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无畏
2021-03-24简安毛豆子鸽子
简安 毛豆子 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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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一年,我们的生活似乎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变化。全球一体化用另外一种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不管你身处哪个角落,都逃不过流行疾病的魔爪;而全球一体化又是如此脆弱,曾经最远不过几十个小时的飞行就能达到的“天涯海角”,现在寸步难行,大部分人呆在家中,告别旅行和欢聚,以最小单位安静地生活。
有多少人过去一年的计划被打乱了?安排好的旅行、婚礼、留学、工作……我们曾经习以为常固若金汤的生活其实不堪一击,但好在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健康、事业、金钱、家庭,这些选项在心里是否有新的排序?暂时的停顿正是探索自我的好时机。真正重要的是什么,也许你以前不知道或没想过,但现在你可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如何在变化中找寻新的乐趣和目标,是新的课题。有人过去一年时间读了比之前十年加起来都多的书;有人因为频繁地去上瑜伽课而解锁了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瑜伽体式;有人花更多时间陪伴家人;也有人更多地与自己相处,探索自我边界……有人离去,有人到来,人类是如此柔软又坚强。
居住在不同城市的三个女孩:简安、毛豆子和鸽子,她们是好朋友,也是作家、旅行达人。过去总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她们生活也经历了各种变化,用互相写信的方式,她们讲述了过去这一年的生活。似乎疫情让我们把更多“身外”的期待降低,也变得更容易满足。心安,无畏,似乎就是对未来最好的期待。
Hi,简安、毛豆子:
真幸运能在这个清朗的北京清晨给你们写信。
去年这个时候,我刚刚从纽约逃到哥斯达黎加;在那之前,则刚刚踩着中美禁飞的门槛从海南飞到纽约。当时美国人民对疫情相当松懈,每个纽约人都热情地拥抱我,这让我非常紧张。我很清楚,纽约如此将成为下一个重灾区,于是我拉着男友Peter一口气逃到哥斯达黎加最原始的南部雨林深处。
哥斯达黎加是个神奇的南美国家,只占全球总面积0.05%的弹丸之地,却拥有全球6%的生物多样性。我们找到一座与世隔绝的营地,山脚下是泛着金光的北太平洋,背后是苍翠茂密的原始丛林。每天日出前,我们沿着徒步路线向雨林深处出发,傍晚回家,下海游泳。我们很快融入了那片宏大的自然生命体,世外正在发酵的疫情遥远如梦。
哥斯达黎加人打招呼时,高喊Viva La Vida,意思是纯净的生活。如果可以,我愿意留在纯净的林中,但Peter是一名公共卫生专家,两周后他被急召回纽约,纽约的噩梦即将开始。其实公共卫生界与传染病预防机构早在19年底便有详备的新冠应对策略,无奈美国政客自有考虑,Peter变得比我还要焦虑。于是3月初,我们又连夜买票,再次出逃。
这一次,我们去了这个地球上最能让我感到平静与稳定的国家:墨西哥。那片土地总能让我找到与本源和创造的连接。我们避免与人接触,直接驾车到尤可坦大区东北部的无人区。
大约六千六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击中地球,能量相当于一百万颗原子弹爆炸,导致了包括恐龙等几乎全部生物的灭亡。那颗行星的降落点就是尤可坦东部,一半沉在墨西哥湾深海,另一半冲击出地壳物质,堆积出如今的尤可坦地区。我想,如果我们将要经历一场巨大的变劫,那么我希望站在星星的遗骸上观察。
我们在自然保护区内租了一栋小屋,站在楼顶极目远眺,只有覆盖着海葡萄树的无尽的白沙与大海。过去那些年在路上的生活方式让我们很轻易就适应隔离,比如我们能够无缝全线上办公,行李只有两只双肩包,有需要也可以几天不吃东西等等。每周一次,房东会开车送来饮用水和大量的鸡蛋、牛油果、玉米饼。
生活简单而规律。我会花大量的时间跟着鸟儿的声音行走,有一次走了很远很远,看到半空漂浮着一层海浪般沉甸甸的白雾。顺着刺鼻的云雾,我找到了温泉。
每一天打开电脑,是爆不可控的疫情数据,合上屏幕,是墨西哥大地平沉,亿万年的荒无人烟,颇为魔幻。
当时毛豆子和我在小范围内组织募捐,得到了很多认识的、陌生的朋友的资助,温暖而感人。大家从世界各地搜刮防护用品送回国内,结果忙活了一阵后,国内迅速平缓下来,其他国家反而应对失利。个人实际力量如此单薄,个体命运却在念识之间,我决定在线上提供免费的冥想课程,帮助大家维护心理健康。这是疫情带给我的一大转变。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教课,因为修行于我是一条个人的道路,但新冠再次提醒我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一家国内的泛心理健康公司邀请我设计正念类冥想课程,我欣然同意,能够点滴助人也是一种安慰。
如此这般,我们在墨西哥辗转旅游、生活,直到6月才回去纽约。
当时的纽约如同一座空城,剧烈的浩劫暂时平复了,很多人选择离开,于是这座城市得以展示其百年一遇的安静面貌。时代广场如《香草的天空》中一样空空荡荡,五大道马路中央任意漫步,布鲁克林大桥是你的私人吊桥。我们迷上在城市中骑行,尽情发掘纽约沉淀下来的脆弱与秘密,疫情似乎让我们再度与这座城市坠入爱河。
入秋后形势不容乐观,于是我独自回到中国,Peter则前往泰国。如果说疫情是一场席卷世界的风,那么我就是这样跟着风势一路飞翔。下个月我和Peter将在纽约相聚,谁知道风又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呢?这个世界已经被疫情连成一张紧密的蜘蛛网,无论落脚何处,生命依旧无非是呼吸而已。
简安、豆子,希望2021年,我们可以在某个可以碰杯的角落相聚。
鸽子
“Hi,鸽子和毛豆子:
纽约一别,都好多年过去了。2020年伊始,我想着肯定要去一次美国,找你们玩。没想到,2020年我几乎哪儿都没去成。
今年,柏林是个冷冬,我在柏林的第三个冬天,第一次看到雪可以积那么厚。我想也许是因为全球碳排放骤减,我才有机会在柏林赏了一场雪。柏林周边大大小小的湖也都结了冰,很多人如同夏日去湖里游泳那般去湖上滑冰。大雪让这座封锁了许久的原本阴沉寂静的城市多了很多活力。往年冬天的阿尔卑斯山区,是滑雪爱好者的天堂,今年滑雪场都关门了,柏林人总是在冬天非常眼热南部人,今年算是心理平衡了。
我,包括绝大多数的人,2020年都在家办公。我上周去朋友家,他的头发已经长得不可思议,他说zoom meeting的时候,只能关摄像头或戴上帽子,能去理发店剪个头发,都是夙愿。他从纽约搬到伦敦,再从伦敦来了柏林,就是为了更浪荡的生活。身为夜店小王子,全宇宙最难进的berghain,他也是常客。但这一整年,柏林的夜店都关着,那些techno狂热分子完全是一腔热情无处释放。平日里永远排着几公里长队的berahain,如今又成了一个废弃工厂。几个月前,那里办过一次展览,舞池不再,唯有空旷的寂静,很多人从未在它有光线和如此安静的时候走进去过。当然,展览也需要排队,谁让它是全宇宙最厉害的夜店。
我从未想要去夜店门口排几小时队,然后被拒绝。那天我对我朋友說,等哪天解封了,请一定带我去一次全宇宙最难进的夜店clubbing一下。
除了techno分子,我觉得其他柏林人也都快疯了,倒不是因为病毒,德国人真的没有很在乎,但那种自由不羁的生活秩序不再,让他们非常沮丧。我经常听到邻居们依然播放的电音,不知道是在非法聚会还是在独自热舞。
2020年夏天稍稍开放过一阵,德国人全都去度假了。圣诞节也是,虽然政府一再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旅行,但他们还是不怕麻烦地手举核酸测试结果,还是要去个西班牙。
我觉得旅行还是要够放松,这种有后顾之忧的事今年都没干。如果说,鸽子的2020年是“逃”,我的就是“宅”。2020年,依然可以“逃离”真是很难得。我有个朋友也在国境线关闭前去了墨西哥,他说,原本游人如织的坎昆,空无一人。而鸽子去的尤可坦恐怕并没有受到疫情多大的影响,没有人的地方,反而在全世界“兵荒马乱”的时候能保持如常和平静。
毛豆子是往日我朋友圈里最会旅行、行走最频繁的人,而今年,你的旅行故事仿佛完全发生在你家某一处的光影里,一个astier de villatte的杯子就可以牵出一整个巴黎。今年毛豆子的周游好似都在颅内,以别的形式抵达,布满了杯具、香氛、植物、食物、光影。
我忽然感慨,平素旅行占了生活方式很大一方的人,忽然就“卡”住了,原来我们想要去看看世界的某一处,随即就可以去实现的过往,其实是一种不被觉察和感恩的奢侈。而接受世界和生活的变故,并在变故中找到新的志趣,肉身受困而精神依然在遨游,其实是天赋异禀的旅行者的幸运份额。
我从上海搬到柏林,就是为了清静。而2020年,我又重新开始渴望人群。我想去餐厅吃饭,听嘈杂的人声,听酒杯碗碟的碰撞,我甚至想跟陌生人说话。
行至年底,我也早已没有当初的关注和惶恐,而COVID也完全没有按照我设想的方式发展。而今,我身处依然严格封锁的地方,唯一的想法就是能上哪儿去理个发。我还记得2020年2月,我刚从上海回到德国,走在柏林寂静的夜里,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广场上,放着电音,他们对着天空大喊:Corona,你来吧!
而今,我再也不关心数字了,心想着,这疫情可能还要一两年才能消停吧,但好歹,春天要来了,也许能解封了,至少可以去理发了。
这一年,我没能如鸽子,闻到过刺鼻的云雾,大多时候,我都在朋友圈看毛豆子家的光影。我今年只飞了两次,连西柏林都没怎么去,没有人来探望我,夏天没怎么去浪,也依然与柏林的冬天艰难磨合着。从11月中到2月中,整整三个月,我日吞一把维他命D,倒是把德语又捡了起来,在家做了数不清的饭,独自喝了数不清的酒。
2021年春节没能回国,我张罗了一大桌子年夜饭,第一次感到,忽然我好像是个大人了,
鸽子、豆子,希望2021年,我们可以在某个可以碰杯的角落相聚。
简安
亲爱的简安和鸽子:
你们在各自大洲的早春过得还好吗?我刚从离家四个多小时的太浩湖回来,只为那里的北国雪原气氛。虽然只是450公里开外,但我所住的民宿恰好在内华达州,离开加州州界线大约20公里,这对我来说有些意义“非凡”:也就是说,在一年后,虽然没有机会像鸽子那样在两大洲奔走,但我终于有机会“逃离”加利福尼亚州!
作为一个曾经每年七个月在外的行者,我这一年来的旅行,都是在餐桌上实行的。比如此刻,我餐桌上的旅行从土耳其移步到了葡萄牙,我用简安十多年前送给我的乳酪刀涂抹那种被大厨安东尼·波顿称为有股臭脚丫子味的葡萄牙软乳酪,而我的水果则盛装在鸽子五年前在纽约的陶瓷工坊里为我手绘和烧制的粗陶碗里。这是新年里的一个人的午餐,可是有你们在,我并不孤单啊。这一年,我没有遇到很多路上的陌生人,但老朋友们都回来了。
如果过去一年,鸽子的生活用“逃”字来概括,简安的生活简言之是“宅”,那么我似乎介于二者之间。我“宅”在家中,却让头脑里的那个小毛豆子逃逸到世界的一些角落和历史的某个坐标点,因此,过得真是忙碌。1845年,梭罗开始了一项为期两年的试验,他移居到离家乡康科德城不远的瓦尔登湖,尝试过简单的隐居生活。175年后,我们不也在进行一次类似梭罗的生活实验吗?那种简单的隐居生活,虽然不是在湖畔的次生林里,只是蜗居家中,但都进行了各种生活实验,对自己进行某种反观和关照,最终,鸽子开始带人正念冥想,简安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过去一年里,我经历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烹饪一道名为京葱煨海参这样的老母亲的菜式;第一次在北加州养中国的水仙花并迅速绽放;第一次有耐心抱着朋友的婴儿,好像坐在村口的老妇人一样嘴里发出各种激亢的呜哩嘛喇的声音来试图逗他发笑,而他真的笑了;第一次组织一场跨国界的慈善募捐;第一次在一个有着粉黛色晚霞的夏日黄昏体验了一下美国流行文化中的经典没落项目:汽车影院;第一次坐在人行道上让理发师给我剪发,一阵风把我的头发吹到很远的地方,理发师丢下我的头去追头发;我甚至第一次开始装修厨房,从一开始只是想换一下橱柜颜色到最后让整个厨房变了模样,我想如果再关一年,我肯定会有一个崭新的浴室;第一次看到了电影《银翼杀手》里那样的末世景象:那是2020年9月,加州空前的森林野火让整个西海岸在燃烧,我去离家20分钟的湿地公园拍照,这大概是我那年第一次正儿八经去一个目的地,距离二十分钟车程之外,斯时天地玄黄,好像在拍名人葬礼似的,紧张而震撼。感觉到那种情感张力,但我没时间哭,只是一边按动快门,一边感慨:这是非凡的一年,不管是好是坏。
2020年最后一天,我去了硅谷山景城一个名叫“Shoreline Lake”的公园,在这里生活二十年,我之前却从未去过那里。这一年,我有机会花不少时间在自家后院漫游。与此同时,西雅图的Jordan正在前往新墨西哥的路上。这位完全凭借人力,耗时71天、3小时22分钟35秒划艇横穿大西洋仓怀吉尼斯纪录的美国探险者是个十足的水生生物,但每年他都会回到自己成长的沙漠,作為年尾的庆祝。他说通常他会坐“Sky Canoe”,也就是我们所知的飞机回老家。但2020年,他只能骑着他的“马”,那匹被他命名为“Helpful Bus”的汽车“马”,陆上漫游去新墨西哥,和童年的自己重逢,这是一场在公路上进行的奥德赛。
在这场漫长的不用赶路地前往新墨西哥的旅途中,Jordan还去了加州Point Reyes国家海岸。他说,你知道吗,Point Reyes只花了两千万年的时间,从洛杉矶跋涉到了现在北加州海岸这个位置的所在,这和恐龙在六千五百万前就灭绝这个时间维度比起来,可是短得多。而人类出现在美洲大陆,第一次站在这片大陆的边缘,倾听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估计是在一万五千年前到三万三千年前间。我被那些浩荡的数字小小地眩晕了一下。然后,我在Shoreline Lake公园目送2020年最后的一些光亮消失,并开始小声啜泣。然后,这一年暗了下来。
回到家,有一份礼物在门口等我。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DHL邮包,这是一本名为“Gratitude”(感恩)的自制笔记本,而神奇之处在于,就在几小时前,我刚写下旧年最后的感言,坦陈2020年的关键词对我来说就是“Gratitude”。而前一天,这份礼物还在墨西哥城呢!
也就是说,准备礼物的人,好像钻进了我的脑回路!其实更确切地说,她比我自己更知道我自己。这份礼物开始着手准备的时候,还是2020年5月,当时我还兀自处在天翻地覆的新世相漩涡中,我没有足够的事实案例经验和感悟来觉出这个词对我的重要性。而彼时,身在墨西哥湾西岸小镇Coatepec的安婧小姐已经先知先觉地预知了我的年度词汇。她当时在参加艺术家驻地项目,学习装帧平装和版画,因此这本笔记本封面上的图案,是她自己手绘然后刻成印章,再印在自选的墨西哥土布上的。半年后,它来到我手里。这本小册子里,她让我列出每周心怀感激的五件事。
而今天,给你们写信,是我要写进那本笔记里的,心怀感激的一件事。
我期待在隧道尽头的光亮处和你们重逢,那也将会写进我的“感恩”笔记本里。想起去年我最爱的电影Nomadland里,那个独自开车前往阿拉斯加走完人生最后—段旅程的Swankie说的话:
“哦,我想去看看美好的东西。”
我们一起哦。
毛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