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唱英雄
2021-03-24刘照华
刘照华
一个伟大的民族,必是在危亡关头能够奋起反抗、勇于付出一切的民族;同时,也必是在走向胜利之际,能够自信地绽放战天斗地浪漫豪情的民族。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虽然描写的是艰苦卓绝的剿匪战斗,但自始至终流动着明朗、乐观、豪放、浪漫的气息,这是人民以最后的奋斗迎接胜利的精神格调,反映出我们民族性格中极具光彩的一面。《林海雪原》也正因此而焕发出独有的魅力,如一曲明媚健朗的旋律留在读者心中。
一
在创作《林海雪原》之前,作者曲波并无写作小说的经验。但他少年时代曾熟读的《说岳全传》《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根基。《林海雪原》是他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后收获的首部长篇,作品叙事方式极为简单,只是在依事件发展顺序基础上,加入倒叙、插叙、补叙。然而这部运用朴素方法创作的小说深受广大读者欢迎,作品一经问世便在全国产生很大影响,被改编为戏曲、影视作品,从而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传播,直至今日仍为读者喜爱。
读者喜爱《林海雪原》,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以传奇小说笔法来写革命军事题材,将故事讲得惊心动魄、奇峰迭起。而这些传奇故事的来源,恰是作者曲波真实的剿匪经历。曲波1938年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解放战争时期,他曾担任大队和团的指挥员,率领一支英勇善战的小分队,深入东北牡丹江一带的深山密林与敌人周旋,进行了艰难的剿匪战斗。据他介绍,在他率领小分队深入林海雪原剿匪的那一年,“打了七十二仗,大拉子岭就是书里的威虎山……对杨子荣排长,我熟透了。他的手法巧妙,惊险场面,比书上写的还丰富。”可见,故事的传奇性具有真实的基础,而作者在对战斗经历进行艺术创作时,所呈现的人物、情节、景象的丰富性,超出了一般作家的想象力。也唯有如此,作者才能在讲出动人故事的同时,真实自如地表达出那个时代、那场战争、那种情境之下英雄人物的“形”与“神”。
《林海雪原》的故事发生在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队主要兵力压向东北,形成敌我双方对峙的局势。在我军后方,国民党搜罗土匪武装,不断进行军事骚扰,在我军对其进行扫荡后,被击溃的残余土匪钻入深山老林,伺机烧杀抢掠,屠杀土改工作队干部。尽管剿匪路上困难重重,甚至要面对超乎想象的危机和牺牲,然而,为了清除匪患,牡丹江军区团参谋长少剑波带领三十六人的小分队,插进林海雪原,与凭借老窝和天险的顽匪展开了异常激烈的战斗。残余土匪们已是困兽犹斗,而对于少剑波率领的小分队来说,解放战争决战的号角必然是胜利的号角,他们也必将随着这战斗的推进,从一个战场的胜利走向另一个战场的胜利。在这种现实格局和精神信念的引领之下,土匪武装的负隅顽抗与疯狂作恶,只会加倍激起战士们斗智斗勇的热情,再大的困难和牺牲,也改变不了他们坚忍的意志和胜利者的姿态。亲身经历了这种战斗的作者曲波,准确地抓住了这种精神气质,使这段革命浪漫主义的传奇,具有了超乎故事上的韵味和神采,充溢着饱满的精气神。
二
在明媚乐观的精气神充盈下,《林海雪原》中的英雄人物形象,焕发出活泼、健朗之美。
少剑波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在带领小分队深入林海雪原后,他“既是司令员又是政治委员”,只有一个人来决定整个队伍的行动。但对于这样的英雄,小说不仅突出他身经百战练就的坚毅、镇定、沉着、果断的指挥员品格,而且突出了其“文武双全”的个人魅力,特别是在这个人物刚一亮相时,作者便以“精悍俏爽,健美英俊”来形容他的风采。在指挥战斗时,他习惯性地要看夜光表、指北针,在战斗胜利结束后,他喜欢挥笔成诗,直抒胸臆。在异常艰苦复杂的战斗岁月里,他总能把坚定与自信带给大家,他说:“敌人的错误就是我们的胜利”“要捉猛虎就要比老虎更猛,要捉孙悟空,就要比孙悟空还精”“征服林海,踏透雪原”……即便是意外遭遇“不利的被包围的战斗”,他也能思维敏捷地发现,“就有利的地形来看,还是杀伤敌人的好机会”。正是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指挥员,在传奇一般的林海雪原里,带领小分队展开了传奇一般的战斗。
少剑波的形象,与侦察英雄杨子荣、战斗英雄刘勋苍、攀登能手栾超家、长腿孙达得等等,形成了对照呼应,构成了小分队乐观、豪迈的集体英雄主义的灵魂,显现了胜利之师的精气神。如刻画战斗英雄刘勋苍,虽笔墨不多,却前后照应、精准传神,表现出了鲜明的个性与气质,是英雄群像中富有特色、耐人品味的“这一个”。小说中写到他的吃相,令人忍俊不禁——“急急乎乎,居然被一口狍子肉呛了嗓子”。而另一处虽然也写他的好吃,却是在几笔之间画出了他赴险之前的爽朗、阳刚,读来让人油然而生敬爱之情:“摸了摸饭包还是鼓鼓的,内心涌出一阵欢笑。他拍一拍饭包,‘好朋友,有你我就能干!”再看,遇到复杂情况时刘勋苍是多么机敏、当仁不让——他立即“想起了军事课上的一条侦察要领,‘禽鸟飞鸣,必有人来惊动……”。这样的笔法,让诸多英雄人物真切感人,如在眼前。
智取威虎山、奇袭奶头山、将计就计活捉九彪、调虎离山消灭马希山……《林海雪原》的故事高潮迭起,回肠荡气,其中尤以对孤胆英雄杨子荣的描写,最为集中地传达了这支胜利之师的威武气质,他独闯威虎山,经受土匪世界“进门坎子”考验,险胜小炉匠,五福岭前打虎震山……無论哪一出,都紧张刺激,充满悬念,戏剧冲突环环相扣,故事情节层层渲染,活脱脱写出了杨子荣豪情万丈的大智大勇境界。在曲波笔下,这样一位气冲霄汉的大英雄,干的是惊天动地的事,即便内心经历着翻江倒海,还是面不改色,举止如常。在战友们中间,杨子荣常是“一声不响,眨巴着眼皮,叼着一只小烟袋”;在出语发声、斗智决断甚至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表情动作也不过是“擦了一下嘴巴”,或者“把右腮一摸”,又或者“搓了一下满脸的胡须笑道”……仔细体会这个人物的形神气韵,那真是好有一比:胸藏百万,惊涛骇浪谈笑而过。
正因将这样一种气冲霄汉的精气神写得活灵活现,杨子荣、少剑波等人物形象,具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染力。
三
《林海雪原》的传奇特质,源自剿匪故事的曲折。而作为故事发生的环境,“林海雪原”本就是一个传奇。小说中作者对此的描写,令人读来身临其境,时而忍不住要拍案叫绝。
写到清剿许大马棒匪窝所在的老爷岭:“奇峰险恶犹如乱石穿天,林涛汹涌恰似巨海狂啸。林密仰面不见天,草深俯首不见地。”写在大风雪中行走:“一迷失方向,十天八天走不出来,更见不到人。大雪深处达数丈甚至数十丈,一掉进去,休想爬出来……”写大雪中行军潜在的危机:“只要战士们一蹲下,便卧在雪坑里呼呼睡着……真的,如果谁要睡上二十分钟,就会把你冻僵……”写“穿山风”的厉害:“只见山顶上一排大树摇摇晃晃,树林格格地被截断,接着便是一股狂风卷腾起来的雪雾,像一条无比大的雪龙,狂舞在林间……这股穿山风,已经掠山而过……小分队刚才路过的地带,地形已完全改变了,没了山背,也没了山沟。山沟全被雪填平了,和山背一样高,成了一片平平雪修的大广场。山沟里的树,连梢也不见了,大家吓得伸了一下舌头,‘好险!”
小说中直接的环境描写看得人心潮起伏,而借山民之口讲出的林海雪原,读来恍如梦境。如蘑菇老人讲起去往奶头山的经历,喷水山、石林山、鹰嘴峰、天乳泉……处处是天险,个个是传奇,小说的环境描写于此间登峰造极——“顺着一条石壁山沟,往正北下去,沟两旁的石头,全是吊悬,望上去眼晕头昏,风刮来石头喀喀响,好像要掉将下来把人砸烂。仰面看天,天只有一条河那么宽……”“喷水山真的能喷水。全山都是乱乱的大青石,从各个大石缝间往外喷水。乱石又高又大,喷出的水又汹又激,远看去像一条条撑山支石的大水柱,也有几千条。还有横石缝泻出宽宽的一些大水帘,挂在大山上,也不下几百面。每个水柱,每幅水帘,激冲下来,撞到山根的石头,碰得乱碎,像千千万万的珠子,四外散花,阳光照射下,五颜六色,美得不得了!”“东面是鹰嘴峰……可是立陡立陡,上面吊悬那块鹰嘴巨石,伸向奶头山,好像一只老鹰探过脑袋要去吃奶,嘴尖差不多就要衔上奶头山顶的树梢。到了鹰嘴石的下面,仰头一看,天哪!真吓死人!……”
正是在这样一种奇绝的险境中,少剑波和战士们发出了“征服林海、踏透雪原”“虎穴里捉虎,狼窝里打狼”的豪言壮语,并且与大雪这个原本是带来种种险阻的敌人“交朋友”,掌握了滑雪技术,创造了雪地行军战斗经验,完成了跨谷飞涧等一系列历险传奇。这种天险困境的考验,恰能烘托出这支队伍气冲霄汉的英雄气概。
这不同凡响的环境描写,是作者曲波对亲身经历的林海雪原精髓的提炼,显现了他天才般汪洋恣肆的雄健笔力。
四
战争进行到这一阶段,我军虽然條件依然艰苦,但物质和医疗保障已有较大改善,这使得小分队在与敌匪的较量中,取得了更大的心理优势,相应地,他们的精神生活更为饱满了,情感也更加丰富了。小说将卫生员白茹与少剑波之间的爱情描写贯穿始终,表现得细腻、传神,读来有种神完气足的圆润之美,而这感情世界的圆满,恰是英雄们精气神的又一种反映和表现。
小说围绕白茹敏感地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少剑波喜爱自己披长发),几次抓住她放开小辫子的细节,把她与少剑波之间的爱慕之情写得微妙而灵动。文中写道:一次,白茹散开了小辫子,装着洗头,为少剑波洗衬衣,当她把衣服送到少剑波屋里时,发现对方的眼睛第一次用那样温柔美妙的神气看着她……于是,又一次单独去见少剑波时,“她的两手迅速地扯下小辫子上的扎带,被辫带扎得弯弯曲曲的满头黑发,像小瀑布一样披在她的肩上”。“看看你!小辫子都跑掉了,像个什么兵,披头散发的!”说着这话的同时,“剑波紧盯着他眼前这满头蓬松的黑发环抱着绯红润嫩的脸腮”,心里充满了特别的怜爱。而少剑波为白茹写在日记本上的情诗中,也写出了对白茹披发之美的赞叹:“双目神动似能语,垂髫散涌瀑布发……”小说写到威虎山战斗过后,少剑波偶然见到酣睡中的白茹时,笔触极尽细腻,将英雄内心的爱怜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屋子暖暖的,白茹的脸是那样的红,闭阖着的眼缝下,睫毛显得格外长。两手抱着剑波的皮包,生怕被人抢去似的。她自己的药包搁在脸旁的滑雪具上,枕着座山雕老婆子的一个大枕头,上面蒙着她自己的白毛巾。头上的红色绒线衬帽已离开了她那散乱的头发,只有两条长长的兼作小围巾的帽扇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那美丽的脸腮更加润细,偶尔吮一吮红红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窝微动中更加美丽。……”
能将林海雪原战地上的爱情写得如此浑然、浪漫、真切、透明,表明作者对这种情感有着充分的感受与体验,同时也反映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力。而如此富有美感的战地爱情,只能由从容、宽裕的精气神中涌出——在走向胜利的英雄行列里,有气冲霄汉之磅礴,也必有柔情似水之丰润。
怀着这样的精气神,他们的胸襟必然是开朗的,他们的视野必然是明媚的。是的,在这林海雪原的世界里,有自然气候给人的“四大害”,也有关东山献出的“三桩宝”;有鹰嘴岩下的“虎狼窝”,也有天乳泉旁的“还童茶”;有恶匪惨无人道的压迫与杀戮,也有“蘑菇老人”“棒槌公公”的正直与善良;有失去亲人的悲愤痛楚,也有美好传说中蕴藏着的光明与希望……《林海雪原》是一部斗争的历史,同时也是一个传奇的、壮丽的世界。小说结尾处,少剑波发自肺腑的一句话便是:“白茹,我们的祖国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