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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方思想融合孕育的“生命哲学”

2021-03-22陈佳李先瑞

世界文化 2021年2期
关键词:生命哲学佛教小说

陈佳 李先瑞

冈本可能子(1889—1939)是日本大正、昭和时期著名的小说家。她出生于东京赤坂区青山南町大贯家,毕业于迹见女校。她哥哥大贯晶川中学时就开始活跃在校园文坛,跟谷崎润一郎等少壮作家来往。受其影响,冈本可能子从小就爱写诗歌并投给文学刊物。富裕的家庭、良好的教育以及丰富的感情生活,对她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她不仅通晓和歌,而且对佛教也有所研究,而作为小说家出道时已是其晚年了。“唯美妖艳”是其作品的一大特征。

大贯家是世世代代为幕府和各藩进贡物品的御用商人,富裕的家庭条件为可能子提供了良好的教育机会。她很小就受到《源氏物语》等文学作品的启蒙教育,并进入私塾学习汉文,在小学时就经常咏唱短歌。可以说,幼年的这些经历为她以后活跃于日本文坛埋下了文学启蒙的种子。

可能子13岁时就在迹见女校的杂志上发表短歌,16岁时开始向《女子文坛》和《读卖新闻·文艺栏》投稿。这个时候她哥哥大贯晶川同谷崎润一郎有着很深的交情,所以对可能子在文学上的成长助力甚多。17岁时,可能子借着拜访与谢野晶子的机会,加入了“新诗社”,并在《明星》杂志上发表了6首短歌。之后,可能子的短歌创作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处女短歌集《稍有嫉妒》,到宣告与短歌诀别的《我的最终歌集》,可能子用《万叶集》似的笔调,诉说着对自然神秘生命力的敬畏与赞美,诉说着人生的烦恼并试图从中解脱出来,读者甚至可以从中读到一些佛教的影子,其诗歌有着直击人心的感染力。

可能子18岁从迹见女校毕业后,与相识两年的伏屋武雄恋爱。不过由于年轻,加之周围人的反对,爱情如昙花一现。不成功的爱情使可能子有些神经衰弱,在养病期间结识了学习美术的冈本一平,后来两人结婚。不过,婚后生活并不顺利。由于可能子出身大户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又不善于家务和经营人际关系,所以夫妻俩从大家庭中搬出独住。一平从上野美术学校毕业后进入《朝日新闻》,开始创作连载漫画。事业的发展和收入的增加使他过上了花天酒地的浪荡生活,疏于对家庭的照顾,加之长子太郎的出生,一系列生活压力使他们的婚姻陷入了危机。与此同时,可能子的娘家由于哥哥的去世而家道中落。不久,可能子刚刚8个月大的女儿也夭折了。不断的打击使可能子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几近崩溃,徘徊在自杀的边缘。

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打击,可能子开始寻求宗教对精神的救赎之路。在基督教牧师植村正久的帮助下,可能子开始了解宗教,随后又潜心于佛教的研究,并且尝试参禅,颇有心得。1925年,可能子发表了《浴身》,由此作为佛教研究家崭露头角;1928年又在《读卖新闻》的宗教专栏连载《散华抄》。可能子的佛教研究成果“开花期”是在3年欧洲旅行回到日本之后,她接受了大量佛教文章的约稿,并逐渐成为佛教界红人。大正到昭和初期动荡不安的社会带给日本民众强烈的压抑感,人们迫切需要“求道心”来自我救赎——这种时代大背景下的佛教热潮成就了冈本可能子,使她成为“昭和女性佛教研究第一人”。她受到亲鸾大师宗教思想的启发,对镰仓佛教宗派创始人的言行录和八宗的教义进行了系统性研究,之后又进一步将研究范围扩大至龙树的大乘佛教,继而将大乘佛教与西欧的文明思潮、哲学观点相结合,确立了冈本可能子独特的“生命哲学”,并将其深深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中。

如果说短歌、佛教和小说领域的创作是可能子一生取得的三大文学成就的话,那么无疑她对小说的创作抱有一种“初恋般的热情”。这种创作愿望也是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后,一直到47岁时才实现的。1923年,冈本可能子一家在镰仓避暑时遇到了芥川龙之介,其间可能子细心地观察了芥川,真切感受到被病魔缠身的芥川身上所背负的重担,并打算以此作为创作素材。与芥川在镰仓的相遇点燃了可能子的小说创作欲望,数年之后與芥川在热海的再次相遇,让可能子最终以芥川为原型,创作了初登文坛的小说《病鹤》。

带给可能子小说创作的巨大灵感和影响的还有她4年的旅欧经历。由于丈夫一平以《朝日新闻》特派员的身份参加伦敦的裁军会议,所以可能子带着儿子和情人一同前往。此后发表了《西欧纪行文》并得到川端康成的指导。在川端的眼里,可能子是“刻苦而勤奋”的,她可以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系列的经历和成长使她变身小说家而登上文学舞台。

从1936年创作《病鹤》开始,不到4年时间可能子以惊人的创作速度和态势发表了20多部佳作,迎来了小说创作的全盛期。可能子的笔风华丽绚烂、语言色彩浓厚夸张,塑造了一个个包含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读者可以从她的作品中窥见可能子独特的“生命哲学”。可能子的作品不是间接地触及“生命”这一主题,而是通过对人们生活习俗和心理的描写,直接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或者说是将“生命”这一概念具体化,将其不可思议的地方展示在我们面前。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生命”并不是50年人生这样的生物的寿命,而是指人格的存在,即所谓的灵性。“死是生在某个时期的变化,生是死在某个时期之前的变化”,“包围着我们肉体的能量或许通过死进行了物质变化,作为宇宙间实际存在的要素不会离开宇宙”。(《病鹤》)可能子认为 “生命”是个循环体,自己的肉体通过死亡而变异,永远存在下去;生死轮回,强大而美丽的生命不会从世上真正消逝。

《混沌未分》(1936)以水为背景刻画了一个美丽、执着,散发着母性魅力的少女形象。主人公小初是一个游泳教练,与父亲相依为命,虽然家境败落,父女两人仍然执着于大都市的生活,为了重回东京都的中心,小初抛弃了年轻帅气但家境贫苦的初恋情人薰,答应嫁给50多岁的新兴富商贝原做他的妾并给他生子。小说的结尾,小初面对各种情感纠葛,最终抛开了功利心,告别了原来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新的人生。可能子认为“生命”超越了个人本身,处于巨大的洪流之中,小说中的大海正是洪流的象征。小初游向大海深处,广阔无垠的大海带给了她更多的自由,让她脱离了男性的掌控,摆脱了传统父权秩序的支配而重获新生。女性本质的“生命”是强劲有力的宇宙大生命!在西方女权主义思想和东方宗教思想融合中孕育出的生命哲学是丰盈的、旺盛的,又带有着浓郁的佛教色彩。

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生生流转》中同样可以读到可能子以佛教思想为依托的生死观。小说的结尾,女主人公蝶子感叹道:“是啊,大海是没有坟墓的。”没有坟墓的大海代表着生与死没有界限,生死是一体的。这正是可能子的生命哲学中所渗透的佛教元素。“佛教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死亡的。人死不是消失,而是一时的变化而已,我们只是看不到。”“人的生命是宇宙大生命的一个分流,大生命不停地运动,人的生命是大生命流动时出现的浪花。”可能子以佛教思想为基底,孜孜不倦地刻画出生与死的循环与轮回,主张“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将万物皆有佛性的大乘佛教思想艺术化。

明治维新之后,西方文学作品大量输入日本,追求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的女权主义思潮在日本兴起,可能子作为女性团体青鞜社的一员,自然受到了强烈的思想冲击。此外,随丈夫一平的欧洲游学经历也对可能子的女性主义思想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她的小说中展现了许多生命力旺盛的女性形象。《花之劲》(1937)就是可能子女性强劲生命观得以凝练的代表作之一。主人公桂子是一个追求独立自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积极面对的前卫插花老师,她在经济上援助着一个身患结核病、穷困潦倒的男画家小布施。洋溢着旺盛生命力的桂子喜欢上生命力不太旺盛的男画家,以此寻求性格上的调和,但是这却让小布施倍感压力,最终两人没能走到一起。这是一个因生命力的巨大差异而造成的爱情悲剧。在当时的日本,男性占社会的主导地位,大多数女性依附于男性生活。而可能子却刻画出了一个经济独立、事业成功、勇敢追求自己梦想的女强者形象,也刻画了小布施这样一个温柔敦厚、靠着女性资助度日的男性弱者形象,完全颠覆了现实中男强女弱的情况,可以说是昭和时期女性对“男尊女卑”封建思想和传统观念的挑战。这种强烈的女性意识中也蕴含着可能子独特的生命哲学。

可能子有着千金小姐般的富裕生活,一生纠结于感情漩涡之中,这种缭乱的生活也被日本作家濑户内晴写成小说《鹿子缭乱》。可能子的生活经历和感情认识成为其日后小说中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创作来源。她的成名作《老妓抄》被称为日本明治以来首屈一指的名作,讲述了老艺妓平出园子看中电器行青年柚木,并资助他从事发明创造的故事。主人公平出园子把自己的感情向往寄托于柚木,老艺妓执拗的性格中表现出一种“少女的天真”,不仅体现出对荒废年轻时光的哀叹,也表达了一种对待生活的“寂寥之感”。鲜明的人物性格塑造同可能子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对感情的体验是分不开的。比如,可能子虽然经历过自杀的痛苦,但是她依然保持着“少女的天真”。可以说,这种天真是得到丈夫一平呵护的结果,她同丈夫过着这种“奇妙的夫妻生活”。原本放荡的一平在生活的苦难中幡然醒悟,为了弥补可能子自杀未遂的痛苦,作为丈夫的他决心加倍呵护可能子。以至于在得知她和一名大学生坠入情网后,竟然同意把他接到家里同居。这些没有底线的纵容使可能子对“女性的情爱产生了奇妙的观感”,与丈夫、情人三人同居的不可思议的生活经历也在其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形成其鲜明的特色。同样,作品中的老艺妓年老色衰之时,她对新生活仍然充满热情,对新事物充满向往。她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帮助年轻人实现自己的事业上,试图从年轻人身上延续自己的生命。她收养了女儿道子,让她上学;她接济了年轻人柚木,只要求他能发明出新的东西。老艺妓纵然芳华已逝,但她仍然执着于向岁月挑战,在她身上依然能感受到强劲的生命力量。这种对生命的诠释有时甚至是逆生长的、不可思议的。比如虽然上了年纪,老艺妓却拥有不输于年轻女性的光滑有弹性的皮肤。可能子用非自然的逆生长来表达生命的绚丽,正如小说结尾处的和歌所写的那样:“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加繁华璀璨。”

即使岁月益增,可能子却依旧加倍地追求“鲜活”“理想”这些蓬勃生命力的象征,她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充滿了一种即使哀伤也不放弃的绚烂生气。曾入选日本中学教材、被定为日本国民必读作品的《家灵》,是可能子晚期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在一家名为 “命”的代代相传的泥鳅汤店里,代替生病的母亲守店的主人公久米子,在每晚到这里乞求泥鳅汤的雕金师德永的叙述中,聆听他和母亲在生命里的彼此救赎,从而获得了面对命运的勇气。德永老人夜夜索求的泥鳅汤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根据老人的自述,泥鳅汤不仅是补精养身的东西,还能从中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将他从人间的哀愁、痛苦中解救出来,让他的骨髓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得以继续活下去。德永打磨的簪子是母亲生命的寄托,母亲的泥鳅汤则是德永生命的慰藉,通过各自生命结晶的交换,一个打磨着技艺,一个守护着家,维持着生存的意志。《家灵》所刻画的生命走向衰败之人、窘困之人、彷徨之人,都在生命的变化与时间的流逝中,有着种种悸动,折射出对“生”的渴望。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人会用尽生命安慰你。

冈本可能子拥有复杂而传奇的一生,她的感情生活也很丰富,可以说她作品中成功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得益于多舛的命运和缭乱的情欲纠葛。冈本可能子真正进行小说创作的时间只有去世前的短短三年,却佳作连篇,并迅速得到包括川端康成在内的男性文学家和评论家的注目。在川端康成的眼里,可能子是一位“高贵而丰润的美女”,像她这样的文学奇女子今后将不再出现,他“不禁感到身边的温暖都消逝了”。

冈本可能子的前半生致力于和歌写作,为日后的小说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文字基础;而对佛教的钻研又为她从更深刻的角度审视生命提供了思想的羽翼;加之其奔放的性格、奇妙的人生经历,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成就了可能子华丽绚烂的笔风和寓意深刻的作品内涵。她的作品突破了传统创作意识,散发出独立于主流审美意识之外的特殊气质,在昭和初期日本文坛独树一帜。可能子生前将自己形容为“长着三个驼峰的骆驼”,这“三个驼峰”分别是和歌、宗教和小说,“我将驮着它们走过人生的沙漠”。在她50年短暂的人生中,正是通过这“三个驼峰”创作出了一部部别具一格的作品,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从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可能子对于生命的追求和诠释,正如著名翻译家文洁若先生曾赞誉的:“用非常华丽绚烂的笔触,表达了女性对生命的渴望与热情。”

(作者工作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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