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华人语言态度调查分析
2021-03-23周巍,安东
周 巍,安 东
(龙岩学院 外国语学院, 福建 龙岩 364000)
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丝绸之路经济带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以下称“一带一路”)倡议应当重视并发挥海外华人的语言及商业优势和独特作用。2015年3月,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外交部商务部联合发布《推动共建一带一路愿景与行动》,再次强调了发挥海外华人独特优势的重要性。可见,为了预测东南亚华人语言的发展与变化,东南亚华人的语言相关问题亟待研究。此外,华语①和华文在海外的发展也离不开对华人语言态度的研究[1]。
身处“一带一路”沿线地带的印度尼西亚,如今是海外华人华侨主要聚居国之一。据估计,印尼至少有800万华人[2],是最大的海外华人聚居国。华人移民印尼历史悠久,移民原因主要是战乱、政权变化、贫困、海外贸易和非法劳工贩卖[3]等。从祖籍地来看,这些华人大多来自离印尼距离较近的东南沿海省份(福建、海南、广东),因而在印尼华人家庭中,汉语方言(如客家话、闽南话等)是重要的家庭语言。目前,绝大多数中国人已经取得印尼国籍并融入印尼的主流文化生活[4]。华人对印尼经济所起的作用和做出的巨大贡献是举世公认的[5],但其身份定位一直尴尬:由于印尼曾一度明令禁止华文教育,印尼华人在公共场合不敢说华语、不敢用华文,这一情况持续到上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实力不断增强之后才逐渐好转。如今,华文教育在印尼越来越受欢迎,不仅华人,连印尼原住民也对华语、华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华文教育在印尼经历了如此的大落大起之后的今天,印尼当地的华人对华语、汉语方言、和印尼国语(印尼语)的态度较之以往也必然产生了新的变化。为数不多的印尼华人相关研究普遍集中在印尼华人身份认同与华文教育的发展等方面,如王爱平对印尼华裔青少年的身份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研究[6],和温北炎的印尼华文教育政策的回顾[4]等,都兼对印尼华人的语言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讨。然而,学界对印尼华人语言态度的研究到目前为止尚显薄弱,亟待更为深入的挖掘。
1 理论框架及研究方法
心灵主义学说认为,“态度”是人的情感、行为和认知的综合产物。这种将态度拆分为“情感成分(affective component)”“行为成分(behavioral component)”和“认知成分(cognitive component)”的研究方法,也叫态度的ABC模型[7],被认为是考察语言态度的重要理论框架之一。在对语言态度的研究中,不少学者基于态度的ABC模型,通过提供能够形容和描述语言的某些特征的形容词并让受访者决定某种语言是否符合这些形容词的方式,来考察受访者对某种语言的情感评价、是否倾向使用这种语言、以及对这种语言的社会地位的评价等方面,最终推论出受访者对这种语言的态度。比如,徐大明、陈松岑和周成海[8]在对新加坡华人的语言态度研究中,通过对语言赋予7个描述性的特征来研究新加坡华人的语言态度,分别为“简单的”“亲切的”“友善的”“好听的”“实用的”“有声望的”和“权威的”。该研究中清楚地提出,对语言的7个特征的利用是为了检验应答者在情感方面、行为方面和认知方面的语言态度,可见徐大明等学者虽未在研究中明确提出此研究的理论框架,但其确实是在心灵主义学说的框架下进行的。本研究将徐大明、陈松岑和周成海在对新加坡华人的语言态度和语言使用调查[8]中使用的调查问卷为模板,并且为了更加详细地考察各成分不同维度的异同,将给出的7个语言的描述性的特征增加了4个:“精确的”“高雅的”“方便的”和“有效率的”。其中,“好听的”“友善的”和“亲切的”这3个特征反映了语言态度的情感成分。“方便的”“简单的”“有效率的”和“精确的”反映了语言态度的行为成分。最后,“实用的”“有声望的”“权威的”和“高雅的”4个特征反映了语言态度的认知成分。将徐大明、陈松岑和周成海所使用的调查问卷经过调整以后,本研究的调查问卷一共设有16道问题:1到11题为反映态度的三个成分的11个语言特征,问题为“你认为那种语言好听”模式,答案设置为“A.印尼语 B.汉语方言 C.华语”模式,答案可以多选;第12到16题向受访者询问其社会属性,包括其性别、年龄、职业、教育程度和其受教育时使用的媒介语(简称“教育媒介语”),答案为单选。
研究数据在印尼著名的华人聚居地—雅加达、唐格朗、坤甸、山口洋和苏卡达纳等城市—通过访问式调查问卷的方式搜集。根据受访者的语言能力,有中文、英文和印尼文三个语种的调查问卷以供选择。受访者在填写调查问卷时,旁边有精通中、英、印三语的研究助手协助理解问卷内容。研究一共投放问卷431份,回收有效问卷406份,回收率为94.2%。判定为无效的问卷的主要问题有两种:一是某些受访者给出的答案过于单一,如给出的回答全为A、B或C 中的某一个;二是个别受访者未能完成问卷。收集到的数据整理至EXCEL中,对语言的11个特征的选中频率进行描述性分析后,初步考察印尼华人总体对其官方语言印尼语、汉语方言和华语的态度;而后,将数据输入至SPSS软件中对语言的11个特征对应的态度的三个成分进行方差分析,探讨各个人口统计学变量下印尼华人的语言态度差异的显著程度。本研究旨在探索以下三个研究问题:
(1)印尼华人对印尼语、汉语方言和华语的态度如何?
(2)印尼华人对印尼语、汉语方言和华语在情感、行为及认知等不同的态度成分上有何差异?
(3)不同性别、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和教育媒介语对印尼华人在语言态度的情感成分、行为成分和认知成分有何影响?
2 印尼华人对印尼语、汉语方言和华语的态度概况
利用选中频率,对印尼语、汉语方言和华语的11个变量进行了描述性分析,由图1所示。
图1 语言的11个特点的选中频率
在图1中,印尼语在“友善的”“亲切的”“方便的”“简单的”“有效率的”和“精确的”等几个关键词上得分均为最高,这反映出印尼华人在生活中频繁地使用印尼语,并且对印尼语在情感上有深厚维系。在“实用的”“受尊敬的”和“高雅的”等评价上,印尼语的得分骤降至第三位,低于华语这个具有更高社会地位的语言。华语在“好听的”这一特征上,得分最高,可见虽然印尼曾大力打压过华语、华文的传播与发展,印尼华人仍然对这一民族语言抱有积极态度。此外,华语在认知成分上得分最高,证实了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印尼华人对华语的社会地位非常认同。汉语方言在“亲切的”拥有最高的得分;而在“好听的”“有效率的”“实用的”“受尊敬的”“权威的”和“高雅的”等特征则拥有最低的得分,这表明:作为印尼华人的母语,印尼华人对汉语方言有着情感上的认同,然而他们在生活中已经逐渐放弃使用汉语方言,并认为汉语方言的社会地位不如印尼语和华语。
3 印尼华人基于人口统计学变量的语言态度差异
反映语言态度的情感成分的三个问题中,一门语言每被选择一次,记作一分,共3分;同样,反映语言态度的行为成分和认知成分用同样的方式计分,共四分。利用SPSS的方差分析功能,本小节考察每种语言的每个语言态度成分与五个人口统计学变量之间是否具有差异性。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只选取有显著差异的数值来分析。
3.1 人口统计学变量对印尼华人印尼语态度的影响
首先,如表1所示,女性印尼华人和男性华人在认知成分和对印尼语的总体态度上有相当明显的不同。与女性华人相比,男性印尼华人感到与印尼语更亲切,他们使用印尼语更频繁,并且认为印尼语的社会地位更高。总的来说,男性受访者对印尼语的态度比女性更积极。
表1 不同性别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
其次,由表2的年龄角度来看,不同年龄段的印尼华人在情感成分、行为成分以及对印尼语的总体态度方面对印尼语的评价有显著差异。关于情感成分,25岁以下的受访者对印尼语的态度最为积极,在行为成分以及对印尼语的总体态度方面也有类似的结果。而其他年龄段的受访者对印尼语的评价较为一致,这意味着:相较于其他年龄段,最年轻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更感到亲切。这可能是由于过去30年来一直脱离华文教育,最年轻的一代人的语言已经最大程度上地被同化所造成。
表2 不同年龄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
另外,从表3的职业差异角度出发,在情感成分、行为成分以及对印尼语的总体态度等方面,工作于行政或管理部门的受访者评价得分最高。而在认知成分方面,从事制造业相关工作的受访者和行政和管理工作者对印尼语的社会地位有较高的评价。总的来看,作为唯一的官方语言、从事行政与管理工作的受访者的重要工作语言,从事行政或管理部门工作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最积极。
表3 不同职业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
最后,如表4所示,受不同教育程度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在三个成分上和整体语言态度上都有显著差异。对印尼语的最高评价得分来自于“未接受正规教育/小学未完成”的受访者,即教育程度最低的受访者。对行为成分上以及总体态度的最低评价是由接受过“小学/未完成中学教育”受访者给出的,而受教育程度为“研究生”受访者则在情感成分和认知成分方面对印尼语的评价最低。总而言之,教育程度最低的受访者对印尼语持有最为积极的态度;而对于高学历的受访者来说,尽管他们对印尼语的使用相对频繁,他们对印尼语的态度却最为消极。
表4 不同教育程度的印尼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
印尼华人的教育媒介语主要有如表5所示的几种排列组合。如表5所示,接受不同的教育媒介语教育的受访者在印尼语的行为成分方面有明显不同的态度。接受印尼语和英语两种语言教育的受访者给予印尼语的评价最高,英语和华语的二语受访者对印尼语的评价最低。可见教学语言能够很大程度上地影响受访者对语言的态度:若一种语言被用作教育媒介语,那么这种语言有更有可能获得更积极的评价。
表5 接受不同媒介语教育的华人对印尼语的态度
3.2 人口统计学变量对印尼华人汉语方言态度的影响
除了表6所示的“教育媒介语”这一人口统计学变量之外,其他人口统计学变量下的印尼华人对华语方言所持的态度都非常一致,没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差异。由于篇幅限制,文章只着重介绍具有显著性差异的人口统计学变量下的印尼华人的语言态度。
总的来看,接受华语或英语单一语言教育的受访者对汉语方言的态度最为消极。尤其在行为成分上,这种消极态度体现地更为突出。这个结果暗示着接受华语和英语单一语言教育的印尼华人已在逐渐放弃使用汉语方言,因此,他们对汉语方言既不够熟悉,也对其社会功能缺乏认识。
表6 接受不同的媒介语的印尼华人对汉语方言的态度
印尼华人对汉语方言的消极态度有迹可循。从语言政策角度来看,自20世纪50年代,印尼政府便开始对华文学校的进行严格的监督和管理。从1965年到1966年短短两年内,印尼境内所有的华文学校都被迫关闭,同时中国人被禁止在公共场合使用汉语(包括华语和汉语方言),甚至华人在家中粘贴写有汉字的对联或福字也不被允许[9]。在此期间,政府先后颁布法令禁止使用华语、禁止华文出版物流通,鼓励华侨华人改名改姓,使用印尼语姓名,并提倡华侨华人信仰伊斯兰教[10]。因此,在印尼政府对华人的强压政策下,汉语方言的生存空间大大被挤占。从经济角度来看,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以及其对全球经济建设的重要性的加强,许多东南亚国家对华文教育开始采取宽松政策。1990年中国和印度尼西亚恢复外交关系,印尼政府便有限度地放宽了华语政策,在此情况下,华语的重要性被大大凸显:不少印尼当地学校开始开设华文课程,华人家庭开始重视子女的华语能力,因而间接地在学校层面和家庭层面共同抑制了汉语方言的使用。与此同时,中国政府也一直在全球范围内大力支持汉语教育,每年培养大批对外汉语教师并派遣志愿教师奔赴印尼教授汉语。可见,印尼华人对汉语方言的消极态度是多种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3.3 人口统计学变量对印尼华人华语态度的影响
不同年龄段的印尼华人在对华语的三种态度成分以及整体态度上均有非常明显的差异。由表7可知,25岁以下的受访者对华语评价最低,其次是60岁以上的受访者;此外,45至60岁的受访者对华语评价最高,其次是35至44岁的受访者。总而言之,年龄最小和年龄最大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评价最为负面;而在35至44岁以及45至60岁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评价最为积极。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现象,有两点解释:一是25岁以下的年轻人,基本已经完全掌握印尼语,尽管在家庭范围内会使用一些汉语方言,对华语仍然是不熟悉的;二是60岁以上的受访者,只有少数人收到过良好的华文教育,他们多数将汉语方言作为母语,因此他们对汉语方言的情感和行为成分的评价均高于华语,导致华语的分数因此降低。如此,年龄最大和最小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态度反而比中间年龄段的华人对华语的态度更加消极。
表7 不同年龄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态度
由表8所示的不同职业中,职业为文员的受访者对华语的评价最高,而全职父母给出的评价最低。和文员一样,学生也在行为成分表达了非常积极的态度。全职父母在家庭里较少地使用华语,因而对华语各方面的较低评价则言之成理。而文员和学生这两个组别在日常工作、学习中接触和使用华语的概率要大,因此对华语的态度要更为积极。
表8 不同职业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态度
其次,如表9,不同教育程度的评价者在对华语的三种态度要素以及整体语言态度上都有显著差异。通过分析,受教育程度最低的受访者对华语的态度最为消极,这可能由于受教育程度低的受访者缺乏学习华语的机会,导致其使用华语的频率低,从而产生了对华语的消极态度。教育程度为研究生的受访者对华语也同样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尤其在情感成分。在行为和认知成分以及总体评价态度等方面,小学/中学未完成受访者给出的得分最高,这是由于华文教育曾经受到官方禁止,长期以来华文教育主要存在于面向年纪较小、学历尚浅且有相对多自由时间的华人的华文补习机构[9],因此受教育程度低的华人反而对华语的态度更为积极。
表9 不同教育程度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态度
最后,如表10,接受不同语言教育的印尼华人在态度要素的行为成分以及整体态度上对华语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在行为成分上,同时接受华语和英语的受访者给予华语评价最高,其次是同时接受印尼语和华文教育和单语华文教育的受访者。而接受单语英语教育受访者评价最低。总的看来,接受英语和华语两种语言教育的受访者对华语的态度最为积极。接受英语单语教育的受访者对华语的态度最为消极,其次是接受印尼语单语教育的和接受印尼语和英语双语教育的受访者。结果再次验证表5得出的结论:教育媒介语会得到受访者更积极的评价。
表10 接受不同的媒介语的印尼华人对华语的态度
4 结 语
印尼华人对其官方语言——印尼语的态度,从各个社会变量来看都呈现显著差异。在印尼,大多数华人的母语是汉语方言,但是也有的家庭选择华语和印尼语作为家庭用语;在教育媒介语的选择上来看,大部分华人选择印尼语学校,也有选择华校和说英语的国际学校;华人在各大城市均有居住:有的城市的华人以华语为共同语,有的以汉语方言作为共同语,有的则是选择当地的某个土著语言作为共同语。复杂的语言和社会环境,多变的语言政策,使得华人内部没有达成对印尼语的一致态度。作为一个曾经对华语、华文的存在较为严苛的国家,印尼主要使用印尼语作为教育语言。因此大量印尼华人无奈之下放弃了华语的学习,并逐渐与当地其他民族融为一体[10]。然而本研究证实,印尼华人在历经了民族语言的重重磨难之后,仍然保持着对华语最本能的情感维系:他们仍然认为华语是最好听的语言。除此之外,由于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中国在国际上话语权的不断加重,结合印尼境内华语教育蓬勃发展的势头来看,今后无论是从情感层面还是实用层面,印尼华人不仅不会放弃逐渐华语,反而将因势利导,逐渐重拾华语。这种趋势也顺应了“一带一路”中对积极利用东南亚华人语言优势的倡议,有助于“一带一路”在印尼的推广与发展。
然而遗憾的是,印尼华人在对汉语方言的态度上普遍较为消极,这种消极态度势必影响到汉语方言在印尼的传承与发展。汉语方言是印尼华人的天然语言优势,放弃汉语方言不利于保护、传承和发展印尼华人的民族认同。因此,期待中国国内相关部门和印尼当地华语机构联合起来,共同维护和保护汉语方言。此举有利于维护印尼华人的民族认同、发挥印尼华人在“一带一路”建设中的积极作用。
注释:
① 中国的海外移民自称华人,称其所使用的共同语为“华语”。东南亚华人的华语以现代标准汉语为基础,以带有闽、粤语腔调为特色,以融合所在国其他民族语言的语法与词汇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