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出门”的残障女孩困于现实
2021-03-24陈媛媛
陈媛媛
久久的背影
28岁的佝偻病女孩久久,至今难以跨越身体和心理的双重障碍走出家门。
出生时,她遭亲生父母遗弃,被养父母捡到。14岁时,她辍学在家,开始了长达14年的封闭式生活。现实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的,过马路时,车辆来往,她慌乱极了,像是第一次看到汽车。
只要久久出现,周围人的目光都会扫过来。她是一个漂亮、爱美的姑娘,眼睛澄澈、鼻梁挺拔,不少人夸她好看,而她则更加在意弯曲短小的双腿,愈发自卑。
为了遮住腿,她常年穿长裙,但害怕起风,风一吹,前后裙摆就吸在一起,O型腿便凸显出来。她最怕的是一同行走的亲人朋友遭遇被嘲笑的尴尬,“就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
久久做过几份短暂的手工活,但因手速和体力跟不上,失去了工作。22岁时,她被迫开始相亲。为了逃离家庭,她投身爱情,恋情却屡屡让她痛苦难解。
2019年,《平等、参与、共享:新中国残疾人权益保障70年》白皮书中公布了一个数据:中国有8500万残疾人。豆瓣一名网友用这项数据作类比称,中国恢复高考四十多年来,接受了大学专科教育以上的人口总数,只有9000万,既然大学生遍地都是,那残疾人都去哪了?有人回复:残疾人出门难。
久久作为一名不出门的适婚残障女孩,长期与社会隔绝,正困于家庭和婚恋的双重现实,甚至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
捡了一个残障女儿
9平米阳台改造成的房间内,挤挤挨挨,栏杆上晾着洗好的衣服,底下一个脸盆接住滴漏的水。三年前,这里堆着纸皮和易拉罐,如今住着身高140公分的佝偻病女孩久久。
久久至今还记得家人叫她搬到这里的情形。那天中午,母亲何玉淑到房间里劝她,嫂子要生二胎,希望她“为了家庭”把房间让给小侄子睡。久久大哭,“为什么啊,就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当天下午,她不得不腾出了房间。
“没有后悔药吃的了,命注定是这样,没办法的啊……”谈及捡来久久一事,何玉淑、罗旭军夫妇更多的是后悔。
1993年4月7日,广东清远人罗旭军在镇上收废品。他舅妈在买菜路上看到卫生院门口有一个女婴,劝他收养,“好好看咯,养多一个啊,年轻不养,老了就没办法咯,以后长大可以干点活赚点钱。”
当时,罗旭军39岁,妻子38岁,只有一个10岁大的儿子。想到妻子想要一个女儿,怀了两次都生不出来,他决定把孩子抱回去。
罗旭军记得,当时久久被人放在一个纸皮箱里,身上包着一条旧大裤头,胸口放着10块钱,边上一张纸写着:四月六日生。
他抱起婴儿进卫生院打了预防针,又抱到舅妈家喂奶粉,接着开摩托车把孩子带回了家。何玉淑觉得孩子“无名无姓”,不愿意留下孩子。罗旭军说服妻子,有一个女儿,以后老了不用一直呆在家里,“可以去探探亲嘛。”
虽然是捡回来的孩子,罗旭军夫妇自认“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久久的大名里,有一个“顺”字,罗旭军祈盼女儿一生顺顺利利,没想到命运却背道而驰。
久久的腿脚问题渐渐显现出来。何玉淑回忆,久久一岁开始学走路,因为腰部力量不够,站立不住,好不容易三岁才学会了走路,腿却是弯的。
何玉淑打听到,久久的亲生父母住在隔壁村,家里姓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久久,还有一个女儿也是O型腿。对于亲生父母为什么弃养久久,何玉淑听到两种说法:一种说久久是女孩;另一種是久久出生后,亲生父亲看出她腿脚有问题。
“她妈(生母)说不知道,她爸(生父)说知道,一出生就猜测她是(O型腿),被他猜中咯,我们倒霉。”何玉淑说。
那时,罗旭军夫妇还没想过放弃孩子。何玉淑听说久久姐姐的弯腿绑好了,也用木板给久久绑腿,但因为罗旭军心疼孩子,“可怜她哭就没有绑了。”
随着久久长大,腿脚问题愈发严重。街坊邻居和亲戚的闲言碎语不少,一些人当面说,“随便捡都不会捡一个这样的啊。”
夫妇俩无奈、后悔,却狠不下心放弃女儿。何玉淑记得,丈夫有一次曾想把久久背出去送走,最后又“无声无息背回来了”。罗旭军回忆:“伤心也没用的啊,都遇到了,就不说放弃这些,谁这么狠心(再)丢出去啊?就等她做手术。”
久久7岁,罗旭军夫妇带她到广州一家儿童医院,医生诊断为“O型腿”。他们花了七八千元,给孩子做了小腿矫正手术,打了80天石膏。刚拆石膏那会,女儿走路稍好一些,但后来又是老样子。直到七年后,久久辍学前腿脚关节发炎,家人再次带她到广州的两家医院看病,才确诊为“佝偻病”。因为经济原因,又觉得治愈可能性低,他们放弃了手术。
“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在久久印象中,她小时候母亲会问,“你是谁的女儿啊?”“罗旭军的女儿。”久久回答。她知道父母希望他们更亲近。但当她不听话的时候,母亲会说,你亲生母亲生下来就不要你了,她想要掐死你。父亲也说,要温顺听话,否则就把她扔回亲生母亲那里。
被迫辍学后,父母更频繁提到送她回亲生父母身边或者福利院。
久久14岁时的一个夏夜,她躲在被子里呜咽——辍学后,她一度担忧未来,心情沉闷。父亲听到了叫她不要哭。她憋了一肚子气,反问了一句,我哭一下不行吗?
父亲听了来气,立马坐起来,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一盆水,火气更大,直接走到久久的床边,把她从床上抓起来,摔到地上,又要再次抓起她。她大哭,拼命把身子沉到地上。拉扯之间,她突然感觉胸口、大小腿僵麻了,呼吸变得短促。每次大哭大喊,她的身体都会有类似反应。父亲似乎没发现,来回摔了她三四下才放手。
爬回床上,她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明天叫舅妈过来把她背回亲生父亲那边。母亲开始抱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久久生活的广东小镇
还有一次,久久因为母亲弄脏自己的橡皮筋,和母亲争吵。刚进门的父亲看到后,从脚底下抄起拖鞋打她的后脑勺,像“仇人一样”。之后,父亲把她拖到门外的楼梯口,用手一推。她滚下台阶,掉到一半,稳住了身子,怕父亲关门,就快速站起来,往上走了两级阶梯,想要进家门。但父亲又把她拖到楼梯拐角处,对她说,“不用再回家了。”
何玉淑解释,久久的父亲因为“血压高就乱爆脾气”。相比于父亲,母亲在久久眼中显得温和得多。不过,当她的腿脚发病了,母亲会边帮她抹活络油,边说,“都怪你亲妈前世不修,真是害人害物。”她听到这话,不吭声,暗自难过,想着亲生母亲把她带到这个世界,“骂我亲妈,那她(何玉淑)就是不想让我生存下去了。”
久久平时说话声音轻柔缓慢,需要靠近才能听清,听了母亲何玉淑的话,情绪爆发,坐在床上抱头痛哭:“我觉得好压抑啊,我一直在忍。因为他们就是觉得他们没有错,错误的全部是我,还有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罗旭军夫妇坦承,曾经想把久久送回她亲生父母身边,但知道因为她的身体情况,亲生父母不可能再要。何玉淑说,久久三岁的时候,亲生母亲曾到邻街接生婆的药店看她。罗旭军则称,不愿意走也没办法,不可能逼她走,“不爱她早就赶她走了。”
近几年,久久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才明白,何玉淑不断提起原生家庭遗弃的事实,是怕女儿不当自己为母亲,把她遗忘了。
久久相信母亲是爱自己的:她还没醒来,母亲会把早饭放在电饭煲里保温;生病住院的时候,母亲会陪她睡在一张病床上;她和母亲吵架后,母亲会软下语气对她说,“不要气阿婶(方言:妈妈)了,气死阿婶,谁来理你”,这时她会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如果说我跟我妈有隔阂的话,我跟谁都是有隔阂的。”
相亲困局
关于未来,久久和父母有一个共识——嫁人才是出路,但对于嫁什么样的人,标准不同。
久久22岁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她听说是相亲的,赶紧反手把门锁上。父亲拍门喊她,她不说话,最后没办法,男方走了。父亲让她给对方打电话。对方是修摩托车的,一开口就问久久,“脚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工作,有没有用啊?”她感到很不舒服。
从那以后,父母总是私下答应男方什么时候和久久见面,很少问她的意愿,哪怕问了,也不容许她回绝。每次她拒绝见面,母亲会说,“你不同意你爸就会生气,我不管你了”“你年纪要大了,以后要找不到了。”
久久一共相过六个人,她觉得只有第一个身体智力正常。有一个是叔叔介绍的,她和男方只在微信上聊过。久久问他会不会打字,对方说不会,她又问你会什么,对方发了一段语音,数着1234。久久又问对方谈过女朋友没有,对方回答没有。久久则说,自己谈了三个。这话传到了叔叔耳朵里,叔叔责问父母,“你们的女儿说这样的话很光荣吗?”叔叔常跟父亲说,“再不给她找一个就拖累你了。”父亲因此变得焦急。
久久害怕被逼婚,在网上咨询了免费律师,打电话到村妇联,妇联干部联系了父母。歇停了一段时间,但没多久家里又来了相亲对象。
这一回见面的两个小时里,久久一直戴着耳机,玩手机游戏,没有看男方,但一直偷听旁边的动静。她回忆,媒人一直说,男方家里是收租的,嫁过去不用做事情,一日三餐搞定就行了。何玉淑回忆,她看男方很少说话,特地问,“靓仔,你几岁?”对方反应不过来,表叔帮忙解释,“出生的时候烧坏了脑子。”
久久没听见智力问题,男方要走的时候,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估摸着有1米8的样子,穿着黑色的铅笔裤,“腿好直啊。”因为自己的腿脚问题,她羡慕对方个子高,腿又直,有点心动。父亲则因为男方家是收租的,叫她“把握机会”。
她主动联系了男方,为当天的怠慢之处表达歉意,希望能好好聊聊。对方只回复了打呵欠之类与聊天内容不相符的表情包。母亲至今未提起男方的智力问题,久久不知情,奇怪对方的反应:是傻吗,还是不想和我聊?
一个远房亲戚介绍自己的儿子给久久。见面的时候,阿姨说,儿子工作时被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吓病了,变得迟钝,去看过神经科,吃过药。“他现在生病,想你跟他谈恋爱,冲冲喜会好一点。”阿姨对她说,“去那边只要你会打理起这头家就行了,收房租就可以了。”母亲也劝她,“收租那么简单,阿姨又不嫌棄,再挑你就没人要了。”
因为是亲戚,久久碍于情面,不能得罪,她只委婉地请求阿姨顺其自然,别逼她。过了一天,阿姨又打电话来,让她过来住,做儿媳妇。到第三天,她害怕,在房间里哭了一场,走出房门,对母亲哭喊:“你看我脚是这个样子,才给我介绍这样的人,我明明就不想见他们,都是你们逼我的!”她继而用力打自己的腿,“你砍掉它啊,砍掉它啊,你不觉得它丑吗!”母亲解释说这是为她好。
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令父母亲戚意见不少。他们对久久说,你又不是很优秀,人家看上你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她排斥相亲,如果和那些人生活,会比现在还要痛苦十倍不止,“他们只是为了找个女的传宗接代,当作生育或者泄欲的工具。”
她坦白自己不愿意和残疾人结婚,因为担心生出残疾小孩的概率会变大。在她看来,残疾人的内心很自卑、消极,互相之间存在鄙视链,找一个残疾人生活并不能互相依偎取暖。
她至今不能接受自己的双腿,害怕一切反光的东西。阳光照射进来,会映出她的腿形,还有电梯的门、酒店的地板、商场的试衣镜,她不敢看。
何玉淑称,并没有逼久久相亲,只是叫她去看一下,“合适就谈,不适合就算了。”在父母的眼里,久久“要求好高”,既要长得高,又要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