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张西望
2021-03-24管郁达
按:“野地所获”的意思是:路边野餐、放歌野唱,顺手采摘些不知名的野花。在人文地理景观上,“野地”指那些远离都市和中心,零星散落在荒郊野岭中未开垦和无人居住的旷野或边缘聚落。一个物体,只有把它与我们赋予它的用途联系起来才能成为某个东西,因此现象不仅存在于物体本身,也存在于我们对待它的方式。大道崩溃,“礼失求诸野”,所以远离闹市,在“野地”漫无目的地行走,说不定会发现和收获不一样的风景。在这里,“野地”作为一种视觉文化现象,既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物体,也非一个主观臆想的产物。也就是说,“野地”之所以为“野地”,其实是被一些独行于野的人创造性地观看、发明出来的。在我的写作中,这种“野生”而非“家养”的、持续性的生命冲动和身体经验,支配了我这些年在“野地”的行走和观看。对我来说,“野地”既是滋养生命的天地大美,也意味着故土、亲情,更是思想和精神、艺术和文学内在的宏丽与诗情的源头。(管郁达)
一、靠近诗情的源头
从芝加哥驱车约650公里,在车上嚼干面包喝矿泉水,花20美元买一张门票,就为专门来看一幢隐藏在山谷中的房子?这样的感觉有点像“朝圣”。除了“朝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行为会如此的虔诚。
这与看美术馆、博物馆里的艺术珍品不同,莫奈、凡·高、毕加索的画再好,也是只离你的鼻尖三寸的距离,况且不在他们的地盘,他们管不着的。莫奈的《睡莲》一旦脱离了他在巴黎郊外的花园,我们就多半认为它也是属于大家的、公众的,只要你好好地观看它。可是,流水别墅不同,那是人家霍夫曼的私宅,我们强行以参观者的身份闯入了人家的房间,这样的打探和侵犯比偷窥还过分。偷窥你在暗处,被窥视者浑然不知,两者仍有尊严。所以,当我们极有仪式感地进入到这房子的每一个房间时,那种“朝圣”般的虔诚更像是一种讽刺和调侃,老霍夫曼和赖特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像是在抱怨他们的后人把这幢全世界最有名的房子转交公众开放时,说的那些堂而皇之的话,什么“它不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建造的私宅,而是属于整个人类”啦,诸如此类的大话。
流水别墅的意义在于:它的本质仍是一幢私宅,是建筑师赖特和房主老霍夫曼的恩怨情仇与是非曲直纠缠不休的对话,它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自然,显示了与房子所在的熊奔溪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意愿。流水别墅是人造自然的杰作,它与山水草木的交流、天人之间的感应,甚至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就是:我觉得熊奔溪建造房子的这个地方,如果没有赖特为霍夫曼建造的房子,自然仍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巧夺天工”这句话虽俗,但送给赖特,依旧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房主老霍夫曼是当时匹兹堡的“土豪”,一个野心勃勃的德裔犹太人,苛刻、挑剔,不太好打交道;赖特呢,事业正在走下坡路,心灰意懒。两人的合作多不被人看好。但事实上,流水别墅的建成,奠定了两人一生的友情和事业,这段佳话,《流水别墅传》一书中多有披露。
我想到今天中国的建筑师和他们的业主之间的关系,大都就是甲方与乙方的金钱交换,灵魂呢?情感呢?审美呢?恐怕早已置之度外。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城市有那么多丑陋恶心的房子时,对建筑师的憎恶不下于对出钱买断他们灵魂的那些土豪们的憎恶,他们狼狈为奸、相互利用,最后却要我们的“观看”来为他们的粗俗买单。中国各地那么多排列得像兵营一样、金碧辉煌的别墅,大多就像包了金牙的暴发户,一张口虽然金光闪烁,但其实大多数人牙都没有刷干净,一口金色的耀眼的恶臭。相比之下,流水别墅太简朴了,连沙发都不是真皮的,也没有纯金的马桶和堆满名人字画的仓库。今天中国富人的趣味,基本上没有超越王林大师空盆变蛇和春晚的趣味。没有了倪云林、文徵明,也没有沈万三和扬州的盐商。
在流水别墅中意外地发现有弗里达老公里维拉的画和许多日本浮世绘、毕加索的收藏。后者并不奇怪,赖特与霍夫曼夫妇本来就尊崇日本文化的幽暗与荫翳之美,他们心目中的东方就是日本,而毕加索是明星般的艺术家,大家都以拥有他的画为荣。但,里维拉野性十足的革命性的艺术在当时并不为人看好。墨西哥文化地处西方文化的边缘。霍夫曼夫妇与赖特真是别具慧眼。据说里维拉到了纽约,曾应老霍夫曼的邀请来匹兹堡的流水别墅做客。我在想:以里维拉的脾气,怕是要通宵喝酒、夜夜笙歌的。那间客房床那么小,里维拉是大胖子,他喝醉了谁把他抬上去?那张床躺得下他吗?
在流水别墅盘桓了一天,游目骋怀,“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时间与空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诗意的劳作,“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正如法国诗人瓦莱里在《海滨墓园》一诗中的叹喟:“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
流水别墅是沉思冥想的房子,是与自然身心合一的居所。它是心灵之屋,超越了有形的空间和物质,与大自然的生命和秘密相似。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说了这么多,愈发觉得沉默如雷的力量,就像我们千里迢迢来“朝拜”的这幢房子:它被建造、被居住、被观看。与自然的箫声呼应、唱和、对位:它在那里,它一直都在那里。
二、“消费”弗里达
弗里达1954年死的时候才47岁,画了150多幅画,大多是自画像。那是因为她车祸后长期卧床,只能独处。自画像是她心灵深处对生命与自我的审视、对话,如同镜子。她说:“我画自画像,因为我经常是孤独的,因为我自己最了解自己。”
當时欧洲的评论家很惊讶她画中真实残酷的魔幻与梦境,欲将她归入超现实主义一派。但弗里达却认为自己画的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她自己每天都在经历的现实。
在布鲁克林博物馆“弗里达·卡罗:自我弥补”(Frida Kahlo: Making Her Self Up)这个展览中,策展人是将弗里达作为“时尚先锋”来阐释的,“装扮”及衣饰是她对生命中苦难的一种弥补,也是一种角色扮演与自我实现。
不能说这种阐释毫无道理,但我还是从中嗅出了商业、时尚与艺术共谋的气息。从2004年弗里达封存50年后被打开的遗物启封开始,时尚界、商界早就蠢蠢欲动了。艺术商业化,艺术及其外延被无限扩张、放大,加以利用,附着物和衍生品越来越多,“艺术”越来越萎缩,内核越来越小。这在全球范围内的博物馆、美术馆都是一种趋势和普遍现象,包括大都会、MoMA和蓬皮杜,更不要说国内那些网红展和所谓大咖展了。
弗里达被“艺术封神榜”演义为女权先锋、共产主义者、双性恋人、时代荡妇、大众偶像,名号之多,几乎可以为这个时代所有的艺术衍生品和最新潮的生活方式代言。叛逆也是一种时尚。
但对我来说,弗里达终归还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用痛苦换取欢乐、用艺术平衡命运的女人。
对自己的命运,弗里达有清醒的认识。她在最后的日记里说:“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再来。”而她那位不忠的丈夫迭戈·里维拉尽管在婚姻上不大靠谱,此时却像一个知己:“我想从艺术家的角度去评述她,而不是从丈夫的角度,我钦佩她。她的作品讽刺而柔和,像钢铁一样坚硬,像蝴蝶翅膀一样自由,像微笑一样动人,却也残忍得如同生活的苦难。”无法想象,弗里达回到世间,看到她的苦难和遗物被堂而皇之地陈列在美术馆。尽管她是一个酷爱自拍和自我表现的人,但这些苦难毕竟属于她保持个人尊严的秘密。
今天的艺术资本主义对弗里达苦难及其遗物的消费,也是一种“商品拜物教”式的大众文化补偿,在艺术除魅化之后的“后现代主义”景观社会中,这种补偿性的残忍已经被纳入消费主义的模槽中熨平了。所谓“深度”的销蚀,其运作机制的秘密就在于美术馆、博物馆这个系统之中:它们是自产自销的,策展人更多时候必须充当一个市场营销者的角色。
三、“昨日”的图书馆
昨晚纽约的气温降至零下7。C,女儿上晚课,约晚上7点在摩根图书馆&博物馆碰头。在凛冽的寒风中出门,长居纽约的人无所谓了,而我们这些刚从温暖如春的云南来此的过客,时差都还未倒过来,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来扔进冰窖。经历这种“冰与火”的游戏,得有多大的勇气啊?!
图书馆就在曼哈顿中城,帝国大厦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竟有这样的幽静之所,也让我觉得意外。其实纽约这样的钢铁大理石巨人,宏大甚至还有点冷酷的身躯下也不乏温情和优雅,这才是这个城市动人的一面,也是作家怀特说的激发无数梦想者来此的原因。
和大都会、M o M A的华丽庄严、前卫摩登都不一样,这个由华尔街金融巨子皮尔庞特·摩根(J.Pierpont Morgan,1837-1913)的私人藏书楼改建而成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因藏有大量珍贵文史手稿、古籍珍本而闻名。
像我这样酷爱书籍、手稿的人,就是冲他收藏的瓦尔特·惠特曼 (Walt Whitman)的诗集《草叶集》(Leaves of Grass)的初版本和其镇馆之宝——约翰内斯·谷登堡的《圣经》(别名四十二行《圣经》)而来的。据称这个版本的《圣经》现今存世不超过50本。摩根图书馆是世界上唯一一家藏有3本谷登堡《圣经》的机构,其中一本被打开展示在玻璃柜里。作为西方世界活字印刷的开山之作,谷登堡《圣经》的整体设计精美华丽,封面封底的四角都包着雕花的金属壳加以保护。每一页都是彩色印刷,每一节的开头大写字母都是放大的彩色字体,正文里的每一个大写字母中间都有红色的填色。我数了数,被展示的两页上果然分别印刷了42行文字。
摩根这一代商业巨子发迹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个被茨威格称之为黄金时代和紧随其后的菲茨杰拉德他们的“爵士时代”,在我看来都像是新生的巨人、新大陆的暴发户们在用自己重塑文明的方式来反哺他们当年逃离的父母之邦,在以财富交换声名的不朽。这是对“老欧洲”频频表达的一种单恋和敬意。所以,驻足纽约的博物馆与美术馆,你能在感慨其海纳百川的全球文明史胸襟之余,还会多少读出些“昨日世界”里的挽歌般的余温。所以,摩根委任建筑师查尔斯·麦基姆(Charles Mckim)设计、建成的这所标榜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理想的私人图书馆,有如喧嚣闹市中的梦境,给我们这些寒风中的访客带来一种人文主义的温暖,就像流浪者歇脚处初闻“西西里的晚祷”。
展厅陈列的作品让我惊讶的,还有爵士时代纽约大才子萨金特为摩根的妻子画的肖像。其神韵之妙曼,算是萨氏创作中的神品。摩根太太貌美如花,与其收藏的大作曲家海顿老爹的死亡面具并置一墙。死如秋叶,生死夏花,一切都凝固在了瞬间。
另外,中国艺术家徐冰2011年也曾在摩根图书馆的大厅展出了一件《鸟飞了3》的作品,從现场图片看,我觉得效果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