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

田辉

1963年是“吃三两”的最后一年。我当时十三岁，母亲已经故去多年，几个姐姐也嫁人了，家里就剩下我、弟弟和担任村生产队队长的老父亲。我家对门屋住着一户姓胡的人家。老胡家共三口人，夫妻俩带着一个小丫头，年龄比我和弟弟小，我就习惯叫她胡三妹。我时常带着弟弟和胡三妹在房后院玩。有一天，我们仨玩捉迷藏，胡三妹眼睛蒙起了一块布，找我和弟弟，我猫在了靠院墙的几排苞米后面。我发现眼前的杂草，有一片被重物压倒的痕迹，我当时疑惑了下，是什么东西把草压得这么狠实？伴随着胡三妹抓到弟弟的笑声，我收拢了思绪，继续跟他俩玩了起来。

一天午后，父亲拿着一个很大的倭瓜进了屋，跟我和弟弟说，以后不要再到后院玩了。我不解道，后院挺好玩的，弟弟愿意去就去吧。父亲沉着脸说，叫你们别去就别去！看着父亲冷冷的态度，我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早晨，父亲带着弟弟去集市买些日用品。我在家里准备做午饭，我拿起一把小镰刀，推开后院门，奔院墙下的韭菜地走去。就在我要蹲地割韭菜的那一刻，忽听见五米开外墙上有窸窸窣窣奇怪的声音，我抬眼望去，当即两腿发软，瘫在地上。只见院墙上爬着一条碗口粗、两米来长的黑色大蛇！它正瞪着绿豆似的眼睛，吐着红信子看着我。阳光下，它身上的鳞片一闪一闪的，甚至能闻到一股腥气。我撇下镰刀，撒腿往屋里跑，只感觉到两耳生风，似乎那蛇正在身后追赶着。我上了炕头，提起一把菜刀，眼睛紧盯着门口，真怕大蛇扒门而进。过了一刻钟，父亲和弟弟回来了。父亲见午饭没做，又看到我瑟瑟发抖的样子，轻声道，都告诉你了，别往后院去，这回得到教训了吧！以后一定不能再去了，尤其要看住你弟弟！

这一天，父亲领弟弟去邻村看望亲戚，我在屋里写作业，一阵阵炖肉的香气透过门缝四溢。过一会儿，听得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原来是胡三妹，她兴奋地说，我家炖大鱼了，一会过来吃啊！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在那个吃糠咽菜、肚里缺油的年代里，什么鱼啊、肉啊，都是奢侈品。胡三妹挽着我的手，来到她家的灶台边，就见炉膛内火烧得正旺，热汽沿着蒸锅的缝隙滋滋直往上顶。胡老爹一边加着火，一边轻掀起锅，奶白色的汤汁浓香扑鼻，一段段黑中透点绿的肉块扑腾扑腾地翻滚着。我突然感到，锅里炖的东西不像是鱼！后背不由得冒起了股股冷气。满头银发的胡老爹笑道，一会儿炖好啦，给你们盛一大碗！我赶忙说，不用！谢谢老爹了！我父亲他们出门了，不在家吃，刚才我又吃完饭了，我怕盛情难却，寒暄几句后，赶忙回了屋。晚上，父亲跟弟弟回到家，厨房里铁锅炖的味道余音袅袅，弟弟说，谁做什么好吃的了！我说，老胡家中午炖鱼了，想送咱家一碗，我没要。你怎么没要啊？我最喜欢吃鱼了！好久没喝鱼汤了！弟弟嗔怪道！我小声喃喃道，是炖鱼，又好像不是……

第二天清晨，我去厨房烧水，看到胡老爹面如土灰，头上变成了秃脑蛋。我对他说，您头发怎么没了！胡老爹道，昨晚没的，可能是鬼剃头，要命的是，三丫头不见了。您说的是胡三妹吗！我惊道。是啊！昨晚我们一起回的屋，关的门，早上起来，发现她的被窝里没了人！一个七岁小孩大半夜能跑哪去啊！父亲赶忙走出屋道，老哥，别上火，我带生产队的人出去找找，孩子有可能自己一早出去玩了！父亲领着我和弟弟找到生产队的社员们，大家分头寻了起来。我带着弟弟，随着父亲、胡老爹等几个大人找了一上午没找到，又沿着火车道一侧，走到一个叫“小扒坛”的地界，看到村里拾荒的大刘儿拎着塑料口袋走了过来。我父亲忙道，大刘子，看到老胡家的三丫头没有？大刘子道，没看见三丫头，可在前面不远处的沟里，好像趴个小孩，我自个儿一人，就没敢上前……胡老爹疯似地跑过去，大家紧随其后。在火车道旁一米多的沟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胡老爹声嘶力竭地喊了声，三丫啊！！便昏了过去。大家一阵忙乱，有的掐着胡老爹的人中抢救，有的下到沟里将胡三妹弄了上来，搁在草坪上。胡老爹渐渐醒了，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流涕。我至今还能记得胡三妹的样子，她脸色苍白，眼睛安静地闭着，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犹如秋叶之静美。按照当地风俗，大家用一个竹编的席子将胡三妹裹挟起来，撒了些野花，刨开一处一米多见方的深坑，将她入土为安。

三天后，胡老爹请了离村不遠“青岩寺”的几个大和尚到家里念经做法事，胡老爹深跪在地上祭拜灵位上一幅大黑蛇的绣像三天三夜。父亲对我说，胡老爹打死了后院大黑蛇，把它搁铁锅里炖了，那天中午，幸亏咱们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