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广西文学》的两件事
2021-03-24凡一平
一、退稿信
我第一次遭退稿,是十五岁那年,1979年。
那年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只考了一百六十七分,连技工学校都不上线,更别说上中专和大专了。这意味着我无校可上,变成无业游民了。我在家过了两个月百无聊赖的日子,然后去找活干。我在曾就读的菁盛乡中学,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是为正兴建的教学楼卸水泥和搅拌水泥,工资一天一块一毛。我干了一个多月,挣了四十元钱,结果医药费花了五十元,因为我卸水泥的时候都是光着膀子,不知道水泥里有硫酸。我化学不好,当然数学、英语也不行,这是我考不上大学只能打工的原因。硫酸逐渐腐蚀我的肩膀,一个月就烂了。我在养伤期间重新思考我的未来。当作家的念头就在这时候诞生,像一个黄花闺女有出嫁的想法一样。当作家就得写作呀。于是我便开始提笔,根据我短暂的得不偿失的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待业的人》。写好后我就寄给了《广西文学》。那时候我只知道《广西文学》,也只看过《广西文学》。我期待《广西文学》发表它,然后给我稿费,那样我以后就可以靠写作为生了。我想得很美。就在我想得美美的时候,我的稿子被退了,随着退稿还附加一本书和一封退稿信。书的名字我忘了,退稿信是铅印的,但我的名字是手写的。我在失望之余反思,竟十分感动,因为退稿中夹带的书,以及手写我名字的铅印退稿信。我想手写我的名字以及赠我书,说明编辑已经在重视我了,只是我的作品质量离发表还差那么一点点。只要我不放弃努力,我将来在写作上一定是有成就和建树的。为了我作家梦的实现,我决定复习参加来年的高考,上学读书是圆梦的最有效途径。为了增加考上大学的概率,我劝说父亲送我到南宁师范学院高考补习班补习,时长四个月。这四个月里,我恶补高考科目,不看任何课外读物,不写小说。但不写小说不等于我不想写。我想将来能发表我小说的《广西文学》编辑部,就在南宁。有一天我情不自禁地去到了那个地方:建政路28号。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已经神圣,当然现在依然神圣。那天我在建政路28号门外徘徊、观望、致敬,甚至祈祷。我没有勇气进去。我知道我的小说稿就是从这里进去,又是从里面退出来的。这还不是我自由自在进去的时候。我想等以后我的作品在《广西文学》发表了,成名成家了,我再大摇大摆地进去。
我后来果然考上了大学,准确来说是考上大专,河池师专(今河池学院)。河池师专那时候还不太有名,后来可有名了,原因就不说了,都懂的。从1980年到1983年,我在那里读了三年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时时刻刻为当作家、为作品上《广西文学》做准备。这期间我试投了几篇作品给《广西文学》,当然是遭受了退稿。每当学校收发员路过教室,从窗外朝里投信件,听到“嘭”的掷地声,我就知道我遭退稿了。然后我就在同学们嘲讽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像一棵含羞草。
读大学期间,有一次《广西文学》编辑到宜山县(今河池市宜州区)给当地作者讲课,学校的李果河先生带我去听讲。我就在那次听课中认识了《广西文学》的潘荣才老师。以后我的作品就直接寄给他,但也是遭退稿。然而,我已经再也收不到铅印的退稿信了。潘荣才老师在亲手所写的退稿信里,对我的作品循循善诱、条分缕析,给予我极有效的提醒和指导。我在他的教导中进步,终于在1984年,我的中篇小说《美人窝》在《广西文学》发表,而且是头条。这篇小说的发表,给已分在穷乡僻壤当中学教师的我极大的鼓舞。紧接着,《广西文学》又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合唱团》,还是头条。几十年来,《广西文学》发表我的多数作品,基本都是“头把交椅”,我认为,这是多封退稿信换来的骄傲和成绩,是敬业、操心、热忱的编辑帮助和教导的结果。后来,我就没有收到《广西文学》的退稿信了,收到的全是约稿信。
二、《重返故乡》和我
每个刊物都有自己的品牌或名牌栏目,就像一支球队总有主力或球星一样。《广西文学》的品牌栏目,《重返故乡》熠熠生辉,已然得到公认。
这个栏目的首发作品,是我的《上岭》。
十五年前,2006年,某月某日,《广西文学》的副主编冯艳冰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鉴于来稿中普遍存在的大量的远离现实的写作倾向,引起了从作家、编辑到读者的关注和不满。如何让本土作家们走出书斋,脚踏实地地从亲身经历的生活与情感这些鲜活的现实中提取素材,着力从山村农民、市井平民等百姓的命运和生存状态中,获取灵感进行创作,经编辑部同人的数次讨论,一个以重拾初心重返原乡故乡故土故里故人的真实故事写作为由的灵感产生了:开设《重返故乡》栏目,让我们一起重返故乡!经编辑部研究决定,首发作品,请凡老师来写,并拨付回乡经费三百元!
我先是受宠若惊,然后愣怔,问冯艳冰:为什么首发是我呢?我合适吗?不合适吧?她在电话里嘿嘿笑,说:因为我们《广西文学》每次约稿,你都支持我们,好说话,况且才有三百元回乡经费,你应该不计较。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好说话、不计较?她说:因为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呀。
我说:好吧。
三百元回乡经费还没到手,我便回了故乡。
我的故乡在上岭,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庄。它是我成长的摇篮和生命中最亲切的土地,我十六岁以前的生活和记忆,全部都在那里。用冯艳冰后来在栏目成功经验小结中所写:凡一平的上岭,破屋烂瓦就镶嵌在风景优美的山水之中,他的故乡活像画家们最喜欢的水墨题材,他因十一年不回这个老家,他大嫂含泪的“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句发问,直让所有人无语应答。
我的这次返乡,与其说是完成《广西文学》交代或布置的任务,不如说是心灵的洗礼、情感的回放和现实的拥抱。
回南宁后,我文思泉涌也淚如泉涌,写了《上岭》。
《上岭》在《重返故乡》栏目首发后,对栏目以后的影响有没有或有多大,并不重要。但对我却影响和意义重大——正是这次返乡,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让我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正是从《上岭》开始,才有了我之后的《上岭村的谋杀》《上岭村编年史》《蝉声唱》《我们的师傅》等一系列关于现实的作品。
所以,十分感谢《广西文学》关于“重返故乡”的邀约,十分感谢给予的三百元经费,它对于我,弥足珍贵。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部。获过的文学奖有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