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蚕(二题)
2021-03-24京格格
京格格,本名佟继萍,锡伯族。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沈河区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等各大报刊。作品连续多年被多家出版社编入小小说国选年本,并多次获奖。
窗外的嘈杂声与欢欢的汪汪声,将阿紫吵醒。
阿紫起身拉开窗帘,见广场一角冒出个棚子。阿紫忧郁的目光里满是无奈,这棚子咋还明晃晃地进小区了。
每到夏秋之交,这里的街头巷尾,偶尔会出现加工蚕丝被的棚子。
欢欢是阿紫离婚后,娘从小镇送来的贵妃犬,说是别看欢欢小,可以保护阿紫。阿紫本来觉就轻,欢欢一叫就没了睡意,索性起床下楼了。
棚子周围,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在说蚕丝被的好与不好。
咱老家四川产的蚕丝呀,是一等一的好,轻还暖和,可以顶替东北的棉被过冬。
柔细如丝的女人声音,藏着淡淡的四川麻辣味,从缝隙中萦绕着流出来。
一个相貌乖巧的四川女人,迎着笑挺起腰身。棚子里传出哒哒的脚踏缝纫机声,声声入耳。
男人正低头专心的做缝纫活儿,看不清面孔,头发挡着额头,应该是在赶制被罩吧。
女人拿出蚕丝被的半成品,一卷一卷地铺开,仔细地介绍着。
阿紫不喜欢凑热闹,扯着欢欢遛弯去了。
可那柔细如丝般的声音,一直柔软地流着,不离左右。
阿紫每次从棚子前经过,那女人听到脚步声都会抬头笑一笑。男人总是不停地蹬着缝纫机,感觉有做不完的活儿。
一个雨天,阿紫下夜班,没带伞,脚步匆匆地走进小区里,听那棚子里传出男人的低吼声。是男人的声音,好像埋怨着什么,听不太清。女人的声音,细细地流出来消失在雨中。
小两口吵架了吗?
阿紫不明不白地担心起来。雨停了,欢欢撒着欢儿地跑在前面。
棚子关得很严,看来小两口和好了。
真是天上下雨地上流……
阿紫忧郁的目光里泛出笑意,笑自己八卦。
第二天,阿紫早早地下楼了。欢欢跑到棚子前,汪汪叫起来,阿紫喊住欢欢。
女人正看着阿紫。
妹妹起得好早啊!
不喜欢搭讪的阿紫,随口说,是欢欢挠门要出来。
你们城里人真有文化,给小狗起名字都这么好听。
阿紫盯着女人的脸,像看出点儿什么似的。
女人心领神会地一笑。他还没起来,昨天你都听见了,他不同意出来,是我的坚持。
看你柔弱的样子,还挺有主意。
没办法,在咱四川老家,这蚕丝就窝在乡下,卖不出价钱。还不怕你笑话,我俩结婚三年了,怀不上孩子。中医看了无数,就是怀不上。听人说,北方的风水好,就硬着头皮拉着他出来碰碰运气。在咱们那,无后可是大不孝,可半年过去了,我这不争气的肚子还是瘪瘪的,他就沉不住气了。
阿紫笑了,那忙啥?不怀就不怀呗。在城里有人结婚了就不要孩子,做丁克。
啥克?
丁克,就是结婚不要孩子。
是吗?这回谁在问我孩子的事,我就说,学着城里人要做丁克了。
哈哈,女人就是这样,有了共同的话题,一下子就熟络了。
妹子,你在哪工作?咋称呼你?
叫我阿紫好了,我是医生。
看妹妹就不是一般人,我可以去你们医院检查下吗?看看到底能不能怀上孩子。
这一句一句地聊着,分手时两个人竟亲如姐妹了。
后来,阿紫真的带女人去检查了。老中医给开个没有药的药方,女人开心地笑了。
秋去冬来,树上叶子唱着歌飞来飞去,阿紫家的门铃响了。
欢欢冲着门口叫,阿紫打开门,姐姐快进来坐。
女人立在门外,手里捧了一条蚕丝被,说,身上脏就不进门了,这是姐姐的一点儿心意。明天要回老家了,留个纪念。
咋这么快走了呢,姐姐,留个电话吧,以后要是有朋友买被子好联系你。
阿紫与女人交换了电话号码。
妹妹有空去四川吧,姐姐带你参观蚕园。
阿紫接过蚕丝被,轻轻放到沙发上,回手拿两盒三七粉,说带给老人家补补身体。
女人连说谢谢,有些不舍地走了。
不久,阿紫多了个微信好友,叫女人如蚕,头像是四川女人的笑脸,一组家乡的风景、蚕园、蚕丝加工厂的图片发过来。
“女人如蚕”说,国家的扶贫政策真是好,家乡蚕丝加工厂上了新的生产线,订单啊都签到国外了,自己还开了淘宝店,再也不用外出奔波了。
阿紫,还有个大好消息,姐姐怀宝宝了,已经两个月了。算了下时间,是在北方怀上的。那中医还真是神,没有药的药方真管用。
柔柔细细的声音后面,跟着一串笑声,飘在阿紫耳边。
阿紫每天早上都会收到女人的问候,经过广场时都要下意思地望一望,感觉女人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笑。
桃花正艳
望著窗外万家灯火,她心中莫名地空寂,再也感受不到那个叫幸福的词了。
像是两颗自带光芒的星星,她与他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小镇,遥遥相对。
让她想不明白,他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那年夏天是他拥着她,拿着一把钥匙,当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开了,她醉在他的怀里。心里说,这辈子就你了。
她是画家,家也是工作室,每天只要听到楼道里响起他的脚步声,她就心跳加快,赶忙就躲起来,与他满屋子捉迷藏。
这是她期待好久好久才得到的幸福啊!如她画案上那株桃花,羞答答地含苞欲放。
新婚那天,是他把她抱出娘家,抱上婚车,穿上红皮鞋。她两手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听着他的心跳。一路上依偎在他身旁,小手被他紧紧地握着。
夜色阑珊,红烛下照。她忐忑地坐在梳妆台前双手抱着肩头,被酒精点燃的他欲火正旺,她乖乖地成了他的怀中鸟。她身体里有种东西狂跳,他满脸绯红激动地说,别怕,这辈子有我陪你。
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结婚十周年那天,说好一起庆祝的。饭菜热了凉、凉了热,她安顿好女儿睡觉,靠在沙发上发呆。
门开了,她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摇摇晃晃走进门,满身酒气,迷迷糊糊中说,一群骗子、一群骗子……
他因商场困境,无端发着脾气。她多次在梦里拼凑着幸福的回忆,不和谐的音符随他跳进家门。那幸福的词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开始不醉成烂泥不回家了,胡话连篇。说她的婀娜是克夫相,自己这辈子就废在她手上了。等他酒醒了,又会向她一次次道歉。
她赌气不再理他,任他发毒誓。手里握着他的卡,去高档商场,挑名贵的包包,统统收下。划卡那瞬间,她莫名地畅快。每次背起这高档包包被人羡慕时,她笑容里隐藏着凄苦。
随着他俩的冲突升级,她的出手也更阔气,以此慰籍自己。
他给她的幸福如一抹流星,她成了夜晚里守候夜空的星斗。
直到有一天,他吵累了不再吵,再美的包包也提不起她的兴致。
女儿住校去了,他们开始分居,只要女儿回家,他们才上演着恩爱。日子熬到女儿上大学时,他们的约定也到了。
一个周五的下午,他俩去了民政局。
她将手续递进窗口。工作人员问:
怎么没有结婚证书?
丢了。
没有结婚证书,要先补办结婚手续,下周才能办离婚。
他急了,户口本可以证明啊。
结婚证必须补办, 先去照合影。
她和他像木偶一样听着摆布。
红色背景下,一条长椅刚刚送走一对新人。他先坐在一侧,她低头走到他身旁面无表情地坐下。
真是个笑话,她捧着结婚证书哭笑不得。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她拿出当年那把钥匙,声音低沉地流出,我想回小镇的家看看……
他怔了一下,打开后车门。她坐进了他的车,一路无语。
车到小镇已是黄昏,一块铅云飘在头顶。邻居热情地招呼着,他挤出一丝笑意点点头。
她腾腾腾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打开防盗门,换上拖鞋,穿过客厅,直奔南阳台。
这里曾是她的画室,当年的笔墨纸砚,都静静地等着她,一切如初。这是他亲自为她设计的,她每天都会在这里,边画画边期待她熟悉的脚步声。
坐在沙发上,他发现茶几上的紫砂壶满是灰尘。想起当年她手捧这把紫砂壶认真的样子,说,这一把壶就能泡一种茶,养壶就是养福。他当时答应过她,要一起养好这把紫砂壶的。
窗外那朵云,在慢慢舒展着,如一滴墨的等待。
他把紫砂壶里外清理干净,泡了一壶普洱。她默默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他回到茶几旁自斟自饮。
這晚他俩没走。
第二天一早,他送她回城里,路上没再提去民政局的事。
女儿暑假前,他来了,内心翻腾着,不知用哪个手敲门好。
门开处,一身麻布衣长发飘飘的她,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瞬间包裹住她。她恬静地笑着,慈祥清雅如一尊菩萨。
他杵在门口,惊呆了,这还是她吗?
她转身走进书房,画案上一株桃花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