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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情感与文化的鸿沟:国际传播受众接受度研究*

2021-03-22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户口跨文化问卷

■ 陈 功

一、引言

近年来,我国外宣媒体尝试通过西方受众乐于接受的方式讲好中国故事,积极推进非虚构写作(non-fictional writing),用讲故事的方式创造出了不少好的新闻作品。但是,西方受众是否读懂了这些新闻报道?西方受众是否通过我国外宣媒体笔下的新闻故事感受到了中国国情的复杂和我们改革的勇气和魄力?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待进一步探索。任何传播能力的提升,都离不开对受众的准确把握,都需要了解和研究受众,知其所知所想,“跨国跨文化的国际传播更是如此”①。

受众研究是新闻传播领域的一个重要课题,但是国内主流新闻传播研究期刊中国际受众研究较少。刘燕南、谷征坦言“我国国际传播受众研究起步晚,积累少,迄今仍处于初级阶段”②。近年来涌现出一批相关研究,例如,杨凯和唐佳梅③对在广州的外国人使用媒介的方式和信息需求进行了历时调查;姜可雨④对跨国传播视阈下受众研究的嬗变进行了文献回顾和理论梳理;苏林森⑤调查了美国受众对中国英语媒体的使用情况和传播效果;张梓轩和许晖珺⑥搜集了国际主流视频播出网站上使用英语的用户对中外合作纪录片的评论,分析了国际受众对中国纪录片的解码情况。然而,这些研究多从传播视角切入展开分析,较少关注传播内容本身和内容的载体——“语言”。现实中,相关媒体和部门在打通传播渠道、搭建传播平台的同时,同样也未对构成传播基础的“语言”给予足够的重视。国际传播的内容和语言质量决定了整个传播链条中“最后一公里”的传播效果,应该引起学界和业界的重视。伽达默尔(Gadamer)指出,“人以语言的形式拥有世界”⑦。语言不仅仅是工具,还是“一切交流和一切文化依赖的媒介”⑧,它可以“反仆为主”,构建人类世界⑨。相比之下,跨文化传播视阈下涉及内容和语言的研究不在少数。例如,王晓路⑩以“龙”和“Dragon”的词语文化轨迹为例,指出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语境下要思考跨文化传播的有效性。孙化显从电影文本的互文性切入,分析了电影的跨文化传播。但是该类研究忽略了真实受众的存在,仅在理论上探讨了国际受众应该接受或理解的语言问题,而对受众的真实想法却知之甚少。

在新媒体崛起、传统媒体受到冲击而不得已转型的时代,有研究表明,尽管有不同形式的新闻走进大众视野,传统新闻报道仍然占主导地位。外宣媒体有必要从受众的视角审视传播内容和语言模式,找出新闻写作中存在的问题。

二、理论基础

(一)叙事传输与叙事经历

叙事性新闻(narrative news)是“中国故事”国际传播的天然载体。与信息性新闻(informational news)相比,叙事性新闻加入了故事的成分,对读者具有较好的劝服效果,拉近与读者的心理距离,并激发读者的情感反应。根据心理学相关研究,故事是通过叙事传输(narrative transportation)来影响人们的态度的。在看到故事时,读者会进入故事所描绘的虚拟世界中,体验故事主人公的经历和情感,忘记周围真实的世界。之后,读者也倾向于将故事中的态度带到现实世界中来。格里格(Gerrig)在研究叙事体验时,首次提出了“传输”这一概念。他将故事的听众或读者的体验比作“旅行者离开真实世界一段距离……当他们回到原来的世界时,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格林(Green)和布洛克(Brock)基于这一概念正式提出了“叙事传输”理论,并对故事的说服效果进行了测量,验证了量表的有效性。叙事传输是一种独特的心理过程,是读者“注意力、想象和情感在事件上的聚焦”,可以很好地考察受众的心理体验。为了理解并测量故事对受众的影响,其他研究者也提出了描述叙事感受的相关概念,如认同感(identification)、临场感(presence)、心流体验(flow)等。巴塞尔(Busselle)和比兰吉奇(Bilandzic)将这些概念梳理整合成为一个心理模型,并在此基础上开发出了涵盖11个维度52个题项的大型“叙事经历”量表(Narrative Engagement Scale)。叙事经历包含了被试者接触到叙事时所产生的所有体验,该量表也旨在全方位测量叙事对受众的影响。基于上述理论部分契合维度,我们希望考察,到底是西方媒体还是中国外宣媒体写的“中国故事”能够将西方读者带入故事,并能产生更多认知和情感上的认同?

(二)高低语境理论

要想“讲好中国故事”必然要考虑对外传播中的跨文化因素。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T.Hall)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高低语境理论”。在该理论中,高语境文化(high context culture)处在语境阶梯(context scale)连续体的一端,如中国文化;低语境文化(low context culture)分布在另一端,如美国文化。另外,在同一文化中,语言实际使用场景也有高低语境之分,如家人等亲密环境的交流属于高语境交流,而外交、法律等非亲密、正式场合的交流都属于低语境交流。霍尔指出,高语境交流指的是,“大多数信息或存在于物质环境中,或内化于人心里,需要经过编码的、显性的、传输出来的信息却非常之少。低语境交流正好与之相反,就是说,大量信息编入了显性的代码之中”。语言学家伯恩斯坦(Bernstein)研究发现,高低语境下交流的代码(code),如语言,是有区别的;高语境下的交际代码被称为“受限代码(restricted codes)”,而低语境下的代码为“复杂代码(elaborated codes)”。具体来说,在高语境下,很多信息不言自明,尽管信息发出者的词汇、句法和语音都可以压缩、简化,但却不影响接受者的理解,因为双方共享了预制的内在语境和外在语境;而在低语境下,大多数信息必须包含在传达的讯息之中,以弥补语境中缺失的信息。如果把中国外宣媒体(信息发出者)和西方受众(信息接受者)的交流置于语境阶梯中,那么无论从文化层面看(中国文化),还是从语言实际使用场景看(非亲密场合),两者的交流都属于高语境交流。本研究希望通过西方读者的反馈,考察身处高语境的中国外宣媒体是否可以让接受者很好地理解“中国故事”。

三、研究方法

为了更好地探究西方受众对我国外宣媒体笔下新闻故事的接受程度,本研究选取了《中国日报》中一篇关于“户口”的叙事性报道(580词),以及《华盛顿邮报》中一篇同主题叙事性报道作为阅读材料(1032词),针对西方读者群体分别进行了问卷调查。问卷所选取的两篇报道在结构上基本都包含了克诺布洛赫(Knobloch)等人提到的所有叙事元素,从一个事件开始(问题或冲突),之后是阐述、解释复杂性,最后达到事件的高潮(事件的结果或解决方案),以确保报道在结构和风格上的相似性,尽量减少干扰读者反馈的因素。之所以选择“户口”作为报道主题,主要有三点考虑:一是户口问题能够体现我国国情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能够较好地检验我国外宣媒体把握复杂新闻框架的能力;二是户口带有较为明显的中国文化特征,但是户口对我们生活的影响是西方读者即便来华体验,短期内也是无法触及的,方便我们控制受众个体文化经历对叙事传输的影响,而且能够较好地考察我国外宣媒体讲述“中国故事”的跨文化意识和语言技能;三是所选的《华盛顿邮报》报道对户口本身的态度中立偏消极,《中国日报》的态度中立,未回避户口带来的各种问题,中西媒体的态度无极端分化,尽可能减少了媒体态度对受众的明确引导。

问卷调查之后,本研究另外随机选取了6位来华半年内的英语为本族语者阅读两篇报道(未给出报道来源),并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访谈问题与问卷主体内容基本一致,每个问题回答完后,会要求被试者在报道原文中找出影响其答案的词语或句子。

基于上述研究设计,本研究旨在探索以下三个研究问题:

RQ1:西方读者对哪一方媒体笔下的“户口故事”接受度更高一些?

RQ2:与西方媒体相比,中国外宣媒体笔下的“户口故事”是否能够更好地将西方读者带入,并产生更多认知和情感上的认同?

RQ3:与西方媒体相比,中国外宣媒体是否能够更好地为西方读者理解报道填补文化鸿沟?

(一)问卷设计

传播效果常被界定为三个层面:认知、情感和行为(cognitive,affective,behavioral effects)。认知效果主要考察受众获得了什么信息,以及受众头脑中的信息是如何被重构的;情感效果主要考察受众态度的形成,或对新闻事件的评价是积极还是消极;行为效果考察的是受众接触媒介信息后所产生的行为。本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在跨文化语境下,西方受众认知和情感方面的传输,不涉及行为效果的考察。本研究使用的问卷有两个,一个问卷测量西方读者对《中国日报》报道的反馈(以下简称“问卷A”),另一个问卷测量西方读者对《华盛顿邮报》报道的反馈(以下简称“问卷B”)。

问卷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报道原文,第二部分是量表及被试信息采集,两个问卷的第二部分完全相同。问卷通常采用李克特5级量表,但是考虑到受众面对的阅读材料是新闻报道,有可能倾向于趋中选择,本研究采用了6级量表计分,以便更加细分读者的态度和反馈。计分为“1”至“6”,分别代表“强烈不同意(strongly disagree)”“不同意(disagree)”“基本不同意(slightly disagree)”“基本同意(slightly agree)”“同意(agree)”和“强烈同意(strongly agree)”。

关于量表的开发,为了更好地测量西方受众在阅读西方媒体和中国外宣媒体关于“户口”的叙事性报道时所产生的不同的心理和认知体验,我们结合叙事传输已有相关量表和跨文化理论设计了5个维度、21个题目的问卷。五个维度分别是:叙事传输(narrative transportation)、移情(empathy)、认知获取难易(ease of cognitive access)、认知观点理解(cognitive perspective taking)、跨文化体验(intercultural experience)。

维度1:叙事传输。该维度的题项来自格林和布洛克开发的经典传输量表。原量表共包含15个题项,主要测量读者在看到故事时的“情感带入程度、认知投入程度和视觉想象”,信度和效度已经通过验证。之后有研究对此量表进行了简化,测量效果较好,如埃斯卡拉(Escalas)将其简化为3个题项的简易量表,在消费行为测量中广泛应用;王(Wang)和考尔德(Calder)将其简化为7个题项的量表,评估广告和节目的传输效果。为了更好地测量叙事性新闻文体的传输效果,本研究也将原量表简化为7个题项。

维度2—4:移情、认知获取难易、认知观点理解。这三个维度的题项来自巴塞尔和比兰吉奇的叙事经历量表。该量表综合了多项研究的成果,测试的叙事体验较为全面,但是考虑到该量表测量的体裁为纯叙事(如小说),且将叙事模态拓展到了电视、电影,与本研究所关注的夹叙夹议的叙事性新闻及其书面阅读体验有所不同。多次论证后,我们只采用了其中符合本研究目的的三个维度。其中移情指的是“受众对叙事主人公情感体验的反映”,即受众可以理解并重新体验故事中角色的情感。麦基和格雷丝指出,故事中“让人同情可有可无,而感同身受必不可少”。认知获取难易与阅读体验(reading experiences)有关,指的是受众的大脑在处理故事时,注意力能够持续保持聚焦的难易程度。如果读者在阅读叙事性新闻时,不用刻意为之都能保持专注,那就说明该报道的认知获取较为容易。认知观点理解指的是读者能够“暂时抛开自己的读者身份,能站在故事主人公的视角看待问题”,并对主人公有较为强烈的认同感(identification)。以上三个维度各包含3个题项,一共9个题项。

维度5:跨文化体验。鉴于上述维度在考察叙事对读者情感和认知的影响时,没有将跨文化因素纳入考虑范围,因此本研究根据跨文化经典理论,即霍尔的高低语境理论,设计了5个题项,测量读者在阅读“他者文化”报道中的跨文化体验。该理论认为,高语境文化中的用词倾向于模糊、含蓄、间接(ambiguous,implicit and indirect),而低语境文化中的表述多重视明确、直接、无歧义(explicit,unambiguous and direct)。据此我们设计了以下3个题项:“I feel that the report is written in a quite explicit way”;“I feel that the report is written in a quite direct way”;“While reading the narrative,I feel like that the language of the story is somehow ambiguous”。另外2个题项“I think that it would be helpful if more relevant background information is provided about the story”和“I think some of the messages the author tries to deliver lie between the words unspoken”主要考察来自低语境文化的西方受众是否能够发现他们在叙事性报道中存在背景知识缺失或无法领会报道内容的情况。

以上题项设计完成后,我们根据报道主题和内容对题项的措辞进行了微调,并请英语本族语者进行了两轮校对,确保所有表述表意准确、语法无误。

(二)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通过美国在线调查网站SurveyMonkey(https://www.surveymonkey.com/)制作并发放了付费问卷。付费项目允许我们更高效地将问卷发放到均质化的目标受众手里。我们要求目标受众必须为英语本族语者,性别和教育程度(高中以上)占比平衡。预计收集500份问卷,两个问卷各250份。两份问卷的回答者完全无重复,即回答问卷A的读者和回答问卷B的读者属于总体属性相似,但个体完全不同的两个群体。实际一共收回问卷516份,问卷A平均完成时长为395秒,问卷B为571秒。之后对无效问卷(漏答问卷、规律性作答问卷、反向题目回答异常等)进行了剔除。需要说明的是,本研究涉及跨文化维度的测试,因此我们在被试信息收集部分设计了筛选问题(你的母语是什么?/ 你在中国待过多长时间?),以便于我们将华人或亚洲文化圈被试者,以及(曾)在中国久居的西方受众排除在外。前者全部剔除,后者则只剔除在中国待过一年以上的。处理完成后,剩余有效问卷403份,有效率为78%,其中问卷A为198份,问卷B为205份。

尽管本研究采用的量表大部分来自成熟量表,且其信度和效度都已经过验证,但是鉴于我们对其进行了部分选择、重组和措辞上的微调,增加了自行设计的跨文化体验题项,因此,要对两个问卷进行信度和效度的重新测试。经SPSS统计分析,问卷A和问卷B各维度内部一致性Cronbach Alpha系数均达到0.70以上,问卷整体Cronbach Alpha系数分别为 0.851和 0.865,信度良好。因子分析显示,问卷A的KMO值为0.881>0.7,Bartlett 球形检验结果显著(近似卡方值为149.3,自由度为210,p=0.000<0.05);问卷B的KMO值为0.905>0.7,Bartlett球形检验结果显著(近似卡方值为200.2,自由度为210,p=0.000<0.05);表明两份问卷收集的数据适合做因子分析。两份问卷均提取出了五个因子,特征值均大于1.0,累计方差贡献率分别为60.05%和62.28%,可以较好地反映读者对于新闻报道的认识。

之后,对问卷数据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分别从五个维度考察西方读者对两篇叙事性报道的认知态度和跨文化差异,并结合访谈结果展开深入分析。

四、结果与讨论

(一)读者的选择:更偏爱西方媒体报道

为了考察西方读者对中西媒体“户口故事”的接受程度,本研究首先对问卷数据进行描述性统计,分别汇报两份问卷整体得分,以及各维度得分的均值(Mean)和标准差(SD)。从表1中可见,问卷A整体均值为3.79,低于问卷B 整体均值4.08,平均值差为0.29。也就是说,整体来看,西方读者对《中国日报》报道的接受程度低于《华盛顿邮报》。具体从各维度的均值来看,问卷A五个维度的均值全部低于问卷B相应维度的均值。也就是说,不论是报道的叙事传输(M=3.75vs.3.96)、认知获取难易(M=3.81vs.4.20)、移情(M=3.90vs.4.21)、认知观点理解(M=4.01vs.4.31),还是跨文化体验(M=3.48vs.3.73),西方读者都更加认同并接受《华盛顿邮报》笔下的“户口故事”。其中,西方读者对《中国日报》报道的“认知观点理解”得分最高(M=4.01),“跨文化体验”得分最低(M=3.48),说明读者对故事主人公有较强的认同感,但却难以真正理解他者文化中的故事。

表2的独立样本t检验统计结果显示,西方读者群体对中西媒体两份报道的整体接受情况存在显著差异(t=-4.22,df=401,p=0.000<0.001)。具体到不同维度,两份问卷在五个维度上也全部存在显著差异,其中跨文化体验(t=-3.85,df=401,p=0.000<0.001)和认知获取难易(t=-3.69,df=401,p=0.000<0.001)的差异最大,叙事传输(t=-2.86,df=401,p=0.004<0.01)、移情(t=-3.01,df=401,p=0.003<0.01),以及认知观点理解(t=-3.14,df=401,p=0.002<0.01)次之。

表2 独立样本t检验统计结果

(二)传者与受者之间存在隐形文化壁垒

在五个维度中,“跨文化体验”表现出的差异(t=-3.85)表明,在讲述“中国户口故事”方面,尽管《中国日报》在理解报道主题方面存在优势,但却难以将故事传达到受众的“内心”。相比于《华盛顿邮报》的报道,西方读者认为我们的报道比较模糊、含蓄、间接,也没有提供足够的背景信息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报道内容。事实上,我国外宣记者在进行新闻写作时,对“户口”历史现状的理解应该比西方记者更加深刻,对没有“户口”所带来的不便也应该比西方记者更加感同身受。对此,除了记者的语言水平之外,另一个更加可能的解释是“高语境文化”对跨文化新闻写作的影响。霍尔指出,“文化的功能之一,是在人与外部世界之间提供一个选择性很强的屏障,在许多不同的形态中,文化选定我们要注意什么,要忽略什么”。作为长期甚至终生浸润在中国文化中的外宣记者,尽管已经有多年的外语学习经历,并对西方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在对外报道写作中仍然难以摆脱“语境阶梯”的影响,仍然无法自如地在“高-低语境文化”中移动。“户口”对于中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早已成为我们文化中共享的、预制的内在语境与外在语境,即便没有提供明确的信息,我们都可以利用内化语境机制(internal contexting)自动补偿或校正扭曲或缺失的信息。但是,在跨文化传播中,这种本来有益于交流的机制却恰恰成为外宣新闻写作的“屏障”,让我们在无意间“屏蔽”掉有必要让西方读者知晓的语境信息,呈现出典型的“高语境”交流特征。例如,在阅读《中国日报》的报道“Man quits well-paid job to pursue Phd for Beijing Hukou”之后,接受访谈的六位西方读者一致认为,他们对报道标题感到费解。对于共享文化语境的中国读者来说,这个标题中所包含的“高薪工作、读博、北京户口”三个关键词(受限代码)就足以启动大脑中的语境机制,领会到标题中所包含的各个层面的无奈选择。但是对于低语境文化下的西方读者来说,高语境特征的新闻标题背后潜藏的信息太多,明确告知的太少,而读者又没有内在程序化语境(programmed contexting)与外在情景和环境语境(situational/ environmental contexting)的指引,很难深刻理解标题所传达的意思。语境是承载意义的;没有了语境,就会有一部分信息缺失。这也就要求我们的外宣媒体在对外传播时,要尝试为受众提供足够的语境,尤其是外在的情景和环境语境,从而帮助受众构建内在的“语境化机制”,并在报道写作中采用“复杂代码”,在一切语言层面都做到更加准确、无歧义、易理解。例如,《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标题“In China,chafing under ancient permits;Access to city services Critics say ‘hukous’ are outdated and discriminatory”就采用了典型的低语境下的显性“复杂代码”,读者没有额外的文化认知负担和信息加工负担,所有信息一览无余,而且“低语境系统更容易受操纵”。

根据上述分析,《中国日报》在“认知获取难易”维度上得分显著低于《华盛顿邮报》也在情理之中。跨文化体验方面的障碍必然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体验。当西方读者在面对不熟悉的“他者文化”时,他们的大脑面临着“信息超载(information overload)”的问题,这就要求西方受众在阅读《中国日报》的报道时需要更加刻意才能保持精力集中,需要更加努力才能跟进新闻事件的发展。接受访谈的六位西方读者一致表示,《华盛顿邮报》在报道中对“户口”背景进行了介绍,对他们理解报道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这段背景介绍出现在报道的第四、五段,在一个主人公的小故事之后很快便引出,用6句话、117个单词简要介绍了什么是“户口”,以及“户口”的历史渊源和主要社会功能。

One of China’s oldest tools of population control,the hukou is essentially a household registration permit,akin to an internal passport.It contains all of a household’s identifying information,such as parents’ names,births,deaths,marriages,divorces,moves and colleges attended.Most important,it identifies the city,town or village to which a person belongs.

The hukou dates back at least 2,000 years,when the Han dynasty used it as a way to collect taxes and determine who served in the army.Mao Zedong’s Communist regime revived it in 1958 to keep poor rural farmers from flooding into the cities.It remains a key tool for keeping track of people and monitoring those the government considers“troublemakers”.

(来自《华盛顿邮报》2010年8月15日)

仔细阅读上述背景可以发现,《华盛顿邮报》对“户口”的介绍是作者带着“有色眼镜”精心挑选,并预制的语境。两千多年的户籍制度是历史辩证考量的产物,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国情下,其利弊均无法一言概之。而该报道对户口负面信息的筛选最终为西方读者预制好了外在语境,为读者理解报道定好了基调。作为完全不了解“户口”的西方受众,早在报道一开始就已经被引导而不自知。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引导不仅减轻了西方读者的认知负担,让他们不用花费太多精力便可以融入故事,还在思想上迎合了西方对中国的认知偏见和刻板印象,让本来就对中国知之甚少的西方读者对中国的认识更加负面,从根本上阻断了中西“民心相通”的通道。

作为国际交流的渠道和平台,外宣媒体应该充分利用语言的力量,通过话语构建现实、沟通情感,引导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国。《中国日报》整篇报道没有提及户口的任何历史背景,加重了读者的阅读负担。尽管《中国日报》报道的篇幅仅为《华盛顿邮报》的一半,但是西方读者却并没有认为字数少就可以减轻他们的“认知获取难易”程度。讲好中国故事既是技术问题又是战略问题。在不注重及时性的非消息类报道中增加一部分背景知识,介绍中国历史和现实国情,或介绍事情的复杂性和相应的改革措施,不仅可以通过预制语境降低读者的阅读负担,还可以为西方读者呈现一个真实的中国,在国际传播的舆论战场上与西方媒体争夺话语权,构建真实完整的中国形象。除了跨文化因素,“认知获取难易”还受到叙事方式等因素的影响。

(三)受众难以沉浸其中的阅读体验

“深层的文化潜流”构建了我们的生活,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难以摆脱。事实上,除了文化层面的宏观影响,微观层面的新闻叙事方式也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体验,对新闻传播的效果产生较大的影响。具体到本研究,西方读者面对两篇报道时在叙事传输(t=-2.86)、移情(t=-3.01)和认知观点理解(t=-3.14)维度上也出现了较为显著的差异性。

严进、杨珊珊指出,影响叙事传输效果的因素有三大类:个体因素、情境因素和叙事质量。个体因素指的是受众的知识背景、认知模式、个性特征等因素,例如,受众熟悉故事描绘场景、有故事相关知识和经历等都可以促进叙事传输。情境因素指的是叙事信息的媒体类型、叙述形式、信息引导方式等,例如,和视频相比,文本材料能给读者带来更大的传输效果。叙事质量则指的是故事结构、语言文采、呈现方式等是否有利于人们形成传输。考虑到读者的个体因素和报道的情境因素对传输的可能影响,本研究在研究设计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比如在选择被试者时,尽量排除可能了解“户口”或有相关经历的读者;在选择阅读材料时,材料来源于权威报纸(书面文本);叙事视角均为第三人称;叙事模式均为夹叙夹议。在此基础上,我们着重探讨叙事质量本身对传输效果的影响。

参与访谈的西方读者在阅读《中国日报》“户口故事”时认为,自己很难自动地、不用花费额外努力就沉浸到故事主人公的世界。除了文化因素的影响,故事中因果关系的推断也耗费了读者的精力,弱化了叙事传输本可以达成的深度体验。例如,读者的问题包括:为什么要放弃高薪工作?为什么要为了读博而放弃高薪工作?为什么想要北京户口只能读博、还不能工作?当然,能够引起读者疑问和阅读兴趣的标题是很好的,遗憾的是,读者在报道中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有读者认为报道标题仅仅概括了报道中一位主人公的故事,另外两位主人公并没有尝试“通过考博获得北京户口”,内容与标题不符。另外,一些读者表示,《中国日报》的报道所包含的故事细节较少,提供的证据不够充分。埃斯卡拉指出,结构较差、因果关系不清楚等都是叙事质量差的表现,可以明显减弱传输程度,无法让读者产生沉浸其中的阅读体验。反观《华盛顿邮报》的报道,其标题中的关键词具有概括性,“outdated(过时的)”和“discriminatory(歧视的)”两个词足以传达文中故事力图体现的核心价值,且支撑细节丰富,报道的连贯性(coherence)和一致性(unity)较好,读者不需要额外付出太多努力就可以沉浸在故事场景中。这种近似于心流体验的叙事传输,可以促进读者认知和情感的处理过程,帮助读者理解户口带来的问题,并体验没有户口的主人公的情感。研究表明,读者参与、传输或沉浸在叙事中的程度,会影响故事相关态度对读者施加影响的潜力,进而影响读者的态度。

故事的力量之一是可以唤起受众的情绪。除了阅读故事的投入程度,读者对主人公情感的体验(即移情)也受限于新闻报道所呈现故事的“入心”程度。读者产生移情的入口是整个故事所包裹着的核心价值观,如好坏、正负、对错、美丑等二元对立价值观,这些价值标准决定了故事最根本的意义和情感。《中国日报》和《华盛顿邮报》报道旨在传达的价值观均为户口的利与弊。《华盛顿邮报》报道全文有31处与“outdated” 和“discriminatory”语义色彩相同或相近的单词或短语,如chafing(烦恼)、onerous(令人焦虑的)、unsuited(不合适的)等等。但是《中国日报》报道中只有15处,且用词较为单调,其中4处用了“hard”,2处用了“trouble”,无法向读者传递复杂的情感。同一语义场的词语较少,无法形成合力,难以承载报道旨在传达的价值观。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日报》的报道衍生出了另外一个不同的价值观,即“主动改变与被动接受”。第一位主人公希望通过“考博”获得户口;第二位主人公搬迁到其他城市获得户口;第三位主人公未提及主动改变的办法,但是报道提到了北京行政功能向河北转移可能会带来希望。一个对中国文化较为了解的西方读者将《中国日报》报道中的双价值观比喻为“阴阳”,即在承认户口的弊端的同时,又认为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克服这个弊端,阴阳相生,明暗相随。该读者坦言,大多数西方读者可能并不会理解“考博”主人公的情感。当然,一个故事可以有多种价值观,但是它的内容应该紧密围绕一组核心价值观。“感同身受”意味着“像我一样”,当西方读者阅读到户口的弊端时,他们会以“我”为镜像看待主人公的行为,“利与弊”价值观会首当其冲成为读者移情的起点,出现另一个势均力敌的价值观,则反而会割裂读者与主人公的心理链接,无法让读者产生“感同身受”的情感体验。

我国外宣媒体在国际传播中勇于直面问题的做法值得肯定,但是在故事价值观设定,以及语言表现方面,则应该给予充分的考量。对于一些负面新闻,新闻报道可以夹叙夹议。“叙”的部分突出“弊”,正视现实;“议”的部分则重点介绍国情和国策,敢于改革,而不用担心读者对“弊”的过度解读。情感在观念渗透过程中起着催化剂的作用,易于读者理解的核心价值观则是情感加速启动的催化剂。相反,如果一篇报道中出现多个价值观,且无法很好地做到主次兼容,就会使读者感到无所适从,进而影响读者情感上的共鸣。在叙事传输和移情两个方面出现的问题,必然会加重读者的认知负担,影响西方读者在认知获取难易和认知观点理解两个维度的体验。

五、结语

我们仍需要在新闻的最终载体——语言和内容上下功夫,跨越看不见的文化鸿沟,以西方读者易于理解的叙事方式讲述好“中国故事”,引导西方读者产生更多情感和认知上的认同。

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更加关注的深层现实是,外宣媒体记者在国际传播中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一篇报道完成之后,尽管有外籍专家对语言进行把关,但是这些专家并不对报道的跨文化传播效果负责。一篇报道是否可以成功地达到跨文化传播的目的,有赖于外宣记者本人的跨文化素养。一篇报道刊出以后,记者本人无法及时收到西方读者的阅读体验反馈。西方读者的疑虑和批评、认同和赞赏即便可以通过新媒体的反馈功能传递给记者本人,记者也无法对已刊出的报道进行修改和二次传播。而这种“一点一滴、支离破碎”的跨文化反馈,也很难让记者系统了解到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化范式如何促进或阻碍新闻报道的写作,以及在今后的报道中应该如何译解我们的文化行为。另外,对于如何在国际传播中讲好故事,用好语言这个载体,学界的学术讨论仍然较少,业界的关注也较为有限。这些问题都将是今后有待继续探索的领域。

注释:

①② 刘燕南、谷征:《我国国际传播受众研究的现状与问题探讨》,《现代传播》,2012年第9期,第24页。

③ 杨凯、唐佳梅:《精准对外传播视角下国际受众的历时性研究——基于对广州外国人媒介使用和信息需求的连续调查》,《现代传播》,2018年第6期,第70页。

④ 姜可雨:《跨国传播视阈下受众研究的嬗变》,《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69页。

⑤ 苏林森:《美国受众对中国英语媒体的使用与效果研究》,《当代传播》,2017年第2期,第47页。

⑥ 张梓轩、许晖珺:《中外合作纪录片的国际受众解码——基于〈改变地球的一代人〉国际网络用户的研究》,《现代传播》,2016年第6期,第106页。

⑦ [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下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588页。

⑨ 李彪:《霸权与调适:危机语境下政府通报文本的传播修辞与话语生产——基于44个引发次生舆情的“情况通报”的多元分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4期,第27页。

⑩ 王晓路:《“中国文化走出去”语境下跨文化传播的基本问题——以“龙”和“Dragon”为例的词语文化轨迹探讨》,《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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