什么,是快板书?评书?竹板用得不多,以说为主。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相声里的一种基本功,叫灌口。每句话都押韵,而且语速很快,抑扬顿挫的。有两段的内容取自《三国演义》和《隋唐演义》,说得很熟,听起来应该有流传很久的本子。中间他清了几下嗓子,看样子是在做功课。另外几段就没那么顺溜,他一边讲一边改,找着感觉,很像是排练节目。
我觉得他是个天生的段子手。后面几个段子也是讲穷人的事,间或讽刺老板,但一下子就让我听进去了,而且还忍不住想笑,尽管笑得毫无来由,也很疲惫。比如,其中一个段子讲一个流浪汉因为长得像某市领导,被黑社会拉拢去行骗。开始很心虚,后来发现只要自己胆子大,什么事都能做成。他一路行骗,经历了许许多多荒诞可笑的事情,最后惊动了中纪委,被绳之以法。
男人越讲越热乎,而我一动不动,越来越冷,只好走开了。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穿着旧军棉袄,头发油油地贴在额头,很瘦,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很像个品行不太好的民工。可是,他的眼神里有种很温暖很亲切很湿润的东西,让人有种无缘无故的好感。就像刚才看到他时一样,我觉得他会热情地拥抱所有人。
只是,他有种不自然的干瘦,眼睛很黄,像是个长年抽烟的人。我在想,这人似乎有什么内脏方面的病。他从哪儿来?一直住这儿?靠什么养活自己?难道是靠这些歌儿和段子?今后他想干什么?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引起了我的猜测。尽管这点好奇心一点用处也没有,可就像一台闲置的电脑,总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耗去内存。
九
想着想着,就来到了上午。村子里空荡荡的,干活儿的人都走了。风比城里的要硬一些,吹在脸上有点疼。太阳白花花的,晃眼睛。我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旁边是垃圾箱,有条土狗在找吃的。我一点也不饿,身体透明,对一切食物都没食欲,晒晒太阳,看看蓝色的天空就很好。
女人从远处走过来,还是那身军大衣,头发没洗,用皮筋扎在后脑勺上,看起来挺憔悴。她笑着对我说,走走?我点点头。在水泥路上走了很远,依然没有走到村子边缘。我发现,这里已经很大了,虽然还叫××村子,可早就是聚居地,而且越聚人越多。
一架飞机贴着头顶飞了过去,轰隆隆的,消失在远处淡蓝色的天空里,那里是一排在寒风中呼呼作响的杨树林。我和女人向林子深处走,走了好久,终于穿了过去,眼前还是那条河。这条河很长,我们走了长长的一圈,还是遇到了它。河床上有浅浅的一层冰,还有一团团随风飞舞的枯树叶。我和她掉转方向,沿河岸走,向远离公路,远离城市的方向走,看看会有什么。
从林子里向外看,越来越空旷,是大片大片收割过的田野,反射着灰白色的光。林子深处,隐约看见一道红砖墙围起来的院子。真奇怪,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所在。我们走到近前,发现红砖墙很高很厚实,而且年头很长。向里面望进去,有几栋看起来很不错的建筑物,设计得很有现代感,像两只嘴对嘴蹲着的巨大青蛙。
红砖墙下的草丛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我和女人沿着这条路向林子深处走,终于找到了院子大门。这是个栅栏式的铁门,漆着深蓝色,旁边有小门。水泥门柱上挂了块不太大的金色牌子,很旧,生了黑色的锈。我凑过去辨认,上面写着“××医院儿童临终关怀中心”。看样子,这地方已经存在了许多年。
我的心晃悠了一下,和过去想过的什么东西撞上了,却一时记不起来。收发室的铝合金窗子拉开,一个老头问,是来做义工的吗?我觉得他不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可能这里原本就长年见不到生人。我说,我们两个不是来做义工的,但是想进去瞧一瞧。他又问,你们的孩子想住进来?得先申请。我笑了笑,说,不是的,我和她就住在附近,想来看看。老头盯了我和女人片刻,似乎也没想出拒绝我们的理由,便用恳求的口气说,看一会儿就出来,不要打扰了小孩子们。
当我们获准进院子时,一辆救护车也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它停在一座三层红砖楼下,隐隐看到几个白大褂抬着什么人从车上下来。我知道,我们不能乱窜,最好也不要找人来问,要装得平平静静,否则就可能马上被人赶出去。
我们朝那座红砖楼方向走,既然是有病人,就一定有病人家属。进了楼,马上觉得很暖和,空气里有股棉絮味。水磨石楼梯镶着铜条,中间部分微微下凹,光亮如玉。又是一个年代很久的地方。
一楼走廊很昏暗,一侧有巨大的观察窗。看起来像个危重病房,里面有五六张挂满导管和电子仪表的病床。很安静,甚至可以说很寂静,只有一个护士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地翻着病历。离我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小东西,手臂和腿蜷曲,看样子几个月大小。他的头很大,差不多和身子一样大,睁着眼,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棚顶,偶尔合下眼皮。
小东西的眼皮像一架旧钟,每隔十几秒便缓缓合上,又缓缓睁开。他似乎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没有忧虑,安静得像个老人。巨大的头上插着一根吊瓶针,不知是药水还是营养液,一滴一滴平缓地流进他的身体里。
有个女医生从远处走来,我连忙面朝观察窗,仿佛里面有我们的孩子。她没注意我们,走到拐角处,打开一扇门,不久,传来哭声。是一个年轻女人在哭,有气无力,随时可能昏过去那种感觉。女医生说,快签字吧,出了这栋楼向东,13号楼一层联系火化的事情,当然,也可以选择捐献器官。寂静的走廊里传来笔尖摩擦纸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搀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大门打开又吱呀一声合上,昏暗的走廊里重回寂静。我听见女医生啪地把什么东西甩在桌子上,关上门,走了。
身边的女人问我,你猜他们能活多久?我说,应该是活不了多久吧?来了这里,都是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又问,这些婴儿会想些什么呢?我说,也许觉得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吧?
正说着,女医生又回来了,打开门,说道,快签字吧,出了这栋楼向东,13号楼一层联系火化的事情,当然,也可以选择捐献器官。我心想,一个字都没差,不知她一天要说几回?不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女子并肩而来,说道,没了就没了,再生吧。当年,我生你妈你舅你姨七个,才活了四个。女医生啪地把什么东西甩在桌子上,从我们背后走开了。
这座楼虽然只有三层,但安装了很大的电梯,想是为了运送病人和尸体方便吧。我和女人直接来到三楼,这里有号叫声。我们来到那个房间门口,从窗子看进去,一个穿病人服的女孩子被按在床上,尖叫着:“疼啊疼啊,让我死吧!”她十一二岁大小,像条垂死的鱼一样,两三个人也按不住。女孩子宽大的病人服扯开了,露出干瘦的胸膛和后背,在地上打滚。一个男人趴在地上,用胸膛把她脸朝下压在地上,另一个护士拉下她的裤子,众目睽睽在她屁股上打了一针。当然,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并不好看,像个会动的稻草人。过了会儿,女孩子似乎好了些,赤裸着上身,拥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可能是她的父亲,流着泪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估计仍然是一些不想活了之类的话吧。
除了这一间,其他屋子倒也安静。我们一间一间走过去,大多数孩子躺在床上,有的看电视,有的听大人念书,和普通病人差不多。我和女人出了这幢楼,吸了几口寒风。我试着问,要不要到那座楼里面去看看?正说着,一辆救护车停在红砖楼下,白大褂们往车上抬尸体。
中心主楼样子奇特,像两只对坐的蛤蟆,怎么也猜不出它们象征什么。我们走到近处,发现这座楼的门窗玻璃呈淡蓝色,大约是世纪初流行的那种,农村建小别墅还在用。如此算来,这座主楼也有近二十年了。蛤蟆屁股上有个小门,能推开,里面是一排小教室样子的房间,阳光很充足。大多数教室锁着,但走廊里能听到讲话声。
我们循声走过去,有个小教室门虚掩,一个女老师在黑板前讲着语文课,一二年级的水平吧,无非是大小多少一类的汉字。听课的小孩子不大,七八个,松松散散地坐在屋子里。有的在轮椅里,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旁边还竖着吊瓶杆,手背上插着针头。坐在轮椅里的那个浑身裹着纱布,严严实实,几乎只露着脸。一根导管从他的腹部出来,连接在轮椅下面的小盒子上。还有个小孩子套着透明塑料罩子,有点像宇航服。她旁边立了只氧气瓶,是很大的那种,得放在手推车上。
离我们最近的是个小男孩,光头,穿着肥大的病人服,脖子和肩头很瘦,像是要撑不住脑袋一样。他发现了我们,便从门缝里看着我们,直愣愣的,仿佛看两个从未见过的怪物。女人对他做了个鬼脸,他想了一会儿,连忙转过脸去看黑板。过了片刻,又小心地转过头,看看我们还在不在。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绿色的小熊橡皮,举给我们看,晃了晃,又拿起一把淡蓝色的尺子。
这时,女老师问了个问题,这孩子竟然在三心二意间听懂了,忙不迭地转过身,举手回答。说了几句,他坐下来,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对我们笑了笑。我透过门缝,竖了个大拇指给他。他从铅笔盒里取出几张红红绿绿的圆卡片给我看,我猜可能是些奖励卡片。过了七八分钟吧,我把手抬到胸前,对他挥了挥。他似乎明白了,把头面向黑板,手臂伸向侧后方,大概是怕老师看见,偷偷向我们挥了挥。
向前走,又路过了几个空教室。走廊尽头的屋子里正在放动画片,绛红色的帘子半遮着大窗,水磨石地面投下一块一块方形的阳光。在这些光斑里坐着的小孩子们,和上一间教室里的情形差不多,患各种各样病的都有,常人难以见得到。他们看得很专注,无论身体能不能动,眼珠儿都盯着屏幕。突然,一个小孩子向老师大声报告,××晕过去了!老师大概也是习以为常了,快步走过来,在那个挂着吊瓶的孩子旁边检查了一下,回身按下一枚位于讲台下方的按钮。不一会儿,两个医生推着车子把孩子接走了,其余的小朋友继续看动画片。
我和女人决定要走了。在一楼大厅里,有个父亲在给穿着病人服的孩子喂面条。孩子吃得很快乐。我听见父亲说,你看,别人都是用筷子吃面条,而咱们可以用勺子吃。原来那男人用勺子把煮好的面條切成两寸左右,搅两下,再用勺子盛起来吃。孩子被逗得直笑,好像有了大发现。那父亲略带自豪地说,用勺子吃面是我爸爸教我的,现在教给你,将来,你再教给你的孩子。
突然,那父亲好似受了惊吓似的,说不下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记起了这里原来是儿童临终关怀中心,而他的孩子是得了绝症。而我呢,也受了惊吓,那惊吓恐怕不亚于他。我在想,我们的孩子还会有下一代吗?他们还需要下一代吗?即便有下一代,那么,我们这些可怜的、马上要被淘汰掉的本事还值得教给他们吗?我们可以一死了之,可他们呢?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呢?
我觉得所有孩子,而不仅仅是这里的孩子们的命运真是很黯淡,仿佛一个一个小小的躯体走在夕阳里,除了等待黑暗来临没有任何办法。当然,我们也一样,过去的,都已经一笔勾销,就像股票变成了废纸。可我没法把这些念头说出口,除了麻木还是麻木。走到了儿童临终关怀中心,我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自言自语道,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还好,如果有一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恐怕一辈子都要做噩梦吧?
正说着,一辆白色救护车无声无息地驶了出去。
十
已经下午三点多,还是不饿。身体成了仙似的,很喜欢蓝莹莹的天,冷丝丝的风,而对食物一点兴趣也没有,反倒是有点害怕。好像那些东西一吃进肚子里,身体就不再透明了,就被弄脏了。而身体一旦不再透明,无穷无尽的恐惧就会接踵而来。
村子的东北部,有个小学校。红砖墙上刷着蓝色的电动三轮车广告,还有用白漆喷上去的打井、吊顶、修车的联系电话号码。教室是平房,不过抹了白石灰,看起来比简易房厚实一些。里面正搞着活动,两棵树之间拉着“××大学向××村××小学捐赠活动”的红布条幅。一个小学还需要捐赠,尤其是京城的小学?现在的我,完全是被各种各样无用的好奇心所支配、驱使,无法自拔。
我还看见小孩子们手里拿着一张卡片,从捐赠的衣物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挑出一件,便找到老师,把那张卡片交出去。真是有趣,那是张什么卡片?为什么有的孩子手里有三张,而有的孩子手里只有一张?
门卫对陌生的来访者似乎司空见惯,其中的原因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叫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姓李,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我们随着李校长去了学校角落里的一间屋子。忘了说了,整个学校其实没有多大,正方形,三面盖着三排红砖平房,中间是土操场土跑道,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了。李校长好像经常接待前来了解学校情况的人,也未问我们意图是什么,便开始了介绍。
原来这小学校也有着传奇般的来历。怎么回事呢?将近二十年前,也就是世纪初的那几年,一支摇滚乐队住在这一带,灌了张唱片,卖了些钱。他们建了这座小学。当年,这里基本上没有本地居民,全是打工的,也就没有公办小学。就算是有,这些人的孩子也上不了。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所小学也不被教育部门承认,孩子们无法升入初中。小学一毕业,他们就得离开这儿回老家上学,或者干脆学也不上了,随着爹娘继续流浪。孩子们手中的卡片叫感恩卡,是一种奖励。做了好事,或考出了好成绩,就可以得一张。
我问,那支乐队还在这儿吗?李校长说,乐队搬到北边山里去了,全国各地演出,不过每年的几个大节日,他们还要回来搞晚会。快新年了,他们一定是有演出的。我问,在哪儿?好像没发现有戏台子之类的地方。李校长笑了,说,你想错了,他们有个剧场,一问就知道在哪儿。
李校长陪我们转了转,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除了教室没太多的东西。不过,图书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是图书室,不如说是图书屋,很小,几个人进去就塞满了。可能也不是让学生们在这里看书,而是把书借回去看。书呢,也不多,几百本吧,我翻了下,不少还是捐赠的。墙上挂着一本蓝皮作业本,卷了边,记录着图书借入借出的情况。笔迹是小孩子们的,不过很认真。这小图书屋也很整洁,墙白白的,没有一点污迹,每本书都摆得一丝不苟,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还粘着卡通贴纸。
快出学校的红色铁皮门时,女人突然转过身,对着不远处一个女孩子叫道,你过来一下!那女孩子迟迟疑疑地走到近前。女人抬起她的下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地端详。女孩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扎马尾辫,比城里的女学生皮肤要黑一些。不过,她站得很挺拔,像长在山里的竹子,似乎天生如此。五官也惊人地完美,眉毛和眼角尖尖的,像刀一样锋利。总之,是个看过一眼便很难再忘记的女孩子。
她被瞧得很不自在,扭脱了女人的手,困惑地扫了我们一眼,便跑掉了。眉眼间有股怨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恨,这恨从骨子里来,用怜悯和施舍都无法挽回。更奇怪的是,女孩子因为这一抹恨,竟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当然,也许是我太主观了,旁人未必有这种想法。
女人继续向校门外走,眼睛红红的,自言自语道,哼,小狐狸精,今后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把牙磨得尖点吧。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远远问李校长,接不接受捐款?李校长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惊喜,道,接受。女人道,把账户告诉我,如果明天收到一笔六位数的捐款,就在西南角上,对,就是那儿,替我栽一棵杨树。李校长,说,那我代表学生们感谢您,树上用不用挂上捐赠人的姓名?女人呵呵一笑道,不用了,什么都不长久,留名留姓的事儿,都是他妈的痴心妄想。另外,我也不需要你们感谢我。我知道你们恨我们这些有钱人,要不是有政府保护着,你们恨不得把我们杀个精光才好。哈哈,你看你,嘴都合不上了,哈哈,是开玩笑呢!我给学校捐款是因为我得了绝症,我想活,想积点德。如果明年春天,我没事了,一定还要捐这么多,而且活一年捐一年。
当我们站在小村子中心的十字路口时,大约六点。打工的人们回来了,到处热气腾腾,小吃店里坐得满满的。过不了半晌,便有一架飞机从夜空里飞过去,像黑色的大鸟。我还是不饿,闻到夹杂着爆锅味、油烟味和烧烤味的热气,甚至有点反胃。我和女人一人买了一瓶矿泉水,冷冰冰地喝了下去,反倒是很有安全感。
去哪儿呢?这夜里还有什么地方可逛呢?睡觉肯定睡不着,时间可不好打发。女人说,刚才那校长不是说有个什么剧场么?咱们去看看到底长啥样。
这个地方有点偏僻,要走一段很长的黑路,没有几盏路灯。路两旁是废弃的小工厂、仓库和孤零零的小卖部。不过,又很好找,这里的人似乎都知道它。随便一问,他们就会指给你该怎么走。前面一根电线杆子上有只白色小灯,向左一轉,是个小院子。门柱子上方是钢筋焊成的半圆形拱顶,镶着几块金属片子,上面写着××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看样子很像是个政府办的机构,只是周围又很荒凉,透着一些怪异。院子里有灯,四五个中年妇女在跳广场舞。我和女人壮着胆子走进去,也没人拦我们。里面是一溜平房,很破旧,其中一间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博物馆。我用手机灯光照进去,里面是一些旧照片、旧报纸、旧证件,还有一些旧自行车、旧手推车一类的东西,总之是当年在这里打工的人留下的东西。
再往前走,还真有一间剧场,挂着××剧场的牌子,名字听起来像改革开放前的名字,只不过这个名字之前有个新字,叫新××剧场。剧场过去可能是个大修理棚或仓库一类的地方,大门与墙之间,顶棚与墙之间都有很大的缝隙,冷风能直吹进去。门上有玻璃,贴着向里看,里面还不小,有一排一排木板条钉成的长椅,有个舞台,棚顶是钢架子。看起来不久前演过节目,舞台上贴着七八张方形红纸,写着××××晚会。
十一
我打开百度地图,竟然能搜到这个博物馆,可它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和女人出了小院子,向左向右的路都很黑,我们准备离开了。这时,我看见路对面的小院子里隐约有个人扛着台摄像机。于是,我们走了过去。小院子没灯,停着几辆电动车,正挂着电源充电,一角有个红砖垒的茅厕。南边是四五间平房,其中几间亮着黄灯泡,窗子玻璃挂着厚厚的油灰。
扛摄像机的人进了一间大屋子,里面坐满了人,有二三十个。我靠近窗子看进去,房间正中是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类似会议室。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子一角上,正讲着什么。他的面前有台笔记本电脑,他一边看一边讲。斜对着他的地方架着一台手机,不像是在自拍,可能是在直播。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讲什么,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如果是在搞传销呢,进去了岂不是有危险?这时,我注意到,早晨在河边看到的那个既唱摇滚乐又说灌口的男人也坐在人堆里,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听讲。这下,我决定要进去。
没人注意到我们。有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什么。我们坐在角落里,安定下来。我仔细听那个戴眼镜的男子在讲什么,很是有点吃惊。他竟然是在讲文学。在这里,应该讲点生存技能才对,文学是最无用的,也最不着边际。那男子口才不是很好,讲的东西也不太容易理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讲了鲁迅、新民歌运动。对于我这个中文系的老副教授,当然不陌生,可对于打工的人,我不知他们会做何感想。
我暗自观察着这些人,发现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是住在这里的打工者,而其他的,看装束太干净太斯文,大概是城里人。另外,除了那个扛摄像机的,还有一个拿着手持摄像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每个角落和细节都不放过。果然,等到男子讲完,有人开始提问。一些男孩子或女孩子开口便说,我是××大学的学生,或我们在做一个社会学研究课题,等等。还有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要做一个纪录片。
我有点困惑,顺手翻旁边铁架子上的报纸,发现竟然是七年前的。也不是公开发行的报纸,而是当地村委会印的小报。这期小报登载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博物馆、新剧场、打工子弟小学,以及这一切的创始者,那个乐队。即便在七年前,这里就是关注的焦点,比如,小报报道,法国一个乐队来这里演出,一个共青团组织的服务队来这里社会实践,乐队的某个成员参加了外国人制作的唱片,或者某个外国基金资助的机构来这里拍纪录片。我意识到,这个我二十年前住过小半年的地方,早已经成为某种类似精神圣地的地方。这里的人之所以对陌生人毫不在意,是因为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而我的生活是如此狭小,在京城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把报纸翻了个面,有一整版登了乐队的某个创始人的事情。标题旁边有张照片,正是我在河边见到的那个男人。他的故事很有意思,当然,有一部分李校长下午已经讲了,像讲一个传奇。我看了一大半,有个姑娘说道,今天,咱们文学小组的课就上到这儿,感谢×老师大老远来给我们上课。她说完,大家鼓起了掌。然后,那些学生模样的人先走了,可能是路远,另一些本地人留下来,和讲课的那个男子合影。他们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很亲热。
歌手兼相声艺人吊儿郎当地坐在凳子上,似乎有点无聊地看着屋子里的情景。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德子,他不甚在意地唉了几声,算是告别。又向周围扫了几眼,他软软塌塌地站起来,消失在屋外的黑暗里。
从早晨四点半醒来到现在,算是整整折腾了一天。焦躁的神经麻痹了,脑袋昏沉沉的,再没什么紧迫的问题去想,只盼睡觉。这个时候,我反倒是饿了,浑身都有股莫名的高兴劲儿,兴致勃勃地想找点吃的。我和女人走了好一会儿,来到村子里最繁华的小街,钻进一家面馆。一人要了碗面和二两绿瓶二锅头,觉得明早醒来,又是一个痛苦的轮回,遂要了几个菜,酱牛肉、熘肝尖、香酥带鱼、夫妻肺片,还有十串羊肉串,也不管吃不吃得完。看着这一桌子菜,有点有今天没明天的感觉。
菜刚上齐,德子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我对他笑了笑,打了声招呼。可他似乎没记起我,很和气却又随随便便地应了一下。他要了碗面,坐在角落里,腰弯得像大虾。我和女人吃了一会儿,德子突然端着他的面碗走过来,坐在我旁边,说,我听××小学的李校长说,有一男一女给学校捐了一笔大数目,不会是你们俩吧?女人问,你怎么觉得是我们俩?德子微微一笑,道,这村子里来了什么新人,我不用眼睛看,鼻子一闻就知道了。别看你穿着旧军大衣,装这里人,可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们两个。你说是不是吧!
女人说,来瓶白的吧?德子把手一推,说,喝不了。女人问,你个唱摇滚乐的喝不了酒?德子一愣,说,前几年能喝点,这几年身体坏了。你们喝,你们喝。我问,德子,你是什么时候来这个村的?他说,2002年,那之前,我已经在全国各地晃了五六年。
一时间,我走了神。心里念叨着,2002年,2002年,是我考研走后的第二年。他来了,却再也没走。我说,就在你来这个村子的几个月前,我得知考研面试通过了。那时已经是春天了,河水虽然干涸,但岸上的柳树却开始发芽。我就站在你今早上练功的地方,把复习资料撕碎了,扔进河里,心想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快乐啊!
德子冷漠地看着我,说,多好啊!现在,你是城里人了。我说,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想说,快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块浮萍,轻得一点分量都没有,风一吹就不知道要去哪儿。没错,我混成了个名校老副教授,只要愿意,总有无数学术会议可以参加,结了婚,下一代还能在附小上学,也是城里人。可是,即使这一切都有了,我还是块浮萍。当年,我就是怕这种无处安身的感觉,可现在,这种感觉竟然一点也没消失,不知道它会不会跟着我一辈子。
德子侧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说,别怕老兄,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女人问,你就一直住在这儿?不搬走了?他说,想走也能走,可是不想走。一起来的兄弟们都没走,这小村子还在,走了就不踏实了。对了,你们俩刚才是不是去听课了?我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女人又问,灵魂乐手,嘿嘿,这么多年你都干啥了?咋养活自己?唱摇滚乐的我可见得多了,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到头来都要靠女人养着。
德子从鼻子眼儿里笑了一下,不为所动,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自己养活自己。他们在酒吧里唱,在体育馆里唱;我们在工厂唱,在农村唱。有很多次,工厂老板们过节时把我们请去,给那里的工人演出,因为我们要的钱不多。我们唱工厂的老板多么黑心,工人的生活是多么苦,老板们就不让唱了,拉了电闸,灭了灯光。可我们还是一样坚持唱完,我们唱歌不是为了钱。而且,我们的歌不是没人听,工人们可能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可是歌词他们听懂了,因为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你没见过他们是怎么跟我们一起叫喊的,见过一次,你就知道了。那是让黑心老板们吓破胆的声音!
德子用油腻的袖子抹了下嘴,说,还有,我们的乐队里有矿工,有工人,有北漂,当然,也有相当专业的音乐人,但是少数。而别的乐队,都是从音乐學院毕业的学生。我们不一样。女人问,你老说黑心老板黑心老板,可老板也不一定都黑心,是不是?德子说,从个别人来讲,会有善良的老板,可是,作为一个阶级,他们是喝人血的。这一点,谁也动摇不了。就拿你来说吧,你发了善心,给学校捐了钱。可是,要让你拿出更多的钱,你就心疼了。可你要知道,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钱,那是无数给你打工的人的血汗钱。
这段时间,我无所事事,问题还在那里,可一无所获。我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具体来说就是踏实了。这个小村子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用它的寒冷,用它的贫困,用它的孤苦伶仃让我惶惶不安的心稍稍安稳下来。这里没有高楼,它是扁平的。在晴天的下午,在碧蓝色的天空之下,它好似冻在了水晶里一样。人来人往,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有嘴里的雾气。我知道我得离开这里,回到学校。可我还没有勇气,不知该怎样离开,带着什么离开。
早晨起来时,我发现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便一直没脱过衣服。简易房保暖效果很差,电暖气也远不如烧煤的炉子,只在一米以內有效。仔细回想了一下二十年前住在这儿的日子,入冬以后也没脱过衣服。那时是觉得不会长住,忍一忍就走了。可现在呢?也要忍一忍就走?想到这儿,我决定从今晚起,脱掉衣服睡觉,像这里人一样生活下来。
不仅如此,我去小超市买来了一套不锈钢碗盆、一只平底锅,今后自己做饭,总吃外卖早晚要把身体吃坏。在一家军用品店里买了一件旧式军大衣、一双带羊毛里子的高靿军用皮鞋,换上之后,暖和多了。我还买了几盒内裤、袜子和保温内衣,找了个浴池洗了个澡。这样的浴池城里没有,只有这里才有。里面挺冷,脚下是水泥地,墙上也没贴瓷砖,裸露着红砖,湿淋淋的。一起洗澡的几个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相比之下,我就太白了。这几个是刚喝了酒,浑身热气腾腾,用家乡话粗鲁而又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我没听懂。不过,他们的高兴劲儿也感染了我,似乎就不太冷了。
有块毛玻璃破了,我走过去,发现这窗子正对着一幢简易楼的楼梯,那几个男人也并不在意。冲了一会儿,发现还有一个里间,没有灯。我摸过去,原来有个澡池子,不大,坐进去五六个人就满了。试了试水,别说,很烫,真是意想不到。我先把冰冷的脚放进去,马上就有万根针刺的感觉传到头顶指尖。再过一会儿,又是刀割一般的痛。不过,坚持过去,就很舒服了。从里往外热乎起来,额头鼻尖滴下豆大的汗珠儿。
洗过之后,我把换下来的衣服团进一只大塑料袋里,好奇地闻了闻,恶臭无比。真不知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怎么没洗澡前一点也不觉得?出了浴池门,一阵寒风吹来,不觉得冷,倒是一下子清爽很多。望着街道,一切不再那么干巴巴地让人刺痛,仿佛被水洗过。
我情不自禁地多站了一会儿。这时,身后有个中年妇女用四川话喊道,闪一下,水车来喽。我忙向后看,只见她推着个水箱一样的小车子向外走,不知这个东西用来做什么。不过,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就是和女人在学校时遇到的那个。她头发湿湿的,搭在左肩上。手里拎着粉色的塑料筐子,整整齐齐地码着洗发水、沐浴露、牙刷等东西,一条淡蓝色胸罩带子从筐子缝隙里垂下来。她仍穿红白相间的校服,光脚穿着红色胶拖鞋。
经过我时,女孩子看了我一眼。尖尖的眼角,带绒毛的上嘴唇,还有修长但皮肤略黑的脖颈。她很高,快接近一个成年人。眼白有点淡蓝色,让人觉得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她在我胸前不到一米远处拐了过去,向街西边走。空气里有股凉凉的雪花膏味道,不过寒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走了十几米远,她在一个卖散装饼干的摊子前站住,掀开塑料布,用夹子夹了五六块夹心饼干到塑料袋里。然后,付了钱,一边走一边吃起来。
女孩子拐了个弯儿,进了一个小巷子。我回过神,在蔬菜摊买了些青菜、鸡蛋,又在一个卖二手货的小铺子里买了只旧电磁炉。勉勉强强做了顿饭,味道还不错,比较清淡。长年在学校食堂吃,一闻到所有食堂都会有的油腻味道,就一粒米都咽不下。吃完了饭,屋子里太冷,又睡不着,索性来到街上。理了个发,和开美容美发店的中年男人一聊,他都来这里十多年了,村子东面还有一家店,他老婆在那边。聊着聊着,我就有点怅然若失。像他们这种不怕漂泊的人,反倒是在这儿扎下了根,而我这样惧怕居无定所的人,在学校里闷了二十年,却和漂着没什么区别,对世事一无所知。
在理发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该去哪儿。这次,我看到女人从远处懒散地走过来,仍穿着草绿色军大衣。好几天没见她了,原来是进城去复查病,还是老样子。医院给她开了几种进口药,但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治好。她也不知该去哪儿,恰巧这个方向顺着风,不觉得那么冷。我和她走了一段距离,发现这条路正通向那个新××剧场。这一发现让我有了好奇心,不知经过上回拆迁,那个剧场还在不在了。
沿途大片大片的房子都被推倒了,露出钢筋柱子、白灰墙,还有散落废弃的东西。寒风从其中刮过,发出呜呜的轰鸣。有个拾破烂的老人在残垣断壁之中寻觅,捡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就塞进背后的蛇皮袋子里。
在路的尽头,那个剧场和几个物流仓库、汽车修配厂、五金商店一起立在那儿,还有一大片不小的聚居红砖平房。在我看来,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剧场所在的那个院子没什么变化,也没有人。我和女人来到街对面平房区,这里晾着衣服,还有正在充电的电动车,看来是有人。那间曾经讲过课的大房子锁着,我记得德子说他住在这儿,便向里面找去。他在,正接受采访。两个金色头发的外国人,一个拿着手持摄像机,另一个拿着话筒向他提问,还有一个翻译。
德子显然是用余光看到了我们,高兴地笑了笑,招招手。我和女人也向他招了招手,让他忙自己的事。我透过并不太干净的玻璃窗子看进去,里面的陈设和农村普遍人家的样子差不多。红砖铺地,二手的两开门衣柜,大镜子,浓红色人造革的大皮箱,不锈钢管椅子。我们在小院子转了一小会儿,外国人出来了,德子和他们打过招呼,便向我们走来,脸上有股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我有点意外,跟着他进了屋。女人问那是些什么人,德子满不在乎地答道,是几个德国人,正在拍纪录片。这种人很多,在这里经常会遇到。可是,他们只不过是要把一些新鲜的东西告诉给别人,赚取眼泪,而大家呢,除了同情心泛滥,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我们不过是他们眼中的奇葩,用来围观的。来采访我们的记者们,他们自己的生计还没着落呢。离开了这里,大概就把我们丢在脑后,寻找更离奇的见闻去了。
他又说,我们在他们眼里,和饭店里好吃的东西一样,有滋味,有看头,可吃过看过之后,满足了口腹之欲后,就像大便一样拉掉了。
德子说过几句之后,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得谢谢你们。有了你们的捐款,学校打算铺一个塑胶跑道,再建一个文艺活动室。德子的笑容很真诚,让我很害臊,忙说,都是她捐的,真惭愧,我没捐一分钱。
德子问,你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他说,我们这里有个文学小组,不知你有没有空,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很希望你能来讲一课,比方怎么写文章,怎么欣赏文章。你可能不信,这里有很多对文学非常感兴趣的人。他们已写了很多东西,你看了肯定会吓一跳的。
说起这个,德子一下子就很兴奋,说道,我办乐队可以,讲评书可以,但对小说这东西一窍不通。我们很需要有人来帮大家一把。德子的热情感染了我,况且,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必面对学校里那些尖刻的学生们,也不必小心翼翼。我说,可以试一试。说完,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有用之人。
十四
这时,木头门拉开,一个小男孩拎着作业本进了屋。这小男孩一看就是德子的儿子,清瘦,脖子长,挺白净,不太密实的卷发贴在前额。他有点怕生,眉头像畏惧强光似的皱着。德子把他拉到两腿之间,讲了一会儿题。听完了题,小男孩不愿意走,头贴着德子的下巴,打量着我们。
女人开玩笑地问,你上几年级了?小男孩道,二年级。女人又问,你上学交学费吗?小男孩糊涂了,回头看爸爸。德子说,当然要交,你不交,别人就要多交。
我注意到,德子有个小书架,不大,摆在桌子旁边,贴着一台很旧的双筒洗衣机。最上层有一套四厚本的《列宁选集》,精装本,像是被水泡过,中间部分纸张鼓鼓的。我问道,你看《列宁选集》?德子说,我没什么文化,连初中都没上过,脑子里那点东西还是七八岁跟师父学评书时存下的。这套选集是从垃圾站捡回来的,我要不收着,估计就得进造纸厂了。
德子说,开始也没打算看,只觉得厚厚的四本,丢了怪可惜。而且,毕竟人家是革命导师嘛,写的东西肯定不好懂。那时,忙着办学校、跑乐队演出的事儿,也就扔在那儿没看。可有一次,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很容易看,除了讲哲学的部分我没怎么看懂,其余的都是大白话。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面讲的东西和我的生活有关系,就好像我们之中的某个聪明人写的。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吧?
德子又说,这人写的东西太亲切了,他就是在写你的生活,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含糊,没有半点遮掩,而不像一些人,一张嘴你就知道这不是自己人。来我们这里的有许多大学生,一张嘴就能背《选集》里的东西,可我总觉得他们不是那么亲切,和真实生活相差太远。道理讲得气势汹汹,可一碰实际的事儿就露怯了。
说着说着,德子的兴奋劲儿又来了,说道,什么没有阶级,就是有阶级!用阶层替换阶级,用农民工替换工人农民,都是很肮脏的把戏。你要是住城里面,舒舒服服地,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你要是来这地方看看,看看实际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就知道我说得一点也没错!就说旁边那个机场吧,当初建机场时,村子里很多人都在工地上干过活儿,可现在,还不是得滚蛋?这村子二十几年没变过样子,只是越来越大了,永远住着一群穷光蛋,没力气打工了就得走。这不是阶级是什么?
他摸出一包烟,要扔给我,我说我不抽,又扔给女人一支。女人吸了一口,皱着眉说,还不如锯末子好抽。德子自得其乐地点上,把儿子推走,说,到那屋写作业去吧,爸爸要抽烟了。儿子不声不响地从他腿上下来,很乖地离开,顺手把德子剩下的大半包烟带走了。
女人又吸了一大口,若有所思地说,德子,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得到外面的世界去,你得出去看看。我没听明白女人的话,但我发现,只要她和德子一碰面就要起一番唇枪舌剑,两人似乎是前世冤家。
德子盯着烟雾,好像没听见女人的话,也无意于搞明白。他说,来这里的还有两种人。一种人高高在上,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他们永远是教师,而我们永远一无是处,永远要对他们顶礼膜拜。当然,这些人嘴上是不会说出来的,表面上还要装作是爱护我们。可是,在某些时刻,一个表情,或一句话就泄露了他们真实的心态。
而另一些人,我说不好他们要干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他们是一些野心家,他们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他们在下一步大棋,而我们只不过是一枚棋子: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留在棋盘上;不需要我们的时候,就可以一下子把我们抹到下面去。这后一类人更可怕,他们没有恻隐之心,随时可以把任何人牺牲掉。而且,更无奈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对这一类人却还没什么分辨能力。
不知不觉太阳就偏西了,一个大火球挂在淡蓝色的清澈天空里,從平房西侧的窗户里照穿进来。时间过得很快,也许因为德子学相声出身吧,无论说什么,总是很吸引人。快五点了,德子要留下我们吃饭。而且,他还是个做菜的老手,半小时就做了四个小菜,还让儿子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回来。我们就围坐在那间屋子中间,支起一张不锈钢腿的圆桌子。德子给他儿子拨了一碗饭,盖上一些西红柿炒鸡蛋,说道,自己吃吧,吃完到学校去,今晚有课外班,看看哥哥姐姐们在学什么,你要是觉得好,爸爸也给你报一门。
吃饭时也没说太多的东西。德子本来倒了一小杯酒,可只喝半口,就吐在了地上。我再次提醒他要去医院看看,他嘴里咕哝了几声,就没再说下去。德子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只言片语很伤人,会让你面红耳赤。可一看到他湿润明亮的眼睛和贴着长发的前额,你又觉得他很真诚,不由自主地怒气全消。
吃完饭,德子送我们到小院出口。我发现,这里地势挺高,向北方望去,小村子一大半都看得到。拆迁的那部分一片漆黑,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像黑色的池塘。女人回过身,叹了口气,用一种老朋友式的饱经沧桑说道,德子,刚才你没让我把话说完。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得出去看看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一穷二白,越来越多的人经过努力,生活好了,也有钱了。你不要觉得这个世界欠你的,你一肚子怨气,什么也不做,只想讨个公道,那样,你一辈子没出息。
德子有点吃惊,刚要张嘴。女人又说,我也恨这个世界,可是我的恨和你的恨不一样。我恨,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人都成了禽兽,人不把人当人,人糟蹋人。而你恨,仅仅是因为别人过得比你好。
德子倒是不说话了,望着星星点点的小村子,许久才道,姐,你看,这村子是活的,它自己会说话。只有和它生活在一起,你才听得懂。小村子是趴在我心头的一条蛆,它暖乎乎的,它黏着我,它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你们,从未在这里住过的人,一说话就跑题。
十五
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那所小学校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到音乐声。原来,这就是德子说的课外班,有教素描的,有教笛子的。有间教室的桌椅推到了一边,十来个小姑娘在学舞蹈。她们穿着黑白相间的练功服,看样子学的时间不短了,能在体操垫子上呈一字马姿势压腿。
我一下子认出了那个女孩子,她比其他学生高了不少,身材也很出众。和她相比,旁边那个穿练功服的小姑娘则差点让我笑出来,胖墩墩的,憨态可掬。女人也认出了她,停下脚步不走了。不一会儿,教舞蹈的男老师在每人伸在前面的脚跟下垫了三块砖头,砖头上又铺了本旧杂志。有的女孩子后腿稍稍弯曲了一些,男老师毫不留情地用脚踢直。五分钟不到,教室里就传来哭声。岂止是哭声,有的差不多就是惨叫。男老师像个做过无数次手术的外科医生,见了任何苦痛都不动容。他用一把透明塑料尺子啪啪地拍着手掌,高声叫着谁也不许动一下,还有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
我看见女人用双手合十的方式捂住鼻子和嘴,无声地哭。尽管无声,但哭得很猛烈,依她的性格,有点不可思议。女人擦干净脸,推门进了屋,在门口旁边的小椅子上坐好。男老师大概以为我们是学生家长吧,也未加以理会。那个女孩子昂着脸,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围红红的,嘴角微微抖动,泪珠儿从下巴尖滴在大腿上,一滴接着一滴,像汗水。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冷,墙角插着一台电暖器,但用处不大。窗子上有个大窟窿,用报纸糊着,那一面墙被熏黑了,表明不久前,有个烧煤的铁炉子。看着这些身穿单薄练功服的小姑娘,我不禁心生敬佩。
这时,舞蹈老师拎来一把椅子,换掉了那个女孩子脚跟下的三块砖。现在,她的双腿呈向上的弓形。这老师头发喷着发胶,很亮,不自觉地昂首挺胸,在我看来有点女里女气。他在女孩子身边蹲下,用手背拍着她的后腰,吼道,把胸挺起来!女孩子紧紧咬住嘴唇,额头竟冒出豆大的汗珠,把后颈的几缕头发打湿了。
舞蹈老师用手掌扶住女孩子的大腿,狠狠地压了下去,那架势真的吓人,只觉得女孩子单薄的双腿马上就要嘎巴一声断掉。他咬紧牙,用牙缝道,你天生是块跳舞的材料,你要比别人做得更好。女孩子快把嘴唇咬破了,泪如泉涌,一边直视前方,一边用手心擦泪水。擦掉一层,马上又覆盖一层。我头一回看见有人这样流泪。
舞蹈老师抓住女孩子的脚背,使劲压下去,并且说道,脚尖要和小腿一条直线,否则你一辈子就别跳舞了。女孩子浑身颤抖,终于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用一种女人失去尊严时的声音痛哭起来。老师并没有因此减轻力道,而是再一次吼道,哭可以,身体不许动!女孩子收住声音,缓缓抽泣,压低下巴死死地盯着已经和眼睛同高的脚尖。我仔细分辨着,这眼神里有什么?泪水中,有疼痛,有忍耐,不过,我也读出了一丝如尖刀般的刻骨仇恨,让人心碎又不寒而栗。
大约过了五分钟,老师才宣布舞蹈课结束。这五分钟里,我觉得自己浑身每个骨节都咔咔作响。女孩子们躺在垫子上动弹不得,很久才慢慢活动脚尖、大腿,呻吟着,一瘸一拐站起来。那个女孩子默默穿上袜子,套上毛裤、棉上衣,最后穿上和大家一样的红白相间校服。
女人的眼睛一直红着。在女孩子与她擦身而过,准备离开教室时,女人忙不迭地说,丫头,你跳得真好!女孩子停下来,有点困惑地看了眼女人,懵懵懂懂的什么也没说。我发现,那个令人胆寒而又惊艳的女孩子,只在华光一现之中才能让你看到。而此刻,她不见了,又变成了那个皮肤略黑,从农村来的小姑娘。
女孩子主动说道,我已经学了快两年。女人说,你很认真,有出息。女孩子答道,我是学校舞蹈队的,有专业老师教,不用花钱。如果在老家,是什么也学不着的。女人又问,刚才那个老师说你们要参加一个晚会,是什么样的晚会?女孩子说,离这儿不远有个剧场,每年过新年都有演出,我们舞蹈队参加好多年了。
女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脸颊上有两团红晕。女人摘下自己的白色毛线帽,说,丫头,你闻闻,有什么味道没有?毛线帽雪白,很厚,正面缝了标签,看样子很贵。女孩子闻了下,摇摇头。女人把帽子双手套在她头上,道,丫头,外面冷,小心着凉。
路过那间浴池时,我知道快到女孩子的家了。浴池还开着,门口有只黄色小灯,不时有身上冒着热气的人进进出出,像刚出笼的包子。女孩子突然说道,就算是老师往死里打我骂我,就算是跳舞一點用处也没有,我还是会认认真真地学,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学的。
不一会儿,女孩子在一家小笼包子店门口停了下来,说道,我到家了。我顺着铝合金拉门看进去,有个中年妇女站在一排蒸锅后边包小包子,身材矮小,一点也不像女孩子。女孩子转过身,很冲动地看着我们,说,我已经六年级,再过半年就没学上了。女人用大拇指抚了一下她的眉毛,说道,丫头,别害怕,我向你保证,你会继续上学的。女孩子很意外,想问点什么。女人推了她一下,说,回家去吧。
女孩子拉开门时,女人叫了一声,你回来一下!她把女孩子拉到跟前,说道,答应我,要是有一天你能继续上学,就要像学跳舞那样认真。女孩子咬了咬嘴唇,说,我一定会的。女人又说,还有!今后不要去包包子,它不适合你。活得更有出息一点!
十六
时间在慢慢加速,这意味着给我留下印象的事情在慢慢减少。我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不看新闻,不看朋友圈,每天只回一两个绝对必要的电话。实在寂寞,就看随身带来的古书。我发现,我渐渐淡忘了这个小村子的地理位置,它存在于京城何处,它在几环之外,它如何偏僻,这些都不重要。它就是世界的中心,而其他的,不过是视线以外遥不可及的东西。
这期间,我的学校打来电话,说是要给我一次评正教授的机会。我呢,竟像个怀了春的尼姑,一下子心境盎然,仿佛什么可忧虑的事情都在那一刻没有了,答应他们马上回去准备资料。可放下电话没二十分钟,我一脑袋茫然,意识到不能回去。否则,就像吃了春药,药力一过,那种虚妄的快乐需要加倍的痛苦去偿还。
前几天,我还真去村子里的文学小组讲了一课。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怎么写人物,怎么写环境,怎么写故事。我觉得愿意写点东西的人更需要这些东西,而不是理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而我能做的,是帮助他们把这些想法写出来。我的这次课没来什么外人,都是本地人。有木工,有泥瓦匠,有小时工,还有的在炼钢厂当过工人,总之是五花八门。我也没半点酬劳,只有一个年轻姑娘给我倒了杯热水。不过,感觉很踏实,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获取什么而来这里,更不想成为德子说的“野心家”。我有的,不过是一些无处安放的爱意,希望这些可怜人能过得好些,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精神生活。
中午,女人打电话说是要接我到她的学校去看看,还有德子,一起去。我下了简易楼,有辆鲜红色宝马7系等在那儿。女人坐在副驾驶上,一身黑色,胸前别了朵绛紫色缎子花。德子已经坐在了后排,还是懒散而满不在乎的老样子。
车子一直向北开,离了高速公路,来到山脚下。路不算宽,两旁是高大的杨树。路尽头,是一座中式院门,两旁各有一头大理石狮子,整个学校由红色高墙围着,很像京城某所著名大学。门上挂着蓝底金字匾,写着××学府,是一位已故书法家的字,不知是亲笔写的还是拼上的。门里迎面是一块影壁墙,绕过去之后,是一片很大的人工湖,湖心有岛、有亭,岸边是几条小船,还有稀疏干枯的芦苇。
早有一行人迎了过来,校长带头,还有董事会的一些人。女人把手抬在胸前高度,让他们一一握过,眼睛也不看某个具体的人,微微翘着嘴角,似乎对所有人笑。湖边有柳树,柳树后面是一些小院子,每个小院子里有红色的中式房子,红砖绿瓦,还有木门飞檐,呈四合院的样子。每个院子是一个年级,但并不以年级命名,而是叫××院。
仿佛别人都不存在,女人带着我和德子推门进院,看里面的情况。建房子用的青砖很厚,虽然是木门,但里面非常暖和,光线也很好。走廊里铺着红地毯,每隔几步就有根大红柱子,上面挂着中国古人留下来的话。每间教室没有朝向走廊的窗子,门是木质的,雕有各色花纹。透过细木条构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面上课的情况。我拉了一下某个空房间的门,这种门是侧拉式的,非常光滑,一点声音也没有。
出了小院子,女人指着湖对面,那里坐落着七八栋三层红色中式楼,带三角屋檐,说那是图书馆、实验楼和体育馆。这时,校长一个人走近女人,低声说了几句。女人心不在焉地說,不用汇报了,学校里的事我都知道。等联谊会结束,你让财务室的李××来我办公室一下。处理这种事,记好了,就一条,谁想动我的钱,我就让谁进监狱!
联谊会在一幢中式建筑里。过去我总以为中式建筑里很难有太大的空间,在这里,我发现大错特错。里面不仅空间异常宏大,而且富丽堂皇,仿佛身处故宫里的某间大殿一般。女人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出现在大厅正前方舞台上。她讲了将近一小时,全程用英文。主持人也说英文,就是说,整个联谊会上没有一句中文。
女人变了个人,只能用风华绝代来形容。我这个老副教授英文水平不行,而且长期教中文,英文基本上只在评职称时才用过。所以,听得含含糊糊。但我从她的句子当中分辨出来最多的单词是“human”或者是“humanity”,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或人类的。那么,不用说,女人讲的都是关于人类的事情,更进一步说,这个学校学生都要站在人类的高度来思考问题。
接下来是学校校友发言,也是一律用英文,这些校友大部分来自美国常春藤大学,语言骄傲而优雅。发言之后是在校学生的才艺表演,有芭蕾舞、钢琴演奏和美声。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的是,这些学生无不达到了非常专业的水准。那个用Steinway & Sons三角钢琴演奏的女孩子据说已经考取了某国外顶级音乐学院的钢琴系,师从××钢琴演奏大师。
联谊会四点半左右结束。女人站在舞台下的空地里,被学生家长包围着,同时与他们寒暄道别。这些家长虽然没有穿真正的晚礼服,但衣着相当正式。给我印象挺深的是,很多男式西装的袖口扣子都不是缝上去的塑料制品,而是扭上的,银光闪闪,不啻艺术品。
学生和家长都走后,女人找到我和德子,说,真累,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转转,一小时之后,咱们再去一个地方。德子有点愤怒地说,你叫我来,就是要我看富人们过得怎么好吗?女人低头想了想,说,当然不是。不过,我觉得你是应该看一看,看过了,你就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这对你的偏激有好处。德子红着脖子说,你怎么就不明白,那个小村子和这里没有半毛钱关系!这里是这里,那里还是那里。我在小村子里住了二十年,它消失了吗?它还在。
德子叹了口气,道,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这里有多好。别看你们穿得光鲜,可在我看来,却都很脏,从里向外的脏!还有事没有?没有的话,我走了,懒得看这些东西。女人说,现在可没车送你回去。德子向外走,大声说,我他妈的自己走回去。女人跑过去,笑着拉住德子,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去的地方会对你和你的那些兄弟姐妹有帮助的。
十七
女人有两所学校:一所是我们刚才去的,另一所是××职业技能学校,过去她曾对我说过。技校在东北部,相对来说与小村子近一些。五六年前,女人把一个废弃小工厂租了下来,改造成这所学校。大门靠着条很宽的公路,但这一带很荒凉,只看得见成片的杨树林和干枯的田野,显得学校孤零零的。很久才经过几辆汽车,偶尔一两个城郊农民骑着三轮电动车,驮着蔬菜,不急不忙地向城外走。
车子进校门时,我看见一轮稀溜溜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颤颤巍巍的。学校很大,远处的围墙和地平线一样高,几乎看不出来。昏黄的夕阳里,矗立着几座不太高的建筑物,仿佛蹲在远方的黑色庞然大物。
我们直接去了学校礼堂,看样子过去是一间大厂房。这里,老师们已经坐好,一场晚会即将开始。女人进入礼堂后,站在舞台上的校长手持麦克风,另一只手向上一托,全体老师起立,热烈鼓掌。女人微微点点头,并没有向前走,而是走进最后一排,混在老师们当中坐下了,还引起了一小团骚动。一个秃顶胖男人跑过来,拉住女人的手,说前面已经准备好位置了,您得坐过去。女人瞧着自己的手,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秃顶男人吓得身子一矮,连忙退了回来,面朝舞台一动不动。
舞台上的校长见状也不敢勉强,连忙宣布××职业技术学校新年晚会正式开始。校长似乎在模仿相声演出的风格,油腔滑调地说道,虽然,这个冬天我们告别了煤球,却还没迎来天然气,但是,我们迎来了热情似火的董事长。啊!我们一点都不冷!台下一片笑声,女人撇了撇嘴,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是学校学生演的几个节目,有合唱、舞蹈和小品。看起来很粗糙,学生们没什么专业基础。舞台设计也很简陋,花花绿绿,没有后台,所有演员都从两侧走上去,演完再原路下来。不过,学生们很有热情,把每个节目都做了改动,使得一本正经的演出变成了爆笑剧。比如,有首独唱曲子本来是流行音乐,歌颂四十年来社会变得越来越好。可经过独唱的男孩子一改,有了点说唱摇滚风,加入了讽刺学校洗澡水太凉,小卖部东西太贵还有假货,食堂掌勺大师傅爱“抖手”,把肉片都给抖掉了等内容。校领导们似乎也没生气,老师们哈哈大笑,晚会就进入了一个小高潮。
后半部分大多是老师们的节目。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女人、校长、副校长三人合演的节目,改编自某相声团体一个人人皆知的段子。大致意思是,女人当了皇帝,要分封有功的臣子。而功臣呢,当然是站在她两旁的校长和副校长。校长一抖身形,说道,现如今,咱们的×老大称了帝,怎么着,俺也能把头把交椅坐一坐。副校长在另一侧唱道,你可是,得意忘了形,想当年,跟随老大打江山,是谁鞍前马后挡板砖?要我说,这头把交椅的重担要由我来担,我来担!
女人用双手把二人一推,走到舞台正中,冷笑一声,道,你们两个都别争,朕封×××(副校长)为大太子,封×××(校长)为二太子,这下满意了吧?
台下一片笑声。校长朝女人拜了一拜,说道,陛下这可是太砢碜人了吧?太子是什么意思?是儿子啊!我都五十多岁了,您看看您,才十八岁!您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呢?凭什么——
台下一片寂静,都等着他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校长怒气冲冲地说,凭什么,他就是大太子,我才能当个二太子呢?论功劳论资历,我哪点当不上大太子!这下,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晚会接近尾声,校长说,最后,是一个神秘的节目,有请我们最最敬爱的董事长!接下来,四位老师抬上来一个金色绸布蒙着的东西,看轮廓,像一盆很大的植物,而且非常重。校长拉掉蒙布,原来是粗粗的一大束花,不過全是用百元大钞折叠而成的。花束很粗很高,得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远远看去,还真的有些震撼。
校长用激动的语调说,大家不要动,请董事长讲话!台下的观众不明就里,屏住呼吸听女人到底要有什么动作。这时,从棚顶垂下一条钢丝线,把这朵巨型的钱花吊到了半空中,缓缓向舞台下面移去。
女人接过话筒,说道,大家辛苦了一年,下面,拿出你们的本事,玩命抢吧!话音刚落,她举起右手,用类似遥控器的东西对着空中一按。那朵笨重而巨大的花慢慢倾斜,从托着它的木板上滑落下来。下面的人群稍稍向四周散开,然后,爆发混乱的尖叫,钱花轰的一声落地散开,人们如潮水一样向中心拥挤。有女教师身弱力单,被挤得哇哇痛叫。力气大的小伙子猫腰抱着几朵大花,用头和手臂护着向人群外面跑,中途不时有人从他怀里抽出几张钞票。当他终于安全地站到礼堂边缘的某处时,高兴得又叫又跳。还有个瘦瘦的男老师一直站在人群的边缘,此时竟然蹿到拥挤的人群上边,踩踏别人的后背、肩膀向中心处钻。
混乱的场面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平息下来。大部分人都欢天喜地,少数一些没抢到钱的人则愁眉苦脸。还有一个穿白羽绒服的女孩子坐在椅子上哭,她的衣服遭了殃,留下好几个脚印。女人走到她身旁,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抹掉泪水,从兜里掏出一只红包给了她,女孩子才破涕为笑。
人群散尽,我和德子坐女人的车来到京郊一处别墅区。女人让车子走了,她和我们在山脚下的公路上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叫了辆车,回到小村子。我们找了间新疆羊肉串,女人问,我的学校怎么样?德子说,不怎么样。看看你们的那个晚会,一个个的活得哪像个人啊?为了钱丑态百出,真不明白大家怎么还笑得出来?
女人一拍桌子,说,你说得太他妈对了。我就恨这世界人祸害人,人作践人,可我却是所有人当中最坏的一个。我作践他们、祸害他们,可他们心甘情愿。他们活得不像个人,可是只要学校撑下去,这些小姑娘小伙子今后就能留下来,两只小老鼠过十年紧巴日子,凑一凑钱,还能在京郊贷款买房子。你们呢?你们的好日子在哪儿呢?
德子说,都是鬼话连篇,将来你就会羞得没脸见人。我回去了,还得感谢你让我开了眼,看看你们富人过的是这么恶心的生活。看过之后,我也就放心了。女人笑了笑说,我可没工夫让你开眼,我是想跟你谈件事儿。德子说,什么事?我一没钱,二没权,咱们没什么可交易的。女人问,想不想让你的学生到我这儿继续上学?
走出几步远的德子一抹身,又回来坐在桌子前,眉开眼笑又油嘴滑舌地说,姐,你这人吧,不坏。女人冷笑说,去,去,去,给我拍马屁的人多了去了,轮不上你。而且,哪个人都比你拍得好。我问你,你们这里的学生都有初中毕业证吗?德子说,唉,我们这个学校没资质,连小学毕业证都开不出来,哪儿来的初中毕业证?
女人嫌弃地说,办假证啊!我们那个学校,本来就啥也学不着,只要不是文盲就行。德子摸了摸后脑勺,说,当好人时间长了,脑子就不好使了,还是你们坏人办法多。但还有个问题,你们那儿的学费怎么样?这村子里的可都是打工的,实话告诉你,不让烧煤了之后,他们连电暖气那几度电都舍不得花,宁可冻着。女人说,前十名学费全免,其余的打五折。加上国家的补贴,一年也就两千多块钱。
德子眼睛红红的,长叹一声,说,就这两千块钱,我也不好说他们能不能出得起。女人眼睛一瞪,道,别给脸不要脸,老娘我这辈子没对什么人这么好过!
德子要了一个小绿瓶二锅头,拧开盖子,一口闷了,说,我替这个村子里的孩子们谢谢你!刚说完,他就脸色惨白,全吐在地上了。稀汤寡水中,有几截面条和菜叶,还有大股大股的浓绿色浓红色汁液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很吓人。
十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发生了些古怪的事。女人不见了,手机也不开。当然,我可以去找她,但没必要。她既然不告而别,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我又何必忙着去搞清楚?相忘于江湖也很好。德子也不见了,房子还在,里面的东西还在,只是门一直锁着。透过蒙着灰的玻璃,我看到墙上挂着手撕日历,停留在不久前的某个日子。每次来,我都留意着它,可它再没被撕掉过。
我呢,无所事事地空耗时间。新年平平淡淡地来了,什么也没发生。新××剧场的元旦演出取消了,没说明什么原因,推迟到春节,改名叫××春晚。看样子,那架势比元旦晚会还要大。
我前后找了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在××搬家公司,六个人一组,一个司机,一个组长,加我们四个组员。司机只管开车,瘦瘦的,我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组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很壮实,总把旧式军用迷彩服敞开着,露出大大的胸肌和腹肌。组员当中有两个是郊区的农民,黑瘦黑瘦,五十来岁,冬天地里没活儿,就出来找活儿干。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看骨架子还没长成,懒懒散散的,一有空儿就蹲在一旁玩手机。
早晨五点左右出工,一天搬四家,每次每人能分到五十元。干活儿第一天上午的第二家看样子很有教养,一屋子书,还有一架立式钢琴。书是用牛皮纸箱子打好了的,钢琴也用毯子包得严严实实。他们家住五楼,没电梯。我背着一箱子书,还没下两层楼,腿肚子就酥了,一个劲儿打战。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后背上的东西和打战的腿,心想可千万别从楼梯上滚下去。搬了五趟下来,就是有人用棒子打死我,我也背不动了。不是不想背,而是真的没有气力。手指头想抠住装满书的箱子,可死活就是抠不住,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滑下去。这辈子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一点力气也没有”。
那两个黑瘦的老哥倒是一直有劲儿,一声不吭,不紧不慢。组长小伙儿让大家歇会儿再干,我们蹲在楼下过道里,那儿暖和点。户主给买了矿泉水,虽然有点凉,但一口气都给喝了,腰部以下全没知觉,都是软的。两老哥总是仰着脸看你,老实巴交地嘿嘿笑,说点乡下的事儿,一咧嘴一口黄牙。有个老哥说他家是种核桃的,文玩核桃,一年能挣十多万块钱,生活一点都不差。
搬家的活儿干了一个多星期。组长小伙儿对我说,老哥,你还是别干了。别看我没你大,可十六岁就跟着搬家队干,也快十年了,见的人多了。不是不想让你干,是怕你出事儿。我叹了口气,说,好吧,看我笨手笨脚的,耽误了大家很多工夫。可是,我就想知道,你怎么不让小李子走呢?小伙儿说,小李子能带出来,你带不出来。他和我当年一个德行,我就多干点,一定也能把他带出来。
从搬家队出来,我在村子外的一个垃圾场干了段时间。这里有个快六十的老头和他五十来岁的老婆,不是本地人,从山西来的。活儿倒是不重,把有用的拣出来,分类打成捆,每天晚上十点多有外地的大货车来收。
太阳快落下去时,我爬上高高的垃圾山顶。远远近近都是一望无际的垃圾,脚下有旧衣服、坏电器、塑料玩具、破鸟笼子、方便面盒等,非常滑软,一不小心就会把腿陷进去。太阳离地平线只有几寸远,在一排防风林后面晃晃悠悠地不肯落下去。小村子变成一条黑色的带子,贴在金色的夕阳下。更远处,是朦朦胧胧昏黄色的山,在满是灰尘的雾气里。
我捡起一条破牛仔裤,女式的,过去一定是属于某个女人。还有一支廉价水果味口红,用了一半,也一定属于某个女人。那腦壳破了的塑料娃娃,属于某个孩子。还有只张了嘴的人造革皮鞋,像只半死的青蛙,沉默地蹲在那儿,属于某个男人。这里是北京城的另一面,保守着无数的秘密,无人关心,也无人知晓。
这时,女人打来了电话,说她在医院里,让我去一趟。医院在三环以内,我跑了很久。算起来几个月光景没进过市里,有点陌生。进地铁站时,两个警察从人群里把我拦下来,要查看我的证件。等他们把我的信息从电脑里调出来,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放我走。
病房看起来很老旧,但是很大,看来是花了大价钱。病床和各类仪器只占了房间的一半,另一半空着。灯光又冷又白,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有尸体颜色。第一眼看见女人时,我吓了一跳,尽管有些心理准备。她的脸几乎瘦掉一半,颧骨干巴巴的,眼睑发黑,头发异常稀疏,看得见惨白的头皮。
我坐在床前,握着女人的枯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坐在床头,穿乳白色的毛衣,化了淡妆,五官惊人地完美,浑身有股稠得化不开的味道,让人眩晕。那是脖子里的味道,是乳房上的味道,还有复习材料纸上的味道,橡皮的味道,还有洗脸用的地下井水味儿。所有那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从毛茸茸的毛衣缝隙里渗透出来,像寒夜里的灯光。即使二十年过去,它依然新鲜如在眼前。
我把女人的手捂在眼前,哭起来。那种味道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刺鼻的药水味儿和隐隐的近乎腐烂的味道。女人抽回手,撸起袖子,让我看肘部一处溃烂的伤口。她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进无菌病房,他们跟我说没事,不过我知道,恐怕是出不去了,有点害怕。过会儿,还要来一些人,你就坐在角落里,不要走。等他们走了之后,陪陪我。
有个护士走到门口,把两只白色塑料瓶放在木桌上的不锈钢盘子里,也不进来,说道,把药吃了吧。女人吃了药,把枕头垫在后背,挺直腰,坐在床上,等着要来的人。不久,来了十几个人,把屋子挤满了。我低头坐着,摆弄病历,谁也没注意到我。
这些人里有女人的母亲和弟弟,站在最前面。她的母亲矮胖粗壮,不像女人,但眉宇之间很强悍,看起来虽不精明,但也是做事霸道的老女人。她的弟弟挂了条大金链子,脖子和脸一样粗,两只手黑红黑红的,一举一动透着鲁莽,又杀气腾腾的。据女人说,他年轻时还真因为打架杀过人。不过那时法治的活动余地太大,赔了死者家里钱,又到老家躲了几年,后来也就没事了,反倒成了他后来吹牛的资本。
后面,站着学校董事会几个主要领导,当然,我是从女人的话里猜的。女人的母亲上半身趴在病床上大声哭号,不憋着,和北方乡下老太太一样。女人皱了皱眉,说,妈,你先别哭了。母亲没有停下,弟弟也跟着哭起来,狠歹歹的,一副社会人的样子,像要找谁报仇雪恨似的。大家也不知女人要干什么,剩下的人也哭丧着脸,抹着泪。
女人似乎实在无法忍受,用尽气力拍了下床铺,吓人地尖叫一声,道,都他妈的别哭了,盼着我死,你们好把学校分了,是吗!
大家吓得静下来。母亲也坐起身,挺直腰,悄悄抹眼角上的泪。女人指着她的弟弟,愤怒地说,你是个男人,别一副窝囊废的样子行不行?我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放心!
病房里一片寂静。女人正了正身子,说,让大家来,是想说件事情。在我住院期间,由我弟弟行使董事长的职责,有没有不同意的?好,就算通过了。明天,你去学校主持日常工作。女人的弟弟似乎还未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姐,这行吗,当初不是你把我赶走的吗?
女人说,我是把你赶走了,但我还给你留了学校百分之十的股份,加上妈的百分之十,还有我的百分之二十五,这事就能定下来。
女人让弟弟走过来,摸着他的后脑勺,又说,好弟弟,像个男人一样,把当初杀人的劲儿拿出来,别把学校给我毁了。她又说,还有妈,今后你还和现在一样,不要去掺和学校里的事儿,弟弟会保你吃喝不愁。
女人又沉默了很久,说道,希望大家多帮助我弟弟,像帮助我一样。我虽然在医院里,可学校的事情还是知道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谁若动歪心眼儿,谁就没有好下场。好,我说完了,你们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我累了,大家走吧。
女人转动身体,双腿垂下床沿,拥住母亲的脖子,道,妈,今后让弟弟照顾你吧。这里,你不要再来了。人死了很难看,还是不要看。老母亲像哭丧一样号叫起来,女人满眼恨意地看了看弟弟,说,把妈带走吧,早晚都得分开。记住,你要是个男人,就把学校办好,别再来看我,婆婆妈妈的让人心烦。
这时,弟弟竟然从兜里掏出把折叠刀,就着不锈钢床沿,眼都不眨地把自己小手指割了下来。他恶狠狠地扫了大家一眼,一手搀起母亲,道,大家都跟我回去,咱们今晚连夜开会。出门之前,他看了眼女人,咬着牙,流着泪,道,姐,我带娘走了。
女人静静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大叫一声,“弟弟回来”。她把弟弟叫到身边,小声说,将来你站稳了脚跟,刚才在屋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无论他们怎么求你,你都不能心慈手软。要重新挑选你自己的人。记住。还有,我死之前咱们就不见面了,等我死了,你再来给我收尸。走吧。
十九
女人的弟弟出门之前,用刀子指着我,问,这人是谁?女人说,他是谁你别管,你走。
女人躺下,长舒了口气,说,都走了,你坐过来吧。
她说,这层楼每天都要推走几个死人。我隔壁的老太太,得的肝癌,疼得把皮肉抓得血淋淋的,病号服也撕扯坏了。儿女都按不住。今早上消停了,我过去一看,病房空着,人没了。
过去,我以为自己不怕死。记得四年级时,县城大道上压死了一个同学,腰以下全断了。当时,她还没死,奄奄一息。我竟然壮着胆子蹲在她身边,问她有什么话要跟家里边人说。同学说她攒下五百块压岁钱,放在门框和墙之间的缝里边了,留给弟弟。说完,就死了。我拉着她的手,一直到警车和救护车来,才躲到一边去。我在人群外面傻站着,站了一个下午,看同学的妈妈哭昏过去了,看警察问话,看医生把同学两截尸体抬上救护车。我拉着同学爸爸的后衣襟,告诉他压岁钱的事,他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还打了我一巴掌。后来,人散了,柏油路上留着一大攤干枯的血、几块肉馅一样的碎肉渣。我当时觉得,人死了,就是件很怪的事。
像我这样的人,没认过
。能站着生,就能站着死,要走,也走得好看一点。所以,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我不想道别,不想说些没用的废话。可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个黑屋子里,又热又闷,有人对我说,过一会儿你就要死了。我记不清是要枪毙我,还是给我注射药水,反正是必须得死。
在梦里,我突然发现,这死来得太快。我喘不过气,慌得什么都记不起,就像要淹死一样,一团慌乱中就死了。这死法真是太可怕。我吓得醒了,病房里的灯亮着,又冷又白。我以为我得救了,可清醒了一会儿,记起自己的病恶化了,迟早还得死,只是比梦里晚几天。
女人问,你相信灵魂一类的东西吗?天堂地狱呢?
我说,我不相信。
女人沉默许久,说,是啊,我也不信。人活一世,草木一生,死就死了,并不比畜生多出点什么。没有轮回,没有报应,一了百了,无论作恶行善,临死的时候,都是一团黑。黑过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女人说,可是,有点不甘心。
我问,为什么不甘心?
女人问,你甘心?
我说,我也不甘心,可是没有答案。
女人说,我做了一辈子坏女人,要死了,我不后悔。这世界就像钢铁的机器,是靠着人性坏的一面才运转起来的。它利用得越好,就转得越快,生产出的东西就越多。你要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道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做工,就没饭吃,就得流落街头,有了病也看不起,像狗一样死在荒郊野外。你不能教导他们应该有尊严,这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越过越落魄。你要教会他们怎样当奴隶,不要反抗,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争取更多的东西,每天只为攒下几块几十块钱苟且偷生,下了班只会躺在床铺上看手机、听相声。你要训练他们见到钱,就像狗见了骨头一样,一下子扑上去,没有半点廉耻和羞愧,哪怕是把自己的朋友和爱人宰了。
她又说,不要嫌我的话粗,这世界有个好看的皮相,可骨子里头却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永远长不大,也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问,依你看,就没有哪怕一点点好的东西吗?
女人说,有点奇怪,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东西。不过,这点好的东西不是那些骗人的大话,而是,怎么说呢,是这个钢铁机器的骨头缝里的东西。有点不好理解,就是说,这个铁铸成的大机器虽然看起来很坚固,可它的每根大骨头之间的骨头缝里,却总是有点让人温暖的东西。比如,无论你怎样铁石心肠,看到了可怜人却总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些。尽管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这点同情却是无条件的,不需要解释的,对不对?
女人又说,如果这架大机器没有骨头缝里的那点东西,它会怎么样呢?它就不会转动,像生锈的废物一样,迟早垮掉。死,其实就像那个钢铁大机器,看似坚不可摧,但它的骨头缝里还是有一丝温暖。你以为那是一条完完全全漆黑的路,但路上却有无处不在的微光。
女人笑了一下,说,虽然隔着保鲜膜,可温暖还是能传递过来。
女人又道,我知道,他们背后都怎么骂我,别看这些人在我面前比奴才都乖。他们会骂我是跟别的男人睡觉才有了今天,会骂我给政府官员贿赂才拿下了建学校的地皮,可他们也是靠着喝我的脏血才活下来的。他们只看到我的冷酷无情,却没看到我骨头里的善意。我不能把这些善意赤裸裸地给他们,那样,只把他们变成废物,比蛆还不如的废物。你必须把那些善意淋上辣椒水,或绑在鞭子上再给他们。只有这样,他们才知道那一点点的善意有多珍贵,才不会糟蹋掉。
她说,善意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不能把它贱卖了,但也不能没有它。
你信吗?
我说,这个我相信。也许正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们才有希望。
女人说,我的话都說完了。现在,你走吧。我还是习惯一个人。记得,不要再来了。
我坐在不锈钢椅子上,感到身体特别重,我知道这一站起来,就再也回不来了。女人将成为记忆,只有脑子里才有。
我说,如果你还想见我,就打电话给我。
女人点点头,又说,告诉德子,我说过的话算话。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报名了,让他去学校找我弟弟。
离开女人的病房,我坐在楼下冰凉的台阶上。旁边一个男人在哭,他的父亲得了癌症,刚刚推进太平间。我看他身边丢了一包烟、一只火机,还有一地烟屁股。我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真不知该像他那样大哭一场,还是让自己继续惶惶然。我只感到胸口压着巨石,世界越来越暗,像只真空塑封袋一样向我裹来。
我艰难地吸着烟,胸腔像是填满了,怎么也吸不进去。男人的电话响了,在寂静的夜里,有个女人让他上楼,帮忙给尸体换衣服。男人抹了把脸,离开了。台阶上仍然丢着那包烟和火机。
我站起来,深吸了口如刀子般的寒风,抬头望了眼深蓝色的夜空、暗影中的树林,还有银色灰尘似的月光。突然间,一切一切像铁块那样沉重的东西轰轰哗哗地从身上掉下去,我一下子身轻如燕。
二十
再见到德子时,他回来了,半躺着,旁边不锈钢架上挂了一只吊瓶。他比女人还要瘦,脸面黄中带黑,高高的颧骨上有点冷冰冰的蜡色。屋子里摆了好多小玩意儿,有红纸扎成的花篮;有小孩子画的水彩画,是个男人站在河边,有太阳,有绿树,河水是蓝色的。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德子。
我进屋时,有三五个小孩子正往外走。德子的爱人对他们说,回去告诉其他小朋友,不要再来了,德子叔叔需要好好地休息。我对她说,我只坐十分钟,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德子。她回答,说吧,说吧,也没多久好说的了。
我把女人关于让孩子们上技校的事情跟德子说了。说完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德子问,姐在哪儿?她为什么没来?我说,女人也得了治不好的病,在医院里。德子说,姐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副好心肠。我苦笑着说,真想把这话告诉她,只可惜,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德子道,她那么一个人,也不一定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轻轻撬动嘴唇,用带韵的腔调低声唱道,春风那吹柳叶儿,小子们那去上学,好好地,记住那,学堂里站着个俏女子。她的名字叫,哎嗨呀哎某某某。小石头、小丫头,不长脑来,大个子,将来那个要是成了才,别忘了那个哎,俏女子,哎嗨呀哎某某某。
德子哼了一会儿,回过神儿来,说,知道得癌症之后,我就出院了。反正也是治不好,就不要浪费亲人朋友们的钱。听说我病了,学校要发动学生们捐款,被我制止了。都是穷孩子们的钱,我怎么敢用?
我说,此时此刻,我不想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我想问一个问题。德子说,你问吧。
我问,要走了,你有没有点心灰意冷?
德子问,什么叫心灰意冷?
我说,死是件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的事情,你,有没有感到很孤独?
德子说,也没什么孤独的,虽然前面是一片黑暗,可只要稍稍回过头,我就能看见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从未消失过。
他又说,我现在明白你说的心灰意冷是什么意思了。我没有。我问你,同样为人,难道不应该不分高低贵贱吗?难道不应该人人平等吗?这小村子里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这世界总是高低不平,有高山,有洼地;有浪尖,有漩涡。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德子答道,你说得不对,高山不会永远是高山,洼地也不会永远是洼地。它们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那个推动着世界奔涌向前的东西才是。
我问,那个奔涌向前的东西是什么?
德子说,听听自己的良心吧,良心说了什么,那个东西就是什么。所以,我一点也不心灰意冷,我所做的,不过是每个人良心里有的东西。所有的道理,都不能对良心撒谎。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就更是如此。
我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时,德子的乐队朋友吵吵闹闹地进了屋。有个光头黑皮夹克带了把吉他,还有人拎了几口袋餐盒,抬了两箱啤酒。大家围坐在折叠式圆桌前。他们也接纳了我,嘻嘻哈哈地让我坐过去,没有隔阂地跟我打招呼,好像认识了好些年。
酒菜摆齐,大家就吵吵嚷嚷地喝了起来。德子自然是喝不了酒,每个人就轮流代他喝,自己喝一杯,再喝一杯德子的。连十分钟都不到,一箱子啤酒瓶就空了。
德子对光头黑皮夹克说,我刚写了个调子,你给伴个奏。说完,他哼了下调子,光头黑皮夹克熟练地在吉他上扒拉了几下,就对上了。
德子费力地坐起身,拔掉手背上的针管,摆了身段,便开唱了。唱的是刚才他给我哼的那个,不过是更熟练了,个别字句润色了一下。我一直看不上这类民歌小调,不想,德子竟然给唱得惆怅悠扬婀娜多姿。我仿佛恍恍惚惚真的看见,在春天的柳树下,女人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向远处张望。
我把这个小曲儿用手机录了下来,幻想着能给女人看看。不一会儿,大家就喝得多了。我也一样,拼命地往肚子里倒酒,和德子还有乐队朋友们说着肝胆相照的话。每喝掉一大杯,这世界就呈现不同的样子,越来越亮,越来越柔和,一切可怕的事都不可怕了,无缘无故地喜滋滋的。我记得一个朋友搂着德子的脖子,大大咧咧地说,四哥,你要是走了,就把嫂子给我吧,连儿子也一块给我,姓还随你姓,我当亲儿子养着。
大伙儿听得哈哈大笑。德子也不生气,说,我是没意见,那也得看你嫂子瞧不瞧得上你。那兄弟一听乐了,把德子的儿子搂在怀里,箍住不让跑,说,赶快叫爸。德子的儿子照着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跑了。大伙儿又是哈哈大笑。
我也很快就喝断片儿了,后来算了一下,从开始喝到什么都记不得,大概也就一个来小时。屋子里的景物晃晃悠悠的,人脸是日光灯下的冷白色,德子一直是个蜡黄色的影子。到处都有小孩子们做的小手工,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我不知怎么回去的,在简易楼下趴了很久,能记起事来时已经后半夜了。我站不起来,一边往楼梯上爬一边鬼哭狼嚎。当然,这是第二天房主对我说的。在我的记忆里,我只是把脸贴在有泥水的楼梯上,一边小憩,一边轻声流泪。泪珠子从一只眼睛里流出来,越过鼻梁,又流进另一只眼睛里。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二十一
从德子那里回来之后,我忽然不想再见任何人,不想说话,只觉得世界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眼前的一条路。有时候,连这条路也终止在眼前。噩耗终将传来,只是或迟或早。这两个人都得离去,我得面对那一天。
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而且无法自拔地慢慢陷入病态。睡不着觉,对别人的话反应有点迟钝,也心不在焉,脑子里整天响着一句阴沉沉的话:有人可能今天要离去了。又过了几天,我索性把屋子退了,住进了垃圾场。垃圾场的角落里,有间过去装柴火的红砖矮房子。我简单清了清,几乎一切照旧,搬进去一只垃圾堆里拽出来的弹簧床垫,铺上几张被褥,算是有了窝。我不脱衣服,钻进三条破被子里,倾听黑夜里的寒风从砖缝、门板缝里刮进来。我觉得,那些噩耗就像寒风,挡也挡不住的。
有一天,垃圾场外的墙上貼了张海报,除夕夜里,新××剧场有个演出。我心想,这些可怜人活得竟是如此顽强,我得去瞧瞧,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了。这样,我的世界又向前延长了一小截。不过,仅仅是一小截,到除夕的那个夜晚。这之后会怎么样,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到了这晚,我用大铁剪子把头发和胡子修了修,看上去不像个要饭的了。穿上旧军大衣,套上军棉帽,灌了几大口酒,有点晕乎乎,又热又醉。
剧场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认识的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说话。大家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墙上也贴了不少春联福字,到处弥漫着过节的味道。而我,倒更像是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局外人。我从人群中穿过,进了剧场,在后部的一个角落里坐下。这个大工棚四面漏风,想暖暖和和地看演出是没门了,已经坐下来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或者在原地蹦蹦跳跳取暖。
棚顶铁架子上有八盏比较专业的舞台灯,已经打开,把演出台照得通亮。高墙上挂着黑色幕布,算是背景,上面贴着正方形红纸,写着××村春节联欢晚会。这个演出台不同于舞台,并不比观众席高。有点像小剧场,观众席是逐渐升高的。前半部观众席是长条板凳,而后半部观众席则是角铁焊成的架子,铺上木板。
演出开始了,由德子的一个兄弟主持,说话很幽默。他曾说德子是一个能把一堆破事儿写成歌的诗人。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寒冷的缘故,舞台上的景物非常清晰,甚至是锐利,像是结了冰。幕布上的红纸黑字在穿堂寒风中微微飘动,被晃眼的金色舞台灯光照射着,很异样。可我又一时说不清那种东西在哪里。
晚会的前半部分节目都由村子里的小学校的孩子们承担,看起来每个年级都贡献了一个节目,有舞蹈、小合唱、诗朗诵等等。他们有专门的演出服,节目也中规中矩,和任何一个小学校组织的文艺晚会似乎没什么区别。观众里有很多孩子们的父母,他们看见子女们的演出,特别高兴。所以,气氛一开始就很高涨。
我坐在角落里,旁边的人都站着,为了看得更清楚,其实坐着也一样看得见。我微醉,感觉舞台上明晃晃的,离我特别近,与实际上的空间距离感觉不太一样。我在一大群表演节目的小孩子当中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她个子实在是很高。和其他孩子一样,她化了舞台妆,白白的脸,红嘴唇,粉脸蛋,浓浓的眉毛和眼影。只要有伴舞的节目,那个女孩子都参加了,大多在后排正中央。她面带笑容,但不看前方,一直盯着地面,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小学生们的节目演完后,观众席的家长走掉了一大部分,想是带孩子回家吃年夜饭。主持人看着剧场出口,开玩笑地说,乡亲们给我个面子,千万不要走太多了哟!剩下的观众向前靠了靠,离舞台更近。不少人为了看得更清楚,在舞台与观众之间席地而坐,似乎跃跃欲试要参与到下面的节目中去。
接下来,基本上是以乐队为主干演出。有独唱,有合唱,还有几乎没有旋律的嘻哈风说唱。如果单就内容来讲,他们的节目并没什么不同,大多是抨击社会的不公正,穷人的困苦,富人的不仁,以及这个村子里的人们的种种窘境。他们用的是摇滚乐,怎么说呢,就像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内容配上现代派的音乐,把两种完全不搭界的东西砸在了一起。我突然意识到,一开始走进剧场时感到的异样到底是什么了。
不过,演出很有热情,大家几乎都站了起来,一起鼓掌,一起欢呼,一起举拳头。我想,其实也不必学究气地追究它来源于哪儿,它本来就是个新东西,它能让人们产生共鸣,这就足够了。一个新东西诞生的时候,旧尺度就失效了,它自己会为自己树立新的尺度。
乐队加入了新的主唱,来自某个煤矿。他唱得很好,肌肉很结实很健美,像个真正的摇滚乐手。另一个主唱看起来是这个村子的老相识,一出场就有人欢呼他的名字。他唱的是那首有关做蛋糕的曲子,德子曾在河边唱过。今天才知道,它就叫《做蛋糕》。
这个男人长头发,带卷,脸色苍白,脖子上挂了把吉他。他的裤子很怪异,特别肥,像面口袋,腰间还有些金光闪闪的配饰。曲子一开始有点说唱,讲穷人们怎么在做蛋糕,但做好后却分不到,蛋糕被富人们无情地吃掉了。
曲子来到中间部分,突然变得特别抒情,所有的愤怒变成了无奈。无奈又变成了嘲笑,就好像在嘲笑皇帝的新装。只见他指着远方,唱道,我们做蛋糕,哎!接着他又大笑道,哎!嗨哟嗨!似乎是在让大家看一件事,多么明显呀!可你们却只当大家都看不到。曲子的后半部分,大家开始跟着他一起唱,歌词很简单,嗨哟嗨!我们做蛋糕!嗨哟嗨!你们吃蛋糕!
我一直坐着,仿佛浑身上下有个玻璃罩子,任何热情都没有浸染到我的内心。我甚至更加恐惧,不知在这个除夕夜晚,该何去何从。我想,我可能更多的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行动者,在学院里待得太久,也不再求得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动者。我没有那样的热情。也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找到答案。这个曲子结束后,主持人多说了一些,主要是感谢支持乐队和文学小组活动的那些人。有许多在文学小组讲过课的老师也来了,主持人说了他们的名字,还请他们上来讲几句。主持人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尽管我也讲过。我更认为,我不过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人,这样很好。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要得到什么吗?不是。你不就是想为那些人做点事情吗?他们记不记得你又有什么关系?
正在走神儿的工夫,主持人说道,下面的节目是舞蹈《天鹅》,以纪念一个离我们而去的兄弟。我呆住了,想不到,噩耗是这样来的。主持人没有说太多,也没流露过多的悲伤,一个沉重的节目就轻描淡写地开始了。
原来是那个女孩子表演的芭蕾舞独舞。细听音乐,我辨认出其实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且不是从头开始,而只是最后一章,隐约记得叫《天鹅之死》。她穿着一身浓红色的舞蹈短裙,腿和鞋子是黑色。长发编成马尾辫,搭在胸前,上面系着一块红绸子,很显眼。
女孩子的进步真让人吃惊,一招一式那么干练、准确。我认出,她的男舞蹈老师站在人群最前面,激动地向她比画着什么手势。女孩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没看到,眼光盯着地面或者指尖。有一刻,我说不清她到底是垂死的天鹅,还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孩子,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她幻化成一缕红色的影子,在冰冷的舞台上闪耀。长长的脖颈、鲜红的嘴唇和如翅膀一般扇动的指尖都慢慢模糊了,像流动的水彩,闪动着锋利而刺眼的银光,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如梦如幻,如精灵一样。
只在这时,我面前的玻璃罩子才好似冰壳子,不知不觉间融化了,泪水沿着干冷的皮肤流下来。我的心接纳了某种扑面而来的光彩和温暖。这个夜似乎不再以沉重的黑暗为它的尽头,有一缕浓稠的红色到处飘荡,把夜空搅动了。当我从震惊中醒转过来时,连忙用手机将女孩子最后一小段舞蹈录了下来。
午夜时分,远远近近响起了鞭炮声。我正躺在垃圾场角落的小砖房里,开了一罐午餐肉,就着半瓶二锅头。突然,在很远的地方放了种很大的花炮,很响,很重,像礼炮那样。只觉得大地一震,之后是刺刺啦啦的响声,接着,从空中传来沉闷的巨响,震得木门的玻璃都啪啪晃了几下。那种巨大的力量从地下涌上来,穿过弹簧床垫,似乎把每个骨缝都震得松了。
一瞬间,身体像风筝一样鼓满了气,胸膛胀得要炸开。我一下子从弹簧床垫上下来,直接躺在地上,感受着那巨大的爆炸声带来的力量。我使劲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里有火药味,但也隐隐混杂着春风的味道,有点潮湿,有点暖意。我大口呼吸,仿佛一条从岸上逃回水里的鱼。我眼角流泪,女人和德子都没骗人,他们看到死的时候,也看到了另一些真实的东西。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就在我身下的大地里沸腾着。
鞭炮声越来越大,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我抓起手机,下了决心,给女人发点东西。我把德子唱小调和女孩子跳舞的视频发给了她。还发了一张照片,是她捐款之后,学校在墙下种的那棵树。大约过了一小时,女人给我回了信息,明天你来看看我吧。
二十二
第二天早晨,我六点就出门了。到处是放过鞭炮后的烟火味,和寒风搅在一起刺着喉咙。虽然不舒服,却让人隐隐有点高兴,大年初一,新的一年了。进城的公共汽车慢慢悠悠地来了,除了我,还有个中年男人带着小孩子,拎了几包拜年点心。进了五环,街上便没了烟花纸屑,空气里也没有火药味,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
到医院已经九点。我照着记忆找到病房,空着。我打她的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再打,挂掉了。我有点困惑地找到这一层的值班护士那里,她摆弄了会儿电脑,告诉我,女人换到隔壁楼的无菌病房去了。她又说,不过,这间病房刚刚腾出来了,不知是出院了,还是……我说不可能的,她昨晚还和我联系来着。护士不置可否地说,那你去看看吧。
等我找到那间病房,果然空着。阳光很好,把屋子里照得金灿灿的,都收拾过了,仿佛没住过人,又仿佛等待着新的病人。值班护士告诉我,后半夜两点多,女人自己拔掉氧气管,死了。护士重重地说了“自己”两个字,好像生怕惹上什么麻烦。我说道,是女人让我今天一早来看她的,怎么可能?护士说,重症病房是有监控摄像头的,公安局的人都已经看过了。我问,女人现在在哪儿?护士说,她的家人已经把她推进太平间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摇摇头,低头向外走。我觉得女人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临死前的样子,可她又为什么让我来呢?这时,护士问我,你是不是叫×××?我说是。护士又说,女人昨晚留了一封信,说如果一个叫×××的男人来了,就交给他。但我真的,没料到她会想不开。
我自言自语道,她也未必就是想不开。我坐在一楼的一排金属座椅上,掏出信封,周围都是拿药、问病房,乃至哭哭啼啼的人。这是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印制于十年前,在河北省的某个印刷厂。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有大有小,每一竖、每一横似乎都费了不小的气力,微微有些抖动。上面写着:我看见了,在骨头缝的那边,是大海。
我闭上眼,似是心有所悟。信封里有张信笺纸,抬头是女人办的技校。她写道,弟,有个叫×××的女孩子,请让她免费学习,直到结业。姐。于××年××月××日。信笺的字迹比较工整有力,日期是五六天前。
二十三
我回了小村子,找到女孩子家的包子店。关门了,人也不见,不过,门上挂着块木板,写着,初一至初十休息。看样子,是初一一早回南方过年去了。我一天一天地盼着他们回来,以至于这个年过得都有些焦躁。后来,这家包子店并未在初十开张,直到十五的早晨,我才又见到那个矮壮的中年妇女,端着巨大的木蒸笼,把几十只白白胖胖的包子擺到蒸锅上。
女孩子不在家,学校的舞蹈班又开课了。我找到学校,把女孩子叫到外面。她披了件淡蓝色长羽绒服,脸颊潮红。我把信封给了她,告诉她可以免费上那个阿姨的技术学校,学一技之长。来之前,我在那只信封里放了学校给我的一个月工资。我说是阿姨给她的,希望她继续学舞蹈。女孩子问阿姨为什么没来,我说,阿姨的学校快开学了,很忙。
我说我要走了,女孩子说送送我。我们并肩走在操场通向大铁门的土路上,她个子高高的,仿佛女人又活了过来。分别时,我说,你能不能把扎头发的红橡皮绳送给我?女孩子用一只手把它扯了下来,长发散开,被寒风吹乱。她抓起我的一只手,给我套在手腕上,又搂住我的脖子,在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女孩子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转身回教室去了。我也转过身,面朝着学校围墙外的小马路。有几个小男孩在放鞭炮,我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也就是说,年过完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我该怎么办呢?还继续留在小村子里吗?
我还是回学校了,既然无路可退,不如向前一步。我把落满灰尘的宿舍打扫了一下,试着在旧床上住了一晚,虽然心头依然压着巨石,但似乎可以承受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我的心会变得健壮起来。
初春的一个黄昏,我站在宿舍楼下。德子的兄弟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去给文学小组讲点什么。我说,没问题的,只要你们还需要我,我就一直会回去。
我碰见了那位软件学院的青年教师。他问我去哪儿了,好久不见。我开玩笑地说,我像浮士德那样去人世间游历了一番,见到了魔鬼,也见到了天使。他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目前出现了一种新技術,不需要像《黑客帝国》那样在你的神经中枢上插根数据线,也就是说,不必接触你的身体,就能给你制造出一个幻境。旷世的计算技术可以让这个幻境与我们经历过的真实世界一模一样,人将没能力分辨真实与幻觉。人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说,人也许还有机会,因为人有心。他说,心?你是说意识?那个东西编一个软件就可造出来。我说,心不是你说的意识。心是骨头缝里的温暖,是推动着世界奔涌向前的东西,是π,是能量,是不见底的深渊。它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却总是忘记它、惧怕它、作践它。
我和软件学院青年老师后来的对话很冗长,涉及了一些各自专业领域的知识,都是些细枝末节,就不记下来了。他离开后,太阳还没彻底落到远处的楼群以下,红稠稠的。我看见德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吊儿郎当地抽着烟,和我一样看着那太阳。他回过头,对我笑了笑,扔过来一支烟。
责任编辑.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