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记忆的事物(二题)
2021-03-19李存刚
老屋简史
二〇一三年之前,老屋的房架、楼板、墙壁、窗格子一律是木制的,屋顶上盖着青色的屋瓦。现在,老屋依然是木架子房,依然盖着青色的屋瓦,不过墙壁改成了砖砌的水泥墙,窗户装成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
变化最先起始于二〇〇八年。这一年,发生了“5·12”汶川大地震,溪头沟尽管远离震中,但也是受灾地之一。进出溪头沟的路上,好几处路段被高处滚落的泥土和巨石阻断。老屋的木板墙壁被震出了几条裂缝,房顶上有序层叠、凹凸有致的屋瓦,一片片,脱离了自身的岗位,大部分乱七八糟地堆砌在屋顶,有一些掉落在地,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瓦砾。我和弟弟建议父亲重修,父亲看着我们,说:“还没到那程度嘛!”而后便独自买来新瓦,架上木梯,爬上屋顶,重新翻盖了屋瓦。又熬了浆糊,灌入墙的裂缝里,再糊上报纸,那些裂缝便消失不见了。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日,芦山地震发生。这一次,溪头沟离震中更近。老屋明显地歪斜了,房顶的屋瓦也掉落了大半。地震过后,溪头沟里好些人家修了楼房,两层或者三层,也有五层的,气派而且敞亮。我和弟弟又一次建议父亲母亲,也把老屋拆了,修成钢筋水泥的楼房,就两层也好。父亲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父亲说:“都现在这样了,还修来做甚?”父亲的意思是,妹妹已经出嫁,我和弟弟已经离开溪头沟,新房修起来多半只能空着。我们只好依了父亲,把将倒未倒的木架子正端正,拆了木板墙和小木格子窗,在新砌的水泥墙壁上装上玻璃窗户。同时,在院坝左侧紧贴老屋的地方,另修了两间小屋,作为饭厅和厨房。也是木架子、水泥墙、玻璃窗、青瓦屋顶。
新修的两间小屋和老屋呈“L”形排列,两条边围着院坝,直接叉向门前的水泥公路。水泥公路途经老屋门前的路段,偏偏是一个阔大的弧形。“L”的两条边几乎等长,站在弧形之内看过去,与水泥公路正好圍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扇面,像被四等分后剩下的一小块大饼。如斯多年,我的父亲母亲守着这块饼,像饱餐过后的食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满足。我也守着这块饼,像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孩子,什么时候感觉到渴了饿了,就急匆匆地赶回溪头沟。
水泥公路起止于乡场和溪头沟村第五生产队。第五生产队紧挨着溪头沟最高的太阳山,都不说五队,而叫着环山子。水泥路修成之前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后来筑成了机耕道,新千年前后,机耕道上铺上了水泥,路面于是变得平坦快捷,起止点依然是乡场和第五生产队。因为是乡村道,路不宽,隔不远就借着地势突出一小块,以备果真有车辆交汇时双方都能顺利通行。机耕道和水泥路几乎就是山路的扩大升级版,依着溪头沟蜿蜒蛇形,溪流的走形差不多就是路的走形,走在路上,耳边总是萦绕着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沿着水泥公路,我有时候往上,经过村小、妹妹家、三队、四队,直至更接近太阳山的环山子;有时候往下,经过水磨房、仓库头的大姑家、河边上、长安家,直至靠近乡场的溪口;偶尔,也会径直去到路边村子里的某户人家。
沿着水泥公路走着的时候,我通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是走走看看。我在溪头沟里出生,在溪头沟里长大,十六岁那年去到雅安求学,之后离开溪头沟。从大致的时间史上看,我的人生,前十六年是仅仅属于溪头沟的,后面,一直延续到今天、并且还将继续延续下去的部分,则既属于县城也属于溪头沟,两者似乎既是并存的,也是表里的关系,就像一棵树的枝干和根须。从具体的空间上看来,我的人生由两大板块构成,一块划归于县城,一块在溪头沟,我无法断言,到底哪一块更大更重,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无论少了哪一块,我的人生将变得不再完整。
径直去到某户人家的时候,多半是受到了邀请。整个溪头沟,与我年龄相仿和比我年老一些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年轻一些甚至更小的,我大多数已经叫不上名字,但通过他们的五官和见面时对我的称呼,依然可以大致估摸出是谁家的孩子,并且往往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溪头沟里几十户人家,这家和那家之间,表面上的关系可能亲密可能疏远,甚至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但若要细究起来,十有八九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这通常也是我被邀请的理由。但这理由其实是表面的,纯粹的客套性质。深层的理由简单,而且不言自明:我是县中医院的一名医生,溪头沟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人来医院找过我看病,或者请我找个好医生替他们看我不能看的病。彼此都知道这个,但彼此都不去说破。仿佛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我和他们一样,都懂得如何保持心照不宣。这时候,他们说出来的,无非是我难得回来一次,或者就是请我去家里坐坐。听起来依然是客套的,但这样一来,我即便是想拒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细说起来,老屋屹立于世还不到四十年光景。具体建造的时间,应该是在一九八〇年。一九八〇年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溪头沟下游不到一公里的生产队仓库旁。生产队仓库紧邻汩汩而流的溪头沟,靠近山脚的地方长着一片茂盛的竹林。大约是为了口头表达的方便,后来每每说起生产队仓库,说起仓库旁的家,我们通常都会去掉“生产队”,就称它为仓库头。
我在仓库头的竹林下出生,长到七岁时,父亲母亲终于下定了搬离的决心,他们征求爷爷的意见,爷爷也没任何反对的表示。那时候,“包产到户”的大风刚刚吹到溪头沟,在划分“责任田”的时候,采取的是抓阄的方式,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本来没有拿到这块他和爷爷早就看上的稻田,抓到的那家得知父亲的修房造屋计划之后,毫不犹豫地与父亲做了交换。于是我们家得以从仓库旁的竹林下,搬到现在我称之为老屋的这个地方。
那一年,妹妹不到六岁,弟弟不到五岁。十多年之后的一九九六年,妹妹从老屋出嫁,嫁到三组的马家,继而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五年之后的二〇〇一年,爷爷在老屋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享年八十六岁。从此,老屋里便只剩下父亲母亲。这也便是父亲母亲一直拒绝重修老屋的一个根本原因。
从仓库头搬到现址,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离溪头沟更近。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抬眼就能望见溪头沟不息的水流,闭着眼,能清楚地听见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正对着老屋院门的河段,放着一排过路石,石块间间隔的距离相差无几,朝天的一面看上去也都相对平整,一看就知道,那些石块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因为河水长时间的冲刷,河床的中央部分明显比两侧要深,水流也更湍急,为了保持“路面”的大致平整,那些过路石便明显地排列出由小到大再到小的顺序。过路石上游平缓无声的溪水流到这里,便成了一叠棉布或者一匹宽大柔软的长飘带,一层接一层,不断被揉搓、撕开、掀起、落下,源源不断地翻涌出一层层浪花。然后又归于沉寂。
老屋对岸也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树丛,竹林树丛掩隐着王家院子,王家院子里有好几个我的同学和儿时的伙伴。自打从仓库头搬迁过来的时候起,我就无数次踏上过路石,到对面王家院子去。我至今不知道那些过路石铺设于何时,但从我们家搬迁来此的时候,我看到的溪头沟就是这个样子。这么些年来,溪头沟里的水流是不知不觉间纤细下去了,而那些过路石,却依稀还是最初我见到的模样,也似乎从来就没被挪动过。
这么些年来,我发现好些在记忆里高大、广阔的事物,一旦走出记忆,在眼前呈现出真实的面貌,便低矮、逼仄、缩微了下去。如果要说例外,老屋是一个,老屋门前的过路石是另外一个。
纪念一条狗
我是在从院坝边的梨树上摘下梨,放在嘴里美美地嚼着时,又一次想起我家那条狗的。
若干年前,我曾专门为它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叫《记忆里的狗》。吃梨的时候,我同时想起了这篇旧作。
那是一条母狗。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母狗”这两个原本很中性的字眼,曾经被弄出特别的意味来,参照物就是我家豢养的那条狗,而且,我还是那次事件的见证者。
既为母狗,就应该生儿育女。可我一直没见着我家的母狗真正成为母亲,我想它大约是生过狗仔的,只是没让我遇上罢了。何况,生不生孩子并不影响它作为母狗的性别。人就不同了,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生娃儿,或者毫无节制地生,就都是很叫当事者不快的事。
后来我想,“愚孤棒”(方言,蛮横、不讲理之意)老者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他就不会当着我和我家的狗,指着张大婶的背脊喊“臭母狗”,还狠狠地吐了一大口痰。在溪头沟,张大婶是个很有些名气的人物,因为她一口气生了九个娃,最小的那个刚刚出生就夭折了,活下来的老八和我一般大小,而他大哥和我父亲的年岁相差无几。
“愚孤棒”老者说“臭母狗”的时候,凶神恶煞的,让我冷不丁想起不久前他和张大婶一家干架的情形——“愚孤棒”一个人对付张大婶家几个子孙,结果没多大工夫就被打得浑身是血,没了一点脾气。我不知道,“愚孤棒”管张大婶叫“臭母狗”是不是就因了这个?我想是有这原因的,但肯定不止于此,可还有其他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完全知晓大人们的事情呢?
因为这次事件,我心底里莫名其妙地开始对日日与自己相伴的狗不满起来——多好的一条狗啊,可它为什么偏偏是一条母狗呢?这感觉一经在心底产生,就顽固地扎根下来,日积月累,渐渐变成一个难以解开的结。我分明是喜欢的,可又越来越厌恶它,越来越厌恶它,就想方设法要让它在这个世界消失,可心里又着实舍不得抛弃它。
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我家的狗应该是“土狗子”。一个“子”字,简约而形象地概括了它的特征:不高的个头,从我见到它起,直到死去,似乎一直没见它再长大过;一身灰黑相间的毛,倒是不时脱落下来,有时候是在我抚摩它时的掌心,更多的掉在窝里,厚厚的一层,像一张它特意为自己铺就的暖床;从不乱咬人,甚至很难听它平白无故地唤上两声,顶多是在夜里,别家的狗嗷嗷叫个不停的时候,它附和两下,可那声音,像一个人唤另一个人时得到的随口应答,平静,若无其事。在夜晚的溪头沟,在寒风呼啸的冬夜,那两声低吠,仿佛是在告诉躲在被窝里的我,它还在自己的窝里,它还在,它是条听话的狗。其余的时间,它总是跟着我,屋里屋外、满山遍野地跑;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大人们喂它吃的时候,这样叫它:嘟嘟,来——,我开始以为“嘟嘟”就是它的名字,渐渐才知道,那其实是在模仿着叫它……
它性格的转变是从那次“他杀未遂”开始的。这个“他”,包括我和我幼小的弟弟,而始作俑者便是“愚孤棒”老者。我记得那是个晴好的下午,他照例来我家,和爷爷摆龙门阵,爷爷那时七十多了,而“愚孤棒”不过五十出头,他一直一个人过着,除了想起来的时候去地里伺候一下,其余的时间,要不耗在牌桌上,要不就和我爷爷摆龙门阵,天南海北,阴阳地理,生老病死,我几乎听他们谈起过世间所有的事。
“愚孤棒”来我家的时候,爷爷刚刚去了姑妈家。“愚孤棒”于是很有些失落,一个人冷冷地坐大门边的长凳上抽闷烟。到他手里无法再继续拿住烟蒂的时候,他做了个很潇洒的动作,将烟蒂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食指像一张小小的弹弓,微微弯曲,猛一下将烟蒂弹出老远。然后慢腾腾地站起身,冲我说道:干脆,我们今天吃狗肉吧。
吃狗肉?我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去烧水啊,见我迟疑着,“愚孤棒”很有些不快又有些命令似的对我说。
我和弟弟于是拿起盆子,从溪头沟里打水去了。
“愚孤棒”一个人抽着烟,弹烟蒂,我们说吃狗肉的时候,我家的狗一直端坐在“愚孤棒”身边的长凳上,很好奇地望着我们,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它和我一样一无所知。待我和弟弟将一大锅水烧得滚烫,我跑出来告诉“愚孤棒”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家的狗已经被倒挂着吊在院坝边那棵李子树上。
我突然明白了“愚孤棒”所说的狗肉是何物。我冲上前,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握紧的拳头还没挥出去,眼里的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愚孤棒”老者一定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是不是起了风的缘故,我看到李子树上先前一动不动的狗接连扇动了两下耳朵,我收住哭泣,静静地,想看看是不是有奇迹发生。又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它没有被拴住的腿,不停地蹬了几下,接着又蹬了几下,然后我期待的奇迹就真的发生了:我家的狗没有死,它又开始叫唤了,尽管叫声那么凄凉,那么低微,充满恐惧和乞求,可它毕竟又开始叫唤了啊!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解开“愚孤棒”拴得死死的结,将狗放下来,不住地抚摩着它的头,看着它无助的眼神和眼眶里的泪水,我的眼泪再次哗哗地淌了下来……它无助的眼神,现在每每想起,我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有些后悔,还有些隐隐作痛。
从此以后,溪头沟便多了一条狗的吠闹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有人出現在我家门前,我家的狗就会汪汪叫个不停,和别家的狗没有两样。区别在于,如果门外的人仅仅是路过,它的叫声会很持久,一直叫到路过的人没了踪影;如果门外的人跨进我家龙门口,不管空着手还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用谁训斥,它会很自觉地停下来,唔、唔、唔,不停地摆动不太长的尾巴和不太壮硕的头颅,两只小耳朵接连开合着,活像飞鸟的羽翼。到过我家的人,不管远近亲疏,都异口同声地说:这狗真好!真是条好狗啊!
唯一的一次例外来自“愚孤棒”老者。那次打狗未遂过后,他大约知道自己在我家(至少在我眼里)是不受欢迎的,很少再跨进我家门槛了。那天他是去借木瓢的,他说他要从溪头沟往刚刚种下稻谷的田里背些水,可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木瓢。我注意到他跨进我家门的时候,脚步和以往一样若无其事,可一见了我,眼中就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和慌乱,还有一丝不好意思。而我家的狗,先是汪汪叫了几声,见他踏进龙门口,它的叫声就变成“唔唔唔”的呓语了,不太长的尾巴和不太壮硕的头颅也跟着摇摆起来。看着“愚孤棒”手拿木瓢出来,它先是晃动了一下头,眼睛静静地瞅着他,然后腾地起身,狂吠着,猛一下冲上去,死死地咬住了木瓢。“愚孤棒”老者一定没想到它会这么对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可我家的狗似乎还不解恨,将木瓢放在地上,再次对“愚孤棒”发起了攻击。要不是爷爷及时训斥,真不知道“愚孤棒”会被咬成什么样子……杰克·伦敦在《荒野的呼唤》里写过一条名叫布克的狗。当它回到阿拉斯加雪原上,回归原生的野性,再无心虚胆怯的委琐,竟成了率领群狼的首领。此刻,当我想起我家的狗,想起“愚孤棒”被咬的时候,再没有当年的恨意,只是止不住在心中莞尔一笑。然后我就在想,它不是一直没有名字吗,那就叫它“我的巴克”吧,它没有机会生活在阿拉斯加,溪头沟和我记忆的旷野就是它的阿拉斯加!
“我的巴克”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大约是在“愚孤棒”借瓢未成后的第三天,我突然找不着它。我年迈的爷爷、幼小的弟弟和我,找遍了它可能出没的地方,从早上到黄昏,一直没见着。第四天一大早,当我睡眼惺忪地推开家门,却一眼就看到了它的身影。在院坝边那棵开满鲜花的李子树下,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任不时被风吹落的李子花,飞飞扬扬地飘落在身上。浑身的毛发陡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乱蓬蓬的,像是被人有意粘上去的。我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浓烈的“乐果”味,和着甜蜜的李子花香,直直地钻进鼻孔……是谁,竟敢下如此毒手?我流着泪,抄起家里的菜刀就要去找“愚孤棒”算賬。一旁的爷爷一句话问住了:“你凭什么说就是‘愚孤棒干的?”
是啊,凭什么呢?我问自己,我找不到答案……
梨树紧挨着早先就有的那棵李子树。两棵树之间曾经有个小山包,那是当年我为“我的巴克”垒就的墓地。梨树旁边还有一棵桃树。也就是在栽种桃树的时候,父亲顺便也把梨树和李子树下的那个小山包铲平了。自打种下的时候起,三棵树上年年都挂满果子,吃过的人都说很甜,太甜了。
(李存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等多刊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喊疼》《徙水流经》《身体病》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