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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的故里与远方(外一篇)

2021-03-24孙建华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山阴唐婉稼轩

孙建华

舊时茅店社林边

有的时候,一个人会看不清自己,也看轻了自己。就说我吧,写下了许多不成器的文字。不知道是珍惜时光,还是浪费了许多时光。

女儿在省城济南,济南外国语高中上学。少年时我也在济南上学,山东电子工业学校。女儿学校离城区很远,在遥墙机场与工业北路之间。不开汽车,不知道济南多远。不去机场,不知道济南多大。因为接送女儿,我和妻子就一次又一次奔波在前往济南的路上。过黄河,走机场路,再过小清河,就是女儿的学校了。小清河上的一座桥已相当破旧,进入拆除、重建状态,只能绕路。

路上有一个加油站。我承认,对这座加油站,没有什么异样之感,妻子却说,那个加油站叫稼轩加油站,挺有文化气息呢。就是呢,为什么一座加油站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妻子说,这条路叫稼轩路。我终于想起了什么。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是济南人。路之尽头有个村落,叫四风闸,是辛弃疾的故乡。

羞愧之情油然而生。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里了。少年时光,我就知道这个地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稼轩词、放翁诗,泰山北斗,仰之弥高。可是,可是路过先生故里,竟浑然不知。我承认我真的是没文化。有大半年的时光,小清河上的桥一直没有修竣,我和妻子,一次又一次路过那个地方。

历城县四风闸,一个安静、平和的村落。路边有辛弃疾纪念馆,北方乡村的大宅院,如果没猜错,那就是辛弃疾的故居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车行稼轩路,路过四风闸,路之尽头是一片玉米地。烟浓柳绿,郁郁葱葱。高大白杨,树梢凌空,偶尔飞过一架硕大的空客或者波音。

飞机场、钢铁厂、高速路,车流匆匆,大飞机轰鸣。落霞再也不是与孤鹜齐飞,长天之下,浓云与青烟常在。那个村落一点也不环保了。还好,小清河的水还清澈见底,依旧东流,依旧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只是曾经的济水已经是黄水滔滔,变成黄河了。不远的地方,还有女儿的学校,传来琅琅书声。

稼轩先生大半生的时光都在眺望中原,怀思北国。家国情怀,溢于言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浩如烟海的词句文字之间,竟然找不出关于济南的文字。哪怕是几句,一首也好呀,竟然没有。

难道说“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说的是小清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说的是济水?分明不是,真的不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为什么不是济南呢?“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唉,说的都不是济南。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那是江南乡村的风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不知为什么,泪水突然间就流了出来,诗情画意之间,分明就是先生留给故乡的文字。我和妻子、女儿穿过一个村落,高大的白杨树下,有一个深深的水塘。走过一段不平的乡间路,爬上公路,就看到了一座桥。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我频频回首,希望可以看见他的背影。白杨白蜡,绿柳槐椿,绿树成荫。先生何处安息,如何了结,这浓浓的思乡之情。

男儿到死心如铁

南宋。词坛宗师,辛弃疾稼轩先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四风闸。有人说,理想是高远的,现实是骨感的。梦想呢,抓住了梦想,也就是理想。

当年稼轩先生一介书生,拍案一怒,揭竿而起,举家起义。怎么也想不到,再也回不去那个地方了。辛弃疾的少年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在北方的最后一段日子,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当年的辛幼安,走的如此决绝。

辛弃疾幼年丧父,亦失母,自小跟着爷爷长大。他出生那年,“绍兴议和”即成,岳飞也被害身死。他爷爷是金朝高官,曾经出任亳县知县、济南知州,最后还出任开封知府。辛弃疾是北方遗民,参加过金朝的科举,两上燕京,金榜无名。从此,这个高官子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据说,爷爷辛赞虽然在金朝当官,却身在曹营心在汉。爷爷不是关羽,而是徐庶,给孙子普及爱国教育,让他铤而走险,做一个反对派,怎么能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这样的说法并不可信。爱国情感与民族情结是天生的,以上假设对于少年辛弃疾而言,都是成立的。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因为历史并没有走远,民族之间的纠结还在。爷爷既当过金朝的官,也当过宋朝的官。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岳飞的故事传遍了大江南北。一个青年,随便给他讲几句,是非分明,高下立判,用得着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中国传统教育其实是成功的。

辛弃疾的武术老师叫刘汉,是辛家的看家护院保镖。王彦的“八字军”战士经常讲故事给他听。就是一个远渡重洋的华人还讲一讲故乡情怀,更何况一个沦陷区的青年?只要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理想,就像暗夜中的灯火,梦想也会越擦越亮。

辛弃疾曾两度北上,一是参加科举考试,二是进行国情调查。在路上,他目睹了完颜亮的千里连营,也知道了他的狼子野心;知道了金朝南征在即,宋金两国再次交战势必难免。作为一个有理想又文武双全的青年,他必须做出选择。

爷爷过世之后,辛弃疾大干快上,积极组织民间力量,伺机起义。在故乡四风闸周围的十里八乡,他成为一个带头大哥,谁也阻挡不了。

站在女儿的校园之中,我经常望着天上的飞机发呆。“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知道,辛弃疾当年在四风闸的田野之中,念叨的一定不是这句话,应该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良田千里的丰收果实,都被过境的女真军队抢光了。清溪茅舍之下,麦浪黎粟之间,潜藏着异样的爱国激情。

理想的激情迸发,是不需要理由的。那时,他还不是一个爱国词人,一切只源于朴素的爱国情怀,坚定的民族立场。这是一种选择。完颜亮大举南下,北方百姓揭竿而起,反抗女真的巨大浪潮席卷北方。金朝进士、北国才子辛弃疾就这样被裹胁而去。

金戈铁马,义无反顾,勇敢前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辛弃疾是姓名,也是这样的千古相映。当不成霍去病,也要成为岳飞,没有谁认为他不行不可以。过河的卒子,绊马的腿。理想的旗帜高高飘扬,有时也会变成梦里黄花。

而当时,辛弃疾没有成为天然的起义领袖。二千多人的队伍汇入起义洪流,就像一锅汤里撒了一把胡椒面儿。他成为活动于泰山地区的耿京起义军的掌书记,可以说进入了领导层。辛弃疾的传奇都在那二年释放。

追杀叛徒义端,斩首而返。渡江联络南宋,起义失败,耿京被杀。他带领五十骑,击杀叛徒张安国,争取已经反水的士兵重归麾下,率起义余部万余人,南下归宋。英雄凶猛,铁骨铮铮。激情四溢,波澜壮阔,万丈豪情,看起来比岳飞的故事还要精彩。

最接近梦想的时刻,也是梦醒时分。英雄立马,万众归心。辛弃疾白马渡江,也成了一只南飞的孤雁。这样的故事并不悲伤,也不苍凉,但辛弃疾真的走了,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济南,也离开了中原。“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辛弃疾这个名字,会被时光越擦越亮。

东风夜放花千树

站在大明湖畔的“稼轩祠”下,我一直有一个错觉。大明湖南岸的官衙,曾经是辛弃疾的家。可能是,可能不是。这样的问题并不重要,这个地方,他一定是来过的。

济南大明湖南岸的“稼轩祠”,也就是辛弃疾纪念馆,建于1961年。无论是李清照,还是辛弃疾,与济南的渊源可能是一种真切的虚无之感。他们真的是济南的文化遗产吗?辛弃疾的英雄行为是属于济南的,而那些文化产品,难道说是属于江南的?这样的说法,并不公平。英雄的故乡,给先生找一处安魂之地,是应该的。

辛弃疾流亡江南46年。济南英雄,江南游子,大明湖之畔,这个地方,他愿意回来吗?“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估计南宋君臣看着这样一支队伍,出现在江中,爬上岸来,看起来头晕,想起来头大。太上皇赵构心里会说,我以为他们死了呢,怎么真的来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接见他的是赵构皇帝。辛弃疾南归上岸的时候,与他说话的已经是孝宗皇帝了。“隆兴北伐”正在隆重地进行,孝宗皇帝也隆重表彰了辛弃疾。待辛弃疾从众多的接见与表彰之中闲下来时,符离战败,“隆兴北伐”已经呼拉拉地失败了。朝庭任命他为镇江通判,辛弃疾马上离开临安上任去了。

跟着他跑路的万余将士,大多都是济南人,最后怎么样了呢?历史上没说,辛弃疾也没敢问,无非以下几种结局:就地改编,分别安置;遣散转业,下乡安置。反正这支军队与辛弃疾没有什么关联了。初进官场,辛弃疾立刻发现南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虽然没有了秦桧,但投降派的势力依旧很强大。他写过《美芹十论》《九议》,得到孝宗皇帝的嘉许,然后就奔赴地方,担任各种各样的文职。

辛弃疾官职不高,权也不大,多是安抚史、转运史、签判、提刑,基本没有担任过地方主官,或者统领过一支军队。在谭州任上,辛弃疾组建过一支飞虎军,大至是3000人。在江西时,辛弃疾剿灭过一次规模不大的茶农暴乱。

1180年,辛弃疾担任南昌知府,并兼任江西安抚史。在江西上饶带湖修建新居,安置家人,并将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之后被罢官,回到带湖隐居,自号“稼轩居士”。后来因为带湖庄园遭遇火灾,他不得不搬家至铅山鹅湖。湖之畔有一眼“瓢泉”,先生的终老之地,就是这里。

64岁那年,他被朝庭召回,担任镇江巡抚使,留下了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飯否?

辛弃疾的政治激情被重新点燃,是因为“宁宗北伐”。南宋丞相韩侂胄大张旗鼓地准备北伐,又一次想起他。这一次重返官场,让辛弃疾心力憔悴,目睹了“宁宗北伐”的初起与失败。66岁的辛弃疾再次罢官,回到江西。

68岁那年,朝庭试图重新启用辛弃疾,担任枢密院承旨,兵部侍郎,辛弃疾终于得到了重用。但稼轩老矣,走不动路,吃不下饭,请辞。1207年秋,辛弃疾卒于江西铅山。一年之后,南宋朝庭杀韩侂胄,“嘉定议和”遂成。

历史有幸吧,南宋没有让辛弃疾冲锋陷阵,报国杀敌。从“隆兴北伐”至“宁宗北伐”,40年和平时光,当年的济南英雄辛弃疾变成了江南隐者稼轩先生。“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无论他心里有多么不情愿,都不得不转身成为一个文人,一个豪放派大词人,也成了南宋“词坛宗师”。他留下的那些璀璨多彩的文字,那些如珠如玉的词歌,至今仍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曾经奋勇杀敌的少年英雄,转身成为吟咏山河,慷慨陈词的文化大师。这也是英雄行为,谁又能说不是呢?辛弃疾的背影高大伟岸,他的历史形象千古不朽。

辛弃疾流亡江南40余载,真的不再想起济南、不再思念故乡吗?站在大明湖畔的稼轩祠下,这样的问题愚蠢,而又让我沉迷。我以为,是济南这座城市让他伤心了。英雄梦与文化情怀,他还是更看重前一个吧。这里是梦想升起的地方,这里有青春洋溢的时光,这里有英雄豪气的战场。当年毁家举义的时候,何曾想过要当一个文人,做一个词人?

21岁那年,家乡二千多青壮追随他,等于他的家族乡亲全都背井离乡,走上了不归路。战场之上是需要流血的。他们现身在何处,灵魂可否安息?想起他们,不一定是悔恨,但一定会痛苦的。那沦陷的济南不知是应当恨他,还是爱他,那是一种怎样的纠结与痛楚。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想起故乡,稼轩先生不止是流泪,心上还要流血的。带湖鹅湖风光好,一泓瓢泉稼轩老。当年辛弃疾选择终老之地的时候,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其实带湖怎比明湖好,趵突更似,英雄心不老。

“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仰看着郭老写下的楹联,夕阳西下,明湖之上的金光点点。其实早该到这个地方看一看了,大明湖来过无数次,怎么就一次又一次错过了呢?这是一种真实的羞愧,没有理由。

稼轩祠几进院落,不大,却显得空阔落寞。黄昏时分,只有我一个人走了进来。诗词题壁,书法长幅挂于墙,都是名家手笔。幽暗的、安静的黄昏,一首一首地读下来。心潮起伏之后,宁静随之到来。一缕光芒照入窗棂,随之传来的是蝉鸣清越。夕阳窗外树,寂寞往事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读完了这首《青玉案·元夕》,我的泪水悄然滑落。我认为,这首词最好。无论是在临安杭州写之,还是在东京汴梁读之,或是泉城济南唱之,爆竹声声之中,想起来,读起来,心情都是一样的。我想那是辛弃疾最快乐的时光。十万忧愤,百千愁绪,赋之于词歌,为什么不去快乐地歌唱?

归去来兮,魂归故里,就不必了吧。“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问天下谁是英雄,先生算是一个吧?据说稼轩先生死之前夜,依旧挥舞着一把长剑,高喊着“杀贼,杀贼。”

好长时间,稼轩祠中只有我一个人,看起来没有人再进来了。我独自面对辛弃疾的雕像,身长八尺,高大威猛。英雄血,遗民泪。明湖水,西江月。稼轩先生身在江南,梦在中原。江西上饶的铅山之下,是否有这样多的烟雨楼台,满城的烟柳,都市的流泉。

黄昏既晚,夜色降临,万家灯火。我脚步匆匆,不再流连。夕阳草树明湖水,寻常巷陌故人家。英雄梦逝江南路,留下人间满地歌。

陆游,山阴或者沈园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沈园的梅花开了,陆游写下了《卜算子·咏梅》。那一年,陆游20岁,娶回了表妹唐婉。陆游家在山阴,山阴有沈园,陆游有唐婉。陆游的一生,都被山阴牵住了。

南宋诗人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就是今天的绍兴,无疑是人文荟萃的好地方。绍兴是周树人的故乡,也是秋瑾的老家。著名的《兰亭集序》之兰亭,也在山阴。所谓山阴风骨,自古犹然。山阴梅花著风雨,沈园风流千古愁。陆游一生的悲欢,就从这里开始。

陆游与唐婉,新婚燕尔,两年不到的幸福生活,后面就是风波迭起,婆媳交恶,棒打鸳鸯,无奈休妻离婚。此中曲折,陆游知之,唐婉知之。各种各样的传说与猜测,遂成一段千古风流的故事。所谓文坛秩事,其实是一场爱情事故。

唐婉是一个漂亮女子,是美女也是才女。陆游的母亲是她的大姑,她是陆游的表妹,才子配佳人,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唐婉嫁入陆家,陆家是欢天喜地的。耽于夫妻之欢,固然其乐融融,却误于孝道之顺。唐婉不能够勉励夫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能成就于功名,却沉醉夫妻间的小幸福,这让陆母非常失望。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陆游是一介书生,不是卫青也不是霍去病。夫妻诗词唱和,琴瑟和谐。两个孩子亲密无间,无疑疏离了母子、婆媳间的交流。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让陆母觉得自己还是大姑,不是亲妈,让陆母进一步地认为,跟着这个女子,陆游是没救了。

终于有一天,陆母发威,你们都结婚两年了,咋还没有动静呢?这让陆游不知所措,也让唐婉没有面子。美女可爱,老母可怜,还等着抱孙子呢。唐婉娘家也认为陆母很没有道理。陆家妈和唐家爹本就是亲姐弟,说起话来,那是相当的通透彻底。矛盾无法调和了,几无回旋余地,唐婉也就回了娘家。

陸游就这样被两家大人给晾晒了。没有了立场,没有了主张,随波逐流,随她去了。见不着唐婉,没有了主意。罢,罢,罢,休了你吧。表妹还是表妹,大姑还是大姑,岳父还是舅,表哥还是哥。陆游后来坦言,少年时期的婚变,是因为唐氏久婚不育。这样的说辞,可以让陆游心安了吗?

或许说,陆游痴情不改,就是不离。但唐婉不生孩子,陆母着急,陆游就不着急吗?还有一个主意,再给陆游娶一个。陆游愿意,唐婉还不乐意呢。

没有了唐婉,陆游才发觉非常的遗憾。他在外边找了一处房子,安置了唐婉。牵扯了两年,这事让陆母发现,愤怒,非常的愤怒。陆母快刀斩乱麻,给陆游娶了温柔敦厚的王氏。唐婉也于同年再嫁赵士程。事无挽回余地,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其实,这桩情案,陆游很不大气,非常没有立场。休书,是谁写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写过休书,还和唐氏藕断丝连。少爷的脾气,小姐的性子。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说到底,唐婉是被陆游坑了。

那一年陆游27岁,正在努力考取功名。山阴沈园的梅花又一次开了,陆游前往沈园,唐婉与赵士程夫妻亦在。陆游与唐婉四目相对,百感交集。寒暄几句,非常客气。唐婉叫来一桌酒菜,陆游与赵仕程、唐氏喝了几杯薄酒。前妻已是他人妻,要知如此,何必当初。

本已是尘埃落定,却让陆游悲从中来,难以自抑。赵氏夫妇离去之后,遂在沈园西壁写下了一首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就是著名的《钗头凤·红酥手》。对于陆游,沈园可以是寄情之所。对于唐婉,却是销魂之地。

次年,唐婉再次来到沈园,看到陆游的题词,于是和韵一首也写在了墙上。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也是《钗头凤·世情薄》。文学繁花的身后,隐藏着一个凄凉的孤魂。唐婉久病,同年秋病故。一段文坛佳话,一起爱情事故,应该是结束了吧。陆游回到山阴,才知道唐婉已经死了。

那一年在临安,陆游参加了非常重要的一场考试,科举进士。陆游与秦桧的孙子同场竞技。陆游名列第一,抢了秦家的风头。复试之时,各位主考依然不给秦相爷面子,陆游还是名列第一。想不到的是,秦相非常愤怒,找来陆游的卷子严格审批。妖言惑众,妄议国事,上纲上线,别说状元了,直接除名。

眼看着就是状元郎,最终却名落孙山。严格来讲,陆游不冤,谁让他碰见秦桧了呢。他才华横溢,世间公认,只要秦相还在,陆游就别想当官。陆游31岁那一年,秦桧死了,3年后,陆游入闽担任宁德县主薄。后来孝宗皇帝登基,赐陆游进士出身。

孝宗皇帝可能是南宋最好的皇帝。拨乱反正,给岳飞平反昭雪。“隆兴北伐”,符离战败。势如破竹的北伐大军在宿州符离遭遇金军主力阻击,宋军全线崩溃。那时张浚的行营还没有离开建康,那一年,辛弃疾也南下归宋。那个时节,陆游正在老将张浚的幕府担任参军。张浚再一次遭到了清算,罢官回家抱孙子去了。陆游作为张大帅的主要参谋受到牵连,那些主和派认为,张浚北伐是被陆游煽动的。陆游罢官回家,闲居山阴。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46岁,范成大主蜀,陆游入幕。48岁,入四川宣抚史王炎幕府,再次投入军旅生涯,当过最大的官是严州知府。65岁,罢官回家,再回山阴。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陆游的诗词佳作,相当多的都是在山阴愤笔而成的。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1186年写于山阴。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1188年写于山阴。

陆游的晚年诗篇,慷慨激昂,沉郁悲凉。“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还是写于山阴。

1189年,陆游最后一次辞官,回到了山阴。73岁,妻子王氏病死。76岁,陆游写下《沈园怀旧》:“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这是《沈园》。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这还是《沈园》。

陆游84岁时,再到沈园。“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众多《沈园》诗中的最后一首。

我想那个时节,陆游的心中柔情如水,怀思往事,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足以让后来的人们确认,他真的很爱唐婉。唐婉泉下有知,会相当欣慰吧?陆游不再是那个风流少年,唐婉也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香魂飘渺,青春依旧。对于陆游而言,她不仅仅是妻子,是表妹,更是远年的知音。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此种悲凉,谁能消受。青海际,雁门西,梁州城,长安路,陆游人在江南,只能梦中消受。史诗一般的人生经历,不这个样子又能怎么样呢?北望中原,痴心等待。对于陆游,那是一辈子的时光。

“萧萧白发卧扁舟,死尽中朝旧辈流。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位卑未敢忘忧国,那是诗人践行一辈子的诺言。

陆游的人生纠结,其实是民族危亡时刻的赤子之情、拳拳之心。陆游85岁时,写下著名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陆游的绝笔。

1203年,宋朝又一次北伐,史称“开禧北伐”,又失败了。主持北伐的韩丞相被割下首级送到了金营,换取“嘉定议和”。 政治上不成熟,军事上特别的冲动。那一年,陆游81岁,老境堪好,却目睹朝庭惨败,如大梦初醒,特别的失望,非常的痛苦。历史的苍凉,在詩人的笔下,并非全在笔墨之间。

南宋,是中华历史之中悲凉的一页,也是丰富华彩的文化章节。那一段苍凉悲苦岁月,不仅仅是丧权辱国,奸臣当道,还有岳飞的奋斗挣扎,更有陆游和辛弃疾他们的呐喊与歌吟。历史深处,陡然而生的还有一种星光灿烂之感,一种温和的暖意,油然而生。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山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坎坷,慷慨激昂。

南宋150年的历史,陆游是一个见证者。他活了86岁,留下了一万多首诗词,构建了南宋文化的主体部分,是南宋最伟大的诗人。那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至今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历史总有悲欣交集,陆游没有被派往前线,没有处于政治的风口浪尖,没有多病短寿。总体而言,陆游还是幸福的,绝对堪称长寿。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山阴的梅花开了,沈园的梅花也开了。陆游留给历史,一个悲怆又苍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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