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春
2021-03-22渡澜
渡澜
春天了,积雪融化,那些在山顶被冻死的公羊,全部顺着雪水流回了住在山下的蒙根乌伊尔的房前。
舒适且厚实的雪水从公羊的胡子尖上滴落,杏子一样大的春风压弯了它们的脊椎。羊背上一窝猩红的蛇笑逐颜开,它们盯着门上的木蠹蛾幼虫。蒙根乌伊尔推开门时,幼虫掉落,蛇群一哄而散。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山羊尸体,寻找自己的平衡。蒙根乌伊尔决定处理这些“山羊偏锋”。这是一项需要勇气的工作——羊群数量惊人,等你将它们收拾好,下一个春季又开始了。人们搬运山羊尸体,然后在精疲力竭中死去。这活儿以前是蒙根乌伊尔的雇工干的。他去哈尔滨买香肠机了,不过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蒙根乌伊尔的雇工谨慎且不忠,他对每一件事的看法几乎都是偏激的,从不会有一个中和的态度。从某些方面来说,真是一种豪举。蒙根乌伊尔已经忘记他的姓名了,只能偶尔翻出他曾经追求过的一阵狂风来回忆他的性别。
春天的小虫子身上还粘着湿漉漉的雪尘,紧挨着她的脸蛋飞,把她当成停机坪,稍不留神就会钻进她的胃里。蒙根乌伊尔试图搬起一只山羊,但失败了。她感到牙齿酸痛,心中涌出对疾病的憎恶。
“早上好!”
蒙根乌伊尔抬头望去,发现一个女人站在远处——她将自己置于一个叫人凝神的距离外。蒙根乌伊尔想在灯下仔细瞧瞧她的眼睛和眉毛。
“你是谁?”
“我是娜黑斯,你的朋友。”娜黑斯比附近的植物高得多,影子比一只鲸鱼都要庞大。她挥手叫来了一群人。
“我没有朋友。”
“嘿,管他呢!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娜黑斯的脸蛋发出寂静的光芒,她正露出非常传统的笑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那是心照不宣。”蒙根乌伊尔想。蒙根乌伊尔久久地注视着娜黑斯的手臂、摇摆的发饰、娜黑斯的勇气,还有她那讨人喜欢的富裕——娜黑斯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她姣好的脸庞,而是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斟满你的幸福之杯。
“我能进去吗?”娜黑斯问。
“快进来!”蒙根乌伊尔急忙侧身,将她请进了屋。蒙根乌伊尔已经老了。屋外来不及搬走的公羊尸体和屋内乱糟糟的角落都说明了这一点。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打扫房间,甚至没有精力去雇用另一个雇工了。她一瘸一拐,踉踉跄跄,满身的伤口。欲望则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这几年似乎已经流干了,除了肠子里的隆隆声,她的身体深处静得像一潭死水。蒙根乌伊尔可以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地球的大气圈,除此之外,她感觉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她越来越健忘,当别人呼唤她的名字时,她认为那是一个谎言。
娜黑斯坐在沙发上,姿势优雅。注视着她,蒙根乌伊尔的心情焕然一新。
“娜黑斯,你是什么人呢?”
“朋友,我卖火车。”
谁被轨道上一颗翘起的钉子刺破了脚掌?蒙根乌伊尔轻轻咳嗽着,她的内脏已经开始罢工了。她想起九十年前的春天——那时,山羊还不会冻死在山顶上。每当春天到来,人们悠闲地坐在草地里,欢声笑语。她常常躺在父母的膝盖上,听他们讲起“火车”的故事。父母亲切地称呼火车为 “好朋友”。蒙根乌伊尔心尖上挂着累累果实,那时的她不能理解这句话。对于年幼的蒙根乌伊尔来说——它就是一次小小的摇曳,她无法用手指测量。那词像是些许惊诧的脸,她低下头与它们对视,能办到的就只有模仿它们了。兄弟姐妹们竟然都懂了,他们露出了然的表情,对着彼此欢笑。小蒙根乌伊尔因为腼腆,不敢开口追问,只能用饱含话语的双眼凝视着大人,渴望他们来发掘自己。“我一成不变。”蒙根乌伊尔想,火车无法闯入我的峡谷。
“什么样的火车?”她问娜黑斯。
“狐狸的颜色,长方形。雨后,它可以为几百只鸟提供自助餐。”
“谁会买你的火车呢,娜黑斯?”
“那些像狮子一样躺着的人。”
“你们都是勇敢的人。”蒙根乌伊尔赞叹卖火车的年轻女人,赞叹那些买下火车的人和嘶吼的火车本身。蒙根乌伊尔没有勇气买卖火车,甚至没有决心成为火车本身。她太迟钝了。医生在她五岁时就说她的脾脏膨胀得厉害,因为她体内的曲霉比她自己都多了。蒙根乌伊尔的老师会在放学后将她领进办公室,忧心忡忡地为她重复今天笨重而灼人的课文。“别一声不响的。”闪耀的氤氲安慰她,常常伴着时间咚咚的声音陪着她散步。哪怕如此,她也只是学着已经醉去的人那样胡言乱语罢了。小时候的蒙根乌伊尔呆板不讨喜,变老后的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因为这该死的春天,蒙根乌伊尔被迫成为了一架走投无路的干活工具。根本无法完成的工作枝叶繁茂,吸取她的生命,强制她进入衰竭之中。那些愉快的、渐渐失控的山羊尸体将她的思维打上一个又一个死结,想要让她成为一道抛物线。蒙根乌伊尔忧心忡忡,她需要防止自己被它们抛射出去。残酷的春天和死去的山羊不了解蒙根乌伊尔内心承受的极限,它们不愿为她光明的未来扬帆,也不允许她创造任何价值。哪怕蒙根乌伊尔被山羊赶到湖边,她也只能闷声潜进去,成为湖泊的囊中之物。无人倾听她说话,无人知她所想。
随着年龄的增大,蒙根乌伊尔逐渐明白,她感到寂寞——是因为她普通到了极点。她内心空空,她是诞生在这大地上的一场即兴表演。蒙根乌伊尔唯一的快乐是沉默地盯着逃跑的衰老,等待死亡降临。娜黑斯不一样,她倾听自己的声音,思考自己的心灵,她敞开了自己的房门。
“每当人们想走出反抗的一小步,都会很痛苦。”蒙根乌伊尔说。衰老的气息从她口中吐出,蒙根乌伊尔喉咙干涩。她看向娜黑斯,娜黑斯的脸蛋泛起健康的红晕。她想成为一只红蜻蜓,藏在娜黑斯的脸颊上。
“也不全是那样。”娜黑斯轻轻拍打她的手背。蒙根乌伊尔心中涌起柔软的感情。娜黑斯美丽又富有,像是有彩色插图的小册子,敲响你的门扉,带给你油枣般甜蜜的生活。她不免自私地想着,如果娜黑斯能陪伴着她,直到她死去,那该多好呀。
“真想看看你的火车。”
“当然可以,朋友。不过我该走了。”
蒙根乌伊尔恋恋不舍,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现,又突然要离开。“我没有轨道,你的火车怎么来呢?”
“已经有了。”
当娜黑斯起身离开时,蒙根乌伊尔跟在她身后。她走到门口,发现那些娜黑斯叫来的人一直没走。他们正蹲在地上将山羊尸体整整齐齐地钉在地上。他们用尸体做了一条火车轨道。山羊轨道一直延伸到远方。这些洁白的轨道躺在未化的雪里,如滚烫的水倒进了一丛蕨类植物里。土地变得稠密,蒙根乌伊尔小小的院子都卷了起来。人们将最后一只山羊钉在蒙根乌伊尔的门口,起身擦了擦汗。蒙根乌伊尔拉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不!现在山羊冻得硬邦邦的,可一旦到了中午,它们就会融化。羊不可能支撑住一列火车。”
“人什么都能习惯。羊也一样。”他说。
“你们靠什么让火车维持在轨道上?”
“靠风和日丽。”
令蒙根乌伊尔感到意外的是,娜黑斯的火车竟然真的开来了。火车碾压着公羊尸体,向蒙根乌伊尔驶来。它红艳艳的车体划出波浪般的条纹,红花荞麦编成的车底架发出好闻的味道。没有任何叶绿素的枝叶繁茂,鸟在其中歌舞。不可思议——火车的制动器高高悬挂在太阳上,它赤裸的脖子在阳光里有七种颜色。娜黑斯的小火车精致且活力满满,令人叹为观止。
“禁止生火”的牌子立在每一扇窗户前。火车停在蒙根乌伊尔的门前,她赶忙迎上去,抚摸它的身体,想看看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是铝合金的!”蒙根乌伊尔震惊地说。
娜黑斯摇了摇头:“不,朋友,不是铝合金。它是化纤的。”
蒙根乌伊尔说:“这不是化纤。娜黑斯,你骗我。”
“没有人会在春天欺骗你。”娜黑斯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她俘获了几代人的爱呢?她太讨人喜欢了。她说要给你看看火车,火车竟然真的哐当哐当地开来了。
蒙根乌伊尔拄着拐杖仔细看着火车。
“它怎么回去呢,娜黑斯?火车头没法拆下来。”
娜黑斯显然很惊讶,她靠近自己的火车,发现确实如此。她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明年再将它取回吧。”
“明年?”
“明年春天,山羊再次流下来时,我们铺一条新的轨道。”
蒙根乌伊尔像是在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什么,柔软的眼睑遮住一切,用手摸索着娜黑斯。娜黑斯转身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留下了一个吻。到了离别时刻,娜黑斯没有久留,她踩在春天的草上,消失于散开的春风里。蒙根乌伊尔倾听着她身上叮叮当当的脆响,知道她们将会在一年后的春天重逢。
蒙根乌伊尔再次靠近了火车。她掀开了窗户前“禁止生火”的牌子,窗户被木板封死了,看不到里面有什么。蒙根乌伊尔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想要拆开板子看看。但理智却又告诉她——这是不礼貌的。
“娜黑斯信任我,所以才将火车放在这里,我不能干这缺德事。”
晚上蒙根乌伊尔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为什么火车的窗户会被封死呢?这样的话,乘客们就看不到窗外的风景了。”她想,“也许,娜黑斯的火车里没有乘客。”
蒙根乌伊尔睁着眼睛到天亮。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了家门。娜黑斯的火车依旧完好无损地立在她的房前。她忍不住再次靠近它,掀开了窗前的牌子,用指甲抠了抠封死窗户的木板。
“我可以看一眼,再将它们钉回去。”
蒙根乌伊尔找来了一个羊角锤,将木板上的钉子拔了出来。取下木板后,她才发现——车窗并没有上玻璃。她踮起脚向车厢里看,里面的结构和其他火车一模一样,她感到有些失望。“这只是一列没有窗玻璃的普通火车。”
当蒙根乌伊尔准备将木板钉上去时,从车厢里传出了人的尖叫声。
“不——别这样!”
蒙根乌伊尔的手一抖,差点锤到自己的手指。她吓了一跳,向车厢里看去,空无一人。
“你听我说,蒙根乌伊尔。”
蒙根乌伊尔感到不可思议,这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不再看车厢里,转而四处环视,想看看是谁在她耳边大喊大叫。
“别找了,我就是这列火车。我的嘴巴就是窗户,你拆开了封住我嘴巴的木板。”
蒙根乌伊尔感到更恐惧了,不是因为一列火车在说话,而是因为它发出的声音她实在太熟悉了。“我一定在哪里听过。”她想。
“你为什么……”蒙根乌伊尔只开口说了几个字就慌忙闭上了嘴。她終于知道那声音为什么让她觉得熟悉了——因为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老天,你终于发现了。是的,我就是蒙根乌伊尔,也就是你。我现在变成一列火车了。”
“怎么可能呢?”
“我不骗你,你听好了。娜黑斯是个骗子。”
“娜黑斯她……”
“她不会取回火车的,她会一直放在这里。直到你钻进火车里。”
“我钻进去会发生什么?”
“数数有几个车厢吧,一共九十八个。如果你进来,就是九十九个。”
“我不懂。”
“老糊涂,这里一共有九十八个蒙根乌伊尔,九十八个被骗的可怜人儿。她只要攒齐九十九个车厢,就可以把火车卖掉了。”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蒙根乌伊尔。”
“快点放火烧了这列火车!”
蒙根乌伊尔颤抖着双手,将车窗重新封了起来。她吓坏了,躲进了房子里。如果蒙根乌伊尔是位画家或是音乐家,她能从这事儿上汲取灵感。可惜她没什么爱好,她的想象力单薄极了,甚至不能用它收买一片叶子。她严肃又专心地活着,生怕打扰到别人。娜黑斯是个骗子吗?蒙根乌伊尔想,可她根本不用骗人就可以得到一切。她不用大费心思,她是那么聪明,魅力非凡。木板已经无法压制火车的声响,火车里的“蒙根乌伊尔”一直在嚎叫,诉说着自己遭受的非人折磨。
“我被困在这里,像一个标本!我无法移动,甚至永远无法死去!折磨!折磨!”
“我们都差不多……”一种古怪的无聊感笼罩着蒙根乌伊尔,她发现自己身上布满了瑕疵。她已经不再期待自己能有所改变。人们对蒙根乌伊尔毕恭毕敬,不是因为她的学识与贡献,而是因为她的白发与脱落的牙齿。蒙根乌伊尔对火车的嘶鸣充耳不闻。她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听见火车在哭泣。它发出呜咽声,那声音是蒙根乌伊尔的声音,蒙根乌伊尔却觉得陌生极了,十一岁后她就再也没有哭泣过。火车里的“蒙根乌伊尔”哭得简直像个没奶吃的婴儿。它为何如此痛苦呢?它因何而痛苦?她想着自己墓碑上的墓志铭和娜黑斯漂亮的眼睛。娜黑斯热情地笑着,用力拥抱她,称呼蒙根乌伊尔为“朋友”,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蒙根乌伊尔突然就变得想象力丰富了。无数美好的幻想涌入她的大脑。蒙根乌伊尔渴望顺着轨道往回走。娜黑斯一定生活在最后一只山羊身旁——火车就是从那里开来的。蒙根乌伊尔想找到她,然后问问她为什么火车会说话呢?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年老体衰,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医生说蒙根乌伊尔会在九十九岁那年去世,她现在已经九十八岁了。
无论火车怎么恳求或是咒骂她,她都没有烧毁它。蒙根乌伊尔信守诺言,决定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娜黑斯。
院子里的火车为她敲响幸运的钟——它招来了一群好奇的孩子们。在外地读书的孩子们像是皮筋反弹一样弹回了故乡。蒙根乌伊尔四周的房子都被她们租下了。年轻的、活力满满的孩子们大喊着“人生不复来!”,围着娜黑斯的火车欢声嬉闹。蒙根乌伊尔慌忙收拾着公山羊的角,防止她们不小心踩在上面。她们使用万寿菊的墨水,在纸上描画火车,画完后就会拔出钢笔头丢进烧水的炉子里。孩子们可爱且势不可当,她们总是跑来跑去,青蓝的领带随风飘扬。“注意!掩护!前进!”孩子们穿着统一的硬头皮靴和火车打仗,战利品是一群黑黢黢的羊和一位放羊的大人——谁能战胜她们呢?孩子们见多识广,她们和脉冲星一起远足,她们知道天鹅羽毛和柳条的血缘关系,知道大人们为何日益憔悴。她们吹着口哨挥舞着铁铲坐在娜黑斯的火车上,在火车上撒花瓣,然后闻烤花瓣的香气。蒙根乌伊尔为孩子们煮面条,她们盘腿坐在火车上吃荞麦面,将薄荷糖当作干姜食用。漂亮的糖浆漂浮在面汤上,闪过短暂的光芒,轻松招来山羊的目光。
蒙根乌伊尔在孩子们身上寻找娜黑斯的身影,也许她们是校友。娜黑斯一定像她们一样,跳起来可以抓住天上飞的鸟儿。孩子们在林木匮乏、鸵鸟乱跑的环境中长大,眼珠如金刚石般坚硬,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当蒙根乌伊尔注视着她们,会感到自己的眼球连同灵魂都被她们切割和打磨了。
她们问火车从何而来,蒙根乌伊尔将娜黑斯的名字重复了几万次。她们又问火车里的“蒙根乌伊尔”为何在哭泣。她没有作答——人生教会蒙根乌伊尔,不要轻易地下定论。她本以为聪明的孩子们可以给出一个答案,但没有。她们猜测娜黑斯根本不存在,娜黑斯是蒙根乌伊尔的幻想,来源于她对死亡与疾病的恐惧。她们说蒙根乌伊尔的年纪太大,脑袋已经糊涂了。蒙根乌伊尔用拐杖敲打她们的额头,她们发出惊呼声,中心掀起了浪潮,转瞬间一哄而散。
火车一成不变,声音苍老——孩子们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她们离开时,蒙根乌伊尔靠着娜黑斯的火车拥抱自己。孤独再次将她包裹。
孩子们的欢笑声像是春天的谎言。蒙根乌伊尔陶醉在谎言中,感谢娜黑斯带来的火车。她总是盯着娜黑斯的火车,回忆着她们见面时短暂的对话——娜黑斯站得远远的,可她为蒙根乌伊尔带来了真正的春天。蒙根乌伊尔珍惜每次与外地人相遇的机会。她希望从他们口中听到关于娜黑斯的点滴。蒙根乌伊尔想,她是绝对自由的,懒得碰任何虚假的东西。娜黑斯也许会开飞机,会雕刻狗熊,会制造一些精密的仪器。因为蒙根乌伊尔这样想,所以每次有直升机或者客机从她的头顶飞过时,她都会抬头看。蒙根乌伊尔坚硬的声音与火车里惆怅的声音交换了位置。火车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它开始沉默不语,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动摇蒙根乌伊尔的心。
一年后的春天再次到来,积雪融化,山羊顺着雪水流了下来。
蒙根乌伊尔梳洗打扮,早早就站在了门口。她重新审视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山羊尸体,它们像一双眼睛一样盯着蒙根乌伊尔。不堪的春天,偶数的山羊,真是既在显贵又在破产。山羊体内斑斓的菌群生机勃勃,它们与枝丫中的菌一同连接起了人类与异想天开。蒙根乌伊尔拄着拐杖,犹如手持沙漏,时间的流逝如此残酷且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数不尽的变化接踵而至。三月的雪山已耗尽心力,雅托克的歌声在山羊群消失不见的尽头处响起。犹如短暂的春季,人的一生转瞬即逝。蒙根乌伊尔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平衡。
美丽的娜黑斯如约而至,她亲切地拥抱蒙根乌伊尔。娜黑斯讲她在一年中的所见所闻,蒙根乌伊尔则向她讲起那群为火车而来的孩子们,她们与娜黑斯相似,耍起花招却像过家家。娜黑斯照常叫来一群人,将公羊尸体钉成了新的轨道。原先的轨道已经腐烂成了泥土,狐狸色的火车被轻松地推到了新的轨道上。这条轨道前进的方向与之前的相反,绕过蒙根乌伊尔的房子,消失在她屋后的森林里。
娜黑斯向她道別,钻进了火车里,身上的饰品叮当响。蒙根乌伊尔拄着拐杖的手止不住颤抖:“你要去哪里呢?”
“朋友,我要顺着新的轨道走。”
“你的火车还会开回这里吗?”
“不,我要离开了。”
她站在火车旁望着娜黑斯,听着火车里“蒙根乌伊尔”的悲鸣与哀求——那声音仿佛来自一个被剁碎了的灵魂。娜黑斯在火车里几乎是模糊的。因为有她在,几缕清新的阳光也得以钻进了蒙根乌伊尔的白发里。她原本已经成为凝胶的命运随着娜黑斯的到来,像是火焰一样顺着龙卷风叫嚣着。蒙根乌伊尔将衰老的脸贴在娜黑斯的火车上。蒙根乌伊尔的眼泪微小极了,它们无法穿透清晨弥漫的薄雾,只能在火车温暖的肺腑上缓慢地蒸发。她对娜黑斯说:“我可以上车吗?”
“当然。”娜黑斯热情地说,“上来吧朋友,我们一起走,看看风景。”
蒙根乌伊尔在心中想象出一张车票,用泪水盖上了章。她上了车,感到自己和娜黑斯的火车融为一体了。真神奇,她似乎变得轻盈,又似乎增添了沉重的轮廓。车外的人用力拽下了被钉死的车窗。阳光射了进来,座椅下的阴影将位置拱手相让。明光闪闪让她睁不开眼。娜黑斯开动了火车,火车鸣叫,轨道山羊也发出柔软的嘎吱声,稳稳地撑住了娜黑斯沉重的火车。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为了不使蒙根乌伊尔感到寂寞与恐惧,娜黑斯柔声同她聊天。她们聊起蒙根乌伊尔的童年,聊起她的梦想,聊起宇宙里的撞击和排着队的草原。娜黑斯的话语间充斥着哲学的光辉,蒙根乌伊尔感到孤独的心灵被填满了。她从未如此充实。
春天啊——蒙根乌伊尔仿佛重回童年无忧无虑的春季,意识到春天原来是如此美好。这里没有从山顶上流下来的山羊尸体,没有逐渐朽迈的身躯,只有最纯粹的力量。车窗外春意盎然,大片大片瓦蓝色的风信子热烈颤栗。迎春花娇小惹人怜爱。德国鸢尾肥美香甜,叶片如浪潮一般掀起。三色堇倾斜成彩虹,俄罗斯套娃般热情魁梧,它们在风与风的间隙里垂挂。翠绿的树木坚韧锋利,幽绿的溪流矛盾多情,金褐色的蛱蝶满天飞舞。到处都是生命的裂缝,万物倾巢而出,包裹着蒙根乌伊尔和她的山羊轨道。一切都生机勃勃,快乐仿佛无穷无尽。
“美极了,娜黑斯,真的美极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