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的田园诗
2021-03-24丰一畛
包重,还有个皮箱,出了高铁站,陈有为靠到墙边人少的地方,耸了耸肩。不远处,一棵支了撑架的大树下,站着三个人:父亲、表弟和郝俊杰。父亲倾斜着重心,跟他俩隔了两步的距离,怔怔地望着这边。他俩抽着烟,说着什么,间或也往这边瞅。父亲先看见他了,往前走了步,伸起手来晃。表弟也看见他了,扔了烟头,手逗在嘴边,喂喂地喊。他喊得突兀,声音又亮,有行人侧目,脸上是死灰的表情。天热,出站口这边没有阴凉,他们忘了过来帮忙搬行李,或许父亲想过来的,他也忘了叫他们。他再耸耸肩,抻了抻T恤,拉上皮箱,走进他们的蓊翳里。
表弟贷款买了辆车,说要来接他。他在上海虹桥火车站借别人的手机仓促地打了个电话。除了表弟,他不知道谁还会来。如果哥哥还在,他肯定会来的。表弟不来,哥哥租辆车也会来,哪怕只是坐大巴再转公交,他也会来。
父亲木讷地笑着,被安排坐上了前座。他和郝俊杰坐后面。车子启动,三年,像一个梦,他回来了。郝俊杰在城里开了家婚庆店,车过县城,他下来。他们也跟着下来,去他的店里瞧了瞧。郝俊杰没说钱的事,或许他说了。在车上,表弟咋咋呼呼地跟他聊在日本的经历,父亲插不上话,郝俊杰大部分时候也听着。间隙里,他问郝俊杰的近况,人家一笔带过,生意太难做了。
婚庆店的旁边,是移动公司的门面。陈有为去办了张卡。在日本时,给父母打电话,用的是电话卡。不是没有手机,在日本,透支一下信用,几百块人民币就能换到最新款的苹果。即使不违约,苹果也比国内便宜得多。只是用手机的话,要开通越洋服务,麻烦不说,太贵了。房间里有网,跟其他人联系,QQ或微信就行。
五点多,日头还在西山梁上冒火,他们进了村庄。一直往南,右转,再左转,家门口就到了。父亲早就紧张起来,败露了什么事似的,斜扭着身体,用最边缘的余光偷偷地瞥他。他很想告诉父亲,可以坐正了朝右前方看,那里有个叫后视镜的东西,他的儿子就在里边。车停稳了,他出了车门,低着头,去后备厢拎行李。父亲和表弟过来搭手,他便站着,站到一边。他还是抬起了头,慢慢抽抽鼻子,滞重地转了转身。家去吧。父亲嗫嚅。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不停地在裤子上揩。表弟背了包,喊起来,家来了。父亲雄着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家去吧,他又近乎哀求地嘟囔了一下。他闭了下眼,来了一小阵风,太阳的余晖荡了荡,风打着卷,织就了一张布满恶意和嘲笑的網,贴过来,扑过来,盖过来。空气里那种凌乱而带刺的声音以及黏稠而汹涌的味道也抖了抖,夕照里,他打了个喷嚏。他感觉到了冷。像要撞开什么坚固的东西,他迈了个大步。父亲走在后面,他回头,箱子有点沉,父亲走得一颠一簸,一掯一倾。
母亲,还有两个姑姑,都在灶房里忙活。听了声,她们出来。母亲还攥着擀皮子的小面杖。还是那样,她手足无措地笑,嘴咧着,他叫她,她也没出声。大姑搓着手上的面,说,怎么瘦了?小姑哎哟了声,可回来了。两个姑姑笑盈盈地,笑里匿着点点斑斑的怜惜。
寒暄了几句,女人们又忙活去了。烧锅,炒菜,下饺子。
饭是在堂屋吃的。东厢房空间小,只有个转扇,蝇子也多。堂屋蝇子也不少,两个窗户关得严严的,虽有个吊扇,可依旧溽燠。窗台上搁着张粘蝇子的黏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子的尸体堆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隐藏着什么又连通着什么的洞。父亲抓起茶几上的一罐气雾剂围着屋子这里扑哧几下那里扑哧几下。小姑端着菜进来,说了句,行啦!这就是个法儿?喷了还不是白喷!父亲的脸颓然地暗了会儿,坐到沙发上时,又恢复了不喜不悲的无辜神色。饭桌上的聊天,也围绕着他和他的经历进行。表弟活跃着气氛,他是个“能能豆”,没有他不懂的,即使不懂,也会装懂。他本来喜欢逞能,喜欢动不动放狠话,可明显地,他也在回避着什么。
应该是小姑交代了他的。
关着窗子,关着门,空气里的声音和味儿都小了,它们散成一缕一缕的絮状,吊扇开到了最大,味儿搅着似有似无的声音,声音跐蹬着似烟似雾的味儿,它们混成了条丝带,舞起来,飘着,漾开去。它们渗进了所有人的鼻孔和耳郭,洇进了所有的肉和饺子里,但他们享受着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顿大餐,置若罔闻。他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感觉如此清晰。或许是它,或许不是。三年前,哥哥死了,带走了一部分空气,带走了一部分家,可他们还要活着,无缘无故地活着。熟视无睹是让人窒息的。可老盯着一个地方聚精会神地看,是活不下去的。
不像QQ视频里,临走,小姑没说什么。大姑也没说。她们只是替他忧心着最为重要的那一部分未来。现在乡下说个媳妇不容易呢!开口房子闭口车,又要长相又要家庭。闺女们因了稀罕个顶个成了凤凰,飞上枝头了还漫天要价!
临走,小姑说,改天来家玩。大姑也说,有空了来家玩。他们一家三口去家门口送姑姑和表弟。对,他们现在是一家三口了,早就是一家三口了。他把送给两个姑姑家的礼物以及几条日本烟塞进后备厢。阳历的八月份,阴历的七月份,知了还在太阳刚刚被山峦囚禁的当口儿惊魂不安地叫。
大姑摇下车窗说,走了哈。小姑摇下车窗说,回去吧。门前路窄,表弟的车技不错,一眨眼掉了头。车子启动,车窗关闭,车里谁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怎么办呀?这话还没漫出车厢,就被加速起来的车子拉走了。
他们,陈有为,他的父亲母亲,他们站在自家的家门口,很多气味和声音一涌而来,他们先是对着车离去的方向,后来偏转了身,面向了南。
天黑下来了,是一点一点黑下来的。父母回了屋,陈有为爬上了自家的门楼,门楼与东厢房连着,上面是他家的晒谷场。他点上了一根烟。母亲去拖地了,父亲揿开了电视机,好像是地方台的一个民生节目。他又点上了一根烟。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小姑跟他在视频里说过,说得越来越多了,他才上了心。他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支支吾吾,他让父亲去找找。小姑再问,他再打父亲的电话,父亲期期艾艾地说去找了。或许,他找的是小姑。小姑后来就没提这事了。
这是他们的新家。在村庄的西南头。再往南就没人家了。过了路是个自然坑,几亩地大的自然坑。原先他们住在村庄中心的街上,房子是祖父留下来的老宅。哥哥考上了学,老宅没动。哥哥生病,他坚持不治,但父亲还是卖了老宅。事实上,在日本的日日夜夜里,他一想到家,一梦到家,回去的还是那几间青砖房。院子里种了一棵国槐,一棵洋槐,一棵枣树。国槐在茅房那儿,洋槐在露天的灶台那儿,枣树在门楼那儿。他梦见自己从堂屋蹦进院子,挨个树下梭巡,抬头一声声唤,哥哥,你去哪儿啦?哥哥,你别躲我。或许有一两年了,小姑第一次跟他说起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小姑说,你家旁边建了个养殖场,粪水都排进了坑里,太臭了!的确是臭,空气里那块状的坚固的味儿就是臭味!而那石头子一样划拉着耳朵的声音就来自旁边的养殖场,那是嘎嘎的鸭子的叫声!无数只鸭子争先恐后的叫声!下午下了车,只一瞥,陈有为瞬间就闭上了眼。他窒息了。小姑说的没错,你爸这是要破罐子破摔。现在,夜色源源不断地从犄角旮旯升上来的时候,陈有为吸着烟,背对着堂屋的生息,蹲在平房的矮栅栏旁。他听着那声儿,他吮着那味儿,他看清了。
说是养殖场,其实只是几排简易的棚舍。棚舍用弓子撑起来,上面铺着塑料布。鸭粪是就地晾晒的,堆积在棚舍周围。过一条小沟,最近的鸭舍离他蹲着的门楼也就四五米的直线间距。每排鸭舍都引出了一条碗口粗的皮管子,鸭子的排泄物稀稀拉拉地淌向了坑中。偌大一个自然坑,盛着满满的粪水,在夏天的炙热里发酵,再发酵。能没味儿吗?能不臭吗?那几排鸭舍又长又宽,鸭子翅膀挨着翅膀,头碰着头,到底有多少只?叫声能不堆积如山吗?
风的嘲讽又来了。西南风。迎着他和他身后的家,吹啊吹。风是催化剂,是篝火,是节日。那些声音和味儿在风里狂欢。蝇子、蚊子、蠓虫子,成群结队,扶老携幼,也在狂欢。陈有为盯着黑乎乎的自然坑和黑黢黢的水面,盯着光影浮动的鸭舍,一万种声音在他脑海徘徊,一万种味道在他胸腔激荡。
他看清了,看清了方向。
陈有为回了屋子。《新闻联播》播完了,现在放的是个抗日剧。日本军官讲的是汉语,故意侉一点的普通话。在电视机动不动就出现的咆哮声中,他问了些基本的情况,关于鸭舍,关于盖鸭舍的这家人。父亲低眉顺眼,完全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母亲坐在一旁无声地抹眼泪。父亲反反复复用几句话搪塞着,不是不去,不是不去。不是一家的事,不好挑这个头。他沉默,父亲也不说了。母亲骂了脏话。越骂,抽泣得越厉害;越骂,越不堪入耳。那么长时间了,怎么不出去骂呢?这话,他没说出口。父亲不耐烦地说了,行了,别哭了。父亲近乎在吼。
灯是日光灯,挺亮的。父亲、母亲,他们都佝偻着腰,低着头。父亲老了,干瘦的脸褪成了一种黑中泛红的颜色。小姑告诉他,年后,他做了个手术,从肺里取出了足有一碗的脓液。空腹喝酒喝的。小姑去请教医生,医生这么说。母亲也老了,脸色还好,整个人却迟钝了,耳也背了。每次打电话,他说跟她说两句,她接了,开了免提,嗯嗯啊啊一番,忽然就嚷,听不清啦,听不清啦,给你爸吧。
哥哥说,我走了,你要自己给自己当哥哥,自己给自己当父亲。
他起身去了西屋,他的卧室。西屋的窗子也是封闭的。床上挂了蚊帐,桌子旁竖着台电扇。都像新的。屋子里味儿比较淡,不刻意去想,甚至感觉不到。声音倒是细而清晰的,或许是太静的缘故。他躺床上,有点闷,像进了个笼子。他去开风扇,肩倚着墙,半坐半躺。衣柜那儿多了团模糊的影子,他饧着眼,开关就在头顶,灯亮了,他赫然发现,那是一排气雾剂。一二三……总共十罐,枪王牌的,每罐上面都飞着蚊虫,蚊虫身上都打了××。
陈有为咬着牙,死死地瞪着那些气雾剂。将军检阅士兵般,从左到右,他觑了一遍,从右到左,他又觑了一遍。他的泪下来了。他紧紧眼角,泪溻了睫毛,他的眼前一派溟蒙。甚至,那个瞅准了的方向似乎也一下子雾气霭霭了。
他给郝俊杰发了短信。晚上回来不?聊聊。等了半天,郝俊杰回道,那我去找你。郝俊杰上了个三本,学的录音剪辑。他要办婚庆公司,家里惯着,给了一笔钱,不够,朝他借了两万。他们从小玩到大,以前从没开过口,这个忙,他要帮。借钱时,郝俊杰说,你回来之前,这钱肯定还上。郝俊杰来了,他们就站在他的家门口抽烟。鸭舍是郝俊杰的二叔郝广进盖的。郝广进早先在村庄东边的地里养鸡,他依稀记得,养鸡场的粪便是能做肥料的,而且是上好的肥料,他家就买过。后来,郝广进专门向饲养场推销饲料和牲畜药品,说是发达了,还在城里购了房。鸭舍盖了,却并非一茬赶着一茬养,郝广进没指着它赚大钱。鸭舍类似个噱头,也是个掩护,方便他在外倒腾饲料和药品时,有话可说。他没管过鸭舍,养时,他老婆冯秋香会雇人帮衬。父亲长年在家,这些信息和闲话挂在村人的嘴头上,不消打听,全在耳朵里了。有时候忙,或觉得利薄,郝广进会给他哥打电话,说棚舍闲着也是闲着,你养一批吧。父亲说,现在这茬就是郝俊杰家养的。谁在鸭棚里进进出出,一搭眼,就晓得了。父亲还说,鸭粪是没办法用来施肥的,不是鸭粪本身的问题,而是养殖过程中各种消毒剂、预防药的使用,使粪便产生了毒性。
陈有为给郝俊杰递了根日本烟,试试这个,劲小。郝俊杰伸过打火机,火苗跳了一下。他们说着其他的话,像接续上了无数个从前。从前,郝俊杰偷了家里的烟,邀他在放学后空荡荡又臭烘烘的校园公厕里抽,他们才终于学会吸烟的。他们说着话,比着耐心似的,连抽了几根。陈有为嘘了口气,烟雾缭绕,味儿吗?他说,声音像用笔尖戳一张纸。也许,那些声音和气味还是寒碜到了郝俊杰,他话说得艮,关键的地方,还有些语无伦次。他说,店又要交房租了,不急的话,缓缓。味儿吗?陈有为打断了他。你知道的,因为开店的事,找对象的事,跟家里关系闹得僵……陈有为眼光冷冷地乜了乜郝俊杰,他察觉到了,这样吧,他说,我拧着头皮去说说。让他们别养了。我去说说。
或许郝俊杰真去说了,或许没说。一连几天,没有任何动静。吃罢饭,陈有为去了郝俊杰家。有条狗卧在门前哼哼,门是锁了的。他又去了养殖场旁临时搭建的空心砖小屋。郝俊杰的爸郝广利在。一会儿,郝俊杰的妈徐春华背着个电动喷雾器也进来了,免不了先寒暄。礼貌性地问候过后,话都朝着郝俊杰去了。他们抱怨,抱怨儿子不争气,处朋友的事,换店面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他们沉浸在抱怨里,好像里面充满了乐趣,也可以炫耀。毕竟,不像陈有为的父母,他们为儿子操碎了心,出够了钱。然而,他不是来听这些的。他们也知道。但他们的喋喋不休却在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关切。他忍着沮丧,故意掏出手机,刷了刷屏幕。他们停顿了半晌儿。他终于将心里的想法攒成箭镞,放回手机,直起腰,正襟危坐,奔向了他的主题。叔、婶,我这回来了,可家里臭呢。我还指着这房子找对象呢。话开了头,撕了个口子,下面的话就流畅了。陈有为讲得不愠不火。郝广利两口子黑着脸不回应。末了,徐春华打圆场似的说,臭是臭了点,当时老二在这里建鸭棚,我说过离村子太近的话。这样吧,徐春华扫了扫郝广利,你回去跟大哥大嫂说,再熬个十多天,十多天以后这茬鸭子出栏了就先不养了。郝广利也补了几句,可以在坑头上鸭棚边挖口小井,这大夏天的,坑里水多,太阳一晒,鸭粪进去确实有点味儿。陈有为想好了过来找,可找后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他其實并没有想好,既然他们这样说了,也愿意一步步解决问题,他便拢了内心的积愤,说话也减了几分生硬。他们又聊起了郝俊杰。
他们的眼里好像只有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让他们焦虑而杌陧。起身告辞时,陈有为感到了一丝绝望,隐隐地席卷了他。如那些声音和那些味道,丝丝入扣,不绝如缕。
果然,郝俊杰的父母在坑边挖了口几米深的小井,养殖场新产生的鸭粪被填充进去。只是,既有的排进坑里的粪水还发酵着,那些漂浮物在阳光底下冒着晶亮的泡泡。他后悔没跟郝家的人说,坑里的脏物也应该清理清理。半个月后,鸭舍空了。鸭子的嘎嘎声没了,只有臭味还伴生在暑热里。这期间,陈有为相了两次亲,都没在家相。房子虽才盖了没几年,但还是要重新装一装。尤其门窗,木质的,漆脱了,太落伍了,要换。关键地,那味儿,蹲在家门口和院子里的味儿,让他们这房宅院,实在无法见人。三年前,他没想着说亲。家里的钱,他赚的钱,大部分拿去供哥哥读书了,哥哥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可他病死了。三年后,他去日本赚回了三十万,好像这时除了说亲再也没其他的事可干了,可亲却不好说了。女孩子都在挑他,他没挑女孩子的分儿。霎时间,他的身高、长相、言谈举止都出了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缺钱。一辆车子,是钱。一座县城的房子,更是钱。他能力有限,只能打打工,但他不是个好逸恶劳的人,甚至,这个家都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父母过得唯唯诺诺,母亲从未出过远门,父亲去城里打过一次工,咬着牙撑了一年,说什么也不去了。他对外面的世界发怵。母亲偷偷跟他说,语气是恳求的,你爸小儿麻痹,拖着一条腿长大的,受欺负惯了,进了城,就像进了冰窖,别让他出去了。
摊上了这样的父母,他能说什么?要怪只能怪命,怪他命不好。可命这玩意儿,怪它有个屁用啊!他不是不想去城里买房,县城没像样的工厂,买了还不是要出去打工,一年能住几天?再者,秩序颠倒了,怎么上来就说房子的事,不说感情的事。还有,她们,她们凭什么?因为是个女的,因为现在女的少,就要如此明码标价?关键地,他去相的,除了是个女孩子,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可以,总要想有点什么吧。也没有。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媒人递来了话,女孩子那边压根没看上他。
父亲慌了。他花钱托媒人,也托亲戚,擅自替他做了主。只要人家愿意就行,父亲说。陈有为想跟他大吵一架,跟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大吵一架,但他张不开口。口张开了,他说不出来。父亲的头发白了,白发皤皤,他还不到60岁。他失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还剩一个没出息的。他再也输不起了。陈有为去县城的驾校报了个名,借来表弟的摩托车,每天天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打卡学车,有时只是瞎转悠,夜里很晚了才回村里睡觉。
他在逃避,逃避父亲,也在逃避家里那如死亡般蹀躞的臭味儿。
那天,回来的半道上,摩托出故障了,给不上油,他只好推着走了一段。等修好了车,回到村庄,夜里十点多了。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鸭棚是一团黑森森的缄默。可等他睡下,那嘎嘎的声音来了。他以为是梦,他梦到那些鸭子翅膀连着翅膀,脚蹼踩着脚蹼,扑扑腾腾遮盖了天。的确是个梦。他挣扎着从梦里醒来,那嘎嘎声又来了。不知是现实呼应了他的梦,还是梦照进了现实,那声音是真切的。他起床,开门,穿过院子,爬上门楼,无须俯瞰,鸭棚亮了。
郝家又进了一批鸭苗。
夜风有一点凉,陈有为只穿着条三角内裤。他哆哆嗦嗦撒了泡尿。小鸭子们叽叽喳喳,显得兴奋而惊恐。他则类似棵枯木,矗着,后来蹲下,再后来,他一屁股跌在平房上。
天一亮,陈有为去了空心砖小屋。徐春华正在屋边的空地上拌料。她假装没听见他的脚步。他挨近了,也不说话,直愣愣放空着眼睛。这茬是他叔家养的。我只是个帮工的。徐春华侧身,站直了,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冷不丁地说。他的电话多少?他二婶下午来,你找她吧。具体什么时候?也没个准头。徐春华俯身,屁股对着他,又拌起了料。俊杰跟您说了没,他从我这拿了两万块,说是店里周转不过来。他撂了这话,转身离开。徐春华回头,望着他的背,睃了好一会儿。
吃了午饭,陈有为又去了空心砖小屋。门半开着,里面没人。空地上散弃着几块空心砖,他找了块干净点的,坐下来,抽着烟等。天是晴的,时而有云彩赶集似的聚一片。杨树叶子抖搂出的光圈仿若一些小拳头,忽闪忽闪地捣在他的眼膜上、心上,不是那么疼,只是在沉闷里慢慢释放着后劲。一会儿,阴凉没了,他拎着空心砖挪了挪。
徐春华过来了,从家里来的。她站定,打了个电话,踅回去了。半个多小时后,冯秋香来了。她骑着辆电动车来的。或许她不会开车,或许车被她男人开走了,她家有辆白色的丰田。冯秋香变了个样。小时候跟郝俊杰在她家玩牌时,她还是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冯秋香烫了个金色的波浪头,披着条白色纱巾,脚上是双红色的高跟凉鞋。她皮肤还是那么黑,脸上化了妆,却透着掩不住的枯槁和疲惫。那疲态像她的资本似的,她一身傲气地走过来,眼是睥睨的,脚步声橐橐。他们没有客套,对话是掷地有声更是剑拔弩张的。你们不能在这里养了。凭什么?污染严重,影响了我家的生活。当时选择在这里盖鸭厂,就是为了能往坑里排粪便。这坑是你家的?不是。这不完了,我又没往你家排粪便。但它造成了污染。早干吗呢,盖的时候咋不说。你们早干吗呢,明知道离住户那么近,还盖。这坑是你家的?……像抓着根救命稻草,冯秋香死抱着自己的理儿不放。陈有为脸绿了,整个人仿佛被绝望汇聚的水流漤了一遍。远处,有邻人往这边张望。他懒得再废话。冯秋香是个讲理的人吗?他住了口,她倒欢实了。嘴里溅出唾沫星子,有本事你就去告啊!
有本事你就去告啊!
他噌噌往前走,可能气晕了,走错了路。那就到前面的大路再拐吧。一个人从小学校里出来。是村支书。学校已经废弃了,改成了村委办公室。他紧走了几步。那正好和支书聊聊。他递上了烟,支书引他去了家里。你爸来找过我,支书说,我去找过郝广进。找了等于没找。现在不比从前,支书就是个摆设。冯秋香让我去告他们,那我明天就去趟环保局,也算跟您先通了个气,省得被动。这事做得妥当。支书让了根烟。
到家时,父亲见他进来,洗了个甜瓜。挺甜的,也脆。父亲说。他在花生地里间种了几株瓜苗,竟然结果了,还没被偷去,父亲沾沾自喜,好像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他回屋,思量了许久,找了纸笔,写了段话,拿出来让父亲签名,再按个手印。真去告啊。父亲受了委屈似的嘀咕。陈有为吃着瓜,只发出吭哧的声音。现在村里盖新房都不批了,农用地转商用,政府是不允许的。可郝广进还是盖起来了,这说明个啥。村里、镇上肯定是默许的。咱能告出个啥?陈有為不搭父亲的话,目光坚毅地掠过,哼了下,又哼了下,似轻蔑,又似斩钉截铁。父亲便不吱声了,戴上老花镜,眯着眼观摩纸上的字儿:
我们是丰镇石桥村村民,村南头郝广进的养殖场随意排放粪水,造成严重的水污染和大气污染,附近村民的正常生活受到极大干扰,苦不堪言。我们已找郝某沟通、村委会也参与协调,均无果。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联名上书,请求领导们帮忙解决。
×年×月×日
陈有为要挑这个头,也该挑这个头。鸭舍离他家最近,与其他家户都隔着公路。但父亲说得也对,这确实不是一家的事。他准备了笔和印泥,放在显眼处。晚饭后,父亲收起来,揣兜里,迟疑着出了门。有两家签了字、按了手印。姓陈的一家本家;一家姓郑的,素来与郝家不对付。两个小时后,父亲敲他卧室的门,不进来,站门口,汇报成绩似的交代着。
转天,过村庄的南北大道,陈有为瞟见村干部们正在清理十字路的公共垃圾池。他们应该起了个大早,村里的几个垃圾池很久没人清理了。他先去了鎮政府,在一间名叫“综合治理”的办公室门前踟蹰,旁边一间没贴名字的办公室忽然开了条缝,缝里冒出半个头,问他有事吗?他只说了几句,那人打断他,说该去环保局。
环保局工作人员的态度倒是挺和善,接待群众投诉的科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四十左右,满头黑发;一个五十上下,略有秃顶。他敲门进去,他们都站起来了,还热情地把他让到沙发上,泡了茶。秃顶男人问他抽烟吗,指指黑发男人说,这是孔主任,有什么事,尽管说。他就一五一十地说起来。窗外有棵垂柳,看起来很老了,柳枝却婀娜。接待室在二楼,那些翩跹的绿意映入他的眼帘。一只麻雀分了他的心。它故意似的,头缩进叶片里,柳枝摇晃了,它身子一倾,扑棱起翅膀。孔主任示意他继续。他屏了屏呼吸,说起来。有那么一瞬,他恍惚没那么郁闷了。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说道说道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个多么浅显的道理。孔主任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了,也没急着表态。他问了些家常的话。秃顶男人也加进来。多大了?找对象没?从日本带回来多少?气氛是友好的,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秃顶男人建议他尝尝面前的茶,他真的抿了口……可以给你保证,临走了,孔主任不紧不慢地说,今天下午或明天,最迟不超两天,会有环保局的外勤人员去调查情况,如果属实,我们会采取相应措施的。孔主任说得散漫甚至随意,不过,听起来是令人信服的。
陈有为刚进了家门,摩托还没停稳,电话响了。环保局的动作真快,车居然已到了村口,问他在家吗,不在家也无妨,路不熟,告诉他们怎么走就行。他们在附近执勤,正要去隔壁乡镇,接到孔主任的电话,直接赶了过来。陈有为出门将环保局的车子迎到自家门口。副驾驶位上下来个高个的胖子。他一脸严肃,跟陈有为点了点头,绕到车后,从后备厢里提出一台摄影机。他走到坑边,移动着机器拍了会儿,调了调焦距,又将鸭舍、那些塑料管子以及浮在水面上沤出难闻气味的粪便拉进同一个镜头。他上了车。车里还有其他人。他们聊了几句。高个的胖子又下来,问陈有为,业主住哪儿?业主在村里有幢房子,但经常不回来。业主的哥住那边。陈有为挥了挥手,需要我带路吗?胖子说,算了,你去不方便,打听着也能找到。我们这就去下整改通知。七天,七天是个期限。
环保局下发的整改通知起了作用,徐春华来了。她是来做媒的,也来还钱。真是不像话,借了钱也没说一声。她在父亲面前数落她的儿子。家里是缺钱,但不缺小钱。她掰着指头跟父亲算账,从郝俊杰上大学起,一笔一款,一款一笔,少说有五六十万了吧?她说得振振有词,仿佛陈有为家欠了她家钱似的。父亲颔首哈腰,避着她的锋芒,端了茶又去续水。徐春华话说得满,听起来,她儿子借钱,尤其借陈有为的钱这事儿,羞辱了她。但她掏钱时却没这么敞亮了,磨磨蹭蹭只拿出了一万,恰巧,她说,恰巧家里没现金了,也没来得及去银行取,哪天取了再送过来。她本不是为这事来的,她有更重要的事,她要给陈有为提个亲。她的侄女,她弟家的大女儿,定亲了,又散了。正要重新说个主儿家。她合计着,侄女跟陈有为挺般配的,是一桩好姻缘。
或许是个缓兵之计,或许徐春华真有这层意思,父亲转述了她的话。去告养殖场为了个啥?不就为挣个脸面?挣个脸面为了啥?不是为了说个媳妇?这才是正事儿。父亲说,舍了小头顾大头,她要真给介绍,也不是孬事儿。父亲自有他的一套道理,一套解释他为什么
,为什么
得连出门打个工都不敢的道理。
七天很快到了。十天很快到了。陈有为不清楚环保局要求养殖场整改的具体内容,但眼见为实,养殖场没有丝毫的改变,甚至,往鸭舍旁小井里倾倒粪便的行为也只具有了象征性。一到了夜里,粪水还是顺着管子冲进坑里。徐春华也没再来。没来还另外的那一万块钱,也没来推销她的侄女。
陈有为去了环保局。孔主任起身跟他握手,还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他给镇上打电话。环保局有监督的权力,镇武装部有执法的权力。孔主任说得推心置腹。电话开了免提,问与答都声声入耳。镇上确实也做了承诺,要下去看,更会采取措施。陈有为只好无奈着告了辞。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秋天要来了,知了正唱着最后的挽歌。鸭苗们正在长大,那些叫声也正在暗夜里拔节。它们的密度和强度,它们的轮廓和意象,正变换着不同的愈来愈繁复的面目。也许地温变化了的缘故,木在院子里,那味儿没那么酽了,碎成了颗粒似的,外硬内软,黏在一层膜上,又像那些颗粒般的游物集体敷上了一种特殊的醭,白的,又是昏暗的。陈有为趔趄了脚步,他陡地有些累。那病魔就是在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找上哥哥的。
父亲出去了一趟,几乎是逼着他去的。环保局来过了,责令整改了,对错是非有了裁定了。还会有邻人愿意签字吗?是多了两家,按了手印,但字迹类似一个人的。再仔细看,上两家签字的字迹也像同一个人的变种。父亲将那张“联名状告”压在茶几上的空杯子下,他欲言又止。母亲端着油饼进来,吃饭吧,她说,天大的事也要吃饭,稀饭都热了两次了。是父亲骗了他还是他太愚蠢了?陈有为咀嚼着母亲专门给他烙的饼子,心里一阵沮丧。邻人们能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即使这签字没有虚假的成分,它又有多大的效力?父亲还是说话了,吞吞吐吐的。他出去游说邻人,老郭大奶奶问他,有为订了没?没订的话,要摊个哪样的,介不介意离过婚的?她二闺女家的庄子里有个闺女,模样俊俏,就是离过婚……父亲说,我回绝了。陈有为撕了张纸,擦嘴。这习惯是从日本带来的。他说,知道了。
死马当活马医,陈有为塞上了那张“联名状告”。它不够假,也不够真,索性,让它更假或更真一些。陈有为变换着字迹,添了几家他能想起来的邻居的名字,歪七扭八按上了手印。镇政府一楼走廊的墙上贴了工作人员的照片、职务和办公室房间号。402,薛副镇长,分管科教文卫。卫生应该跟环境污染沾边吧?他没敲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打电话的声音。他推了推,听见吱哟声。薛副镇长遮了遮手机,稍等。他戴着金边眼镜,笑眯眯的,电话很快挂了。陈有为简洁地说明了来意,还呈上了“联名状告”。薛副镇长捋平,读得认真。他伸手拨了座机,打给执法大队吕部长。吕部长说没接过环保局的电话。薛副镇长咵嚓挂掉了座机。这样吧,他说,你先回去,执法大队的人马上下去。这都成群体事件了。要不是有个会,我也直接下去了。
是有人下来了,不是马上,隔了两天。不是執法大队的人,是片区主任。片区主任先去了村支书家。支书陪着来了陈有为家的家门口。支书把陈有为的父亲也叫出来。当着父亲和支书的面,用支书的手机,片区主任打了陈有为的电话。他说他回去就汇报,向吕部长汇报,向分管副镇长汇报。陈有为当时正在城郊一家二手车专卖店前,对着一辆报废的货车发呆。他在学车。驾校里学车的人多。来上一整天,也就摸个十几分钟。他无所事事,骑着摩托瞎逛游。也不是毫无目的。他在找她。他没有必要找她。可他在学车,大把的时间不知能干点啥。他接电话,她出来了,披散着头发。天有那么热吗?她露着大腿,明晃晃的。到底是靸着双平底鞋,还是趿拉了双黑凉拖?他顾不得了,她抬头了,他踩了脚油门。
孔主任正要出勤,幸亏他抽烟,摇下车窗,弹烟灰。陈有为堵住了车。他们上到二楼,孔主任也很气愤。镇政府没一点行动吗?没有。他不想说,刚刚片区主任去了,答应要汇报。他知道,这一汇报,至少几天又会杳无音讯。孔主任直接打了吕部长的手机,他还让陈有为记下了吕部长的手机号。环保局确实没有执法的权力。孔主任强调,不过,国家三令五申,这么明显的污染事件,我们不能坐视不理,镇政府更不能听之任之。我看过拍回的污染现场,他们真是有恃无恐,不仅不把周围的邻居放在眼里,也没把政府的条文放在眼里。你回去等几天,孔主任攥攥拳头,我也不说几天了。我跟镇政府的领导协调一下,如果执法的人不下去,我们逼着他们下去。
来了三辆车。陈有为家门口站满了人。孔主任、薛副镇长、片区主任、政府办事员小张、执法大队的小刘都来了。父亲让烟,请他们屋里坐。薛副镇长摆摆手,先干正事吧。一行人去了小学校。一个临时的纠纷协商会在村委办公室召开。郝家来了三个人:郝广利、徐春华、冯秋香。政府还邀请了其他签字户,但几乎没人来,来的也像抱着娃娃来看热闹的。陈有为先进去。他的态度坚决:一、尽快将自然坑内的粪水清理干净,以后不能再往坑内排放污染物;二、养殖可以,但养殖场要按照国家规定搬迁至居民区一千米以外。陈有为出来,郝家的人进去。面对政府和环保局的人,冯秋香没那么嚣张了,她表态,自然坑内的粪水会尽快清除,这批鸭子出场后,暂时不再饲养。她提出,养殖场搬迁成本太大,能否建个各项指标都达标的化粪池?孔主任与薛副镇长商议后答复,可以是可以,但如果还是对环境有一定程度污染、对周围村民生产生活造成影响,养殖场届时会被强行拆迁。冯秋香低沉着声音辩解,她其实早就不想养了。说不定也不是给自己家养的……你是不是养殖场业主?薛副镇长没有客气,直接质问。如果是,无论你养了干吗,给谁养的,都不能污染环境,国家的生态文明建设岂容儿戏?
当天,门前的自然坑边架上了一台喷灌机。郝广利将管子一直扯,扯到了再南边一百米开外的沟渠里。喷灌机铿锵铿锵地响起来。鸭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抻着头划拉着翅膀往同一个角落里躲。鸭子踩着鸭子,鸭子摞起来,摞成了一个随时倒塌又随时聚合的疙瘩。
一连抽了两天。那些稀稀拉拉的鸭粪剩下来,铺满了裸露出来的坑坡。眼见着坑要见底了。天上轰隆隆滚过了一阵雷。下雨了。大雨滂沱。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起来了。喷灌机早偃旗息鼓了。鸭子的声音被覆盖了。那些味儿也被雨水冲刷得抱头鼠窜了。大雨一直下多好啊,陈有为闻到了潮湿但清新的味道。他跑进雨里,仰头,张开双臂,他拼命地吮吸,拼命地吞咽。这才是他的家,梦里的家,久违的家。哥哥也回来了。他顺着雨帘滑下来,蹾在地上溅了他一身泥。家不再缺了一块,窟窿被埋上了。他们跳跃,欢呼,激动得憨笑,还打起架来。大雨过后,天空如洗。一切都像是新的。鸭子的声音恹恹的,没气焰,也没那么聒噪了。只是那坑里灌满了水,粪水又搅在了一块。
有了什么再失去比从来没有更让人揪心。是这样吗?哥哥。
大雨停了。停了不知多久了。喷灌机没了踪影。化粪池也没见影踪。倒是那口小井,受不住雨水的瓢泼,呕吐似的,哕出了一片粪便。新的仿佛顷刻恢复了陈旧。小井满了,泛滥了,养殖场又将粪便直接冲进自然坑里。陈有为给吕部长打了电话。政府宣传栏的简介里,吕部长留着板寸,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制服没扣扣子。吕部长骂骂咧咧,还在电话那头噗地吐了口痰。他说他在出差,等回去了,他恨恨地,回去了非治治养殖场不可。你呢——呸,吕部长又吐了口痰,也别老等着、赖着政府,你也找找,查查养殖场触犯了哪些法律条文,说不定用得上。
陈有为打了手机里早存下来的民生新闻热线。那个叫《办事儿》的节目,说本地方言,号称专为老百姓办实在事。父母很喜欢看,看了还评头论足。接线的是个姑娘,声音好听,水泠泠的。陈有为想象着她的容貌和身材,防备似的,先问她能给办什么实在事。姑娘爽朗地笑了笑,丝毫没有被冒犯。你应该是我们节目的观众吧?我们办了什么事,全市的观众有目共睹啊。你先说说,你想让我们替你办什么事?陈有为想说,那节目组帮我找个媳妇吧,或者帮父母找个儿媳妇吧。他是想呛一下甚至调戏一下对面的姑娘。自从筹划着打电话,他浏览了几集节目。替老百姓办事儿是天大的好事,不过,节目组将自己打扮成了疾恶如仇打抱不平的英雄。真有这样的英雄吗?英雄真这么眼里容不得沙子吗?他迟疑着说了污染纠纷的事,对面的姑娘做了记录。她说,我会把选题报上去,编导们会判断是否具有新闻性。有的话,我们近期将联系你。手机请保持开机状态。
几天过去,没人打电话。陈有为坐进了环保局的接待室。孔主任请假了,秃顶男人在。他还是那么热情,结结实实的热情,无怨无悔的热情。你没办法生气。人家是公家人,还热脸贴着你的冷屁股,你好意思生气吗?下面的政绩栏里写得清清楚楚,县里的龙头企业,每年上那么多税,因为治污设备不达标,停产了。那么大的事,环保局都能说一不二,这么小的事,倒没脾气了,咋说得通呢?秃顶男人让烟,让了一根又让一根。不好说呢。大小看怎么个分法。上着心呢,我们这边都上着心呢。我们联系了业主郝广进,他才是你们这个纠纷的关键人物。他答应了过来,当面商讨个解决之道。时间都约好了,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结果,他毁约了,说来不了了,改天吧。我们再联系,他不接电话了。那还有啥办法呢?就这样干耗着吗?陈有为瞪着窗外,他没发觉,那些细长的柳叶变了颜色,有些脱离了枝干,正慌慌张张地掉进宿命里。再等等吧,年轻人,凡事有个过程,有个起承转合,政府不会不管的,再说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法院起诉他们。
要下班了,吕部长才开着辆警车进到镇政府大院。跟着进来的是两辆面包。车上架着喇叭。县里下了文件,红白喜事禁止大操大办。上面压得紧,这些天,镇政府从上到下都在围着这事团团转。不是我说,老百姓的脑袋就是不转弯儿,吕部长哐地关了车门。死了,死了就是没了。火化了,骨灰盒那么小,偏偏还要放进那么大的棺材里,偏偏还要吹拉弹唱,还要炮火连天。这倒好,搞得我们一个个跟走街串巷的货郎没两样。这一天天的,瞎鸡巴乱喊。陈有为拢得近了点。找我?吕部长站定。陈有为自报了家门,吕部长倒是不见外,直呼兄弟。饭点到了,请部长吃个饭。陈有为说。八项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请兄弟。
就在政府外面的街上,一家小饭馆。吕部长驾轻就熟,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瓶红星二锅头。不管量大量小,每人二两。吕部长打趣,拧开盖,先呷了口。陈有为掏了掏背包,趁机递上一沓打印的法律条文。吕部长错愕了一下,接了,丢桌上,用手撵了撵:《中华人民共和国畜牧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清洁生产促进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山东省畜禽养殖管理办法》……当然不是全文,陈有为摘抄的,直接相关的,他用红笔做了标注。菜上来了,吕部长将那些条文收成一摞,移到了桌角。吃着饭,喝着酒,吕部长嗳了声,兄弟啊,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到了坦露真言的时候。兄弟,我听说了,你动了真格,咄咄逼人,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可真不是老哥不帮你的忙。我这儿也骑虎难下,你说,这个忙我怎么帮?是,都是应该的,都是政府该干的,可我怎么办?能怎么办?我手下就那几个人,有的还支使不动。真让我开着推土机把养殖场拆了?你觉得可行?我也难呀!功劳是别人的,一旦出了事都是我的。你能来找我,他们也能来,到时候他们来闹,要死要活,咋办?出了人命,咋办?领导怪罪了,咋办?……
咋办?陈有为脑袋嗡嗡的,他在问别人咋办,问所有人咋办,别人,所有人,也都回赠了他一句,咋办?他的脑袋嗡嗡的,整个世界也嗡嗡的,那些声音,那些味儿,它们其实也都是些问号,或者它们携带着它,它们是火车,它是火车上的煤,他不想听,不想闻,但一车车的问号钻进了他身体里。咋办?哥哥,咋办?陈有为又打了那个民生新闻热线,还是那泉水一样叮咚的声音。她说你好,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办的吗?她说,抱歉,你提供的选题没有获批。她说,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此类事件在乡村较为寻常吧。
陈有为在家待的时间更短。父母留了门,晚上回来了,他插门,进屋倒头就睡。天明,早饭也不吃,开了门,打上火又走了。同一片屋檐下睡觉,父母几乎见不着他。他当然没什么事,除了排队去学会儿车,就是骑着摩托满县城乱逛。有一次,他跟郝俊杰走了个对过,他骑着摩托往南走,郝俊杰骑着电动车往北走。他们都看见了对方,但他们谁也没减速,决然地从对方的生命里擦肩而过。他又去了城郊。不记得去了多少次了。整个县城,环保局和城郊的这家二手车交易店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不能这么说。环保局,他进去过,不止一次,也不记得多少次了。二手车店,他只是经过,转一圈又经过。有时候,他将摩托停在不远处或稍远处,抽烟,眺看,更多的时候,只发愣。有时候,他熄了火,屁股挨着坐垫,又有时候,他不熄火,也不下车,叉着腿,瞥着头。二手车店占地很大,一座二层小楼旁,铁丝栅栏圈了至少几十辆车,多数是汽车,各种牌子的,也有几辆卡车。小楼前的空地上,几辆缺玻璃少轱辘的报废车散乱丢放着,远看就像个车祸现场。
田小倩不经常来。她的老公,那个喜欢戴墨镜胳膊上挽着两串珠子的粗壮男人,也不总候在店里。一般来人看车了,他才过来,人走了,他也走。相较而言,陈有为可能比他们来得还勤。他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当时说好了的,如果他回来了她还没成亲,她就嫁给他。可是,她结婚了。回来半年就结婚了。
他们在日本认识的,老乡的QQ群里。在日本打工时,似乎每个人都热衷于建群。群的種类繁多,无非是这样的。男的想多认识几个女的,女的也乐得多认识几个男的。突然置身异国他乡,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这些外出务工的人,多数在国内有丈夫或妻子,但他们大多要在日本待三年。时间是日复一日的,嘀嘀嗒嗒,那些禁忌很快就守不住了,溃败了,更何况,在一个超市公然贩卖性爱碟片的地方,禁忌是可笑的。而且,他们没有必要顾虑,也无须心怀愧疚,谁都不用谁也不会为谁负责,他们是要回去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玩得很大。QQ里聊好了,到了双休日,女的去找男的,或者男的去找女的。男的付钱,吃点好吃的;男的出资,找个宾馆,睡个好觉。他们玩得很大,有的追求量,有的追求质,有的尝试新的花样,不一而足。她,还有他,单身,却要惶恐很多,谨慎很多。他们一直在QQ里聊天,起先打字,很快就视起频来。出乎他意料,她挺漂亮,脸蛋圆乎乎的,有点婴儿肥。她的眼大,肤色也白,扎着个蓬松的辫子,屏幕里,摆一下,又摆一下。他们一个县的,当然说方言。娘哎,娘哎,你恁难看哎!早知道不跟你聊了。他们的方言太土,影响了她的美感。但他好像喜欢上她了。一个在大阪,一个在京都,他们没见过几面。也不知道算不算谈恋爱,他们聊了一年多。他表白了,她答应了,应该就算谈恋爱了吧。见面了,也一起住过几个晚上。他缠她。她说她真没做过,来了日本才第一次看到AV片子。太恶心了。他又缠她。娘哎,俺还是个处女
!俺用手,娘里个小×的,用手帮你!他们的方言难听死了。她说她是个处女,她的动作看起来是熟练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她是不是个处女了。
田小倩早去一年,也就意味着,要早回一年。
陈有为歪着头,摩托车停在路边。前面一辆红色的轿车,嘟嘟摁着喇叭。他没回头,车子不可能挡道。喇叭摁得更狠。操你妈的,他半张着嘴,脸上挤出了青筋,猛地转回了身。他嘴巴僵了,是她,瘦了一圈,婴儿肥却更明显了。
田小倩开道,陈有为跟着。她带他去了一家咖啡店。每次相亲,都来这里。她说。她在QQ上留言了,不止一次,问他回来没,问他干吗呢。他都没回。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她说得轻松,不知是没多想,还是多想了,在替他掩饰。她衬衫外套了件修身的卡其色薄风衣,下身穿了条破洞牛仔裤,洞上勾勒着黑色的丝线。最初被撞见的窘迫已经被陈有为仓促地收拾了,他只能表现得惊讶,若无其事的惊讶,然后淡定,若无其事的淡定。老公挺有钱的?还行吧,凑合。他给你买的车子?嗯,不值钱。恭喜你嫁到城里了,有房有车,后顾无忧。你就揶揄我吧。你找对象没?长得恁难看,找啥对象。别这么说,她似乎才感觉到尴尬了,咱这可是第一次在国内见面。是啊,你就是从这个地方嫁出去的。她不说话了,或许她后悔摁喇叭了,更后悔带他来这儿了。她嘬了口果汁,勉强地赧然一笑。她是真笑了,像是忽然明白了他这样说只意味着,他是记挂着她的。她粲着脸,找了对象别忘了发张照片,让我这个退休的大婆看看。他苦笑,想起父亲只要别人愿意咱就愿意的话,笑出了声。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也跟着笑了……她刚回国,他们隔三岔五还是会视频的。有时候,他觉得希望渺茫,一年,如此漫长。有时候,他无端地信心满满,老天为什么不能眷顾他一回?他强迫自己努力工作,不去细想,只是到梦里,他会梦见他回国了,他们在老家相认,又哭又笑,手牵手,为童话故事的结尾画上了一个句号。直至她晒了一张照片,婚纱照,她一个人的。他的梦才醒了。
父亲来了电话。陈有为正盘算着如何结束这突如其来又注定了潦草不堪的会面。父亲的电话恰逢其时。父亲说,你两个姑姑来走亲戚,回来吃饭吧。两个姑姑来了,这不奇怪。回了国,他才各看望了她们一次,而她们,已经来过几次了。奇怪的是,两个姑姑前脚刚来,后脚进来了几个陌生大汉。他们问,旁边的养殖场是不是郝广进的?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三下五除二,养殖场的墙被贴上了封条,鸭子,养殖场所有的鸭子,还未到出栏期的鸭子,统统被扔上大卡车,抓走了。从始至终,郝家竟无人露面。
村庄里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郝广进做买卖被骗了又骗了别人。他在找骗他的人而他骗的人在找他。郝广进借了高利贷,到期还不上,被黑社会的人绑了。郝广进赌博,输了不认账,躲起来了。郝广进投资失败,和生意伙伴闹翻,钱被卷走。郝广进和冯秋香离婚了,是假离,财产全给了冯秋香,账都记在郝广进头上。冯秋香被人扇了两个耳刮子,还被侮辱了,那人吊着老二,硬邦邦掴在她额头上。郝广进包二奶,跟别人的老婆偷情,被那女人的老公逮了个正着,又被揍又被勒索,给了几十万了,还不依不饶。郝广进和冯秋香离婚是真的,他们都在外找了人,冯秋香找了郝广进的竞争对手……
天凉了。杨树叶子在簌簌地掉。天凉了,鸭粪的味儿凝结了一点,沉淀了一点,脱落了一点,没那么凶神恶煞了。鸭子也没了。鸭舍终于空了。这是陈有为盼望的。为了这个结果,他奔走,他呼号,他恨不得给人跪下来。然而,这结果来了,却跟他的奔走、呼号、下跪没一点关系。陈有为觉得四肢无力。他的肚子里像炖着一锅馊饭,咕噜噜,咕噜噜。他愤怒,他愤怒得想哭。鸭舍满着,是对他的蔑视;鸭舍空了,是对他更大的蔑视。
陈有为跟驾校的教练吵了一架。他早看不惯那脑满肠肥的家伙了。他在城里溜达,经过了城郊。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次次经过城郊。几天了,田小倩没来。他可以问问她的,她住哪里。他不想干什么。他们没关系了。她QQ上的留言,他一个也没回。她发了婚纱照,新郎被p掉了。估计她是想专门给他看的,又怕他太受刺激。陈有为告诫自己结束了,他骂自己贱,但他还是问了一次,只问了一次,最后一次,另一半呢?她回,卖二手车呢。前后加起来将近两年,他们的QQ聊天戛然而止。关系变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在QQ上互动了呢?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明白?她老公是卖二手车的。他脑子里闪烁着这条信息,漫天繁星一般。他回国了,无所事事,借了表弟的摩托。表弟买了轿车,摩托闲着也是闲着。他对县城一点也不熟悉,在镇上读完中学就出门打工了。哥哥在县上的一中读了三年书,但哥哥回来了,或许也会迷路,县城正在大兴土木,又拆又建。不是什么都可以推倒了重来的。哥哥说过。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游荡,一条巷一条巷地彳亍。卖二手车的地方。卖二手车的地方,她出现了。她出现在某个卖二手车的地方,而他又要恰巧经过。这是个小概率事件,然而,只要它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实。
不是什么都可以推倒了重来的,抱歉,哥哥。
红色的尼桑停在报废车旁边。她说过,以后一定要買辆日本车,也不枉来过一趟日本。她梦想成真了。陈有为跟自己打赌,她在还是不在,但这没有意义,看见她车子的一刻,他果断地加了速。这是干什么。他不是来找她的吗?操,他吓了自己一跳。
田小倩的车子没在,小楼前也没停其他的车。陈有为熄了火,想抽一根烟。烟点着了,马路对面蓦地跑过来一个人,上身红、下身黑,他匆忙地打火,摩托被踩得哐哧哐哧的,他是想逃跑的,但田小倩已上了车,摩托终于发动了。陈有为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他在骑着摩托吗?他疑惑,他感觉手脚不听使唤,红灯了,也没刹车。是她坐后面了吗?还揽住了他的腰。他惊恐。别转了。别转了。她用拳头捶他的肩,非要让所有人看见是不是?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车停了,他们进了一家宾馆。红色的线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丝袜。黑色的高跟鞋。他们迫不及待。他们见过彼此的身体,那时在异国他乡,他们是情侣。他们见过彼此的身体,现在,此时此刻,他们是在偷情。他抓着她的胸,啃着她的嘴,进入了她的身体。您娘里个小×,弄疼俺了。她像装的,要哭了。他感觉她是装的。您娘里个小×。她又骂,还流泪了。她骂得越来越凶,泪水也越来越凶了。她惊诧得瞪大了眼,张开了嘴,仿佛觉出了异乎寻常的舒畅。她的嘴唇红嘟嘟的,他惊讶,无所适从,但欲望膨胀了,慢慢有了愉悦和快感。您娘里小×。他也骂她。您娘里小×。她回骂。他们的对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床在动,他们的身体在飞。
好像是这样的,开始,他们的骂声里充斥的都是渴望、诱惑、陶醉,欲仙欲死,可某一瞬儿,过了头似的,屈辱感来了,或许不是屈辱感,只是不对的感觉,漫溢了。预感到了一般,就在他就要射精的片刻,她推了他一把,抽开了身。您娘里个小×。她的声音遽得高了不知多少个分贝,他石头似的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她在骂他,没错,一点也没错,她在恶狠狠地骂他。她生气了,怒不可遏。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撅着的老二挺了挺,他射精了,精液迸溅在了白色的被单上。
田小倩走了,衣服穿得歘歘的。洗漱间里镶着一块长方形的镜子,灰尘满布。陈有为一丝不挂站过去。他看见了他面目可憎的脸。他没有泪。他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还是没有泪。他确信了,那感觉就是屈辱感,真真切切晶晶亮亮的屈辱感。他是那么一个失败的人。他想发泄点什么,他无处发泄,就找了她。他竟然在她身上撒了泼。他终于掉泪了。
陈有为蹲在卫生间里,抱着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懦夫,欲罢不能的懦夫。
田小倩在QQ上留了时间和一个酒店的名字。他们是要有第二次了吗?几天了,他回忆着那屈辱的感觉。她不是也同样觉得屈辱吗?陈有为回了家。他不能这样。他们是在偷情。父亲没敢给他打电话。养殖场里又进了一批鸭苗!陈有为过家门口时,居然充耳不闻,他也做到了。父亲说,郝家又进鸭苗了。他灵魂出窍一般,盲目地踱着步。父亲说,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别闹了,撒手吧。陈有为立定,眨了眨眼,走到家门口,他回了神,又一下子目瞪口呆。
陈有为出了门,他的愤怒炸了,他是想开始新一轮告状的。还没到县城,他没力气了,直喘粗气。他挣扎着,还是艰难地趑趄着走进了环保局。他站在那棵柳树下,秋天早来了,不仅柳叶,枯枝也奓在地上。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秋阳杲杲,他抬头,柳枝身上全是毛茸茸的光点。哥哥,你去哪儿啦?哥哥,咋办呀?他看见了个蝉蜕,孤零零的,类似个凸起,伏在柳树的主干上。是个蝉蜕,不是树疙瘩,他眯了眼。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可那蝉蜕,在他盯着它看的当口,忽地动了,落下来,背和背上的窟窿朝下,腿和腿上的毛刺朝上。它轻飘飘的,像被他的目光托举着,有惊无险地落下来。他抬脚踏了上去,听不到碎裂的声音,它太渺小了。
陈有为走了,走出了环保局。他给摩托加了油,15块钱,油箱就满了。他另外打了一桶油,桶是加油站的,跟父亲盛散装白酒的那个桶差不多,他连桶也一起买了。
他想好了,他要点了养殖场。
回到家,天黑了。天黑了,陈有为才回家的。他放好了摩托,拎着汽油出来,來回瞅了瞅临着他家最近的那排鸭舍。他站住,平静着呼吸,点了一根烟。他的手摸到了桶盖,刚要拧,却被另一只手甩了一下。是父亲。父亲拉住了他的胳膊,使劲拽。他挣开。他拽得更猛了。他踉踉跄跄的,父亲也踉踉跄跄的,他被连拉带拽进了自家的门楼。门楼的灯亮了,父亲松开了他的衣袖,老泪纵横。灯光下,父亲哽咽着,跪下了。父亲给他的儿子跪下了。在灯光下,众目睽睽之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父亲的喉咙里像是塞了口浓痰,你哥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妈咋活呀?就算是求你了,咱就窝囊着过,孬好找个媳妇,窝囊着过……
火却起了,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后起的,那时父亲已插了铁门的门闩。东南方向烧出一片红艳时,他们才有了察觉。他们,陈有为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不,或许哥哥也来了,他也站上了自家的平房。他们一家四口,杵在门楼上,过一条水沟,大火近在咫尺。火还在变大,火光煊赫。父亲喃喃地说,我说什么来,不好挑这个头的。母亲站到了父亲后头。父亲惊恐,浑身觳觫。母亲也哆嗦起来。不该挑这个头的,这下好了,出大事了……邻人们来了,麇集的人头望火兴叹。都愣着干啥,救火呀!谁喊了一嗓子,救火啊!救火啊!救火的喊声震天,可人们还愣着。咋救啊?咋救啊?人们的疑惑声也连成了天……喷灌机架起来了,一台、两台、三台。自然坑的粪水顺着水管子喷洒在燃烧的鸭棚上。它们是从那里被冲出来的,它们又被喷回了那里。粪水和火龙在鸭棚的上空相遇。火咬着水。水噙着火。火的声音,水的声音,人的声音,火与水与人交织的声音,一万种声音在吼唱。鸭粪烘干的气味,鸭苗烧焦的气味,塑料熔化的气味,气味与气味互掺互渗的味儿,一万种味儿在跳舞。那些鸭苗是有过尖叫的,声嘶力竭的尖叫,只是,转瞬,它们被大火吞没了。声音涅槃,声音被火光淬炼成了味道,焦香的味道。人们闻到了烤鸭的香味。水柱在奔涌,火势在退却。人们扑进了大火失守的地盘,俯身,伸手。他们捡起来,鸭子虽小也是鸭子,他们烫得嘴里发出唧哩唧哩的叫,但没人住手。有人拎来了铁桶,有人抱来了盆子,更多的人效仿,奔回家,又奔回来。那些煳燎燎的肉团,类似柴火堆里埋的土豆,被人们忙乱的抢夺的手拾起来,嘣一下,嘣一下,丢进容器里。
火灭了。自然坑里的水干了。砸门的哐当声也如期而至了。徐春华在前,郝广利在后,他攥了把铁锨,郝俊杰也来了。他平常不回村里住的。正好,事已至此,都一块做个了结。陈有为也抓着把铁锨。
恶斗没能上演。警笛响了。明明打的119,110的来了,有人纳闷地说,语气里既有庆幸又有失望。警察带走了陈有为。拂晓的时候,警笛又响了,警察带走了陈有为家里的一桶汽油。
审讯室是密闭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人蜷在那把沙发椅上,白炽灯就会亮如白昼。沙发椅上焊了手铐,也焊了脚镣。对面的一个警察问,陈有为说,对面的另一个警察在电脑上敲着字。陈有为没戴手铐,也没被拴上脚镣。他只是坐在那把沙发椅上。当然,他是第一次坐这样的椅子。
陈有为被放回来了。他说了,是想点了养殖场,但他没点。警察将他送进了家里,嘱咐,这几天先别出门了,说不定还会传唤。有事的不会没事,没事的不会有事,警察说完,带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同样要接受问讯。为什么不能同时带走同时接受问讯呢?如果害怕串供,公安局里应该不止一个房间吧?这不是他该问的。他只是特别担心,他的父母太孱弱了,太羸弱了,身体的、精神上的,好像一直这样,好像几千年了。哥哥说,我走了,你要自己给自己当哥哥,自己给自己当父亲。可是,哥哥,谁来给父亲当哥哥,谁来给父亲当父亲?
执法大队的车来了。吕部长还是第一次来。以前说来,多少次都没来。真是稀客。其他领导来,都到家门口了,说进来坐坐吧,也都没进没坐。吕部长来了,不仅来了,还进了他家,还坐到他家堂屋的木椅上。也没什么事,吕部长说,就来看看。他们一块抽了两根烟,吕部长又开着车走了。
冯秋香也来了,拎了桶汽油,跟他买的那桶一模一样。她还领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就是他,他烧了养殖场。鸭子是给你们养的,资金投进去了,你找他赔吧。陈有为说,火不是我点的。冯秋香说,不是你点的,还能是谁点的?她侧身,你们找他要吧,不给就搬他家东西,他有钱的,他才从日本回来,三年赚了几十万。陈有为说,火不是我点的。那是谁点的?冯秋香近乎咆哮。谁都有可能点,你也有可能。冯秋香嘴唇发紫,往前迈了一大步,她起先站在堂屋入口处,现在进来了,几个大汉还站在厦里。她拧开油桶,扔了盖子,举起油桶,逼急了把你家也点了,信不信把你家也点了!
陈有为跷着二郎腿,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他没抬头,刷了下手机。他没想刷,手机提示音叮叮两声,他只是条件反射地划了劃。田小倩在QQ上留言,她又在QQ上留言了,就不能换一种联系方式吗?微信不行吗?短信不行吗?打电话不行吗?她说,离了婚,你会要我吗?他对我不好,离了婚,你会要我吗?
他为什么不能回她的QQ留言?他为什么决定不回她的QQ留言?
冯秋香又往前迈了一步,赔不赔养殖场的损失,不赔就点了你家。陈有为抬头,起身,豹子似的蹿到冯秋香跟前,他一把夺过油桶。油洒了,窗户上、墙上、沙发上、板凳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打火机啪嗒一下,油桶着了,板凳着了,沙发着了,陈有为家着火了。冯秋香跑得狼狈,几个大汉逃得慌乱。火是他点的,不是我点的。冯秋香的哭腔鲜红、尖厉,比火苗飞得还高。你们给我做证,火是我点的,啊,不不,火不是我点的,不是我点的……
火大了,越烧越大,陈有为还在屋里呢。
冯秋香站在养殖场的废墟上,气喘吁吁。几个大汉跳上一辆面包车,倏地开走了。瞪着陈有为家冒起的浓烟,冯秋香镇定下来。
娘里个×哎,讹人哪!她嘟哝着,我容易吗?
我容易吗?——她张着嘴,突然没了声。
好像,警笛响了。
责任编辑.许泽红
丰一畛,原名孔瑞,1987年生,山东泗水人,法学博士,贵州民族大学教师。中短篇小说散见《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作品》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小说集《缙云山》入选2019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