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媒问道:梁绍基访谈
2021-03-24孟尧梁绍基
孟尧 梁绍基
孟尧:2020年10月,我去浙江天台拜访你,坐火车到了临海站,就已经觉得周围的自然景观秀美温润。再乘汽车抵达天台,发现那里更加云雾缭绕、清新幽静。人在这种环境中,心自然而然地定下来。你经常谈及天台给你的滋养,我虽头一次到访,也粗浅地感受到此地的山水气质和你作品气质之间的关联。我想知道,自你入驻天台至今二十载光阴,你对天台的理解发生了哪些变化?你的艺术中是否有什么离开此地而不能的限定?
梁绍基:青年时期,我背诵李白诗作《梦游天姥吟留别》时便神往天台山了。20世纪70年代初踏天台山石梁华顶景区,真切地感受到这片浙中山脉果然“仙”。天台由天上星宿之“台宿”而得名,不仅山水神秀,且是宗教圣地。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因工作居天台近三年,惊讶地发现其历史文脉之丰厚,寒山、拾得、济公等隐士皆出于此,生发了“仰山”之情。为了追寻天台隐逸文化的奥秘与潜能、追寻“唐诗之路”的风采、体验作为中国佛教主要宗系之一的天台宗和南方道教祖庭的气场及开中国泼墨山水先河的天台山画派的踪迹,也为了与自然亲近、与自己的生命亲近、与艺术亲近,我毅然决然离开沪杭,并将工作室搬到天台赤城山麓渚溪畔,紧依国清寺。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始源亲切之处。”静居天台二十载是一次还乡。我推窗即见群峦氤氲山云,俯首观察蚕吐丝布云。那“云”是自然的呼吸、生命的呼吸,是高远、逍遥、自由的象征,是绵绵不断蚕丝的凝团。于是,许多以云为主题的展览及作品应运而生,如“云”“雲上云”、《云镜》《云窑》……寒山的诗句“白云抱幽石”为我最爱。
小小的智者塔院坐落在登华顶的途中,僻静的山坡古朴、幽静,石墙上镌刻着“即是灵山”四个字,其长廊壁报上曾书写着一句话:“生命的富足来自独处,独处意味着当下。”我抄录后贴在卧室床边。一次研讨会上,当我谈及这句话时,董冰峰惊叹道:“此多么当代啊!”疫情封城期间,是国清寺方丈谆谆告诫我的一句话“境随心转”,使我淡定面对现实。我现在明白宗教的深层是哲思,真正的静修是开放、慈悲,对一切生命的大爱。寒山、济公之“癫”是“云游者”的逍遥,爱得彻底,善恶分明,独立不羁,故放浪形骸、忘乎所以。或许由于天台建设节奏比大都市慢了几个节拍,反而容我能将许多都市里稍纵即逝的事物再细细分辨,咀嚼良莠。天台成为我认知生命、认知艺术真谛的“确凿的近处”。
孟尧:在你的工作室里,看到一些完成与未完成的作品,感覺与展厅、画册中所见区别很大。直观的感受有二:其一,工作室中的作品,仿佛处在休憩之中,更加朴素内敛,光彩还未释放;其二,触摸织物,在视觉之外对蚕丝新增了一种触觉体验。这两种感受让我意识到,蚕作为一种创作媒介的丰富性,如何被你依据不同的空间、光线、材质所统合,同样一组作品,展示的环境不同,所见所感会有明显的差异。对于观者而言,体会到这种差异,我认为是接近创作者的造型敏感和洞察其艺术针对性的重要前提。你如何看?
梁绍基:对艺术家而言,其创作贯穿于工作与生活的全部,且创作过程大于结果。每一次作品于不同空间的陈置,都是一次艺术邂逅,成为激发新灵感和验证曾经的构思的机遇。诚然,工作室内的作品一般处于“雏形”,不完整但依然有力量,甚至比展厅中亮相时还惊心动魄,例如几千条蚕齐涌缠绕生锈的金属链环时的场景令人难忘;诚然,许多作品语言和构思的表达,有赖于其他媒体的辅助,如灯光和建筑因素,生成一种“场”,例如《月庭》《寂然而动》等作品,唯放置于暗空间,让几束灯光穿透耐力板上圈圈的丝迹,形成影斑撒落在地面时,才能产生神秘、虚寂的氛围和丝光的宗教巡礼。而蚕吐丝所呈“8”字形结构产生的折光现象,人移步中视焦变化丝晕随之旋转的幻象,这些奇迹唯身临展厅现场方能体会到。
孟尧: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可以看作你“蚕媒问道”的初修阶段,也是你格物致知的一个关键时期。你曾细致描述了蚕在吐丝时,如何由兴奋、攀高的大摆幅走向发木、发怵,也提到家蚕、野蚕的形态及力量差异。蚕在短暂五六十天的生命历程中,所有存在的状态、生命的痕迹,也被你定格在作品《残山水》之中。你由“蚕性”悟到“人性”,由微小精微见广大的思考,也发轫于这个时期。对你而言,在这个熟悉与把握“蚕性”的阶段,生发了哪些对今天而言依然至关重要的东西?
梁绍基:《自然系列》作品的一大特征是运用活体的生物媒介,把蚕的整个生命历程纳入艺术的观照之中,非常富有挑战性。非蚕农的生产系统的技术所发所为,也非桑蚕科研实验室而就,是跨学科的实验。正如尼采所说:“用艺术的眼光看科学,用生命的眼光看艺术。”1989年着手养蚕时,面临的首个问题是认识活体媒介的生长规律。家蚕的一生是多变态的独食桑叶的鳞翅目昆虫纲,蚕蛾属节肢动物门。家蚕由野蚕驯化而来,它的丝囊变得发达了,但在自然环境中免疫力弱化了。《自然系列》的创作过程就是认识蚕性——它与温湿度、光、集聚性、生物钟、病菌乃至基因学的关系。在长期养蚕实验中,我发现蚕吐丝的轨迹呈“8”字形连续展开,这是蚕的行为学,也是世界万物运动的密码和数学的阿尔法符号、中国的太极书写,于是我以之创作了《8字谜》。而作品《残山水》则为在交织的丝网下覆盖了蚕一生的释放物,包括蚕卵、蚕茧、蚕蛹及蚕沙(粪)、蚕尿、黄渍、病蚕遗骸……其写照了小生命的历险和重生的顽强,构成了一幅中国长卷,其“残”即“禅”。由此可见,生物艺术创作极重要的法则是“发现”,并让自然而为。如此,“器”升华为“道”,材料媒介转换为语言和观念——蚕媒问道。
孟尧:时间和生命,是你创作关注的核心层面。这种总结和概括不无道理,但在具体的作品中,亲身感知、体验艺术家的用心,是更本质和直接的方式。文字阐释之外,观察你不同阶段作品的形式与样态的变化,更能看清你不同时期对生命和时间的认知与表达差异。《床-自然系列 No.10》《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平面隧道》《时间与永恒》《寂然而动》相比,就体现出你在语言与媒材组织方式上的明显差别。相比而言,早年的作品中,更凸显一种直接的视觉张力的强弱、刚柔之别。而近些年的创作,更在意蚕媒与光线、空间、各类自然材料的融合,作品更加松弛,营造虚空的意境,更强调“蚕”外之意。能否就此谈谈?
梁绍基:艺术家的创作是其生命遭遇的沉思和解放。在20世纪90年代,中西文化激烈冲撞,社会激荡,《自然系列》的创作中对抗性的语言显而易见。如《自缚》《自然系列N o.25》(赤足行走在铁刨花上),以及用烧焦的马达线圈制作的床上,蚕年复一年地吐丝、蝶化、涅槃……而我中后期的作品渐渐变得内敛、简约、朴拙了。对重与轻、虚与实、动与静、光与影的追问,引导我潜入生命和时间课题的深层或蚕外之音。例如《链——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是有感于千钧一丝、悬于空中摇晃的蚕岌岌乎危者的情景,经过冥想而得。而《寂然而动》则构筑了一个神秘、虚寂的被解构的无指针的时钟,丝光流影环绕着它缓缓运动。这件作品是受天台宗教义“止观”的启悟而经数年构思创作的。《平面隧道》则“虚至极,守静焉”,将多维时空压缩到一张如蝉翼般微薄的丝箔上。我以为,一根蚕丝、一片丝箔上便存储着生命无限的信息和艺术无限的可能性。三角丝锥是持续了20年的创作,由蚕丝迹重重堆垒铸成的生命意志纪念碑,它曾游历了欧美亚诸国,与不同时空对话——时间与永恒。
孟尧:上次我们通电话,你谈到2020年的疫情,其实就是世界的呼吸出了问题。我突然想到你谈到创作《碑》的时候,背景声试了很多都不合理,最后选择了你自己的哈欠声才满意。你说“历史,本就像人的呼吸”,我觉得这是兼具生动与深刻的表述。在你的作品里,声音其实也是十分关键的因素。《听蚕》《碑》里对蚕声的表达,令人印象深刻。
梁绍基:呼吸、声、光抵空境,是我近年创作探索的方向。
呼吸即生命最基本的吐纳运动。飘逸的蚕丝弥漫,如云如流,是生态的自由呼吸。当全球化逆转,各国民粹主义高涨,科技、经济交流重重受阻,文脉被切斷,地球的绿色凋零,世界的呼吸系统失调,便患上新冠肺炎了。
为配制影像作品《碑》的背景声,我数易其稿,试验了三年之久。曾用多种乐器和诗朗诵配之,但感到其效果太“实”,难以传递我对历史的认知——历史如烟如流、空渺、惆怅而博大。其表情丰富,暗暗循环搏动,悄悄流逝变幻,人们却浑然不知,这岂不是呼吸的特征吗?一部部英史、痛史、悲史,如此轮回着,书写着民族的体魄、沧桑和生态。最终我录制了自己和一个幼儿的深呼吸声,时隐时现地注入在影像蚕虫文蠕动的节奏中。
作品《听蚕》则营造了另一种声音的场,将蚕室搬进展厅,让观众听取天籁——蚕啄桑、吐丝、蝶化之声,“听蚕”即“听禅”。
孟尧:声音之外,光也是不可或缺的。正如之前谈到的,你很多作品都在经营“光境”上下功夫,有时幽光潜隐、有时明亮清澈。不同的光影中,丝光迥异。这种对光的求索,在近几年的作品中,越来越被提炼至虚无与精神性的方向。在我看来,你组织光线的方式更彰显了蚕丝超越物质性的一面。前两年,你和科学家合作,更创造了“荧光蚕”。你对光与你作品的关系,又是如何看的?
梁绍基:在2014年于上海香格纳个展“元”的代序中,我曾写道:“蚕是光的使徒,是穿越万象、呼唤救赎、轻盈神秘的波震。”数年前,我又与科学家合作,将海生物里的荧光蛋白注入蚕卵,进行转基因实验,创作了作品《荧光》,一堆蚕茧构成的舍利塔辉射着神秘的绿光。生命之光、科学之光、神之光、思想之光,凝聚成微观与宏观世界中一抹无限延伸的丝光。
孟尧:你常说,你最欢喜的就是实验;你不怕失败,失败也是一种艺术,也是一个结果。那么这几十年中,有哪些失败的过程令你记忆犹新,对你产生重要影响的?
梁绍基:实验、冒险、成败、艺术之间没有一堵墙,好奇和追问、反思和意志是艺术前进的驱动器。《残山水》曾为不屑一顾的弃物,通过反观冥想而打开了艺术的新洞天。我常常从偶发事件中得到启示,偶然中寓必然,慧眼如是观。
孟尧:“艺术就是艺术家用自己的慧眼打开别人的天眼,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想这句话很好地道明了你创作艺术的意义。艺术应当是开启和激发性的。艺术家的使命也许就是不断超越自己的局限。就在不久之前,你还在反思,说自己以前强调生命和时间,现在更愿意谈生态。能否谈谈你这个最新的思考?
梁绍基:倘若说“时间和生命”指涉个体,是对始源、本质的探究,那么“生态”则指涉群体,思考众生、所有事物生命之间的时态、其发展变化的相互关系。希腊语的“生态”(ECO)一词泛指环境、家、宇宙。对各种生态的关怀是当务之急。我崇敬老子,我以为在中国古代圣哲中,唯有老子有超前的生态意识。在《道德经》中,他以洗练的语言道出了宇宙物演的规律:“道法自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