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出门远行
2021-03-22李明子狐
李明子狐
一
广场上人来人往，每个人又会被命运的陀螺指引向何方呢？
当第五十八个路人拒绝了李小铭的传单后，快被太阳烤冒烟的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绝望和愤怒，冲进了商场的厕所里，躲在那小小的格子间内，把厚厚一沓传单撕个粉碎，丢进马桶里，冲水！哗啦——
去死吧！你个死胖子，居然减我的课，又怪我不带会员来新店，我课都没得上哪里来的会员？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时，小铭的电话又响了，是小县城的老东家打来的。
哎呀，李老师，你回来嘛，待遇可以再谈嘛，好多老会员都超喜欢你的。要不然你就入股嘛，和我们一起创业当老板……
一起创业怎么个创法呀？又是你们啥都不管，什么事情都丢给我，然后一个月给我发五百块工资？都2012年了，居然还有这么低的工资！我又要做前台，又要做瑜伽教练，又要做保洁……呵呵，你们好意思对外说，你们给员工的工资是这个水平不？
哎呀，你工资低是因为你请了假，扣了全勤奖嘛。我们可以把你的全勤奖再加高一点，一个月从五百加到七百……
够了！你们太过分了！谁不会遇到要请假的情况？你们俩天天家里都有事，随时一个电话就不来了，都叫我顶着上课;我家里有点事，请一天假就扣半个月工资。你们到底要不要脸啊？
你别生气嘛，人家外面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外面是哪面，我出来面试了那么多健身房、瑜伽馆，没有哪家是你们这样的！我现在底薪一千五，课时费一节六十，而且还包住，你们爱请谁请谁去吧……
这时钟小美的电话打进来了。钟小美也是会籍销售，她是李小铭在攀枝花交到的第一个新朋友。小铭直接挂掉前任老板的电话。
熊胖子来查人了，你在哪？赶快回到广场上来哈。
挂掉电话，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小铭重新走向热得如同炼狱的广场。
某个著名企业家说过，员工要走，归根到底不过两点原因：一，钱没给够;二，心受委屈了。而对于小铭来说要加上第三点，心不在这里了。
李小铭毕业于西安翻译学院旅游日语专业，他的日语和英语都不错，语言天赋挺让人嫉妒的。大学期间他用课外时间选修了瑜伽，還拿下了教练证，本来都通过了邮轮公司的面试，满心欢喜地准备上邮轮工作环游世界了，但是办签证和出国手续要几万人民币，家里不给，硬是用尽手段把他骗回老家小县城去考公务员，并且对他实行经济封锁。
回到小县城，除了考公务员，考教师，真的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什么烟草公司、电力公司、自来水厂，想进这些效益好点的单位，首先要有关系。而小县城里除了这些老国企，其余就没什么大型企业啦。
或者自己创业当老板，开个小卖部，月收入也有一万多，那还读大学干吗？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去开小卖部！小县城瑜伽馆的老板就是李小铭的初中同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直接去成都打工了。等小铭大学读完，人家回小县城开瑜伽馆都开了一年多。恰好小铭有瑜伽教练证，正好就给她打工了。
所以身无分文的小铭一边在小县城唯一的健身机构圣心瑜伽馆打工学经验，一边开始联系外地的健身房准备面试。说到学瑜伽，李小铭对这个小县城就更加痛恨了。小县城师资力量落后，他热爱文艺，小时候想学舞蹈，但是小县城连一个教舞蹈的老师都找不出来。父母也不喜欢文艺，还老说李小铭没天赋，叫他早点死了这条心。直到去了大城市上大学，什么条件都有了，天高任鸟飞，于是小铭去参加了瑜伽教练培训班，把资格证拿到了手。还有日语等级证、英语等级证等等，在大学里每多考下一个证，小铭都觉得自己的翅膀又长硬了一些，飞离小县城的力量更强了一些，然后就更加不想回小县城。
去攀枝花的舒华健身房试课通过后，他回来就把老板炒了。
为了跳槽去攀枝花，又把父母得罪了一道。当他宣布已经被攀枝花的健身房录用时，父母一点都不高兴，说你在县瑜伽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又要跳槽啊？你就那么不喜欢这个小县城吗？你咋那么不热爱家乡，硬是庙小了供不起你这个大菩萨呀……
除了“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大山卡卡里”，小铭没有第二句话。爱家乡要爱它的贫穷落后吗？
父母骂他最不敢骂的一句话就是叫他滚。
他又不是没滚过。
反正年轻，啥都没有，但就是有脾气，最不怕的就是滚，自己都巴不得滚远点，滚到离这个小县城十万八千里的大城市去。
但小铭也不是什么大菩萨，最多是个正在过江的泥菩萨。
现在包里连滚去成都的车票钱都没有了，所以只能先滚到小县城旁边的攀枝花市。
小铭是多么不容易才跑出来的啊！怎么可以这时候，这个样子回去？
刚走出商场的大门，迎面就是那个死熊胖子正满脸杀气地等着他。
懒牛懒马屎尿多！他吼，传单呢？
发完了。
要到几个客户电话？
两个。
你别以为能给我耍花招，到了月底不出卡，我……
要扣工资是吧？知道了。今天下午有我的课，我要去老店准备了。
自己不干活，只会朝着员工吼，以扣员工的工资为乐趣，这是所有混蛋老板的共同爱好。这批员工受不了他，都被他克扣跑了，他就再招批新人接着吼。
这个团队前两天才被他吼走了一个瑜伽教练。自从那个教练走后，这个人如其名肥头大耳的熊胖子就天天冲小铭吼了。
年轻真的很美好吗？
既不是富二代，也不是那种没有主见、可以让别人来安排自己人生的人，李小铭并不觉得年轻有那么好，作为刚进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他第一次真正尝到了社会的难。
二
直说吧！你觉得我上课上得怎么样？
小铭刚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健身房老店，在休息区坐下，冰冰教练就气呼呼地走过来，把她那高贵的香奈儿手提包往桌上一摔，坐到了小铭旁边。
小铭看着眼前这个怨气冲天的女人，其实心里很想笑。他上个月来面试时，就领教了这位香港来的著名教练的脾气。他主动向冰冰教练打招呼，但是冰冰把他当空气。她挺胸翘臀，一扭一扭，摇曳生姿走T台似的走过他，一副高高在上的女王模样。冰冰长得既不像李冰冰也不像范冰冰，倒是有点像吕燕。她身上的傲气和女明星一模一样，只差一群保镖护驾了。
那时冰冰教练一周有五节课呢！两节瑜伽、两节肚皮舞、一节健身操，这种排课量相当于王牌教练的待遇了。
别看健身房课表上一周有几十节课，貌似很多，但有那么多驻场教练和兼职教练排着队呢，课排下来，平均一个人一周只有一到两节课。
上个月还趾高气昂的冰冰教练，这个月一周只有两节课了，一节瑜伽、一节肚皮舞，女王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其实小铭很想用冰冰当时对待他的方式来回敬她，但他没有，毕竟刚来，得罪不起别人，也没有资格得罪任何人。
嗯……我觉得你的风格对体能消耗比较大，适合体力较好的老会员，但是新会员会容易吃不消。
小铭还算客观公正的回答，让冰冰教练的脸色好看了些。
那他们为何不同我港（讲）啊？
冰冰那TVB演员式的夹生普通话听得小铭很想笑，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你是香港来的嘛，会员会觉得比较有距离感吧。
哎呀，内地太保守了啦，我的理念和这边的教练老师也不一样。我打算自己开一个攀西地区最豪华的瑜伽馆，我要让会员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瑜伽！
冰冰教练又恢复了女王的骄傲，挺胸翘臀，一扭一扭地走了。
嘁，这老女人不就是老公有钱吗？什么……
上她课的会员越来越少，下个月肯定还要被减课的……
听见其他会籍销售的议论，虽然大家都不喜欢冰冰，但小铭并没有窃喜或感到轻松。没有人会永远年轻，但是，健身房里永远不缺年轻的俊男美女教练。冰冰不过刚刚三十出头，但已经被那么多才二十出头的美女教练比成了一个“老女人”。
健身教练收入很高吗？
可以很高，一对一私教，一节课三百块人民币，二十节起售，健身房和教练最高可以达到五五分成。一个月发展两三个私教会员，月收入就可以上万了。但是这不仅需要时间，还要有耐心和运气。
尤其对于初来乍到的新教练而言，在课程表上多排一节大课，吸引会员来上课，才会多一些喜欢你风格的会员，有了喜欢你风格的会员，人家才会掏钱买你的私教课嘛！所以课表上多一节课少一节课，不仅仅是六十块钱课时费的问题，对教练而言，课表是妃子得到皇上宠爱的晴雨表。
李小铭来面试时，教练部主管宋教练本来说给他一周排两节课，结果正式来上班时变成只有一节了，原因是要筹备开新店。新店缺人手，新招的这批人，都要去新店做预售，而新店的经理就是那个熊胖子。
熊胖子说新店事情多，要把小铭的课减成一节，多来新店帮忙。新店有什么事呢？除了发传单，打电话，就是发传单，打电话。面试时，宋教练给小铭说，入职以后还会有专业培训的。培训是什么呢？培训就是熊胖子安排的，发传单，打电话，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客户放鸽子，再出去發传单，打电话……真是好有意义的培训哦。
新店位置相对比较偏远，在半山腰上。这一片还在开发修建中，虽然和攀枝花大学的后门相隔不远，有点学生流量，但人气整体不旺。新店也只是个清水房，除了门口有个简装的临时办公室，啥都没有。房地产空手套白狼的模式成功后，健身房也想跟着学这么一招，但没人上钩。所以新店做宣传，几乎都在山脚下，市区的金瓯广场。
三
时间过了三个星期，小铭上了三节课。
小铭很着急呀！
新店这边一张卡都没出，健身房又不是住宅，没人会为一个清水健身房掏钱办卡。这边的会籍销售也跑了一半，几乎都是被熊胖子吼走的。工作刚开始是靠热情，但热情很容易被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工作消耗掉。
尤其是遇到一个差劲的领导，从他身上学不到想要的东西，每天还要从他那儿接收那么多负能量，只想让人快点离开。
要不是想着自己是教练，还要上课，小铭也想走了。
小铭现在最急切的事就是把课上好，他急需会员的支持。幸好攀枝花消费水平不高，把自身的需求降到最低，一天的饭钱还可以控制在三十元以内，但他现在包里的钱也只够维持到下个月发工资。
让人高兴的是，上了两次课以后，小铭也有粉丝啦。嗯，萧阿姨啊，李大叔啊，喜欢小铭的都是些老会员。他们一宣传，来上小铭瑜伽课的人也一节比一节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四次上课。这天开早会时，熊胖子带来一个高大健壮、龙精虎猛的帅哥。这个帅哥眼尾上翘，双眼皮又弯又深，是传说中天生多情的桃花眼。
这是新来的付云飞教练，也和大家一起做预售，大家一起加油啊！李小铭教练，你下午去老店上课时把付教练一起带过去，熟悉一下环境。
付大帅哥主动和小铭握手打招呼，小铭虽然面露微笑回应着，却感觉压力山大。
和这些胸肌、腹肌、肱二头肌，全身上下一堆肌肉都很发达的男教练相比，小铭的身材不占优势，好在舞蹈和瑜伽的训练让他有很好的身体线条。很多女会员都说想要小铭这样的身材。小铭很瘦，和这些牛高马大的男教练站在一块儿，被比得像根火柴棍儿似的。
说来也巧，付云飞和小铭第一次去老店，就遇到了VIP会员虎哥。
虎哥何许人也？
虎哥乃特种兵，退伍后先混了几年黑社会，打下了一个山头后转型开公司，现在已经成功地洗白了过去，是一名“资助了希望小学两百万人民币的爱心企业家”。他喜欢别人叫他虎哥，所以大家都“虎哥”“虎哥”地叫着。
“爱心企业家”虎哥，怎么可以带着一帮小弟出去打架呢？
所以虎哥就来健身房买教练打。噢，不，是买教练的拳击私教课。
虎哥出手可大方了。私教课，他要五十节五十节地买，但是教练们只敢二十节二十节地接。陪虎哥上一节拳击私教课，那是腰也酸，腿也疼，一口气都上不去二楼了。先不说他是客户，就是真动起手来，估计也没几个教练能打得过虎哥吧，人家当特种兵时可是得过军区比武第一名的。
虎哥还是很讲道义的，只挑威猛刚健的男教练打。那天他无意间撞到了小铭。虎哥那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九十公斤的体重，站在小铭面前跟一座山似的，但他低头给小铭说了声对不起。所以说人家在黑道白道都能混得开也是有原因的，多有素质。
刚来健身房报到的付云飞就被虎哥一眼看中了。
这个小伙子结实，陪我练练？练开心了买你二十节私教课。
承蒙哥厚爱，练开心的话，可以考虑买五十节嘛。
可以，可以，先上一节课再说，哈哈哈……
当小铭带着一群大妈做完了瑜伽休息术，身心调和地回到休息区时，宋教练走过来说了一句让人身心非常不调和的话，李小铭教练，你要加油啊，你看人家付教练，第一天来就卖了二十节私教课。
正坐在旁边痛得龇牙咧嘴，按摩自己手臂肌肉的付云飞听到了，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四
新课表排出来了。
冰冰一周只有一节肚皮舞课了，并且也被发配到新店来做预售。
付云飞因为有私教业绩，一周有三节课：一节搏击操、一节动感单车、一节有氧健身操。
小铭则一周有两节瑜伽课。这是萧阿姨等粉丝会员去前台留言提的要求。
冰冰的瑜伽课被取消了，从不用正眼看人的女王，到被打入冷宫，前后不过三个月。
来金瓯广场发传单的第一天，冰冰几乎一直躲在阴凉处，拿传单扇风。熊胖子去催她一次，她就发几张，催她一次，发几张。好不容易熬到吃饭时间，她主动找到小铭，请他吃饭。
好晒吔……攀枝花怎么这么晒，比深圳还晒吔……
坐在有冷气的自助餐厅里，小铭离家后第一次改善伙食！抄手、米线、炒饭、面条，这样循环着已经吃了一个多月，难得能吃到一顿好的。
小铭狼吞虎咽，但冰冰却吃不下。
其他人都不理我，只有你和我说话。冰冰表情蛮委屈的。
其实我也不想理你，你那么高傲，惹不起。小铭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吃人家的嘴软。他切了块牛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这样就不用说话了。
你知道咩？我在香港好红好红的哦，我的课都爆满的……
小铭一边听冰冰讲述她在香港的辉煌经历，一边很想反问她，你在香港也是这样傲慢不理人吗？但他还是选择了用食物塞住嘴，民以食为天，他不想得罪了这顿天。
也许这个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吧！事业发展不好，老公也不回家。我来之前给自己算了一卦，还真是算准了。
小铭咕咚一声吞下嘴里的食物，好奇地问，你还信这个？
信！怎么不信？这些东西是国宝喔，香港比内地保留的传统的东西更多哎。再比如，男人三妻四妾的思想，在我老公身上就很明显。
见到小铭疑惑的表情，冰冰笑了，很惊咩？
小铭点点头，既然你之前算到來这里不好，为什么还要来呢？
想来和小三较量较量呗。冰冰这时反倒放松了，其实都不只是小三了，不知道是小五小六还是小七，呵呵，男人嘛，都贪新鲜。
小铭惊得把叉子上的牛肉掉回了盘子里。
他每次来内地做生意，都会顺便买几套房，再包个小妹妹。我这次跟着来，就是不服输咯！我就不信我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但是，来攀枝花这么久，他只回来过一次。冰冰说到这里，古代妃子那种久居深宫无人问的寂寞从她的骨子里流露了出来。
那你要和他离婚吗？
不。为什么要离？离婚对我、对他都没好处。反正我现在是大太太，他每个月该给我的钱也没少给。男人不给你爱了，你就要多拿点钱。不管他再娶几个小妾回来，她们帮他再多生几个儿子，我的地位依然最大。在法律上，只有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的女儿才是拥有合法继承权的继承人。冰冰说这话时，皇后娘娘那种镇压后宫的气场瞬间又在她身上复活了。
那你何必还来做教练？那么辛苦。
我总得证明自己还有价值吧！不过在攀枝花做得不开心，我决定下个月去印度，再重新进修瑜伽。
有钱真好，不开心了就直接出国去散个心。小铭笑着感叹，你真的会占卜？小铭最关心的问题其实是这个。
会一点点啦，有时算得准，有时算不准。给你算一卦？
好啊，算算事业吧，看看我什么时候转运。
小铭接过冰冰从她的香奈儿包包里拿出来的乌龟壳和三枚铜钱，按她的吩咐把铜钱丢进龟壳里摇啊摇，摇完了倒在玻璃桌面上，叮——当——冰冰研究了一下卦象，说，卦象显示，你还会往南走，嗯，才有转机。
五
舒华健身房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租了一套三居室，每个房间只有三张上下铺的架子床。目前男生住了一间房，女生住了一间房，还空着一间房，堆着资料、海报、展架等各种杂物。包住嘛，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呗，自己把床铺好，床上用品自己买。
小铭的床上用品是从大伯家借来的。大伯家住在攀枝花，这也是第一站往攀枝花跑的原因。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有个亲人还是能够照料到不少。在攀枝花待了一个月，只去大伯家吃过一次饭，就是去拿铺盖的那次。被问到工作怎么样，小铭回答得支支吾吾，没底气。大伯母叮咛，如果发觉这家公司不对头，就要早点抽身。
小铭还没抽身，冰冰已经抽身了。
在请小铭吃饭的第三天，熊胖子冲冰冰吼了一顿。冰冰岂是由他这样吼得的？当场把手中的一沓传单甩到熊胖子脸上，老娘不干了！冰冰霸气十足地走了，那女王范儿真帅。
冰冰一走，健身房马上安排了一个新的美女教练，顶上了她的肚皮舞课。中国从来不缺人。
这让小铭心里很慌。如此激烈的竞争，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和其他教练接触后，小铭渐渐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兼职教练都在跑场，一家健身房，一周一节课，跑三家健身房，一周就有三节课了。而且他发现，所有的兼职教练都有另外一份工作，有的是记者，有的是美甲店老板，还有的是公务员，人家纯粹是利用业余时间出来锻炼身体，兼挣点零花钱。
专职的驻场教练每天又干吗呢？这些光鲜亮丽的美女帅哥，其实和苦逼的会籍销售一样，每天除了上私教课和卖蛋白粉等保健食品，就是在不停地打电话，找会员，做体测，推私教……虽然他们是帅哥美女，客户看在颜值的面子上，不会像拒绝会籍销售那样简单粗暴地拒绝他们，但是他们也经常被客户放鸽子。
所以如果你觉得无聊，空虚寂寞冷，想要有人来关心你，就把你的电话留给健身房的会籍销售和教练吧，他们不会让你寂寞的。
自从美丽姐买了付云飞的私教课后，付云飞就很少再回员工宿舍住了。
美丽姐是谁呢？是一个和虎哥一样出名的VIP客户。她掌管着几家连锁美容院和化妝品店，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板。女人都爱美嘛，为了青春永驻，美丽姐现在开始进军微整形了，削骨，垫下巴，割双眼皮，打肉毒杆菌……反正用尽了各种手段。
美丽姐每周至少要上四次瑜伽课来保持身材。瑜伽的本意是连接，把男人和女人进行连接的连接。
美丽姐离过三次婚，据说都是因为嫌男方的床上表现不够好。嗯……一个又有钱又精致的女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肯定也不会低的。
美丽姐把健身房里所有帅哥教练的私教课都轮着买了一圈。每次有新的男教练来，美丽姐都会特别关注。谁能把美丽姐哄开心，她就多买他几节私教课。
美丽姐上瑜伽课很认真，她把自己的身体开发到了极致。一般人做不到的很多高级变形体位，她都能做到。上帅哥教练的私教课她也很认真，很认真地和帅哥打情骂俏。下班后呢，帅哥教练就不一定配合了，但是有的帅哥教练还是会和她去继续二人世界，比如现在的付云飞。
美丽姐挽着付大帅哥频频出入各种KTV、酒吧、电影院、酒店，还有美丽姐住的那个高档小区。攀枝花其实也就巴掌大的地方，走到哪都能碰到熟人，所以小地方藏不住秘密。
冰冰教练走了之后，付云飞就和小铭走得比较近，发传单也都是主动和小铭一组。这天李小铭和付云飞去发传单时被一个穿着小西服套装的女人缠住了。
一看你们就是有梦想的年轻人！有梦想就要加入我们完美公司！你所有的梦想都可以在完美实现！
付云飞说我的梦想是躺在家里还有大把的钱。
你来完美嘛！来完美就可以实现。你做到区域老总的话，就算天天在家里躺着，下面的人都在帮你挣钱！
小铭不耐烦地说，你是被洗脑洗傻了吧！
你说是洗脑也行，旧的东西就是应该被洗掉啊！你不接受新的事物就注定被淘汰啊，就像现在的销售模式一定会被直销淘汰一样。你早一步加入直销，就会赢得更大的市场和机会……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我是安利的，你们那套都是从我们这学来的，拜拜。李小铭捂着耳朵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付云飞跟着小铭的屁股追。
你真的是安利的啊？
不是。我以前一个会员，天天给我讲直销，烦死了。这种骗人的公司就不该存在！小铭很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混得……又能比他们好多少哟……
青春饭吃不了一辈子，教练最多能干到四十岁。我现在都开始考虑改行做点别的什么了。当付云飞对小铭说出这话时，小铭发现原来焦虑的不止他一人，大帅哥教练也有同样的担心。
但是付云飞接下来说的话让小铭合不拢下巴。
借我三万吧，我找到一个好项目，保证挣钱，到时还你三万五！你也可以把三万当入股了，我月月给你六分利。
有没有搞错！你这才是如假包换的传销啊！
我发誓不是传销，但我不方便给你说具体的东西。
你发骚还差不多，电视剧里帅哥都喜欢动不动就发誓。再说，你都卖了那么多私教课了！都被富婆金屋藏娇了！干吗找我借钱啊？
谁说是富婆养我？你知道我给她花了多少钱吗？付云飞反而激动起来，你没听过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你不知道美丽姐需求多大！我可是夜夜加班啊……
得了吧！少在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你不知道，美丽姐那假下巴磕在我身上难受死了，还要小心别给她弄歪了。老子都快被她榨干了，腰都直不起来……
哎，别给我说，我不想听，我也没钱借给你……
六
终于熬到了10号，10号发工资。每个月10号才发上个月的工资。
面试时宋教练说底薪是一千二到一千五百元，出卡了或者出私教课了就是一千五百元加提成，没出就是一千二百元。
小铭上个月没出卡，其实整个新店上个月一张卡都没出，而老店的销售要好很多，毕竟在市中心，人来人往。小铭这个月的底薪是一千二百元，四节课的课时费二百四十元，总计一千四百四十元人民币，和在小县城瑜伽馆三个月的工资总和差不多了。经济收入似乎是跳槽带来的最直观的改变，这就是跳槽的价值吗？小铭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从老店走出来。刚走出店门口，小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钟小美一把拉住。
小铭去我就去！
咋回事？
熊哥要请我吃饭。
小铭一抬头，站在旁边的熊胖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嗯……我有事，我不去。
小铭不去我也不去！
钟小美拉着小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钟小美请小铭吃饭作为答谢。小铭现在最喜欢有人请他吃饭，自从来健身房上班，常常有上顿没下顿，有一次能填饱肚子的机会就不会放过。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钟小美这样的女孩，她们白白净净，喜好时尚，经常学着自己的偶像明星把头发染成金褐色，过段时间又去剪个空气刘海，或者别的什么流行款式。她们会化淡妆，戴美瞳，身上总有淡淡的香味，性格开朗，成天嘻嘻哈哈的，和她们在一起总是会感受到年轻的活力。
哎，钟小美，你想不想去大城市闯闯？比如近一点的成都，或者远一点的北上广之类的？
不想！
嗯？
大城市就一定很好吗？我也有很多同学留在大城市打拼，可是他们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没见过得有多好啊。你听听《北京北京》《再见青春》那两首歌，这种可怜兮兮的歌，唱的就是北漂真实的心声和无奈的现实。
钟小美平淡的语气回应了小铭的惊讶。
我有个朋友在上海工作了几年，一次都没去过东方明珠电视塔。每个月光是房租都要把工资花完了，而且住的还是又破又旧的老房子，连我们健身房宿舍的条件都不如。上个班要转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还要再转半个多小时的公交，有时候下班直接累得站在地铁上睡过站。钟小美喝了一口汤，慢慢地说，我还不如就留在父母身边，可以回家吃饭，还可以向父母发发牢骚。我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在小城市挺好。
小铭觉得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他打算哪天再重新思考下这个问题。他也喝了口汤，继续聊。
熊胖子对你有意思呀。
可我对他没意思。幾十岁混成这个熊样，表面上是个经理，可实际上钱包里也掏不出多少钱……
钟小美后面说的小铭没听清，他心里也没底，如果照目前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到了熊胖子的年纪他会是什么熊样。当学生时觉得中年危机远在天边，现在才进社会一年，就发现中年危机近在眼前了。
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小铭不想那么早回去，就顺着大梯道去闲逛。
大梯道是攀枝花市区最漂亮的地方，它从市中心的邮电广场一直向下，沿着山坡地形修到了金沙江边，一路串起了几个小广场，几个小广场分别又是几个小一些的商业中心。
好不容易发工资了，给自己买点水果作奖励吧！给这苦兮兮的日子加点甜头，也给自己的肠胃一点盼头嘛。可小铭在超市里转了半天，只舍得花一块钱买了三根特价处理的香蕉。
李小铭顺着大梯道一层一层慢慢下到金沙江边，吹着闷热的晚风，一口气把三根特价香蕉吃完了。
当初我考瑜伽教练证还花了一万多呢！现在靠这个证才挣多少啊！还有花了四年时间考出来的日语一级证和英语托业证，现在也用不上，怎么办？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是不是该换个工作？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瑰丽的宝石红，云彩仿佛是一幅流动的油画。小铭迎着夕阳闭上眼睛，把手指自然分开，让晚风把自己包围。他非常讨厌吹空调风，却喜欢自然风。自然风的抚摸可以把他的心绪带向远方，让他发堵的心口没有那么难受。
七
新店一直不出卡，也没有开始动工装修的迹象。之前宣传说的是两个月后就开张，但是照目前的进度，不知要过多少个“两个月”后才能开张。会籍销售急，熊胖子更急。
这天开早会时，熊胖子抱来一大堆文件夹。
你们不是说要不到号码吗？我给你们要到了，今天全部给我打电话约客户！
号码哪来的啊？小铭问。
人民给的！熊胖子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开始咆哮，不想干就滚！尤其你，李小铭，又不出私教又不出卡，你混个屁啊！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教练，废物……
从今天开始，我转做兼职教练，只管把我的课上好，别的事我都不管了。没等熊胖子骂完，李小铭自己站起来，中气十足地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其实他很想和冰冰教练一样，把传单甩到熊胖子脸上然后傲娇走人，但是他没有，他毕竟还只是只职场小白兔。
健身房只管全职员工的住宿，兼职员工不管住，也没有底薪。小铭回舒华老店办理了岗位变动手续后被告知，今天就必须把个人物品搬出寝室。
搬到哪里去呢？
只能厚着脸皮搬回大伯家。
回到大伯家，终于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这顿饭吃得小铭真想哭。
接下来怎么办呢？
跑场，必须跑场！必须多联系场馆，每天至少要有一节课，每天都必须有点收入。
一个星期的时间，小铭把攀枝花每条公交线路都坐遍了。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从东区到仁和区，从仁和区到西区，甚至西区最偏远的洗煤厂，小铭都误打误撞去过了。攀枝花就像个缩小版重庆，山城嘛，出门就是爬坡上坎，弯来弯去的。由于地形的限制，区与区间隔很远，也导致了每个区都不会太大，坐在公交上穿行，感觉是刚进城还没几步就又出城了。跑到洗煤厂那边时，小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老凉山，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路，那么黄、那么急的河流，那么让人想逃离的荒凉和贫穷。
把攀枝花跑穿了后，他发现攀枝花还真是小，场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不过他把能试课的场馆全都排上了，总算达到了每天都有一节课这个小目标。
小铭主动向大伯母提出每月交房租，但是大伯母回绝了。她说，我们吃啥你就吃啥，管你一口饭我们还管得起。
小铭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抢着多做家务，洗碗，拖地，证明自己还有点价值。
虽然开始跑场有点难，但是小铭不后悔。
小铭也开始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他遇到了一些很厉害的瑜伽老师，人家上课的教学理念、训练方法、节奏把控、呼吸调整，和他以前学的那些完全不一样，实打实的经验累积确实很重要，且无法替代。
怎么提高自己呢？除了多上课增加经验外，还需要去参加那些瑜伽大师的短期集训课。短期集训课的时间一般不会超出一个星期，但是费用……反正名气越大的老师集训课价格就越高呗，对于李小铭这样刚入门的新人来说，几乎去不起。
做教练的时间越长，小铭越觉得这份工作做不长久。专职教练都想卖私教，私教拿钱多，又轻松，不用教什么东西，把客人哄开心就行了。而上大课其实就是挣点辛苦钱，肚皮舞、瑜伽这些课程算轻松的了，那些格斗、搏击一类的，上完课腿酸得上下楼梯都得扶着墙。课程多的教练为了维持体力几乎都在喝蛋白粉，还有功能性的补充饮料，那一块一块的漂亮肌肉，除了练，还需要吃来补。所有课程里最累、最消耗体力的，是动感单车，上一节动感单车出的汗，绝对比蒸一次同时长的桑拿还多很多。上课前会员和教练穿着干衣服进去，上完课出来后，不会有一个人的衣服还是干的。
仁和区的伊斯特伍德健身房有个叫露露的女教练，她的单车课特别受欢迎。每次她上课，会员要提前半个小时去前台排号。她上起课来，那阵仗，不明情况的人从单车厅旁边路过，肯定会以为里面有一群疯子正在发神经。
把你们的压力都释放出来吧！喊出来——
啊——
呀——
噢——
把单车调到越野冲刺模式，冲啊！
啊——
呀——
哇——
最后五分钟，我们的声音要把音响压过去——
哇——
啊——
呀——
一大群人跟着露露，头在拼命甩，嘴在拼命喊，身体在拼命晃，脚在拼命蹬。小铭亲眼见过有的会员上完露露教练的单车课后是从里面爬出来的，还有被朋友架着出来的，但是会员们对露露教练的评价非常好，说上完她的课特别减压，心里非常舒坦，爽！
是啊，现在这社会，谁没有压力？能有一个美女教练带着你释放压力，的确是件挺爽的事。
这种上课法，全靠年轻做资本去扛，先不说别的，光是这“啊——”“呀——”地吼，一个人一天能吼几次？如果遇上生病，还不说什么大病，就感冒发烧这些小病吧，你还吼得出来不？可是会员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惊疯活扯”的风格，你不带动气氛，会员觉得课上得不爽就不来了。会员倒是上一次课发泄完了就满意地走了，他下次来上单车课，可能是几个月以后，但是教练可以等几个月再来上课吗？教练又有多少精力可以用来这样无止境地掏挖呢？
所以每次单车课，小铭在外面看着都为露露觉得累，也是真心佩服露露，那瘦瘦的身体里怎么永远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往外冒？
这天小铭在舒华健身房上完瑜伽课，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宋教练突然跑过来很客气地说，李教练，这边动感单车课要开始了，原定的教练突然有事来不了，你能不能顶一顶？
动感单车我不会上啊，你找别的教练吧。
就是没找到咯，现在别的教练都有事，求求你帮帮忙咯，救场如救火啊。
其实小铭并不想接，但是贫穷使人勇敢，为了多拿点课时费，小銘硬着头皮接了。
我没鞋啊！上瑜伽课又不穿鞋，我是穿凉鞋过来的。
你去前台借一双吧，就说是我说的，平时关系那么好，应该没问题的。宋教练倒是拍着胸脯保证了，可小铭去前台借鞋时，那些平时嘻嘻哈哈貌似和谁关系都很好的前台小妹却义正辞严地说公司有规定，不借。
是宋教练叫我来借的！
那你叫宋教练自己来借。
小铭再去找宋教练，宋教练的态度立刻又变了。哎，你就直接上吧，反正单车厅里灯光昏暗，别人也不会盯着你的脚看。时间到了，你快去吧……
宋教练不由分说地把小铭推进了单车厅。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但是小铭不会像露露那样带动气氛，他也不知道单车的越野模式、冲刺模式怎么调，只能和会员一起闷着脑袋蹬啊蹬。这节课上得没有激情，会员自己会用脚投票的，人就越上越少了。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尴尬地熬完这节课，下单车时，赤脚的小铭没看清单车的部件，脚掌被单车的金属部件划破了一块皮。
小铭回到休息区时，才发现脚在流血。他拿了点纸巾出来正在擦，刚才还可怜巴巴求人的宋教练此刻冷若冰霜地过来了。
李教练，通知你一声，刚才有会员投诉你单车课上得不好，这节课的课时费就不给你了。
什么？宋教练，为了上这节课我脚都受伤了，你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
噢，非常抱歉。宋教练冷冰冰地说，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准备不充分，就不要接嘛。
我想接吗？是你让我去上的好吧！你是教练部主管，你准备充分，你怎么不去上呢？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其实宋教练屁事没有，单车课那么累，与其拿那点课时费还不如藏在教练办公室里打游戏。
那你不是说可以帮我借双运动鞋吗？鞋呢？
前台不借我有什么办法？前台又不归我管。
你……小铭气得说不出话来。
宋教练看见小铭眼睛都红了，还捏紧了拳头，态度立刻变缓和了。
你不会上就不要接嘛，你自己说，是不是你自愿接了这节课？
我想接吗？我……真是贫穷让人愚蠢，李小铭很想和宋教练大吵一架，但喉咙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宋教练去前台借了个医药箱来。
关于你受伤呢，我很抱歉，但是这节课时费还是给不了你哈。宋教练真是个人精，这时候态度软下来，小铭也没法再吵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李小铭既没有冰冰那样的资本，也没有虎哥那样的实力，为了能继续在这家健身房多挣几节课时费，只能忍。
小铭一直坐到健身房关门才回去，这时候他脚上的血勉勉强强凝住了，一大块湿漉漉的黑色凝血。打车回去？舍不得钱啊！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回去，平时只需要走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次走了近四十分钟。受了伤，还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怕挨责备，怕大伯大伯母叫他放弃这份工作回老家去。其实小铭自己也想放弃这份工作，可他不想回老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小铭上瑜伽课采用的都是坐姿体位和躺式体位，在家里时尽量等别人都走了他才行动，但是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还是被细心的大伯母发现了。大伯母问他怎么了，小铭只说是有点累，脚有点酸，抽筋。
八
李小铭开始跑场后，和舒华健身房的人见面次数就少了，但是每次付云飞一见小铭就借钱，搞得小铭回舒华健身房去上课都有心理阴影了，最怕付云飞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又找他借钱。
这天又有舒华健身房的课。这天很幸运，没有遇到付云飞，但是美丽姐却在前台上演了一场悲情大戏。
付云飞那个王八蛋！上个星期他还说要陪我过个特别的生日，第二天他人就不见了，然后手机一直打不通，来健身房也找不到他。他的课换成了别的教练上，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要先消失几天给我准备个惊喜。直到今天，一个贷款公司给我打电话，说付云飞欠了他们一笔钱，问我能不能联系上他，我才反应过来。他狗日的，欠了一大笔赌债，跑路了！他还从老娘这骗走了几十万呢！他是你们健身房的员工，你们倒是给我个交代呀……
哎呀，美丽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为你心痛，但是我们只能从精神上安慰一下你啦。首先呢，付云飞找你借钱，是你们私下的交往，并不是我们健身房找你借的嘛。然后呢，就算你让我们找付云飞来给你一个说法，现在他人都不见了，我们想找他也找不着啊……
宋教练很老练，又能抚平客人的情绪，又能把责任推掉，滴水不漏地安慰着美丽姐，给她递去一张又一张纸巾擦鼻涕、擦眼泪。美丽姐哭得伤心，她花了好几万做的妮可·基德曼那样挺拔又小巧，简直可以当挂钩用的隆鼻，都被擦鼻涕给擦歪了。
哎呀，惨了惨了，付云飞还找我借了一千呢……
他也找我借了，但我只给了他五百……
会籍销售和前台小妹又开始叽叽喳喳了，听到那个不借鞋给小铭的前台小妹被骗了一千，小铭的心情啊，爽得那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心——花——怒——放——啊——
到底是付云飞那样吃软饭，借钱不还，还偷偷跑路的真小人可怕，还是宋教练这样滴水不漏，四两拨千斤，什么问题都推得干干净净的伪君子可怕呢？围观群众李小铭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的手机响了。
李小铭先生，您好，我们是喳喳贷款公司的，您的朋友付云飞欠了我们公司一笔钱，未能按时如约归还，请问您最近和他有联系吗？
他还欠了我一笔钱呢！你们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现在贷款公司都会要求留下客户的手机通讯录，遇到特殊情况，我们就挨着问一遍他的亲朋好友。
噢，那你们找到他时再给我打个电话吧，我现在也找不着他。
噢，打扰您了。
哎，帅哥果然不是好东西。
过了几天，美丽姐和虎哥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付云飞还找虎哥借了几万。不过虎哥的钱可不像美丽姐那么好骗。要找虎哥借钱，得先和他来场自由搏击，至少要陪虎哥玩开心了，他才会考虑借给你。找虎哥借的钱，怕有一半都要当医药费。一个月前还在付云飞怀里当撒娇的小猫咪，一口一个“宝贝”的美丽姐，此刻恨得咬牙切齿地对虎哥说，你当时就该直接把那个狗日的杂种打死。
九
一個月又过完了。
李小铭算了下这个月的课时费，加起来和上个月差不多。
在和场馆结算时，有家负责人告诉他，虽然他课上得很好，会员反映不错，本来可以加课的，但现在到淡季了，下个月他的课只能保留一节。还有负责人告诉他，他们下个月要减课，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不过，有一家合作得不错的瑜伽馆馆长问小铭，愿不愿意接下她这个馆。她打算结婚了，要和老公一起去别的城市，看在和小铭的合作还算愉快的基础上，愿意以八万八的价格带客户资源一起转让给他。说实话，这个馆挺好的，八万八连场地房租带客户资源，真的是良心价，但是现在小铭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来的八万八呢？
找家里借？借不到的，父母本来就反对他往外面跑，怎么可能借钱给他？大伯大伯母基本和父母一个立场，他们对小铭的工作不支持也不反对。现在每年毕业几百万学生，能找到工作的有一半就不错了。比起那些毕了业后大事做不了，小事看不上，天天赖在家里打游戏的蛀虫，至少李小铭还在找工作。怕他在外面出事，把李小铭收留在家里，念着这么多年的亲情，可以给一碗饭吃，但八万八……就算了吧……
和上次领完工资的心情一样，小铭想买点水果来安慰下自己，但在超市里逛了半天，还是只舍得花一块钱买了三根熟得快烂掉的香蕉，在金沙江边吹着风一口气吃掉。心里憋着一口气啊，本来想借香蕉把它咽下去，但是香蕉吃完了，那口气还是憋在那里，憋得胸口胀胀的。望着金沙江水，他觉得自己和一粒沙一样，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
十
看来做教练这条路差不多走到尽头了。瑜伽本是要带给人希望，可现在瑜伽让他看不到希望。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小县城？不！绝对不要！
虽然从一周每天都有课，变成了只有四天有课，但也不能让大伯大伯母知道，每天依然要往外跑，有课上课，没课就到处找工作。但是热情和希望很快被消耗掉了，人也很疲倦，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就不想再打了，李小铭又从大梯道走到金沙江边吹风，发呆。
大段大段的空闲，让李小铭感觉到的是大片大片的心慌。他觉得时间不该被这样浪费，却又无能为力。
如果不去江边吹风，还有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吗？
有的。市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只有这两个地方不用花钱，还能蹭空调。
小铭并不是每天都会去江边吹风，但一定每天都会去看书。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他一直没放弃专业练习。每天读一篇英语文章，用MP4听一首日语歌，跟唱或是默写歌词，把电影下载到MP4里听原音复述或默写台词，反正每天都练着。其实小铭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做的这点努力有什么用，但他不想荒废了自己的语感和累积。
这天小铭正在市图书馆读英语杂志，钟小美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喂，小铭啊，四季酒店来攀大招人你知道不？待遇可好了，但是要求也高，面试要全英文。我今天去参加了面试，但英文不够好被刷掉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啊！这个电话闪雷一样震得小铭的脑壳嗡嗡响，但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包吃住不？他在攀枝花已经面试过几家酒店了，有的酒店看起来规模不小，但居然不包吃住。唉，人穷志短啊！再伟大的理想，也敌不过眼前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不先解决最现实的生存问题，还谈什么发展呢？
包！当然包啦！人家可是五星级连锁酒店，标准高着呢。新进的员工住的是六人间，和大学寝室差不多，但升到主管级别就可以住两人间了，部门副经理以上级别都可以住单间了。吃饭有员工食堂，正餐有五菜一汤。新进的员工实习期工资一千六，转正后底薪一千八加绩效再扣保险。年终奖六星，就是六倍月工资。虽然是倒班制，但每个月可以休八天假，还可以调成连休，员工生日还有生日假……哎哟，条件太好了，说不完。
这条件……噢！四季！原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四季酒店！我刚才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一个名字带四季的小酒店呢！我们县就有一家美丽四季酒店，和五星级酒店比起来，简直就是渣渣！
哈哈，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去攀大参加面试呗。
小铭回到大伯家，把大学毕业证和外语等级证翻出来，冲了个澡，好好地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去面试。
四季酒店的面试现场人山人海。面试官先不看你的证，从自我介绍开始就要英文，应聘者口语不好就直接刷掉。这样简单粗暴的面试效率却很高，有的人不到一分钟就被请走，有的人和面试官聊了近十分钟直接拿到录取Offer。
这倒让小铭放松了一些，他大学时就在景区做过临时导游，和外国游客交流都没问题，还怕这种面试吗？
排了半天队，终于轮到小铭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瑜伽教练这份工作那么好，怎么会想到转行来应聘前厅部接待呢？
为什么人们认为瑜伽教练的工作那么好呢？因为这份工作的从业人员几乎都是帅哥美女，他们身上共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是——青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青春更让人感受到美好了，所以，旁观者都被自己看见的表象迷惑了。
其实，青春，是很容易被消耗完的。没有人会永远年轻，但永远都有人年轻。一批人走了，马上就有一批新人顶上，所以人们看到的一直都是青春不老，活力四射，却不知道这样的青春活力就像肥皂泡一样易碎。
但是，这里是在面试，面试官不会想听这些废话。
当然，我很喜欢瑜伽，我会继续把瑜伽作为我的爱好，在工作之余锻炼身体。不过，通过一段时间工作的累积，我的职业目标有了更清晰的方向，我想继续我的大学专业。酒店是旅游业的支柱，是一份长期持续的工作，而前台接待则是酒店工作的核心部分，所以我希望能进入贵公司，开启一段新的职业生涯。我希望在贵公司得到最专业的培训、最国际化的视野和工作平台。
听完小铭用流畅的英语给出标准的面试答案，面试官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次是为云南新开的店招人，你是否愿意去云南工作？
当然愿意。
下个月1号准时来酒店报到。面试官把录取函递给小铭。
啊！我被录取啦……走出大门后小铭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马上给钟小美打电话。
小美小美，我被四季酒店录取啦！下个月就去云南报到了！
恭喜你啊！下个月我也不在攀枝花了，我要去米易卖房。
啊？什么情况呀？
哈，谁会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啊！我卖一套房的提成要高过卖几年的卡了，而且现在好多成都人、重庆人跑到米易来买房，都喜欢我们这边环境好，污染小。米易房价涨得飞快，还特别好卖。虽然是攀枝花下属的县，但是现在米易的房价比攀枝花市区还高一大截。我去米易离家也不远，所以就这么决定咯……
嗯嗯，恭喜我们都有新的收获吧，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把好消息带回家里，长辈们却并没有那么高兴。大伯说，你们年轻人都跑完了，小县城又怎么发展呢？你不知道你妈给我们打电话是怎么说的。俗话说儿女的本事越大，就会离父母越远。你妈说她都后悔当初把你教成这么要强的性格，她情愿你不会外语，但是能在她身边守着。大伯母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不管去哪里，你都要注意安全。
在攀枝花待了几个月，小铭一次电话都没往家里打过。这次电话打过去，果然又不愉快，母亲大人在电话里完全没有大伯说得那么示弱，反倒是声如洪钟地痛斥了小铭一顿，还是那套“小县城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的理论，要他回去。
凭什么我要一辈子待在那个山卡卡小县城里啊？你说我自私？那你不尊重我的意见，拼命要把我留在小县城就不自私吗？就和你从来没想过让我走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去。我之所以努力学习考大学，就是为了有能力可以离开。
不愉快地挂了电话，小铭又顺着大梯道走到江边去吹风。
不知道风吹了多久，父亲发来一条短信：不管你要往哪里走，外面的路走不通了，回家的路永远走得通。
把手机装进裤兜里，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小朋友在玩乌龟，小铭突然想起，冰冰教练用龟壳给他算的那卦，往南走。现在，还真是要往南走了。下个月12号，就是小铭的生日。二十三岁，就这样踉踉跄跄地结束了;二十四岁，继续不死心地，向南方远行。
责任編辑 刘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