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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丽散文二题

2021-03-24陆丽

广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伯父表妹哥哥

奶奶说,连子死了。

奶奶说,连子居然自杀了。

天麻麻亮,奶奶赶着起来上茅厕,她看到六七个村民用几块木板裹着她的尸身抬向了狼子山。连子的后事办得简单潦草,没有棺木,几块简陋的木板又没钉好,致使连子的辫子都露在了木板外,它随着抬客的步伐在空气中来回甩动。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仍在打着战。那位悄悄离世又避开人们仓促下葬的女子,算算这年不过二十三岁。

连子就住在奶奶的隔壁。老家的后院大门正对着她家的厢房侧门,因为离晒谷场很近,所以那时后院大门每天都是开着的,我便时常看到连子和她的姐姐堂哥在屋外玩耍,很是热闹。小时的连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甚是可爱。

可惜好景不长,在连子三岁那年,她的姐姐夜里跟着父亲去田垄里捉青蛙,被蛇咬伤了腿,回到家里没到三个小时便离世了。连子妈妈自从大女儿死后,像换了一个人,喜怒无常。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跪在堂屋前默念着一些常人听不懂的词儿。偶尔还听到她在家里责骂连子,怪连子嘴馋要吃什么青蛙才导致姐姐被蛇咬死。

小时的表妹经常被姑姑丢在老家,她们年纪相仿,便时常和連子玩在一起。也因为这,我经常跑去连子家叫表妹回家吃饭。不知道是连子姐姐被毒蛇咬死,还是后来连子的堂哥又吐血而亡,总感觉连子家的四合院里到处都渗透着阴气,走近背脊都会发凉。奶奶觉得那边阴气太重,便关了大院后门,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

被蛇咬死属于不正常死亡,又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当地算是凶事。老人们都禁止孩子去连子家四周逗留。奶奶也阻止我们,还再三叮嘱我也要看好表妹。但孩子哪管这些,表妹仍然会背着我们偷偷地和连子玩耍。

连子长表妹两岁,已经看得出大人们的忌讳了。很多时候她自己也避讳着。原本她姐姐离去时,她才三岁多,可是一直被她母亲责骂怨恨,自小的她,便渐渐把姐姐离去的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记得某天夜里,听到她哭得厉害,表妹说连子肯定又被她母亲赶到屋外面了。奶奶接过话道: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靠近后院大门。那一刻,我突然好心疼那个不到八岁的孩子。那么小的她,怎知因为自己想吃青蛙而害了姐姐的命,为何大人会把自己的无力和过错,找一个荒唐的理由转嫁给一个弱小的孩子呢?

连子有时想找表妹玩了,又怕被我们发现,便偷偷地趴在后门上,透过门缝看很久,只要发现我们不在,便轻轻地叫唤着表妹,像极了从事秘密工作的地下组织。她有时会从门缝里塞些糖果,有时是一些小花纸,有时会塞过来一条绳子,她和表妹捏着两个绳头,来回地拉扯着,虽然中间隔着一道门,却玩得不亦乐乎。对于她们的这些小秘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只要表妹不打开那道门,是无妨的。

有次连子过来找表妹,是她刚从树上采摘了几个青橘,因为门缝塞不进,只能让表妹开门。后门吱呀一大声,让我听到了。我从屋里跑了出去,看到她和表妹正紧张地站在大门前。连子的脸蛋红扑扑的,肩上还沾着小碎叶片,衣服应该是在山上采摘青橘的时候被刺破了。看到我出来后赶紧把青橘塞到表妹手里,解释道:月姐姐,这橘子没有毒没有毒,婷妹妹可以吃的。说完很识趣地转身就跑。我抬了抬手,本想叫住她,话还没说出来,她就摔倒了,应该摔得很疼,虽然没听到她哭,但当她回头对着我们笑时,我发现了她脸上的泪珠。可当时我并没有上前去扶她起来,看着她慢慢爬起来跛着腿进屋后,突然有些难受。

工作后没有寒暑假了,便极少回老家。国庆节和表妹回去时,奶奶突然拉过我和表妹,说不能再和连子玩了。还特意叮嘱我要看好小表妹,说连子会带坏小姑娘的。问原因,才知道连子居然给老师写情书,丢脸丢大了。

晚上问学校的二姑,她叹了口气。原来连子喜欢上了她的语文老师。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对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心生爱慕,忍不住写了一封表达爱意的信悄悄夹在作业本里。却没想到这位老师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信念了出来,并批评了连子。那天台下笑声一片,甚至有人从背后向连子扔小纸团羞辱她。

我惊讶极了。二姑解释道刚毕业的小老师,做法直接,但是本意是好的。可那样的难堪,对于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简直是晴天霹雳。一天之内,连子出名了,她成了全班同学乃至全校学生嘲笑的对象。没到两个月,无论家人怎么打骂,连子也不去上学了。

不上学的连子,只有十五岁,还没到外出做工的年龄。只能在家帮着父母做点家务活。她却不知道休学回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可能因为早恋离校这事在连子父母眼里是污点,让他们在村里成了笑话,父母亲的责骂声便成了连子的家常便饭。

和表妹去溪边洗青菜时碰到连子,十五岁的连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白净的小圆脸蛋,高大丰满的身段,一点也不像我们南方的姑娘。她那时正蹲在溪边帮她的家人们洗衣服,满满的一大盆,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洗完了。表妹唤了她一声,她高兴应着,脸上却难掩羞涩。表妹问送给她的那几本书读完了吗,她说早就读完了。她说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们,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水灵灵的,像晨间山里的一汪清泉。

连子离开后,溪边洗衣的妇人们又聊开了。三奶奶说:连子那女娃奶子大得像个正在奶孩子的小媳妇了。大奶奶接过话笑道:可不是嘛,像连子这年龄,在我们那时也能出嫁奶娃子了,但是在学堂里嘛,还是不能找对象的,何况还是自己的老师,这怎了得,太不害臊了!言语里全是对连子的嘲笑。

表妹听了气不过,便大声地问道:表达自己的喜欢又怎么了,很丢人吗?你们都说了你们那么大的时候都可以嫁人了。大奶奶说: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赶紧回外婆家做作业去。

平时工作忙,极少回老家,也渐渐忘了连子的这些事。直到有一天,奶奶说连子上桂林住院了,让我有空去看看她。一问,才知道她住的是精神病医院。想着那应该要住上一些日子,便没急着去。等我忙了两天,再过去探望时,她却已经出院了。原因是连子家实在没钱给她再住院下去,便签字强烈要求出院了。听说出院后的连子恢复得还可以,见人就笑,逢人就叫,不像以前老是低头默不出声了。

只是经常听到奶奶在电话里会提及连子妈还是经常责骂孩子,有时半夜里还在骂,都影响到她和爷爷休息了。后来电话回去问奶奶和爷爷睡得可好,连子一家不吵了吧?奶奶说安静了,连子跟着她的表婶打工去了,每个月都会寄些钱回来。

我想,她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少女一样,在青春期做出一些幼稚冲动的事都会被时间冲淡消散,走向新的环境一切都将会被封存。可万万没想到,两年后的一个初夏傍晚,接到老家电话,说连子杀人了,杀的是她的母亲。

杀母案发生在下午五时许。连子持着砍柴的镰刀,在她母亲的身上砍了很多刀。当时她的母亲正跪在家堂前烧着香,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会拿着镰刀从她的身后砍过来。

她的惨叫声被路过的吴婶听到,冲进杀母现场的吴婶被眼前那个场面完全给吓傻了:只见连子正扬起那沾满鲜血的镰刀像砍柴火一样一刀接着一刀地砍下去,没一丝犹豫与恐惧,好像她刀下的那个人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仇恨了多年的一种生物。她怔了几秒后大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连子回过头,没有说话,并扬起刀准备起身走向吴婶。吴婶见状,迅速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沿路大声地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小村本來就安静,又正是近傍晚时分,闻声而来的几位年轻男人,立即找来长竹竿冲进连子家,把连子手里的镰刀打落在地。

从发现惨案到被制止,整个过程没到二十分钟,但很遗憾,连子的妈妈已倒在血泊当中,没了呼吸和心跳。现场的人们说连子那时的眼睛红得吓人,像被恶鬼附了身,她被人绑在家堂前,仍然一副恶鬼上身的样子,只要有人稍稍靠近她身边,便会张开血盆大嘴做出一副想要咬人吃人的样子,其实那时,她比恶鬼更可怕,她的脸上衣服上全是血渍,那一双手更是像从刚生产完的子宫里掏了胎盘似的,被鲜血染得非常瘆人。

因为有精神病史,司法机关也没有追究,家族里的长辈把连子关在了案发现场的厢房里。半夜里经常听到连子在哭喊,谁也没敢去安劝。整个村庄都弥漫在血腥诡异的恐怖事件里。一到傍晚,还没等到天黑每家每户都立马关上大门,各家的正门侧门上都贴满了驱鬼的符咒。那时村庄的夜静得可怕,连平日里爱叫唤的狗狗们,好像也知道了什么不再叫唤了,爱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也不再去广场了。

连子杀母的事,轰动了整个小镇。

大家对她杀母的动机议论纷纷,有人说她以前有精神病没治好,这次又发作了;有人说是她母亲在大女儿去世后一直责骂连子,激怒了她;也有人说他们家那四合院不吉利,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次非正常死亡事件。后来他们家请风水先生看了看,没多久便把正屋给拆了,留下一间厢房,是用来锁连子的。

连子最初关进去的那一个月,每天都能听到她在房间里号叫,拼命地捶打着厢房门。那时的她只是号叫,不说任何话,好像她生来就不会说话一样。慢慢地,连子变得安静了,她不再号叫,也不再捶门了,甚至连厢房门是开是关她都不介意了。她会说些话,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她只是在和自己说,没有人能听得懂。再后来,她变得异常听话与乖巧,却不再言语,只是点头和摇头。偶尔会在半夜里听到她哭,带着几分凄惨和恐惧的哭声穿透夜空,渗进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弄得人心惶惶。

她的家人并没有送她去医院,只是定时送饭过去给她,有时连子会吃上几口,有时一两天都不吃。连子的婶婶和伯娘隔些日子会过去帮她洗洗澡洗洗头发。她不抗拒,也没有任何表情。她们说连子其实心里很明白,并不疯癫,也不会害人了。可是没有人会相信,谁会相信呢?杀人魔头呀!众人只要看到她的身影,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把门给关上。

她经常坐在厢房的门槛上发呆,偶尔也会去村里转转。去村里走走的连子应该是想说话的,她常用笑意来表示自己对村民的善意。可是每个人一见到她笑,更是惊吓得背脊发凉。她经过的地方,全都是大门紧闭。她就像一个瘟疫,让众人见她便立即绕道而行。她觉察到了这一点,开始还抱着希望,后来,她开始回避,不再外出,除了吃饭睡觉,她就一直坐在厢房的门槛上,从天亮到天黑,周而复始。

回老家给奶奶过生日,无聊便走上了楼顶,因为站得高,一扫过去,便看到后院那边的连子。她消瘦得厉害,倚在厢房门边,像极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蓬松凌乱的头发应该许久都没清洗梳理了,那件暗灰色的上衣把她那张原本蜡黄的脸蛋衬得更无血色。

她抬头看着楼上的我,眼睛里已找不到当年在溪边偶遇时的清澈与光亮,可我也看不到邻居们说她杀人时的凌厉与魔性。在她眼里多了掩饰不住的哀伤与胆怯,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她好像找到了一点惊喜,但瞬间又消散了。我竟然在看到她那一刻小惊喜时,动了想要和她说话的心思,于是迅速下了楼。

我跑到了后院的大门前,那门应该在凶案发生后再也没被打开过了。门上落满了灰尘,门头贴着的几张符咒早已泛黄。我吹了吹灰尘,拉开了门闩,大院的后门在很响亮的吱呀声里被我打开了,却也成功地引来了奶奶,我还来不及和连子说话,甚至来不及对她笑一笑,奶奶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我身边,她一边拍打着我身上的灰尘,一边念叨道:你这孩子干吗呢,干吗呢!这门开不得!

奶奶推着我离开,我转过头看向连子,我看到她眼里透露出的惊喜与光亮,竟然把那张阴沉灰暗的脸衬得生动起来。后院大门在奶奶要关上的那一刻,她脸上的那丝光亮便淡了下去,透过缝隙,我看到她又低下了头。直到天黑,连子都一直坐在她厢房的门槛上。

离开老家时,后院大门上又多了一张新的符咒。

半年后,奶奶说,连子死了。

奶奶说,连子居然是割腕自杀的。

奶奶说,一直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姑娘,死的时候竟然把自己梳洗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像睡着了一样,走得特别安详。看来根本就没有疯呀,真是个心狠的娃仔,下得了手呀!她被人发现时,那血还顺着床沿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正在一点一点还给她的母亲。哎哟,不敢再想那场景,肯定又是中什么邪了。

对于她的死,我并不诧异,甚至是在意料之中。

面对奶奶的不解,我反而释然了,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清明回老家扫墓。我走上了楼顶,我看到连子最后待过的厢房已经倒塌了,里面杂草丛生,她靠过的厢房后门居然还立着,门槛也不曾挖走,在一片瓦砾废木当中,显得格外醒目。我打开侧院的大门,依旧吱呀一大声响,伴随着的还有抖落的灰尘与被大门拉断掉落的蜘蛛网。奶奶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握着正在打茶的茶锅爪爪。

她依旧很害怕,说,这门开不得开不得呀,都说是冤魂找上他们一家子的结果,造孽呀!听了奶奶的话,那一刻我的胸口堵得异常厉害,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出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后门重新被关上的那一刻,那些话儿又像块大石头一样慢慢地沉了下去。雪崩的时候,哪一片雪花又是无辜的?我伸手扯掉了后门上那些早已泛白的符咒。

奶奶看着我泛红的眼眶心疼地问道,是不是刚刚开门时落了灰尘进眼睛里了?我摇着头不作声,停了好一会,才说了句,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去扶一个跌倒的小朋友,突然想起了她摔疼的样子了。

你好,老陆!

他走在一条昏暗的老巷子里,或许是太瘦,也可能因为久病卧床,他有点小驼背了,在咖色夹克的包裹下较往日显得更为突出。他走得很快,我有点跟不上,只能在他的身后小跑着,我怀疑他的病已经好了。

戴在他头上的帽子突然掉了下来,那发亮的光头刺得我眼睛疼。看着他拾起帽子拍打灰尘的样子,我的眼泪便掉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笑道:是不是吓着我家丽宝了?我急忙摇头,他说不要轻易掉眼泪,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赶紧擦掉脸上的泪珠,轻声问他要去哪儿?他说:“我要去远方,你不要跟着我了,回家去吧!”他伸手阻止我前行,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回过头看着我道:“丽宝,我一直想听你叫我一声老陆呢,像你哥一样!”我低下头,双手揉搓着裙摆。他摇了摇手道:“快回去吧,孩子!”

等我再抬起头时,他已经不见了。我慌乱地去寻找他的身影,可除了那缭绕烟雾,老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大声喊着伯父伯父,我告诉他要回家了,却无人应,我开始大哭,放聲大哭,好似又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醒来,原是梦一场。我从很悲戚的情绪里醒来,双肩抖动得特别厉害,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泪珠滚落。

伯父长得很广西,两眼深凹,颧骨高突,眉宇间却又带了几分文人气质。他和父亲的高鼻梁大眼睛形成强烈的反差。爷爷奶奶都是俊俏的主,伯父却捡了他们的缺点长。但伯父聪明好学,做事踏实,为人又谦卑低调,很讨邻居长辈们的喜欢。

伯父毕业后进入城里的公路局上班,三年后,娶了一位比他小六岁的漂亮姑娘。伯娘没有稳定的工作,嫁他那年,刚刚二十岁。她生性泼辣,又是一个碎碎嘴,和沉默寡言、文质彬彬的伯父是完全不搭的。小时候觉得她生得美,自是喜欢,大些后,却是不太喜欢她,她总能以一人之力,掀起家族里甚至公路局大院里的狂风暴雨,惹得众人鸡犬不宁。

婚后第二年,伯娘生下我哥。自小伯娘对哥哥宠得无法无天,哥哥想要的她全部应允,哥哥做错事了,伯父打,伯娘就以身护住。

伯父喜欢女儿,我出生后,他想要女儿的心更强烈。但那时计划生育控得严,公职人员只能生一个。他和我父亲商量,如果母亲第二胎生的是个女儿,我就让他来养吧,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后来母亲当真又生了一个女儿。伯父自是高兴,他说一切都不变,我的户口仍落在家里,仍叫我父母为爸妈,他只想把我带回家抚养长大,并许诺会给我最好的教育与生活。

伯父说这些自是有他的底气,因为那时,他已经是我们那座小城里屈指可数的有钱人了。他看中市场,停薪留职,下了商海,并在短期内创下了很可观的收益。我不懂他那时到底拥有多少财富,但是当年城里最豪华的酒店都是他的资产,他是最早住进洋房的那一类人,也是最早开小汽车的那一类人。但是外人都看不出来,他仍然低调谦卑,说起话来不急不忙。

伯父每次看到我总会很兴奋地将我高高抱起,用胡子扎着我的脸蛋问:丽宝,唱首歌给伯父听听!要不就伸出那双大手捧起我两边耳朵,再把我提起来,还乐呵呵地说:称一下称一下,我家丽宝长高高长重重了。我拼命挣扎,用力拍打着他的大手,待他放我到地上,便拔腿飞跑。儿时的我很抗拒伯父这种表达喜欢的方式。但跑开后,又会躲在门后偷偷看他,心想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奶奶说了伯父要带我去他家做女儿,那自然是坏人了,可为什么我并不讨厌他呢?后来看到人们抓兔子会提起兔子的两只耳朵,看着拼命挣扎着要跑路的小兔子时,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不就是我小时候被伯父称百斤重时的样子吗!

母亲自是不同意我过继给伯父做女儿,她说就算讨饭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去攀龙附凤。但每年寒暑假,伯父都会经得母亲同意,接我去他家里小住。伯娘虽然对家族其他人不好,但是对我却极好,她每次都会帮我添加新衣,带我和我哥出门玩耍,也不偏袒任何一方。

哥哥却是个小霸王,从小调皮捣蛋。

他不叫伯父为爸爸,左一句老陆右一句老陆。

老陆就是哥哥世界里爸爸的代名词。

打架斗殴是哥哥的家常便饭,因此伯父经常被叫去学校。回来时,拿着棍子要揍哥哥,伯娘便以身护着孩子。哥哥这架一打就打到了高中。那时的哥哥已经高出伯父半个头,伯父已经没法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去管教了,又怕他惹是生非,便送他去了军事化管理的学校,觉得可以去去哥的魔性。却是无用,一年后,哥哥被学校劝退了。

伯父回单位上班,他把酒店里的事交给了他人打理。这一直是一件令我很纳闷的事,为何不辞掉公职,继续做他的生意。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是他不想再忙生意,想回家好好管教我哥,其次,伯父并不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男人,他回归单位,应该是觉得自己赚的钱足够让他带着一家子过好这一生了。可是他没想到,他松手后,酒店因管理不善,亏损严重,两年不到,便低价转让。

他们又搬回了公路局的大院里。

但每年寒暑假伯父仍然把我接到他家里,走亲戚的时候都带上我,逢人便说这是小女儿。有次从伯娘的哥哥家回来,他背着已经睡着的我和伯娘一路说着话,两人半路不知为何却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其实我已醒,却没出声,仍然伏在伯父的背上假装睡觉。

伯父说:“慈母多败儿呀!”伯娘力争,伯父就压低声音道,“你轻声些,不要吵醒了丽宝,你富养的儿子远不及子凤家贫养的女儿。”伯娘虽怒气冲冲,却仍被压了下去,怯怯地嘟哝了一句:“女儿那么好又不是你的。”

伯父听了后,那双交叉在身后当我坐垫的手微微颤抖了下,但马上又箍紧了,他把我往他的背上推上了点,说:“丽宝性子像我,我就当是我生的。”

哥哥混社会了,他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大混混,打架斗殴成了他的日常工作,几次被人砍伤住进了医院。他找伯父不是要钱,就是告诉伯父他在派出所里。

伯父再次停薪留职,他买了一辆大型客车带着哥哥去做客运。那几年里,伯父的客车运行的路线改了无数,车子也是换了三四辆,从大型客车换成中型,最后变成跑火车站的柳微车。最后,全赔了进去。

于是,他又回到了单位上班。

我已慢慢长大,到了要离开他们去远方求学的年龄。他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我们都不言语。快到车站了,他说:好好学习,伯父已不复当年,今年都没帮我家丽宝买新裙子了。我眼眶有点湿润,低着头不说话。他说不要掉眼泪,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他带着我进了车站,找到了他的一位朋友。他希望他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免费载我一程。我站在不远处,看到他对着他的朋友讨好赔笑说话时,心底无限酸楚。可是为了不让他难堪,还是尽力配合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车子要开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摇着手跟着车子跑了起来,他朋友不耐烦地停下车,摇下车窗问他怎么了。他小跑到车窗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很兴奋地递给我,说道:“我刚记起,我口袋里有糖,丽宝你自小就晕车,路上含着它就不会晕得厉害了。”他的朋友不耐烦地说:“多大的事呀,你烦不烦呀!”伯父赶紧赔笑道:“没事了没事了,太麻烦您了太麻煩您了。”

我不敢看他,车子开动后才敢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我知道他会一直站到看不到载我的车为止。看着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慢慢模糊直至消失,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十年前,他是何等的风光,岂会沦落到要向这样的人低声下气的地步。我让那人停了车,告诉他我已买了学生火车票,不必麻烦他了。那人赶紧停车,丢下了我的行李。

毕业后,我回到了我们老城的中医院妇产科工作。当时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做了父亲的哥哥,还是没有变,似乎变本加厉了。因为伯父公路局大院的房子也被我哥赌没了,他们一大家子在城中村过起了租别人房子住的日子。一家五口,全靠着伯父一个人的工资生活。

有一天夜晚十点,我正值班,接到嫂子的电话,说她和我哥一会就到。我一直以为是我嫂子又怀孕了,却没想到,十分钟后,迎来了全身是血的哥哥。他被人追杀,头部有三道五到八厘米的刀伤,手臂也被砍了一刀。血渍已干,看来砍伤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嫂子怎么才来。嫂子东张西望,然后悄悄说:“还有人在找你哥,要置他于死地,我们不敢出门呀。”我带哥哥到换药室,帮他清创缝合。

伯父为了躲避别人对我哥的追杀,第二天就搬了家,租了一处更偏远隐秘的房子。那些日子哥哥不敢出门,我每隔一天就过去帮他换药。第一次被带到伯父的新住处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城里的家吗?低矮暗黑的三间小平房,因为潮湿,更显阴暗。屋子里又乱又窄,这时小侄子又在嫂子怀里哇哇大哭,我有点不知所措。伯父见我进屋显得更是紧张慌乱。好似他刚刚做错什么事要面对审讯,而我就是那个要审讯他的警察。

我帮哥哥换药时,伯娘在旁边看着,叫我轻点轻点,说你哥疼你哥疼。伯父看不下去了,道:“疼什么疼,丽宝换个药会比别人砍他还疼吗?”伯娘听后又和伯父吵了起来,吵得越来越凶,伯娘说:“你就是想离婚了吧?想离婚就直接说。”伯父每次听伯娘说离婚便会停止争吵。他不再出声,打开门一个人出去了。

我换好药离开时,在屋外看到了伯父,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因为消瘦,把他原本高高的颧骨衬得更为突出。他不过五十来岁,模样却像长我父亲十几岁。他见我出来很是慌张,双手紧张得不知道放哪儿,当年他拎起我耳朵的那份从容和快乐去哪儿了?

我说:“伯父,我要回去上班了。”

他笑道:“好好好,回去吧,都没留你吃饭。”

我说:“科室忙,我有空了再来吃。”

他搓着手,紧张地道:“好好好,那就有空了来,有空了来!”

我准备上车,他突然又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问:“伯父,您还有事吗?”

他摇了摇手,呵呵笑道:“没事,没事儿,你快回去上班吧!”

我说:“那我走了。”

他在我身后又喊了一声丽宝,声音里却夹着点颤抖。我转过身看向他,他的一只手正不安地挠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抬起又放下,反复两三次后,然后怯怯地笑了笑,说道:“幸好,幸好你没有做成我的女儿!”

我笑,匆忙跳上车。

抹脸,手掌全湿了。

伯父病了。

病得很严重。

查出时,已经是癌症晚期。

其实他很早便出现咽喉疼痛。他一直以为是咽炎,买点普通药吃吃。偶尔也不疼,直到这一次咽部反复隐痛三个多月,吃药打针无效了,他才告诉我。结果出来已是晚期,去南宁复诊,诊断如初。

他知自己大去之期不远矣,突然暴躁起来。他吵着不治病,吵着要和伯娘离婚。我们知道他的暴躁是因为他不敢面对死亡,他是放心不下,他若走了,谁来为他挑起养这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他想离婚,这是我们都没想到的。以前那么闹都没离,现在伯娘日日夜夜照顾他,他却要离婚了。

他开始揍我哥,不是用棍子打,他用腳踢,狠狠地踢,最初是踢到他自己累了才停下来。再后来,便每天踢几脚,也不说话,就是用尽他所有力气狠狠踢几脚。伯娘不再阻止,哥哥也不再反抗。

他躺在病床上,形同骷髅。

我坐在他的身边,眼睛酸胀得厉害,于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来缓解。他看到我那不安的模样笑了笑道:“我家丽宝,最听话了,可惜伯父不能看到你做妈妈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笑道:“能看到,您一定能听得到孩子们叫您外公的!”他笑了,没言语,只是使劲地点着头。

伯娘推门进来了,他板起脸偏过头不理。伯娘说带了点瘦肉粥,熬得很烂,老陆你吃点。伯父伸手挡开,说离婚吧。伯娘哭了起来,她说:“你是在怪我吗?怪我把儿子养废了,还是怪我嘴多嘴碎,让你在单位在亲人前失去了威望与信任?我错了,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伯父终于哭了,他的眼泪顺着那张变了形的脸慢慢地滑了下来,最后落进了那宽大的病号服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伯父哭,那个一直告诉我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他,终于掉下了眼泪。

他说:“你还年轻,离婚了你才可以轻松地再嫁。我不想让你背负一个寡妇的名声。”我听不下去,留下他和伯娘,走出了病房。我的眼睛酸胀得更厉害了。于是,我不再拼命吸气。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并在关系栏里写下了:父女。

伯父的病进展得特别凶猛,从确诊到离世,不过短短半年。

那半年,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踢我哥,最后一个月他已经没力气,但是每天见到我哥,还是要他跪在地上让他踢几脚。后来,他就坐在那破烂的出租屋前晒太阳,他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薄毯,那时正是四月,阳光甚好,他虽然消瘦得不成人样,脸已严重变形,却看不到半分狰狞。他似乎已经接受了生命将逝,已接受了这世事无常。

二十岁前,他博学多才,年少有为。

三十岁前,他意气风发,大展宏图。

四十岁前,他青云直上,事业有成。

四十岁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他开始慢慢地在失去:失去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他无能为力;失去在同事与亲人心里的威望,他无能为力;直至最后的健康也被拿走了,他仍然,无能为力。

我那位含着金钥匙出生,又亲自把金钥匙扔进湘江水里的哥哥,突然变得懂事了。他不再外出,每天奔走医院,给伯父搓背揉肩。伯父已察觉到了哥哥的转变,他很是欣慰。我一直在想,他在最后那一个月里的安详,会不会是来自哥哥的改变。如果上天要以伯父的生命去换哥哥的觉悟,我想伯父是十万个愿意的。

伯父走的那个深夜,哥哥背起伯父就往医院跑。他一路狂奔一路大哭,他着急地大声叫着爸爸。他不再叫伯父为老陆了,而是换成爸爸。他一路叫着:爸爸,爸爸您别走,爸爸,爸爸您不要走呀,爸爸,爸爸我不让您走呢!他跑得很着急,哭得很大声,像个孩子。是的,我的哥哥还是个孩子,此时的他就是一个正在断奶的孩子。只是他的断奶期太晚,断在伯父离世时。

伯父躺在抢救室里,我们都知道无用了。跪在抢救室床前的哥哥,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奔跑的路上又沾了灰尘,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看起来很滑稽。伯父看着我哥,艰难地抬了抬手,他应该想去擦哥哥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然,无力,又放下了。最后他很吃力地说道:“不要掉眼泪,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半小时后,伯父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像完成了一场很重要的交接仪式。仪式结束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伯父离开六年了。我的哥哥已经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他不但赎回了大院里的房子,还在大院的对面买了一套大大的四居室。

清明时,我们去伯父的墓地,哥哥带了酒,帮伯父倒了满满的三杯,又帮伯父点了一支烟,并狠狠地嘬了一口,然后放在伯父的墓碑上。最后他自己又点上了一支烟,便靠在墓碑旁坐了下来,他出神地看着远方。片刻后,他擦了擦鼻子,然后仰起头,慢悠悠地道:“嗨,老陆,您起来,起来再踢我几下!”我的眼睛又隐隐酸胀,转过身,微仰着头,拼命吸气,此时有微风拂过我的脸庞,暖暖的,像伯父当年那双捧着我耳朵的大手。

【陆丽,广西桂林女子,医者,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喜静喜阳光,爱好文字、民族服饰、古典音乐。小名月亮,业余时间写许些散文随笔,作品见于《南方文学》《新青年》《珍情》等刊。】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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