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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上的父亲

2021-03-19夜子

当代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瘸子姥爷太阳

太阳那么刺目,可我父亲能一天都凝视它。我就纳闷了,那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早就被惹恼了,一天里骂了他五次,上午两次,下午三次。她最后一次骂的跟前四次不一样。前四次骂的是,跟个死的一样。最后一次是怒火中烧的大吼,似乎是严厉的判刑:你快给我飞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母亲气鼓鼓地扛着锄头走了,不,走了几步,她又回来了,也许是因为我模仿了父亲。父亲托着腮,我在他的后面托着腮。他看太阳,我看他后脑勺。大概这情景,在母亲的眼里我们像两只无所事事的狗,于是,她先踢了一下大狗,又踢了一下小狗。我刚想汪汪,见父亲纹丝不动,也就忍下了。

我看着母亲扭着屁股风一样走了。我不懂什么死啊飞啊的,但从母亲的语气和表情里可以看出,飞比死厉害。我可不愿看又高又远的天。把地上的土撒上尿和泥;用小土坷垃截住蚂蚁的大部队;捡个树枝拦腰砍断下雨天到处乱爬的蚯蚓,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玩伴。有时,我一直想着要看住父亲,我一定亲眼看看他如何飞走,又如何飞回来,但哪次都没看到。要不就是玩忘了,要不就是坚持不住睡着了。

母亲已扭着屁股走上了那座桥,过了那桥,再往西拐个弯就是谷子地。她每天默默地把汗珠子扔在那里,然后回来就喋喋不休地发牢骚。

我奶奶说以前不这样,我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没干过农活儿,性子也不急,自从在那条河里被救上来就变了。她家人不要她。我疑惑地看着奶奶,奶奶生病了躺在床上,经常跟我叨叨,我听不太懂。奶奶解释说,还不是因为你。我更不明白了,我?奶奶见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就笑了,苦笑。她怀着你,可不能生下你,就跳河了。

就是刚才母亲走过去的这条河。之前,奶奶说谁也不知道,父亲居然会飞。直到父亲突然在空中一个飞跃,人们才确定是他,但人们都没发现他是怎么出现的,两个岸边以及桥上都站着很多人,但他不是从他们当中出现的。他几乎是从空中飞出来的。他在空中飞着飞着就飞进河里,然后在河里飞呀飞呀。那时,虽然过了数九寒冬,河水解冻,但还是很冷。人们能看见水里父亲的破棉袄。他把母亲救上来了。母亲还是宁死不活。一问才知,我是个错,不能来世上。奶奶说其实你没有父亲。

父亲对于太阳的痴迷是有个过程的。最早他并不喜欢阳光,反而是更喜欢无光的世界。比如阴天,树荫下,夜晚。干活儿起早贪黑,尽量避开烈日。那时我父亲特别能干,奶奶说也不知是母亲没福还是怎么的,自从母亲留在这并不久生下我后,父亲就慢慢没力气了,但还能勉强坚持干完地里的活儿。等我三岁时,他的力气消失得更快,一下子跑光了,以至于再也举不动一根锄头。他的骨头日益减轻。母亲本是个轻言细语轻拿轻放的人,但随着父亲的活计转移到她身上后,她一点一点变成另外一个人。力气变大了,脾气也大了。对父亲好意收留她不再感激。奶奶一开始不同意,那时,谁家都穷,吃穿都困难,对于突然间多出一个怀孕的人,充满了敌意。奶奶对我说时,丝毫不隐瞒她的厌恶。但我父亲执意娶了母亲,并且拒绝了一直喜欢他的惠惠姑。惠惠姑在我奶奶眼里好得相当于仙女。她一提到惠惠姑眼里放光,嘴角藏满了笑。很可惜,惠惠姑见父亲接受了我母亲,就心灰意冷地嫁给了一个瘸子。

父亲有一天终于干不了重活儿,一家人以为慢慢养养,就会好的。不成想,父亲的骨头轻得越来越厉害。他还时常浑身疼痛,呕吐不止,有时为了把东西吐净,就让我使劲捶他,捶他的后背,捶的时候,我听到他的脊梁骨发出空空的响声。人有了病,出去晒晒太阳,是正常的事。父亲就这样坐在了太阳下。一开始,他也怕光,更怕强光,眼睛躲闪着,不敢直视太阳。有一天上午,他的固执劲儿忽然上来了,就那么瞪着眼看,明晃晃的太阳像刀刃。中午吃饭时,他的手就摸不准碗了。我们都以为他瞎了。下午他又出去晒太阳,依然保持他的固执,腆着脸用“瞎眼”直直地看太陽。

母亲感冒发烧了,依然在家忙里忙外,下午又去地里,这些事赶得她情绪急躁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看到父亲的那个样子,忍不住笑骂道,看吧看吧,能当饭吃啊。父亲似乎没听见。

草地上到处是昆虫,我逮了一瓶子,让它们在一起玩。父亲说,快看快看,太阳变小了。我一抬头,只见父亲的头上折射着很美的光线,一条一条的,像彩带。他说,跟巴掌一样大。我说,比你脑袋大。他说,越来越小,现在只有铜钱大。

还是地上好玩,我投入到地上的玩伴中,父亲喜欢自己说话。我就当他不在。那一天,我发现他笑了。他居然笑了。晚上,他比往常精力充沛,还跟母亲和奶奶说了几句话。虽然那两个女人都没理他的茬,但他也不介意,依然面带微笑。饭熟了,他却说不吃了。母亲放下碗,想了想,嘴一撇说,还挺小性儿,不就说你一句嘛,爱吃不吃。父亲说他不饿。还真能看饱啊,那就接着看,明天后天大后天你天天看,你就能天天不饿了。奶奶则把碗推给父亲。父亲笑笑,我真的不饿。看上去完全不是怄气。

我家的紧张气氛一直延续到我长大。等我大了一点点,基本上自己能去割草了,我天天不进家,除去吃饭睡觉,都野在地里,有时候,会遇到比我大的孩子做伴,大多数时候是我自己。母亲喂了一头猪,我砍草割菜讨母亲欢心。可是母亲仍然把那句口头禅挂在嘴上,我最怕她恶狠狠地说出来:一家子一个有用的人也没有。奶奶不乐意了,趁母亲前脚刚走,就呸了一声,亏你好意思说,好的人家没人要。母亲听到了,但她只停顿了一下脚步,就立马走了。

父亲轻飘飘地也出去了,晚上回来时,我看到他坐的草地上扔着一堆烟头。他明明戒烟了呀。

他说他心里有个圆圈,这几天腾腾的在缩小。对此他很满意。他说,知道吗?就是它在起作用。他冲天上抬抬下巴,示意我。我哼唧了一声,表示对此不感兴趣。我说,有能耐你飞上去。小兔崽子。父亲的语调是欢快的。也许是因为会跟他顶嘴了,意味着我长大了。也许是,我的话提醒了他,正中下怀也说不定。

果然,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中午,艳阳高照。夏天雨后的太阳后娘的巴掌,确实,那太阳刺目得厉害。父亲照旧坐在草地上,还是在临河的那片草地上,凝视太阳,雕塑一样的固定姿势。他迷上太阳崇拜太阳,就像我迷上孙猴子崇拜孙猴子一样。我拿根棍子手中一转就会变大,耳眼里一塞就会变小。我在腾云驾雾地耍弄中一不小心碰到他,没想到他立刻就倒在地上了。我扶起他,他又倒了。简直像个木头人。我摸了摸他,手是冰凉的,身上也是冰凉的,怎么喊叫他也不顶用。我看了半天,吓得动不了。然后,然后,才突然跑开。

那天,奶奶去了惠惠姑家,惠惠姑回娘家来探亲,自从她嫁到外乡后,很少回娘家,所以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奶奶领了去唠嗑。我不知情,所以没找到奶奶,只好又回来,这时,奇迹发生了,父亲不见了。我前后左右找啊找啊,连个影子也没有。是的,我是朝太阳上看了看,看了好大一会儿,太阳白花花的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芒,但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不过它变得越来越温柔。我想,我去找母亲吧。

跑过那座桥,经过枣树林梨树林以及几片谷子地,终于找到我亲爱的母亲。母亲冷若冰霜,看都不看我一眼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要飞就赶紧的,别整天吓唬人,飞了就别再回来了。

我其实一直怕母亲,说完了就再也不愿多待一会儿。我以为她会马上抓着我的手跑着去找父亲。可是,事实上,她没有。

等我再看见父亲时,已是黄昏,他又坐在了那片草地里。难道他真的身怀绝技,我明明刚离开一会儿,四面又没有高深的东西阻碍,但是我就生生闹不明白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那里的。这正好给了他吹牛的机会。

里边真有那些,我前几天已经能看到了。他略有激动,树木,小溪,石头,斑马,小鹿欢蹦乱跳。还有小女孩。小子,那小女孩肯定是天使。你没眼福。

更重要的是,在上边,人会不由自主地笑。很快乐,不知为什么。

惠惠姑在那里吗?

父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落日,忽然低下头,去看看你姥爷吧,大夫说他身子骨坏了已经没救了,你姥姥现在只会哭了,眼疾又犯了,不过,我刚才看到了你姥爷的灵魂,就是身体里藏着的精气还是很轻的,轻的好,轻的能飞起来。父亲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姥爷想你们娘儿俩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让我黏着母亲去认姥爷,可怎么可能呢,我一提,母亲就骂我。父亲看透了我的心思,说,这次不一样,你照直了说,就说姥爷要死了,不见就会后悔一辈子。

母亲两手使劲搓着衣服,衣服在搓板上发出仇恨的响声。她侧目对着奶奶说,他去打瘸子,有病啊!奶奶手中做着一只鞋,是我的。她用头发磨了磨针,慢言慢语地说,没病谁会冒死飞进河里去救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啊。没病谁会舍掉一个好姑娘去娶一个怀身子的人啊。

你问问你儿凭什么去打瘸子,惠惠是他什么人啊?

那我问问你,自从你嫁给我儿,你跟他睡过吗?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我儿有病也是你给憋屈出的。

谁是你说的好姑娘,那你让他找她好了。

还别说,她巴不得,她说我儿没病,只因他太超人了,所以别人不懂他。智慧树,你懂吗?

我不懂。母亲气呼呼地反抗。

奶奶开始和颜悦色起来,不是我问你,是惠惠问我,她说我儿子是智慧树,长的不是普通的叶子。这么说吧,他跟我们相比就是一滴水放在了沙漠里,因为没有同类,所以他要寻找大海。母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么宝贝,给她拿回家去好了。奶奶用顶针准确地顶着针鼻,针尖钻出来。她难得这么慢条斯理地跟母亲说话,这人吧,从心里拿着谁当宝贝,谁就是宝贝,不是宝贝也能成为宝贝。要不然,宝贝也能成为废物。母亲听着奶奶的话,一双手慢慢地停顿了一下,衣服在搓板上冒着脏乎乎的泡沫,是父亲的裤子,常年坐在地上的那两个屁股印。

奶奶说,那个瘸子欠打,一个大男人腿可以瘸,心不能瘸,他欠打。你看他把惠惠打的。细皮嫩肉的,新伤旧痕的,看着就让人心疼。我特别想不通,父亲没力气怎么能打了瘸子呢。父亲面对着我,拍拍我的脑袋,微笑着,很好奇吗?就是它的能量啊。哎呦,又来了,又是他的宝贝太阳。我不屑地将脑袋挪开他的手掌。

还是堆个雪人让人开心些。父亲越来越疯了。雪天,雪后的太阳,雪后的太阳光折射在雪地上,不是要疯的人怎么会久久地凝视呢,眼睛一眨不眨。

他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天一次,两天一次,甚至三天不吃饭。莫非阳光真的如他所说,穿过了他的身体,填满了他的细胞,补充了他身体的所需,还是他轻盈的骨头已经不需要太多的食粮。反正,我不相信是因为母亲的怨骂。

母亲分别踢了我和父亲一脚就一扭一扭地扛着锄头过桥去了。父亲转身看到我托着腮,以为我学习他看太阳,就自以为是地教导我。一开始,你只能看初升的太阳和落日,这样先慢慢适应,然后逐渐接受强光。看强光的时候,你要似看非看,懂吗?把目光穿过去,就是用眼睛过滤强光,如果你掌握不了这个,那就别看,以免眼睛受伤。或者,你可以把衣服蒙在头上再看。我这边耳朵听,那边耳朵冒,并不打算记在心里。看着母亲踢在他身上的脚印,和踢在我身上的脚印一模一样。

我对母亲说姥爷人至将死,母亲没有松口,说姥姥患了眼疾,她也没有反应。直到我说姥爷有那个人的消息。这是父亲给我预备的最后一招,她才收敛住一脸的厌烦。我在猜测她会不会去呢?如果去会不会带着我呢?

别看她扛着锄头,但是她不会去地里。父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拂去我身上的脚印。果然,母亲没有按往常的时间回家,而是直到星星布满天空的时候才回来。她把锄头一扔就钻进屋里,一头倒在炕上。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肿胀着。对于此行她一直没说一个字。还是后来,父亲对我说的,姥爷本来已经被放进棺材,见母亲去了,突然坐了起来,凑近母亲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就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弄的守灵人都惊魂失魄。

那是什么话呢?我不知道,也不敢问父亲,以我的经验,父亲可能知道。他身怀绝技的地方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觉得没必要都说出来。也因此,他反而更喜欢沉默了。

一个午后,奶奶悄悄把我叫到跟前,塞给我一个用手绢包裹的东西,她说,还给惠惠姑去。你惠惠姑来过,走时偷偷压在被子底下的。在路上我打开看了看,是钱。

惠惠姑比以前更好看了,人爽朗了很多,不像原来那么忧郁了。她笑得很灿烂,露出来的牙齿白白的,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告诉奶奶,这是你父亲应该得的,是瘸子让给的。打过他还给钱,这是怎么回事呢?

瘸子不瘸了,你父亲,治好了他。我对惠惠姑说,他又不是大夫。

你父亲在烈日下为瘸子按摩推拿,主要是按摩背和腰,两个人每次都大汗淋漓的,也就几次,竟然出奇得好了。他还打你吗?不打了。惠惠姑拧了一下我的脸蛋儿。接下来,我又问了两个其实我并不关心的问题,一是,惠惠姑,父亲为什么没娶你呢?惠惠姑一听立刻小姑娘一样羞涩了,脸和耳朵都红了,眼睛也马上躲开我。不过,她很乖,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混蛋,想让我嫁个好的。二是,惠惠姑,父亲是怎么去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惠惠姑又像小姑娘似的,调皮的一挑眼角说,他会飞呀。

奶奶抑制不住老年人的健忘症,说过的话容易反复说几次。比如我刚一进屋她就说,你父亲这是一点退路也不留呀,瘸子好了,惠惠也过上好日子,赶哪天你们母子俩再卷铺盖一走,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这要是走了,连眼都闭不上。

母亲自从哭过以后,值得一提的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哭得比我们小孩子还厉害。说来也怪,好像她以前的暴躁都随着那天的眼泪流走了。她不再责怪我,不责怪奶奶,也不责怪父亲。开始的时候,她是埋没在自己的心事里,我们好像都不在她的眼里,后来,她慢慢地会看我们一眼,眼神变得温和。对于奶奶的唠叨也很有耐心,我都心烦了她却只是一笑而过。

父亲凝视太阳,凝视大运河,惠惠姑说,他看到的不止是这些,那是一个丰富的可以让你任意想象的世界。她还说,父亲看到了我的未来,我会成为一个管理空气的专家。空气还用管吗?真会开玩笑。惠惠姑说,会啊,以后,空气会被污染,气候四季不分明。当时,我对惠惠姑说,也就你相信他。惠惠姑说,别着急,你母亲也会慢慢相信他。

她的话提醒了我,母亲开始关注起父亲来,有好几次,我看到母亲站在一片芦苇丛里,偷偷看父亲。并且,她对父亲的嘲笑一天比一天少。但是,我觉得,她不见得是相信我父親,而是,她不再干涉我父亲,或许她想开了,既然他喜欢就随他去吧。

父亲的骨头越来越轻,轻得令人担忧,母亲好心为他做了好吃的让他补一下,那是她专门买来的兔子肉,父亲却皱了皱眉头推开了。我心想,母亲真够笨的,讨好人也不会,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什么时候见过父亲吃肉啊。母亲还不识趣,继续劝道,不吃肉怎么会有劲儿呢?父亲攥了一下拳头说,那可不是,看,我已经有力气了。确实是,他虽然人轻了,但力气在慢慢恢复,他说他身体里的黑圆圈已经彻底消失了,新的血液像欢快的小溪在他的血管里流动。

我清楚记得有一天,我奶奶趁我们不在家,她吃力地一步一步去了临河的那片草地,说实话,父亲是有点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用他的一双大手,搓热了,捂住奶奶的肚子,奶奶那个膨胀成大锅一样的肚子,意想不到地小了一点,他坚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给奶奶捂着。奶奶一开始不接受,说,药都不管用,你这破手管个屁用。早早去见那个死鬼,我就少受点罪,你们也少了累赘。我母亲说,别整天不想好,说这话多晦气。谁家有老人都是福,你且好好给我们活着呢。奶奶说活着有什么用啊,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母亲看出来了,奶奶的重复里有高兴的成分,她是盼着母亲也重复一遍,母亲笑笑说,你活到一百岁就是给你孙子积攒福分,我就是信这个。奶奶乐了,她偷偷地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我看,你马上就会有弟弟了。我着急地说,我要妹妹。奶奶用手指一杵我的脑门说,小兔崽子,还挑挑拣拣的。

奶奶自从生病以后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她到了绿草地,远远地看见我父亲的背影,她忽然站住了,在那里独自站了好大一会儿,我恰巧从玉米地里回来,也是远远地看到他们的背影,等我稍微靠近些,发现奶奶撩起衣角在擦眼泪。她哭了。

可是她没有走过去,一直远远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然后,她转身回家了。我默默地看着父亲,特别希望他能回过头去看看奶奶。

我轻轻坐在父亲的身后,他的脊梁越来越挺拔,坐着也像是长了个头儿似的。他不回头就知道我来了。他说,怎么不去送奶奶?我说,你自己怎么不送呢?她又不是来看我的。父亲笑笑,兔崽子,老顶嘴是吧。

说正经的,你是怎么知道太阳上的事的?

这么说吧,小子,你闻到那花的香味了吧,你在它跟前闻到了,离远一点也闻到了。如果是一片呢,你从老远就能闻到,那花香是怎么传出来的,它走的路,你看不到。也许有数不清的路,也许它无需任何路,但是它就是散发出老远去。沿着花香一点点闻,闻久了就能闻到花开的地方,就能闻到花瓣,然后又能分出不同的花瓣。

光芒也是一样,似虚似幻但又真真切切。看久了,就能看到不同以及新变化。河水也一样,看久了,就能看到水分子。他说,小子,你父亲不是胡说,那个体验很美妙,以后你就懂了。我心想,这没什么意思,我听不进去也听不懂,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跟我没关系。

直到父亲有一次忽然大吐不止以后,他去凝视太阳的次数明显少了一些。他在草地上一边吐,一边抓土掩埋那些秽物。说来也巧,惠惠姑正好回娘家路过那里,连忙扶住他。终于吐完了。惠惠姑说,这次好了,吐了这次,就完全好了。父亲拍了拍胸口说,干净了,这次彻底干净了。我从来没这么舒服过。

说话间狂风骤雨忽然而至,他俩一边笑一边往家跑,一不小心,惠惠姑一只脚崴了,疼痛难忍,情急之下,父亲蹲下去一把把她背起来就跑。可能是因为离我家近,父亲把她直接背到我家。然后,他也没注意我母亲的脸色有多难看,让惠惠姑坐在凳子上就埋头帮她检查那只脚。母亲在一旁憋足了劲儿,厉声说,不能乱捏,越捏越厉害。这话可能有道理,奶奶也就跟着说,捏不好会肿会落下病根,养养自然会好的。母亲把父亲推到一边去,自己帮助惠惠姑把脚放置好。奶奶这次没有表现出像以前那样对惠惠姑那么热情,她悄悄对我说,我看出点门道来,你母亲终于要拿我儿子当个宝贝了,她在意了。看来那个人不是真没了就是在她心里真没了。

我知道奶奶说的那个人是指谁。我有点小小的失落,像丢了什么一样。我此刻特别想知道姥爷到底告诉母亲的是一个什么消息。但是,母亲一直不说。也许以后的以后,她会说的吧。惠惠姑送给奶奶一包药材,说是一个老中医出的偏方,泡水喝,可以排下腹部的水。母亲去外屋烧水。奶奶冲我母亲的背影一抬下巴低声示意惠惠姑不要老来了。惠惠姑窃笑了一下,会吃醋了,我以后也来不了啦,她指了指肚子,我怀上了。然后她凑到奶奶的耳根上说,我是装的,我是故意的,我没崴着脚。奶奶笑骂道,死丫头,亏你想得出,看一会儿你怎么收场。惠惠姑说今天不能露馅。

雨停了。惠惠姑说要回家。父亲靠过来,要背她走。母亲从外屋进来,恢复了很久不用的冷嘲热讽的语调,现在你倒有力气了,你这力气来的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父亲讪讪笑着,站着不知怎么好。母亲不容分说地弯下身子去,等待惠惠姑趴上来。惠惠姑说,好多了,我看看能走了吧。母亲直起身,惠惠姑将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胳膊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还行。母亲就这样扶着她走了。

接下来一直是肚子的话题,奶奶的肚子要么就是在父亲温热的大手下,要么就是在惠惠姑送给的药材神奇中慢慢地下去了。母亲的肚子则慢慢地慢慢地凸出来了。自从母亲肚子一点一点大起来,我就不大害怕母亲了。有一天,我对母亲郑重其事地说,生个小妹妹吧。母亲说,你奶奶肯定盼孙子。不,奶奶说了我是她的大孙子,她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所以你生小妹妹吧。

父亲插嘴道,小子,你是想着那个女孩吧,就是我看到的太阳上的那个小天使。

这个他也知道。

但是,我摇了摇头。不能让他知道他猜中了。

我就是要看小女孩,看那个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我就是要有这个眼福。她不在太阳上,她就在我喜欢的大地上,成为我的一个玩伴。

(夜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数届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刊于《长城》《十月》《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天津文学》《诗刊》等,小说《田园将芜》《旧铁轨》分别入选2010年度、2018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 《化妆师》入选“2015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味道》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出版诗集《弧线》、小说集《白色深浅》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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