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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

2021-03-24张玲玲

花城 2021年1期

2009年10月,我在省人民大会堂参加稻盛和夫的演讲。据说此次是其首度来华,促成者是一名姓曹的无锡塾生,前后费时一年有余。演讲下午2点开始,主办方要求参会者必须在1点30分前入场,因为届时场内会很杂乱。确实如此。内场人数超过了2000,其中300人为越洋而来的日本塾生,其他则来自广东、江苏、成都、山西、内蒙古等地。170余名志愿者和保安,以及三四百名只买到旁听票的企业主挤在狭窄闭塞的外场过道,动弹不得。下午两点,八十高龄、鬓角斑白的经营之神微佝肩膀,穿着一套深黑色西服,戴着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缓步走出贵宾休息室,挤在走廊的人群瞬间涌动,高举手机,在夹缝中试着寻找合适角度,以摄下某个关键性瞬间。深红天鹅绒幕布放下,大门合拢,隔开神和凡人。我身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商人,穿一身白色套装,面容清瘦,齐耳短发。演讲开始后,她忽然侧头轻声问我,是否是记者,是否拍到合适照片,然后打开相机,展示此前拍下的数张模糊不堪的照片,略带忧愁地说,下次再见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我答应会议结束后,让摄影记者发去几张清晰的照片。她将邮箱手抄给我,之后一直勤勉地做着笔记。两小时后中场休息,我在拿餐食的人群里排队,她走了过来,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去沙发,随后递来咖啡和果盘,主动说起自己这几年的追随经历,说最早读稻盛和夫的书是2004年,深受震动,数月内读完他的全部著作,并在企业内部推广其经营哲学,甚至自学日语,赴日游学。不久前,也就是5月中,她和日本温州商会共同组织了一场73人规模的赴日访会,参观稻盛和夫在鹿儿岛、京都以及东京留下的行商与生活痕迹。

但以前我是个激烈的反日者,她说,能想象么。

为什么?这些转变是怎么实现的?他以什么打动了你?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他在日渐含混的价值观面前,以其身体力行,佐证了诚实商业的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我希望如此,她将杯子放下,说,该进去了,演讲即将开始。进入会场后,还需等待几分钟,她慢慢谈起自己1991年至1995年间在意大利留学的经历,那四年“苦不堪言”。父亲经营皮具生意,她的经济状况优于多数留学生,但困难仍多不可计。唯一优势是,当时出去比现在容易得多,一人出国,可带出一家。因其之故,家族二十余人先后在意大利、西班牙经商定居。1997年,她与出生在皮埃蒙特的工程师丈夫结了婚,定居在米兰伦巴第大区贝加莫省,生下两个女儿。2000年左右,她离异回国,两个女儿留在意大利,一年见面两到三次。2001年,她结识复旦大学一位核物理专业的老师,合资创办一家生产监控仪的公司,专为电脑电池提供参数测量系统、图像监控系统、低压配电智能化系统。最早他们给华为技术公司做配套商,负责工业设计,不涉终端。3年后,爱默生并购安圣,局面大变,须直面终端通信商,考验骤然变多,疲惫感也加剧。她无法说清为何会被一位日本老者吸引,只记得低谷期,即2004年,赴日参观学习时,在东京工厂内的所见:工具材料井然有序,系统流畅严谨,连废纸篓在洗手间的摆放位置亦不差分毫。日方工厂可以做到零库存,此一标准建立在对客户、对战略都十分清晰的基础上,这是我们目前难以企及的。我们的客户尚在云雾里,前期采购常被浪费,她说,即便学不成其法,至少可学其经营思路。

演讲结束后,稻盛和夫被数十名保安护着退场,并未留下合影时间。悻悻的人群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偌大的空间登时安静了下来。我装好电脑准备离开,她问我去哪里,她的车子很快就到,可送我一程。临近下班高峰,又有集会,打车确是个难题,我谢过她好意,并未推辭。车子到达时,副驾驶上坐着一位短发中年女性,她介绍说,这是她的随行理疗师,见我表情诧异,她笑着解释自己已罹患乳癌多年,两年前切除部分乳房,经历一次化疗。好在一直未曾复发,但仍需加倍注意。她压了下右侧乳房,淡然道,你看,空的。在我下车前,她又说,回国近十年,走在中国街道,不知为何,仍时有窒息感不断袭来,我想,这应该不仅仅是空气或身体的缘故。

我还记得最开始的那几年,很多人会主动过来,跟你讲故事,想分析“个人的历史究竟如何沿着看似合理的路径走进了错误的房间”,又或者,他们是如何沿着看似任性的路径去到了正确的房间,时不时地,会说出一些深具诗意和哲理的句子,却很少意识到,诗意和哲理早在他们的经历当中。我对她的故事印象甚深,以至半个月之后,我再去省人民大会堂看见潘,仿佛此刻与当时重叠了起来。两张面孔也因此跨越时空连接在了一起,阐述出比单独形象更多的意味。2008年的金融危机在中国,因大量的财政拨款而延宕,导致2009年的我们仍处在一种乐观的幻觉中,并未发现已走在歧路。经济从不能预测它所在领域即将面临的风险和灾难。但这并未改变什么。众人的热情空前高涨,会议不断,规格也很高,现场纷杂,但充满激情,7月底那次由省政府主导的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也堪称盛大。潘是领奖嘉宾之一,也是唯一获奖的海外侨商。当时我正坐在左侧台阶上做听录,听见他说,我的梦想是做个村主任。台下顿时大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放下电脑,站起身,视线越过阴影里的无数头颅,看见一个人抓着话筒站在鲜花中间,个子很小,支架太高,他调整了几次也没成功,于是干脆拔下话筒,拿在手里。在这短暂的五分钟里,他讲到了青春期的野望,讲到如何在异国搭建梦之村落,少年心愿如何以另一种形式被完成。他也讲到离开家乡,离开青田石亭的那个黄昏,橘黄光线如何延长前方道路,铁轨和山径如何化入玫瑰色的场景,而初抵异国的清晨,赤红色的太阳仿佛自漫长海岸线上首次升起,恰如世界的再次诞生。他的叙述介于局促和自如之间,介于真实和传奇之间。某种意义上,他非但像所罗门宝藏的寻觅者,也像所罗门本身。他清楚公众需要什么,对其表述将如何反应,而他随时准备将他们需要的抛掷出来。5点30分,典礼结束,我抓起背包穿过人群,像一条逆流而上的

鱼,冲到他面前,直言想跟他换张名片。他身边已经围聚了一大群人,他深陷其中,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我不得不越过众人,高高地向他递去那张小小卡纸,他犹豫了一会儿,从西服内袋拿出一只杰尼亚银质名片夹,抽出一张,踮脚递给我。

一周之后,我打电话给他,打之前,我发去短信,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下午1点,他回了过来,说近期都在国内,就在老家青田,要去随时。第二天早上8点,我在汽车南站搭上一辆巴士,去往他的城市。整个路途300多公里,车票117元,沿诸永高速,途经诸暨、磐安、缙云、丽水等市,需花费5小时。大部分高速路段都建在山峦之间,车辆穿梭其中,仿佛行驶于半空。隧道很多,灯光宛若群星,每次树木和山石从隧道尽头再度露面,那些景色,都仿佛在洁白的晨雾中再次苏醒,飘浮于微弱颤抖的光之海洋。山脉远看郁郁葱葱,近前才发现稀疏细幼。开山造路给山地植被带来了毁灭性影响。部分崖壁保留小束瀑布。同行有人说,一旦下雨,尤其暴雨,山石和泥泞会倒灌至路面,导致寸步难行。沿途立有事故频发地带的橘色招牌,警示用了黑体。到达已近下午3点。他之前说会安排车辆来接我。即将到达前的半小时,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就在车站停车场。车辆停在07车位,一辆不算太新的奥迪A6,保持得十分干净,应是潘的日常专车。路上潘再次打来电话,说青田办公室过于简陋,不如直接去酒店用餐。司机五十来岁年纪,很瘦,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衣,等我挂完电话,他说,去酒店至少需半小时,如果饿了,储物盒内有吃的。我说还好,还顶得住。后来的一路他都没再说话,但车技惊艳,平滑到我几度睡去。

我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吧的半圆皮椅上等潘。天花板悬下巨型水晶吊顶,对面是养着血鹦鹉的造景鱼缸。暮色渐浓,雾气如冰,这里气温至少比杭州低3到5攝氏度,似乎已提前入秋。大堂开着暖气,但当天酒店有两场婚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导致室内温度也很低。其中一个新娘在走出电梯后披了件白色仿皮披肩。我过来时预估不够,只穿了件姜黄色卫衣,感觉冷得要命。潘迟到了一小时,到达时夹克衫的袖子和裤脚皆已然湿透。一开始我没能认出,少了聚光灯和西服,他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肤色很暗,头发凌乱,黑得不自然,应该染过。个头比我记忆里还要矮些,腹部微微腆出。某种意义来说,他跟我在浙江看见的那些基层官员没什么区别。他将外套脱下,抖搂雨水,重又套上,告诉我刚才是步行来的,因为距离不远,所以让司机提前回去休息,并未料到会下雨。我站起身跟他握手。

“先吃饭,吃完再说。”

“出门有些晚了,法圭那边现在由老婆儿子负责,”他解释,“下午打款出了小问题,耽误了点时间,实在对不起。”

我说没事。餐厅在四楼。他要了一碗米饭,说待会儿我们去顶楼酒廊,那边提供果汁咖啡,可以慢慢聊。然后说,餐厅主厨是他小学同学的儿子,小时候他和同学常常打架,对方个头高,抡人很疼,他因此吃过不少亏。毕业后两人没什么联系。三四年前同学听说他盘下这家店,找到他们当年的小学班主任,一起提了烟酒来道歉。老太太以前讲话很大声,现在早已耳聋了。他并未收下烟酒,工作照例安排。

“能帮尽量帮,不是吗?”他看着我。

吃完已经9点多。我们在酒廊找了个相对偏僻的位置,最西靠窗的卡座。我要了橙汁,他要了瓶矿泉水,看我摊开笔记本,又打开录音机,敲了敲桌子,什么都不如听和记靠谱。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潘的祖父是第一代到法属圭亚那的华人。那是1926年的事情。祖父原本的目的地是法国,但船只出了点问题,最终抵达苏里南。他被当地的混乱和贫穷吓了一跳。半个月后,他背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沿着海岸方向,向东穿越边境线,抵达法属圭亚那的港口城市圣洛朗。不过他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在坏天气和好天气的交替中,继续向南,抵达卡宴,最后在当地一家广东人所开的食品铺找到一份工作。10年后,店主以低于市场15%的价格租给他一间40多平方米的店铺,此后他以修表和照相为生。1963年,潘的父亲在接到祖父电报后也随之出国。不过在其抵达两个月后的一天,祖父和同伴打了一昼夜麻将,只输不赢,最后一局抓到三张红中,随后仰头倒地,猝然离世。父亲在极其仓促的处境中接手了店铺。时值1976年,潘20岁,刚刚高中毕业,无所事事,拿着父亲寄来的20多块钱前往湖南。此时距离毛主席离世刚一个月,人人都显得悲伤且警觉。他提醒自己少说话,尽量不要像个异乡客。在韶山和湘乡交界的桐子坪,他发现本地隐秘地流行一种新的占卜术。两名问事人手扶米筛向他提问,筛子会被一股力量所左右,麸皮从缝隙流下,在桌板上写下答案。他问了几个问题,大多出于好奇。

“问了什么?”

“不能说,”他摇摇头,“不过都应验了。就差一个。会实现的。”

离开青田前,他向送行的亲友应诺,赚到10万就回来。而当时县长工资不过120。

“都觉得我吹牛。就我知道,这是真的。”

乘坐30多个小时的飞机抵达法圭后的第一天,他就和久未谋面的父亲因为母亲的谈话吵了一架。深夜他躺在偏屋,无法睡着,于是走出店铺,注视着黑暗中的外港。那是吕萨群岛,由罗亚尔、圣约瑟夫以及恶魔岛三座岛屿组成的人间炼狱,18世纪开始,这里成为重刑犯的流放地。囚徒给印第安土著居民带来了瘟疫和奴隶制度,也留下阴森的传说以及监狱的废墟。如今岛屿被一层墨绿色的雾纱所笼罩。他在梦幻和现实中感受着此身的真实位移。他走向海岸,张开双臂,任由带白沫的潮水扑在身上。

他帮父亲负责看店,看店的第三天,一名本地人在店铺偷走一块上海手表,他正在看店,见此跳出柜台,连滚带爬,一路追至广场一带。黑人攀上一堵高墙,失踪不见。他追不上了,大口喘着粗气。第二天,对方回来道歉。他将手表大方赠送,两人成了朋友。他跟其学语言,跑市场,熟悉行情。两年后他首度回国,返程带了些轻型的日用品,牙刷、毛巾、脸盆等,意外发现十分畅销。当时国内物品多数限购,他通过父亲关系,从香港港口批发上海三角牌电饭煲和电风扇,以及部分日杂等,放在广东人的杂货铺寄卖,给予店主三成左右的提成。生意极好。1977年底,他点算账目,发现收入达96万法郎,约合36.7万人民币,结余近20万元。梦想以加倍速度实现。他独立办了家店铺,店铺数量和规模迅速扩张。1981年,他建起法圭第一家专卖中国货品的店铺,起名为“友谊”(L'amitié)。5年后,他开始不断带出同乡。无须护照,但也无法获取居留权,只能等政府大赦。一旦时运不济被查,会被遣返回国。没有身份证,劳动所得无法存进银行,侨民习惯将纸币藏进墙壁或天花板。极易被警犬发现。最困难的是1995年,每天都有警察上门搜查,称其廉价用工,薪水低于政府规定水平,且收留非法偷渡客。每天录口供10小时以上。不少员工都被抓去,他称已做好最坏准备,但最终无人出卖他。直至1996年,大使馆出面调停,才平息此次风波,所以,“我亏欠国家良多”。

这件事并未对我们的关系带来根本性损害。报道刊发后,潘向我致电感谢,又说在侨商内部反馈不错,以后去法圭可以找他。2010年至2011年,我们打过几次电话,他都痛快接了,即便当时未听见,过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也会回过来。这些电话大多是一些关于侨商新闻的评述。他在谈话中多半尽可能显得客观中立,同时也不背离自己的真正意愿。聊得最长的一次是关于骆的案子。当时义乌人骆在瑞典卡尔玛市据说拿下了一块土地,准备开发中国商贸城。对外承诺只需投资200万到300万元,即可在瑞典获得一套别墅,一间商铺,以及在杭的一套公寓。当时吸引了为数众多(应超过300名)的投资者。商铺和公寓很快销售一空。媒体关注度也很高。结果到了2009年年底,他在杭州的项目骤然停工,据说是拖欠款项。业主知道后跑去核查,这才知道项目一直没拿到预售证。接着,瑞典一个女记者主动向浙江媒体披露,说骆在卡尔玛市的项目也濒临破产。领事馆则进一步回应说,没人可担保仅凭购买商铺即可拿到永久留居权。瑞典移民政策严格,尤其对于发展中国家,所以在过去几十年中,较少受到华人海外移民潮的冲击。

潘并未参与投资,但他痛快承认自己有亲友参与其中。不过他觉得有意思的点在于,居然今天还能将移民做成一桩骗局,吸引如此众多的富人。他们了解移民生活吗?安稳,但无聊。饮茶炒地皮,无非另一个香港或上海。行业回报率是可以预估的,未来是可以望到头的。但中国早已变化,疯狂,但有趣,生活应该包含某种非理性的危险,否则意义在哪儿?他们了解侨民吗?我们都是故国的异客。每天都想着回来,但在国内待不了一周就想逃。我们和这里已经脱节。新侨民则是中间货色。他们哪边都不属于。我谨慎地说,可能未必跟移民相关,也许只是买个保障,或者作为一种理财投资。他笑道,也许。不过我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可能恰好跟他相反,我希望给侨民归巢做准备。

起先我以为只是一项没有时间表的、相当遥远的计划,孰料仅仅3个月之后,我惊异地看见他出现在省电视台一档访谈栏目中,视频播送了他在法圭的景象:隔着几万公里也能感受到的、永不黯淡的南美烈日,前殖民地破旧的红色沙地,湛蓝漫长的海岸线和带着盐味的空气,密集如雨的蟠龙树兰、可可、萝芙木、剑兰、箭根薯等,集装箱似的低矮板屋,刺眼的白色墙壁,墙壁上的彩色涂鸦,悠长安静的走廊,公司标志是一只蓝鸟(有些像蓝眼地鸠)——整栋建筑看起来就像搁浅在沙地的巨大货轮,只不过未经海水腐蚀而已。他穿着白衬衣在办公室里走动,桌面铺满各式文件,然后坐下来,介绍了下自己的项目(主要是引导侨商回国投资)。之后,我不断在报纸和杂志上读到他的访谈,项目的介绍及其考察报道,考察点集中在金华和义乌,也有湖北荆门、天门等地。2011年春节,他在午夜12点前给我发来一则视频,关于法圭浙江村的庆典和表演。没有文字。

如果不是听闻他被捕的消息,我可能会误以为他仍按部就班地推进。消息最早是从侨商内部传开的,很快Les échos上有了报道,报道开篇写道,潘“恰如一辆高速行驶的巨型列车,于星期三在其人生轨道上猝然脱轨”(Tout comme un train à grande vitesse géant,il a soudainement déraillé sur sa piste de vie mercredi)。这个比喻很容易令人联想起3个月前发生在温州并震惊全国的动车事故,以及展示了一个看似中性的比喻下可能潜藏的恶意。同时被捕的还有潘的两个儿子,一个15岁,一个17岁。此次抓捕据说已酝酿两年多,涉及数额为历年最大。在电视台公布的抓捕和搜查画面中,可以看见大量面值50、500欧元的现金被成摞放置于浴缸、打印机中,总计超过750万欧元。此次被捕主要涉及洗钱、偷税以及涉黑。报道称,潘在货物抵法之后,通过贿赂海关官员或寻找中间客的方式,以远低于实际货值的数额进行申报,避免高额征税,随后将货物拉至市郊小商品批发店或其他区域。这些收入须通过一定方式洗白,用以支付国内供货商。按规定,个人(普通游客)携带货币的上限是1万欧元,除非按照当地缴纳税金的比例携带货币出关,过多则须申报,详细交代来源及用途,否则将处以所携金额一至五倍的罚款。所以华商为了避税,找了不少办法。一类通过小火车或私家车运载现钞,运至葡萄牙、西班牙、匈牙利、意大利的洗钱组织去。有时甚至开至安道尔,再汇给中国。此类方式在早年并不罕见,不过风险也在与日俱增。除海关罚没的风险,还会遭遇来自内部的打劫。2008年至2011年的多起劫案中,多条线索指向华人内部,受害者不敢报案,也不敢说出实际被劫金额。警方称,潘和他的团队以一种“化整为零”的方式来洗钱,大量钱币被分到多个人手上,然后他们从类似速汇金(Moneygram)业务或者西联(Western union)的汇款亭或者汇款公司汇出。单人汇出额不超过3000欧——这就是所谓的限制洗钱系统(SEPBLAC)。

随着事态的扩大,更多细节被披露出来。如La Croix发于10月13日的报道中写道,许多公司都通过巴塞罗那商人Pafael Pallardo Calatra和潘取得聯系并洗钱。两人因进口箱包皮鞋生意相识,有多年合作历史。也有人通过以色列女商人Malka Manman Levy与潘取得联系。同时,潘利用新侨民不熟悉法语和环境的特点,对其进行放贷业务,年息高达6%。逾期不付,其在中国的家人可能遭遇恐吓和威胁。警方称,他们已接到数起被勒索者的报案,声称被潘的下属威胁。且有一些未支付利息的人员失踪。潘的秘书,邵(春波,音译),为其一个分支机构的老大,专门负责桑拿业务。除负责保护潘及家人安全之外,他还须监督那些骡子(注:将钱运送回中国或其他国家的工人),以及对其组织存疑或不按时付款的公司。其手下拥有一个严密的打手及勒索网络,人员多来自其拥有的十多家公司,以及家族成员。

报道和我之前的印象大相径庭。不过显然,报道本身也未见值得信任。追捕的最开始,警方对潘的指控共有十三项,甚至涵盖走私军火、组织卖淫等罪名,也许听起来过于荒谬,在其代理律师斡旋奔走下,最终减至三项。而他谈到的,带人移民,则被指为在法圭低价用工。作为法国的海外省(区),法圭薪资远低于法国,人均收入不足法国的十分之一,但潘给的仍比法圭额定薪资低三分之一。其中有一则关于潘的发家史,再度跟此前他所谈的区别甚深。文章写道,潘出生于青田石溪一个普通农户内,父辈都是农民。18岁这年,他高中未毕业,辗转前往巴黎,在一个广东人开设的中餐厅做了2年厨师。值得一提的是,和众多华人黑帮如竹联帮相似,他早期的黑帮成员不少即是其餐厅厨师。之后,他向国内亲友举债,开了一家面积为35平方米的中餐厅。一年后,因其勤勉,店铺迅速扩张,3年时间内潘已经拥有了3家餐厅以及12辆送餐车。但这些餐车在一次大火中全部被烧之殆尽,他不得不从头开始。其中最小的妹妹赴法,在服装厂做女工,嫁给一位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华裔后裔。在妹夫的资助下,潘独自前往法圭,开始从事杂货和超市生意。起先他拿来货物,试着在广东商贸店内寄卖,但在分成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他只能头顶烈日,骑车逐户推销,很快再度打开局面。之后他不断往返于法圭和义乌之间,从事小商品贸易,并带出众多亲友、乡邻,给自己做雇佣工人。他和第二任妻子相识于1993年,第二任妻子杨(丽华,音译)原为法语翻译,当时由其雇来教村民学习语言。在此期间,他解除了第一段婚姻(“不甚愉快的”,报道形容)。1995年,他全家移民至法圭,杨负责一款中国箱包的出口代理业务,并借此进入贸易批发行业。他们在蒙辛里-通内格兰德租下一个约1000平方米的废弃工厂,将货物带到此地销售。案发时杨因私事回国,恰好逃过此次追捕,但仍在通缉名单之列。两个儿子则因未成年,先后被释。2011年,其集团的销售额对外口径是2亿元,名下公司12家,合作商铺超过700家。

我很难形容当时读到报道的复杂情绪,震惊,但也没那么震惊。譬如我很能理解他对父辈的装饰性说法。也理解他避开谈论第一次的失败,以及东山再起的原因。我的困惑更多来自职业本身,并困惑于职业所谓的“求真”性。我经常会意识到某种深深壕沟的存在。横亘在我和被采访者之间,在我和我所欲求的真实之间,意图跨越显得几无可能。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想法会持续、缠绕我那么多年。

2011年是一个转折点,我对工作日渐混杂了失望、不满等诸多复杂情绪。动车事故时,因条线问题我并不在现场。地震发生时我不在现场。赖昌星被遣返时我不在现场。京珠客车燃烧事故时我不在现场。这差不多就是我当时处境的一种总结——在任何一起重大新闻事件中,我都不在现场。而且公众对事件的遗忘速度也超过了我的想象。这和我进入行业时怀抱的热切显然背道而驰。这种不如意蔓延到了采访过程之中。众人对媒体愈来愈警惕,寻找线索变得很困难。最开始我联系了一位身在意大利的欧洲总商会会长,对方一开始同意在电话里谈谈他所知的消息,但两天后他婉言谢绝,称最近没什么时间。之后我再度联系了本地侨商商会的一个秘书长,说好下午1点见面,但他直到下午3点才出现。商会办事处设在一个废弃小学的办公楼内,刚刚下过大雨,花岗岩地面很潮湿,我差点因此滑倒。秘书长的办公室酷肖档案室,充满了霉菌和白蚁的气味。他花了很长时间,从积满灰尘的书柜中找到一本厚厚的、刊印于2008年的名录,里头收录了本地所有侨商的照片以及简介,不过他也承认,收录需要自愿,且他们也会收取一定书籍设计和装帧费,所以难免“挂一漏万”。我在名录的中部找到了潘,简介只有几句话,是其头衔的草率罗列。照片约七寸大小,他坐在深棕色的办公室桌前,背景是法国和中国国旗。秘书长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对潘其实印象并不深,只在过年团拜会上见过一次。和其在海外的张扬恰好相反,潘在国内深居简出,通常只在公司或老家一带走动,几乎很少和商会往来。又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探访。我还记得,当时我住在青田市郊一家只有12间客房的家庭旅店内,白天在山路间走动,山路无穷无尽,永无止境,晚上则看着没有信号的电视机和空白采访本发呆,以期带来并召唤出空旷中的一点声响。但整个采访十分低效,连着三天,可以用一无所获来形容。尽管据说潘后期在国内和法圭时间已经对半分,但其他商人对他的了解几乎为零,只限于媒体上的几篇报道,叙述间模棱两可。在他长大的村落,当我提起他的时候,村民仿佛在回忆一个形象日渐稀薄的亡者,然后,其中一个老人冲我笑笑,说道:“他挣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他给我们分点。”

最后一位在美侨商向我介绍了徐。徐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同样做商贸和箱包批发生意。这段时间因潘的事件,感觉“周围乱糟糟的”,无法行进,只能回国休息。据说他的父亲和潘的父亲是故交。潘的父亲十多年前已去世,而他和潘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过几次生意往来。但后来两人在一起教育投资中产生了争议,潘要求退出全部投资额。他同意了。这事之后,两人接触迅速减少。他同意跟我聊一聊,但他无法保证自己可以说出更多,毕竟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堪称庞然大物的真相散落在各处碎片中的一片而已。

首先,徐认为,分散汇款的做法并不现实。潘被查处前,所涉及的清关货物价值超过8千万元,如果全部通过此种方式,不仅麻烦,而且容易引发警方监控。地下钱庄可能是比较合适的方式。钱庄提成在3%~5%间。华商直接洗钱的概率不大,大部分都会经欧洲(西班牙、比利时、意大利等)甚至东南亚的中间掮客。法国五月捣毁的一个地下钱庄,经营者即为泰国人。通过地下钱庄进行小流量的资金转移,或是通过裙帶关系出境,而后带着商品出口,通过销售商品换取资金,实际是留学生和华商的普遍路径。年轻时我不大了解行情,徐说,第一次出国时带了3万多欧,入境时在调查表“携带是否超过一万”的选项上画了一个勾,结果被带到机场内的一个小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保安搜出现金点数,交了一笔不菲的税和罚金后才被放走。所以他后来“学聪明了”。按照操作流程,客户会在资金转移前半小时给钱庄电话,告知具体转移金额和交易比重,随后可按当时黑市牌价确定兑换汇率。如果认可,客户在半小时之内将资金打入中介账户。但这一路径的风险也很大,除违规风险外,也有客户出于资金安全考虑,唯恐地下钱庄卷款逃走,所以对于庄家提供的账号,他们一般一次汇入不超过100万元。更大流量的资金则需要在中国香港、开曼群岛、维尔京群岛注册贸易类壳公司,以进出口贸易为接口。

走这条路径是没有办法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徐说,去年9月,欧洲再度提高3%的交易税税率,对于薄利的小商品贸易来说,其盈利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此外,对外口径和实际销售间通常数额悬殊,法國媒体所述的700多家店铺,其实和潘之间只是松散的供货关系。

那些关于华人黑帮报道太过度。“简直可笑,”徐说,“选择社区自治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此时我们正坐在他那间富丽拥挤的办公室,深棕色丝绒窗帘垂下,中间是黄梨木茶座,茶壶边卧着一只紫砂蟾蜍。他舔了下嘴唇,将烟灰缸推向我,问,抽吗?我说不用,他用两指将烟灰缸重新夹回,从壶内倒了些高山茶给我,自己点了根烟,继续开始讲述潘的故事。

2001年9月,本地居民因华人进入带来的失业、经济下滑等问题走向街头示威。示威者在试图闯入华人公司未果之后,拦住一辆华商运鞋的雷诺卡车,将鞋盒全都倾倒出来,放火焚毁。他记得,当时潘就站在距离起火点不到100米的位置,靠近白色安全栏。两个脸上涂着亮绿色颜料、扎着头巾的年轻人爬上车辆,拉开车后厢大门,将那些棕色的黑色的男士皮鞋扔到路上。鞋子很快堆成一座小山。与此同时,他们拿着一米长的铁质撬棍不断敲击车厢侧面,以及车窗玻璃,大声要求司机下车,并抱头蹲在路旁。待司机下车后,十几个游行者随即攀上车辆,帮忙继续抛掷剩下的鞋盒。最后,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四十来岁年纪,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早已备好的横幅,扔在那堆货物上。塑料、皮革以及纸壳焚烧的刺鼻气味贯穿了整条马路,连游行者都纷纷用手帕和头巾掩住口鼻。但他记得,潘一直在旁抱胸看着,表情像在围观众人踢死一群宠物狗一样。他不记得潘是何时离开的,等他再次抬头,发现潘已经不在人群中了。此次事件中至少40家华人店铺遭抢,损失包括鞋子、皮箱、电脑以及现金等。部分店铺选择闭店避灾,部分店铺改由本地店员看守,让中方人员撤离。其中一家华人鞋店店主因欠款和利息等问题,于9月的一个凌晨在店内自缢身亡。后来他才知道,店主是潘的朋友,并且是其一手带出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对我来说,这次事件的教训是,在暴力和恐怖面前,我们几乎不值一提。”

徐继续说,一次在酒桌上,潘无意提到,他刚入法圭时曾遇过一件事。当时他带钱进货,路上被一名本地警察拦截,对方顺手将其包内4千欧元截下。他愤然向警署报警,正好警察也回警署,当场被搜出等额现金。但警察则辩称钱为自己私有。最终他没能讨回,且挨了一顿毒打。

“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不管早年还是后来,这些境遇多少都会对他产生影响。他建了一家艺术中心。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传闻是这样,但北京那家艺术中心前几天刚在微博上辟谣,说跟他没什么关系。

“是他的,他和几个百货业的同行合作的。那家基金会下包括一家出版社、一个艺术中心以及一家画廊。国内则开设在北京和杭州。华人很少做艺术品生意,因为投资额高,回报率不定,门槛也高。我听说他这家基金每年至少须投入3000万欧元现金。”徐说。

这令我想起当时在Le Canard Encha.né读到一则消息,说潘曾于2007年现金贿赂博物馆馆员Gaston Rüge,以远高于原价的价格向国家博物馆售出64件荒野鸟类摄影作品,这些看似自然风物的作品据说探讨了时间的延长,以及瞬时的结晶。警方将艺术基金视为潘的另一条洗钱路径。

不过徐觉得不太可能。艺术品洗钱手续可以在5%左右,周期为两到三年,中间还须不断炒高艺术家价码,潘并不具备这样大的资金量,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徐说,当然,我只是臆测,我想他很可能仅仅为了进入主流换取一纸通行券。但他没想到他的事情会进一步恶化华人的处境。

“警方搜查区域在不断扩大,不少华人商贸深受影响,我们根本无法开业。他出事后,很多人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装作根本不认识他。”

“要删掉和抹除一个人轻而易举。”他站起身,从公司壁柜里拿出一些和潘的早期合影。潘在照片中看起来很年轻,像是三十岁出头,杨也在,站在一切照片的左侧,穿着蓝或白的裙子,相貌普通,个子比潘至少高一头。见我盯了一会儿,徐说,他们关系很好,就像生意伙伴。

“潘对权力的兴趣远大于对女人的兴趣,”他笑了笑,“潘只在做生意和点餐时才和女的说话。”

如果他年轻,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他不年轻了。时代早已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他说,伟大的年代过去了,幻想的年代过去了,虹彩的年代过去了,失误的年代也过去了。

“已经有过那样的人生,还能冀求什么呢?其实他比我们的大多数都幸运,不是吗?”他说完,将照片重新插回相册。

我不知道潘还能冀求什么。但我会想起他被羁押后,代理律师提出缴纳保释金出庭候审的需求,法院裁决通过,但须缴纳80万欧元。因其财产被罚没,经济出现困境,希望予以减免,法庭最终同意减半。五天后,潘的律师将93张由不同人签署的现金支票交给了法院。这些支票数额不等,但无一例外,都来自其曾经帮助过的海外华人。也会想起他被保释后,曾经向法院提出回国申请。理由是母亲病重,但申请被拒。

那是我在这座枯索小城里待的第十三天,理应再搜寻下去,还有许多谜题待解,还可以试着找找人,但是那时我想,差不多了,可以了,到此为止。你还能冀求些什么呢?

我记得在回城的列车上看见那些雨中失色的群山,看见迷雾里的铁轨,它们和第一次来时已经不太一样;看见了被金黄灯带勾勒出的建筑线条,这类外墙装饰在这几年忽然变得分外流行。它们倒映在漆黑的车窗,不断后退,仿佛扔进水里的火线。实际上,它们看起来并非后退,而是倾斜飞升,和天空汇至一处,而天空则是这世界巨大虚空的一部分。这令我想起他之前所讲的故事,譬如第一次抵达法圭时,朝阳如何以光明铺满海面,并改变了大海的颜色。那澈蓝,就像他命运改变的征兆一样,预言接下来将会一切顺利。他也谈到第一次从法圭回国,一路都在昏睡,在快要降落前,他忽然清醒过来,打开舷窗,看见自己和一小片机翼正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云海上。云海和天空交接处呈现一种如梦境般但清晰的渐变紫。最终色彩刺破了梦境,刺进舷窗,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飞机继续往下,穿越云层。色彩渐渐消失,云朵仿佛污脏的棉絮,每一座都像兰伯特冰川或是比利牛斯山脉那么大。飞机因气流颠簸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坠毁。有人在尖叫。大半个中国都在下雨,雨滴争先恐后地降落着,他想,我们正在穿过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雨幕啊,命运正隆隆而来。然后他对自己说,不会的,他的人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告终,而是会越过这些黑暗和困厄,走到昼光的所在。在叙述这个时刻的时候,他的语气充满笃定和自信,仿佛从遥远的他处找到当下的回声,连我也觉得,那定是真的。一定是。

责任编辑.胡百慧.慈.琪

张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散见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2019年出版小说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