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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零二百一十九天

2021-03-24黎朗

画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墓碑书写世界

黎朗

父亲入土为安是在他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夕。

黑色的墓碑上简约地镌刻着父亲的名字,以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当然还有两个日期之间的连接号和家人的名字。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以这种方式延缓被时间抹灭,但终究是徒劳的。

我凝视着墓碑上再简单不过的连接号,不禁在想: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多少天?一个人到底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多少天?极简的符号真的能浓缩人整整一生的时间吗?这是些简单却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同时也是很无聊的问题。很多人都不太关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多少天。对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因为还活着,还要继续活下去,所以他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对于那些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因为他们已经离开,更没有人去为他们关心这个问题。

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万零二百一十九天。是的!我以非常笨拙的方法得到了这个无聊的答案。因为我很关心!父亲生活过的每一天不仅对他来說很重要,对于我来说也同样重要。可能父亲并不这样认为。

一个普通人能生活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的时间就只有三万多天,你、我、他没有多大的区别,短暂而又漫长。

之后,我无意间翻阅家里的相册,发现了一张父亲少年时代的照片。其实,我原来也看过这张照片,只是没有特别地在意。父亲离开之后,才显得这张照片的珍贵。这是一张父亲送给他生活在异地的哥哥的照片,也是我能找到的父亲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不大,能放在手心上仔细端详。父亲稚嫩的面容被印刻在稍显斑驳的相纸上,在发黄相纸的空白处,有一组代表日期的数字“1941.9.18”,不知道是父亲还是照相馆的师傅用毛笔书写的。正是因为这个日期,让我对父亲在这天的生活产生了无限的想象。想象他在家里穿上崭新的白色衬衣,用梳子整理好每一根头发,走出家门,穿过他熟悉的大街小巷,来到了成都繁华的商业街,找到照相馆,端正地坐在木制相机前,精神抖擞地拍下了这张照片。这一年,他14岁。两三年之后,他成了一名远征军士兵,征战缅北战场。

照片上留下的日期让游离状的影像锚定在固定的时间点上。每每此时,我们都深信不疑。面对这个奇怪的逻辑,我蛮横无理地决定要将父亲生活过的每一天的日期书写在与他相关的照片上,让作为物件的照片不再是轻薄的图像,而是承载了父亲一生时光的物品。因为我不愿父亲像其他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样,只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铭刻在墓碑上,然后用一个短短的连接号就概括了一生。父亲的一生很普通,随着他的离开,我知道到最后连生卒日这两个特殊的日子也终将会被遗忘,仿佛他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我想要把那短短的连接号从父亲的墓碑上抹去,让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每一天都展现出来。就在这样的意念的指引下,我开始了漫长的书写工作。

在以这样的方式和父亲的对话中,我才感到自己对父亲的生疏。他的过往几乎无从知晓,青年时代的经历已成为空白,在有能力述说和回忆的时候,他却在有意遮蔽。当社会环境允许描述那段历史时,他的记忆已经被时间冲刷而去,经历只能变成只言片语。在他去世前一年,我和母亲带他去香港游玩,我们一起站在尖沙咀眺望对岸的香港岛。父亲坐在轮椅上,似乎有些激动,举起有些颤抖的右手指着前方,对我说:“四几年就来过这里,我是从这里上船去的东北。”父亲似乎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他的这几句话让我异常地震撼,这是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我都不知道的经历。我想继续问下去,父亲仿佛没有精神了,摆摆手,用最后一点力气说了句:“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对我而言,父亲的一生经历只能用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来。

我最后一次用手触摸父亲的身体,是在10年前那个夏天某个炎热的下午,他刚洗完澡,我要把他从卫生间搀扶到客厅。当我把手伸向父亲的时候,我却没有勇气去握住他的手掌,只是冒失地把手伸向他的手腕。突然间我的手停滞了,一动不动地悬置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疏远和陌生弥漫在整个空间,紧紧地把我和父亲包裹在一起。 父亲干瘪的身体和皱巴巴的肌肤充满在我的视线之中,直至此时,我才发现父亲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端详过他的身体,更没有勇气用手抚摸。

陌生,让我鼓起勇气展开一场对话,让我重新认识我的父亲,虽然为时已晚。

从1927年12月3日开始,到2010年8月27日为止,这30219天的日期一次次地被我书写在关于父亲身体的照片上,书写在父亲留下的遗物的照片上。夜以继日地书写,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同时我也想更多地把自己的气息融入照片中,使照片有更多我的痕迹,仿佛这样可以和父亲更靠近些。用我的时间消耗来构筑父亲生活过的时间,以此来满足我虚幻的主观想象,从而把父亲的一生书写完整。这样的书写过程不断地把我带回到父亲曾经生活过的每一天,也一次次地让我开始对父亲生活的想象和回忆,对父亲的记忆也由模糊变得清晰,直到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天,这天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因为有了这组作品,人们时常会和我谈论起我的父亲或是他们的亲人,谈论起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也是因为有了这组作品,让父亲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我度过了这起起伏伏的10年。也许这就是摄影或是艺术的意义吧!

在我看来,父亲度过了平淡的一生,在社会上他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人;他的离开和任何一位普通人的离开一样普通,普通得很快就会被遗忘。我一直在以我的方式抵抗着这样的遗忘,抵抗着随时间的流逝而对父亲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和情感。

这种抵抗有没有意义?不得而知。

只是我总时常想起10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父亲用颤抖的手握住铅笔在我与他交谈的笔记本上写下的那句话:你走了哪时候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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