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班岛往事
2021-03-24梁宝星
梁宝星
1
我决定重提一件往事。
2014年春天,因为天津的事业遭受打击,我不得不选择暂停营业,前往塞班岛,帮忙经营父亲的日本朋友田中先生的老酒馆。
抵达塞班岛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机场大厅里挂着好几个大钟,有北京时间、东京时间、洛杉矶时间、纽约时间、巴黎时间、伦敦时间。我想,可能有24个我同时生活在不同的时区里,身处塞班岛的我只是这24个空间里的其中一个,我从东八区流落到了东十区。
一个女子举着写有我的名字的中、英文的牌子站在铁围栏后面,她名叫秋山晴子,出发到塞班岛之前父亲跟我提起过她,她和渡边雄野负责打理田中先生的酒馆。晴子看起来有三十岁,身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搭一条牛仔短裤,戴着个咖啡色太阳镜,两条黝黑的手臂高高举起,踮起脚尖往人群里张望。
走出机场大厅,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晴子在马路边寻找她的车。她焦虑地走来走去:“真不好意思,我又忘记把车停在哪里了,每次来机场我都分不清天南地北。”看见我皱着眉头满头大汗,她吃惊地喊道,“你怎么还穿着长袖,热坏了吧?”
岛上没有春天。
“也没有冬天和秋天,不过慢慢就习惯了,去年冬天我回了一趟东京,一时间不能适应没有阳光的气候,为此还生了一场病。”
“你来这里多久了?”
“忘记有多久了,时间悄无声息就过去了。”
晴子终于找到了她的本田飞度,她匆匆忙忙把我的行李塞进车尾厢,又把我推进副驾驶座。她动作敏捷,坐到方向盘后面,系上安全带,汽车离开机场往岛屿中部开去。
热烘烘的风从窗外挤进来,晴子显然不是经常开车的人,她小心翼翼,途中一句话也不说,注意力都在路上。我倚靠着车窗,望着外面的热带风景,心情轻松了许多。成群黑色和白色的海鸟在灌木丛上空飞翔。椰子树沿着海岸线延伸,像舞娘的裙摆。从机场路进入市区,好几条街上都能看见日本人和身穿军装的美国人,较为空旷的广场上停着好几架螺旋桨飞机。那些人在拍电影,摄影机在广场上来回摇摆。晴子的本田飞度一下向左拐一下向右拐,天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
岛上的夜晚灯光华丽,年轻人抬着汽艇、冲浪板、泳圈朝大海奔去。我摇下车窗,能够听见海浪的声音,但看不见海。海在树丛后面,在夜色里。树冠之上,有一层浮动的白光,白光轻飘飘的,闪闪星星,那不是来自人世间的光。
汽车在一条繁闹街道靠边停下,前方就是田中先生的老酒馆,名叫伊邪那美酒馆。酒馆灯火幽暗,红色的光透过纸做的灯笼和涂了红漆的灯罩照过来。酒馆门口有几个白人在抽烟,他们身穿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军装,脸上涂着泥土和颜料,显然刚从“战场”下来。我和晴子从车里出来,他们对着晴子裸露的大腿吹口哨。
晴子没有理会他们,带着我朝伊邪那美酒馆走去。她说:“最近岛上在拍电影,酒馆的生意才忙了起来。美国人晚上不好好睡觉,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找妓女,酒馆里没有人会调洋酒,所以很需要你的帮忙。”
进入伊邪那美酒馆,柜台后方走出一个光着脑袋的中年男子,他就是渡边雄野。我跟在晴子身后走上三楼,酒馆最高也就三层,房间有两个窗口,一个窗口能看见酒馆院子里的境况,另一个窗口能看见大海。
“今天客满了,田中先生安排你住这间房,这里原本是他的书房,不过他上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大概是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的缘故。”
“田中先生不在酒馆?”
“他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了,最近他去参加葬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到了這个岁数,总有一些人不能坚持下去。今天去世的是山本先生,当年跟田中先生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江口老人了。”
晴子替我整理好床铺,渡边端着两份晚饭来到房间。“田中先生已经得知你安全抵达,但他可能要晚些才回来,司徒先生吃过晚饭可稍作休息,明天再去见田中先生未晚。”
“今天可买到鲨鱼?”晴子问渡边。
“今天忙着照料客人,没时间去码头,不过我跟船长打过招呼,捕到鲨鱼他会通知我们的。”
“吃鲨鱼?”我问。
晴子跟渡边都笑了起来:“今天的晚饭当然不是鲨鱼,是新鲜的三文鱼,鲨鱼不是用来吃的,我们另有用途。”
渡边话不多,把田中先生交代的话传达给我便下楼去了,晴子待我吃完晚饭也收拾碗筷走出了房间。这家酒馆年代久远,除了屋顶的琉璃瓦,几乎都是用一块块的木板搭建而成的。经过几十年海风的摧残,外部的木板早已腐朽,墙上的油漆也已脱落。书房不大,窗边有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副茶具,两个书柜贴着墙,还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纸和笔,纸上写着一首俳句:寒鸦栖枯枝,深秋日暮时。
我在书柜前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全是历史书。书柜旁的墙壁贴满了老照片,照片里出现过很多人,背景大多是在战场,田中先生参加过太平洋战争,那些人想必是他的战友,而在照片中出现最多的那个年轻人大概就是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先是看见一根黑色的拐杖,然后才看见拄着拐杖的瘦小老人。田中先生穿着黑色和服、白色袜子,满头银发,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见我坐在窗边,他问候道:“司徒君一路可算平安?”
我赶紧起身迎接他:“一路畅通,没有遇到麻烦,多谢招待。”
“最近飞机失事事件让人焦虑不安啊,虽然我没有乘过飞机。”后来我才知道,自1944年来到塞班岛,田中先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本想乘晴子的车去机场接你的,可是今天要去告别一位朋友。我想,如果我明天还健康,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时间,可是即便我明天还能醒来,我也见不着我那位朋友了,所以我感到抱歉。”
我连忙说没关系:“我照父亲的吩咐来帮忙打理酒馆的生意,你们对我像客人一般,太客气了。”
“你父亲身体可好?”
“退休以后经常上山练功,身体还算健朗。”
田中先生连连点头,他站在书柜前沉默了一会儿,看一眼烟灰缸里的烟屁股说:“老头们都想尽办法让自己活得更久一些,年轻人都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我说:“最近烦心事多,抽烟就抽得凶了。”
“我住在地下,一年不会上来多少回,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就放心住吧。”
田中先生离开后,我回到窗边抽烟,直至夜深才上床睡觉。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睡着,刚睡着就被吵醒了,西南方向传来一阵阵轰炸声,轰炸声过后是枪声,是冲锋号的嘶鸣,是浩瀚的嘶喊声……
2
整个夜晚都没有睡好,我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一寸寸从窗外照进来。外面十分清静,房间里能够听见海浪的声音,能够听见海鸟的咕咕叫声,仿佛我正躺在一条迷失在茫茫荒海里的幽灵船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幽灵,他们的模样被定格在过去,被钉在墙上。
过了不久,楼下传来一阵琴声,是日本筝的调子,我在轻柔的琴声中获得了平静,一度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木屐声从楼梯方向传来,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拉开房门端着早饭走进来,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晴子。
“你醒了?”晴子把早饭放在茶几上,“抽了这么多烟,很晚才睡的吧?”
“是啊,习惯了晚睡。”
“晚睡可不是好习惯。”她走到床边,盯着我看了一眼,“满眼都是血丝,昨晚没睡好?”
“你有听见炮火声吗?”
“炮火声?”
“是啊,还有嘶喊声。”
“我昨天太累了,洗完澡往床上一躺就睡到了天亮,什么都没有听见。不过,应该是在岛上拍戏的美国人制造的噪声,美国人在拍战争片呢,那些演员每天扛着步枪走来走去。”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打算再睡一会儿,就去洗漱一下把早饭吃了吧。离你工作的时间还早,今天没什么活,我带你四处去逛逛。”
待我吃完早饭来到楼下,渡边刚从外面回来,拉着一箱活海鲜,他远远就朝我和晴子喊道:“船长说还是没有捕到鲨鱼呢。”
“酒馆的活就拜托渡边君了,我带司徒先生出去走走。”
就这样,我和晴子开着车沿海岸线往北走,经过繁华的北海岸,先后去了塞班博物馆、美国纪念公园、日军最后司令部遗址、马皮角、鳄鱼头沙滩旧机场,然后返回伊邪那美酒馆。
“每年4月,我们都要去码头市场雇用渔民捕杀一条小鲨鱼带到马皮角去祭奠那一千多个跳崖自杀的烈士,春天是万物复活的季节。”
“原来如此。”
“田中先生是塞班岛战役的幸存者,他对那次自杀事件至今还耿耿于怀呢。”
“耿耿于怀?”
“是啊。”
“可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最近几年他身体不好,就很少提这事儿了。”
回到伊邪那美酒馆,吃过晚饭,晴子回房间休息去了,我站上了我的岗位。客人不多,都是拍戏回来的美国人,他们大多在外面喝过酒,带着女人来吧台坐一会儿就回房间去了。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把调好的酒往吧台上一放就会有人来取走,他们不要求我多放几块冰,也不要求我改变酒的浓度。
我晚上工作到凌晨三点,然后在吧台上坐到天亮才去睡觉,来到塞班岛的第一个星期,我和田中先生只见了两次面,没说过多少话。我成了这所老酒馆的幽灵,在昏暗的灯光里游走。
4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我迷迷糊糊醒来,晴子抬着饭菜走进房间,说田中先生邀请我参加晚宴,渡边从码头带了一条鲨鱼回来,第二天他们要去马皮角行祭奠礼。
晚宴在地下室田中先生房间外的大堂进行,我来到樓下的时候酒菜已经准备妥当,在座的除了田中先生、渡边雄野、晴子,还有一位跟田中先生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那就是田中先生仅存的战友江口老人。田中先生向江口老人介绍我的时候江口老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对我鞠了一躬:“司徒先生,过去,实在抱歉。”
我有些莫名其妙:“过去?我们曾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江口说的不是这个过去,是更遥远的过去。”田中先生解释道。
我依旧一头雾水。
晴子为我们倒上酒便到楼上去看守酒馆的生意,桌上剩下四个男人。渡边跟江口老人大谈海里的鲨鱼越来越难捕到手,他们等这条鲨鱼等了近一个月,因此船长要价也比往年高一些。我问为何要用鲨鱼来做祭。田中先生喝了一杯酒,让渡边重新倒上,他捋了一把胡子说:“在这个地方,我不知还有什么比鲨鱼更应该死去,唯有杀死恶魔来祭奠往事才不会心里有愧。”
提起往事,田中先生和江口老人感慨不已,田中先生说:“我们这些老头记性越来越差,再过几年我跟江口归西以后也许就没人记得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往事才是一个人的灵魂所在呢。”田中先生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着,“七十年前,美国人像赶老鼠那样把躲在山洞里的日本人轰出来。我本应该跟在他们身后跳下悬崖的,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用生命来祭奠战争,这会显得这场战争多么高尚,事实上,世上根本没有高尚的战争。”
“四万多人全死了,尸体就埋在我们脚下这片泥土里,整个岛屿都是鲜血铺成的。”江口老人掏出香烟点着,他不像田中先生那样善待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最后将会躺在病床上痛苦地死去,他毫不在意,“直到现在,那些鬼魂还留在岛上,只要太阳沉入海底,他们就从地下、从门后、从床底钻出来,在街上游走。他们大多是十几岁的男孩,当年,我们也是这个年纪。”
田中先生坐在桌前流眼泪,渡边扶他到房间休息去了。
回到吧台上,我跟江口老人又喝起酒来。江口老人说田中先生喝了酒就会流眼泪,他的眼睛在战争年代被强光伤害过,前几年做了白内障手术,现在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江口老人举着杯子指着另一边的美国人说:“他们在拍关于那场战争的电影,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按照导演的布置引爆血袋,倒下,爬起来换一套衣服引爆血袋再倒下,死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那场战役死了好几万人,那些人倒下以后就站不起来了,他们没有第二次倒下的机会。”江口老人喝得醉醺醺的,被晴子搀扶着从酒馆走了出去。他低声吟唱着: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走到街上,他回过头,浑身冒着酒气,突然对我鞠躬,说:“司徒君,过去,真的十分抱歉。”
3
1.5米长的鲨鱼被渡边用锡纸包裹着放在车尾厢,我们一行五人乘坐商务车前往马皮角。死去的鲨鱼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臭味,车上的人都能闻到,江口老人唱起了歌:水若不流花不落,两心永隔暗冥中。
鲨鱼瞪着白色的眼睛,微启的嘴巴露出黄色的利齿,它直直的、硬邦邦的,背部漆黑,腹部雪白,像一把大刀。我和渡边一人抬一边把它放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晴子点着烛火倒上清酒,田中先生抽出明晃晃的军刀捅进鲨鱼胀得厉害的肚皮。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刀口处流出,田中先生把军刀从右边划向左边,鲨鱼的脏腑哗啦啦涌了出来。
田中先生带着大伙儿绕山路往海边走,太阳火辣,大伙儿热得汗流浃背。站在山上能够看见大海,银光闪闪的海面上有一群海鸥在嬉戏。田中先生说,每到这个季节他就会频繁地梦见海鸥,海鸥啄食浮出水面的尸体。
江口老人走到我身边,说起田中先生年轻时为渔民所做的事情。那些年大批渔民到塞班岛附近海域捕鱼,海啸突然来临,来不及靠岸的渔民连同他们的渔船一同被大海吞没。田中先生接纳了所有逃到岸上的渔民,为他们提供食宿,还掏钱给他们买船票。
“你的父亲就在这群获救的渔民当中。”江口老人叹了一口气,“尽管我们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情,不过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抵不过杀死一个人的罪过,过去,真的十分抱歉。”
所谓杀死一个人的罪过,我一度以为江口老人年轻时候去过中国战场,事实上他并没有,他的故乡在札幌,他唯一参加过的战争就是塞班岛战役。
我跟江口老人交上了朋友,天将晚未晚的时候他常打电话来酒馆邀请我去钓鱼。江口老人的房子距离伊邪那美酒馆不远,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在那片密集的住宅区找了好久,不知该往何处走。晴子告诉我,江口老人的房子面向红色沙滩,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根本不清楚脚下的沙子是白色、黄色还是红色的。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所破旧的楼房,江口老人在阳台上抽烟,看见我的身影,他挥动手臂呼唤我的名字。
那是一所红砖房,海风侵蚀多年,砖头早已松动,房子里面空荡荡的,没多少家具,墙上挂满了贝壳,风一来,贝壳就哗哗响。江口老人邀请我到楼上喝茶,阳台上点着幽暗的灯,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黑色的磅礴的海水以及沿海繁华的商业街。
“战争刚过去那段时间这里还是一片废墟,我看着那些高楼拔地而起,只有大海没有改变。”江口老人指着灯光明亮处说,“有时候回想起过去,觉得时间非常短暂,有时又觉得时间十分漫长。”
“这么说,您跟田中先生一样,在这座岛上住了几十年?”
“我们都不敢离开,不只我和田中,还有好几个人同样如此,此刻他们已经在地府了,他们去地府跟七十年前死去的人交代我们当年为什么没有从马皮角跳下去。”
“他们会怎样交代?”
“他们会说‘子弹没有打穿我的心脏,我不能让自己去喂鲨鱼。”江口老人举着香烟大笑起来,“我有一段时间不在岛上,回札幌养病去了,重新回来后,我在这里读诗、种花、钓鱼、同死人说话,通过这些来获得平静。”
“同死人说话?”
“是啊,广岛原子弹爆炸的那天我看见一道强光从北方扑来,那道光冷冰冰的,像刀一样。自那以后我就能够看见鬼魂在岛上游走了,他们不伤害任何人,他们有自己的世界,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走向马皮角,往海里跳下去……日复一日。”
晴子说江口老人的话不能当真,他患过精神疾病。
江口老人早年曾因为精神疾病被送到札幌精神病院治疗,红色沙滩四周的居民都清楚。病发当天他拿着一杆枪见人就说:“美国人要上岸了,赶紧做好抗战准备,美国人要上岸了,赶紧做好抗战准备。”
在札幌度过了四年,病情好转以后他回到塞班岛,回来没多久又病发,那一次他在札幌待了十四年,直至四十多岁才重新回到岛上,才接受了塞班岛是美国领土这个事实。
我不清楚一个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透过江口老人的眼睛,我感觉他对自己所看见的鬼魂一事深信不疑。房子里贝壳响动的时候他便知道有鬼魂正从门前经过,他们正要前往马皮角,那场战争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重演。
“第一次看见鬼魂,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夜,我喝醉了往海边走,那些鬼魂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朝东北走去。有些鬼魂我还认识,他们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我想要拦住他们,我说有什么事情非得死才能解决呢?他们根本不听我的,他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第二天早晨天還没彻底亮,我站在阳台上,看见整个海面都是尸体。”
我告诉江口老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所说的那些就像神话故事那样奇妙。
江口老人晃晃夹着香烟的手:“这已经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了,这就是事实,死亡就是不断重复生前的行为。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加入岛上的鬼魂当中,坐在海边无休止地说话。”他轻轻笑了两声,“人终究是会死的。最近我总听到枪声,听见美国人的炮声,那些声音总在夜深以后才响起。”
4
坐在吧台上,我一边抽烟一边思索江口老人说的那些话。客人回房休息以后酒馆里静悄悄的,我看看门外,看看幽暗的地方。曾经有位钻研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所谓的灵异现象其实出自人本身的恐惧,恐惧导致神经敏感,从而让一些寻常事变得不寻常。江口老人跟我说过的话,只有一句震惊到我,那就是他跟我一样听见了远处的枪声。
有天深夜,没有客人,漫漫长夜实在乏味,我收拾好杯子,打开音响,放一首华尔兹,叼着香烟,一个人在桌椅间跳起舞来。岛上的夜色非常美,白色月光照在门前的街道上。脚步声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我以为是有客人因为睡不着觉从楼上下来喝酒,我把音乐调低,等了好几分钟,始终没有人从楼上下来,而那个脚步声依旧在楼梯上踏踏响。
鬼魂还不至于有如此沉重的脚步。我循着声响走去,发现脚步声来自地下室。地下室是田中老人休息的地方,晚上通常是锁上的,钥匙在晴子身上。我没有敲响木门惊扰楼下的人,只是默默地听着,直至天快亮的时候,脚步声才停下来。
我把晚上听见地下室脚步声的事情告诉了晴子。晴子叫我不必担心,她说:“是田中先生在梦游,田中先生总在梦游的时候练习走正步。”
晴子看见过田中先生梦游时的情形,他身姿端正、不知疲倦,在梦中走了很远的路,清醒过来以后却毫不知情。我想起和泉式部的一句诗: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里出来的梦游的魂。
田中先生心里怀念着的人是谁?他邀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欲言又止,他说他脑海中有两个身影,那两个身影都十分模糊。“他们到底是谁?”田中先生喝过两杯酒又开始流眼泪,“我真想不起来了。”
田中先生的故乡在东京,是一家名门大户,但是早些年的事已经想不起来,用他的话来说,自从他看见那道刺眼的光,关于故乡的记忆便消失了。
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江口老人对着北方的海吟唱,跟田中先生一样,故乡在他记忆中也十分模糊。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所关了他将近二十年的精神病院。
背后的火在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江口老人佝偻的后背。他告诉我,战争过后,一切都物是人非,房屋被轰炸,繁华街道变成了废墟,好多地方都这样。
我们把钓上来的海鱼用钢叉穿起来放在火中烧烤,江口老人不像田中先生那样谨慎,他什么都吃,在他眼中,活着的时候就要尽可能多尝试新鲜的事物。
“一个人长时间躺着,死去以后他的鬼魂也会长时间躺着;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多活动,那么他死去以后也会很活跃,如果是这样,生和死是同一回事啊,有什么意义呢?”江口老人把烤熟的鱼肉放进嘴里咀嚼着,“人到底能不能复活?”他对着火堆问,“一条鱼复活了还是会被人吃掉的吧?死人复活后还会再死一次。”
海里走上来几个美国人,其中一位是正在拍摄塞班岛战役那部电影的导演,江口老人认识他。江口老人朝他挥手:“史密斯先生,你们的战争打到什么地方了?”
那位满脸金色胡子的美国人跟江口老人说:“马上就要进攻塔波乔山。”
“这么说,南云忠一和斋藤义次马上就要切腹自杀了?”
“正是如此。”
“这么说,那一千多个人也马上就要跳下悬崖了?”
“非常不幸。”
江口老人回过头来跟我说,他前天晚上又听见了枪声以及日本人的嘶喊声,他说:“被围困在东北角的四千日军昨天晚上做了最后的挣扎。”
5
螺旋桨飞机在岛屿中部山地上空盘旋,嗡嗡作响,那是史密斯导演的战队。不少旅客举着相机拍摄,对着天空挥手、欢呼。我、渡边以及江口老人站在酒馆门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蜻蜓似的飞机,过了好久江口老人才回身往酒馆里面走。
“看来美军已经拿下塔波乔山了。”江口老人在桌前坐下,迫不及待点着了香烟,“当年我就在塔波乔山上。”
渡边在江口老人对面坐下,也点着了香烟:“看着那些嗡嗡叫的飞机,心里头还真有些恐慌。”
“战争中的人都在想尽办法逃命,只有傻瓜才会站在空地上张望。”江口老人愁容满面,“我的一个战友,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还清楚记得他的模样。他扛着步枪向我跑来,还没来到我面前就消失了,一颗炸弹落在他身旁,他被炸了个粉碎,像冰块被砸到墙上那样粉碎了。”
天黑之前,那些螺旋桨飞机已经降落在空旷的广场上。我独自离开酒馆近距离观察那些飞机,在那些扛着枪穿着皮靴走来走去的演员中间徘徊。没有血腥,没有硝烟,演员们低着头默默抽烟,等待负责人分发这一天的薪酬。
我决定到岛屿中部丛林去一趟。
渡边为我带路,他拿着一条竹子,撩开树丛间的蜘蛛网哼着慢悠悠的日本曲子。天气很热,午后的太阳发出带刺的光,我们走着走着身上冒出汗水把衣服濡湿了。丛林深处长满了热带草木,有些树比晴子那本田飞度的轮胎还要大许多,它们跟田中先生以及江口老人一样在战争年代活了下来,并用年轮记录着那些或艰难或甘甜的岁月。
丛林中有人工修建的阶梯,也有供人歇息的凉亭,游客留下的足迹在树林里随处可见。我和渡边走了好久,不时能听见螺旋桨飞机的轰鸣声,但往往看不见它们的影子,繁密的树冠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有时我会担心飞机上突然抛下几颗炸弹,把我和渡边瞬间炸成碎片,像江口老人那位战友一样。
我们一直在爬山,树丛中有许多岩石,岩石之间偶尔出现幽暗的山洞。渡边说美军毁灭日军主力以后那些被打散的日军就躲在山洞里跟美军打游击战。“以前进山能找到许多战争年代留下来的东西,罐头盒子、破碗碟、长满铁锈的槍,后来开发了旅游业,这些东西都被游客带走了。”
傍晚时分,我们爬上了塔波乔山,那里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山上风大,鸟群在树冠上啼叫,地上的沟壑已经被草丛覆盖,四处长满了花。我和渡边站在山坡上感慨这个地方如此安静,仿佛过去的几十年、几百年都是这样,不曾发生过改变。下山的时候,我在一块石头的边缘看见一颗长满铜绿的子弹,我把它带走了。
马皮角悬崖下波涛滚滚,巨大的礁石分布在海边,这些岩石长年被海风侵蚀,坚硬的表面没有一丁点的泥土。我赤脚在这些石头上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不得不穿上鞋子。潮水退去后,黑黝黝的岩石散发出一股咸腥味。风很大,我和渡边躲在岩石背后抽烟。我们在岩石下显得无比渺小,假如风或者海浪把岩石推倒,我们顷刻间就会化为血泥。
我抬头看着前方的悬崖峭壁:“从几百米高的地方跳下来,摔在这些岩石上面,想必会很痛。”
“疼痛感持续的时间可能不到一秒,身体触碰石头的那一瞬间人就死了,所以那些跳崖的人是感觉不到粉身碎骨的疼痛的。”渡边把烟头掐进潮湿的沙子里,“可怕的是绝望。”
我们沿着海岸线环绕马皮角走了一圈,巨大的礁石像迷宫一样分布在四周,假如不是渡边带路,我很可能会在礁石林迷失,无法在乱石中找到归路。
6
田中先生一直生活在地下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后来才得知他生病了。我去地下室看望田中先生。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背对着门口,直至我呼唤他才转过身来。
他很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整理一下衣服,捋了捋头发,闷声咳嗽着,在我问他身体状况如何之前他先问我是否已经适应了岛上的生活。我说我在中国南部长大,那里的夏天跟塞班岛一样炎热,因此并没有什么不适之处。田中先生听后直点头,眼睛盯着地板陷入了沉默。
“田中先生身体可好?”我问。
“我感觉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眼睛还是看着地板,“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晴子都吃了一惊。
“我去找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晴子,这双眼睛看见过太多东西,它是时候歇息歇息了。”田中先生重新躺下,“司徒君,我看见过这个世界上最骇人的光。那道光把整个北方的天照得惨白,那道光过后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草木开始枯萎,海里的鱼浮出水面,天上的鸟一只只掉下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道光,就算我现在只能看见黑暗,只要我一想起那道光,整个世界就会变成白色。”
第二天,酒馆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我问那个人是谁。
“长泽夫人,”晴子说,“田中先生的女儿。”
长泽夫人和她的儿子站在地下室房间里默默地看着田中先生。田中先生盯着天花板,他不知道房间里头都有谁,但他能感觉到他的房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人。
“是谁站在我面前?”田中先生问。
“是长泽夫人和她的儿子,”晴子说,“他们得知你生病了便来看望你了。”
田中先生吐出一口气:“非常感谢你们来看望我,但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长泽夫人,那个七十来岁穿着得体的女人连忙说没关系:“我们来看您不是想要得到些什么,只不过是担心您的身体。不管怎样,我们相识都是一种缘分。”
田中先生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
长泽夫人和她的儿子随晴子走到楼上,她问晴子是否已经找到鲨鱼行祭奠礼,晴子点点头,她问酒馆的生意是否令人满意,晴子又点点头。走到酒馆门前,长泽夫人对晴子和渡边说:“如果父亲不幸去世了,烦请两位打理好这所酒馆,毕竟这里才是他所有的记忆。”她盯着牌坊看了很久,“如果可以,我真想换掉这牌坊,伊邪那美不是一个吉祥的名字。”
长泽夫人二十年前就来到了塞班岛,并想尽办法找到了田中先生。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长泽夫人非常激动,她紧紧抱住田中先生,每一句話里头都带着父亲两个字。她没想到的是,她花了那么大心思找到阔别已久的父亲,父亲却不认她。
“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田中先生冷冰冰地说,“我根本想不起来我有过一个女儿。”
自那以后,长泽夫人每年春天都会来塞班岛陪同田中先生行祭奠礼。她完全理解田中先生的做法,她感到宽慰的是她的父亲仍旧活在这个人世间,尽管他活得比一般人要艰难一些。
“不只是田中先生,”晴子说,“他那几位已经去世的战友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集体忘记了早年经历过的事情,忘记了自己的家人。有时候他们围在一起喝酒,企图去回想参战前的一些事情,但是好多次都失败了,他们脑海中只有轰炸声,只有黑暗和强光。”
那几位老人尚在世的时候渡边和晴子每天都要往他们住的地方走一圈,问他们有什么需求。有几位老人早早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行为方式像个小孩。他们不愿意住在一起,而且生活上有许多恶习,因此渡边和晴子每天都要花好大心思去照料他们。
“其中一个半痴呆半清醒的老人说,只要他们走到一起,那感觉就好像马上要爆发战争了。”渡边站在路边抽烟,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太阳光,“来这里之前我在奈良一所养老院工作过,那里的老人跟其他养老院的不一样,他们全都经历过二战,也有相当大一部分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对他们而言,患了这种病也许会轻松一些。田中先生和江口老人跟那些人不一样,那几年经历过的事情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晴子说,虽然这两年生活负担轻了许多,但是看着那些老人一个个死去她心里非常难受。面对红色沙滩,夕阳把海水照成了金黄色,海上有一群白鹭在展翅飞翔。晴子低着头,显得十分失落,自从田中先生双眼失明,他就一蹶不振,整天躺在床上。晴子说:“虽然经历过战争,流过血,但其实他们跟我们一样脆弱,跟我们一样心里充满了恐惧。”美军占领塞班岛后,田中先生和他的战友躲在海边的岩洞里,过了好几年才得知战争已经结束。“时间总在流逝,不是吗,司徒君?”
“是啊,时间总在流逝。”
5月末,在岛上拍摄了两个多月的电影终于杀青了。导演史密斯先生在酒馆请演员们喝酒,那天晚上,许多演员刚从片场回来,身上还穿着拍戏时的服装,他们在酒馆猜拳、跳舞、欢呼,酒馆里热闹非凡。
“疯狂的美国佬。”晴子埋怨道。
真正疯狂的还在后头,夜晚十一点多的时候,眼看夜宴就要结束,那群极度兴奋的美国人突然唱起了军歌,然后高举酒杯大喊:“美利坚合众国万岁,美利坚合众国万岁……”
我和晴子、渡边看着这个情景不知所措。田中先生和江口老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酒馆,他们在灯光下瞪着眼睛,脸色十分难看。
史密斯导演给两位老人道歉,说演员们过于入戏,需要把情绪发泄出来。
史密斯导演说:“无论是谁获得了胜利,毕竟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田中先生没有说话,摸索着往楼下走去,江口老人紧跟在他身后。
7
随着电影拍摄完成,岛上已经没多少游客,酒馆的生意也变得冷清。我接到了生意伙伴的电话,他决意跟我联手卷土重来。我跟田中先生说,酒馆已经不需要我,我能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我非常抱歉在他身体抱恙的时候离开。
离开前的那几个晚上,虽然酒馆没几个客人,我依旧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然后,在塞班岛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经历了一件永生难忘的事情,那就是我今天要重提的往事:
那天晚上,我跟渡边陪田中先生一起吃晚饭,晚饭过后渡边离开酒馆去海边钓虾,我回到吧台准备好杯子和冰块,等待客人的到来,其间晴子来陪我聊了一会儿天,具体说了些什么如今我已记不清楚。十二点,晴子回房间休息,酒馆大堂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幽暗的灯光下抽烟,深夜一点的时候,我以为这个夜晚跟前几个夜晚一样不会再有客人光顾。我把杯子洗干净,将酒瓶安放到柜台上,准备抽烟到黎明。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身穿破烂军装的美国人,他站在柜台前观察了一遍这所老酒馆,把军帽摘下来放在桌上,点了一瓶威士忌。
“电影不是已经拍完了吗?”我问。
他没有理我,拿起威士忌在角落处坐下。
我给他拿杯子和冰块,问他从哪里来,是否要住店。
“我有自己的房间,”他十分疲惫的样子,“我刚从塔波乔山回来。”
“塔波乔山?战争还没结束?”
他夹着香烟的手微微发抖:“清理战场,到处都是地雷,漫山遍野都是尸体。”
我看见他脸色苍白、精神恍惚,便不再跟他说话。他很快就把那瓶酒喝完了,然后走到楼上去。
过了半小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是个面目清秀的日本男子,他穿着旧式服装,想必也是刚从片场下来。他熟悉地来到吧台前,点了一瓶清酒一盘花生,问刚才那个美国人有没有跟我透露什么信息。
我感到冒昧,我说:“那个人很累,他喝完一瓶酒就上楼休息去了。”
男子拿着酒和花生坐到美国人坐过的地方,一声不吭地喝起闷酒来。我一边擦杯子一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觉得他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问他。
他十分警惕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摇摇头。
喝完酒,男子站起来要走,他来到我面前,跟我说刚才上楼那个人是飞行员:“他负责开飞机把两个超级炸弹扔到广岛去。”
深夜三点多,门外的月光变得跟往常不一样,月光在浮动,像烟雾一样浮动。我看见街上有人在走动,不止一个,是一大群人,他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诡异。这些人从东北方向走来,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穿着和服,大部分是妇女小孩,他们从月光朦胧的街道四下散开,钻进两边幽暗的楼房里。
天边浮起白光的那一刻,那群人当中的最后一个也消失在屋檐下了。
8
晴子送我去机场的时候跟我说了许多话。她说田中老人最近总喜欢自言自语,他对自己每年杀死一条鲨鱼的做法感到十分惭愧。他从广播新闻里得知因为渔民的猎杀,鲨鱼的数量在急剧减少,鲨鱼不是什么恶魔,它们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个环节。他要求渡边不要再杀鲨鱼来行祭奠礼了,他之所以这样叮嘱渡边,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到第二年4月了。
我一直没有把我在岛上看到的灵异事件告诉任何人,包括晴子和渡边,也包括田中先生和江口老人。
没有跟田中先生说,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看见的面目清秀的日本男子正是年轻时的他,天亮以后走进房间看见墙上的照片我才恍然大悟。没有跟江口老人说,是因为我看见的跟他所说的不一样,他说死者都在重复生前的行为,他看见那些鬼魂无限次前往马皮角跳下悬崖,而我看到那些鬼魂正从马皮角回来。
2014年9月,在地下室躺了两个多月后田中先生去世了,晴子给我打来电话,说田中先生去世前一直在流眼泪,他说他想念妻子和女儿,可惜的是,他去世的时候长泽夫人不在身边。
2019年10月,江口老人去世了,还是晴子给我打来的电话。晴子跟渡边结婚后生了两个男孩,江口老人去世前几个月他们把老人接到酒馆里,安排他住在地下室田中先生的房间。晴子说,江口老人去世的时候十分平静,他吃完粥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看着看着就走了。
责任编辑.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