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不掉的羊毛衫
2021-03-19王瑞琪
一
闵祖贤在清晨八点睁开了双眼。她昨夜失眠了。虽然她总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个爱失眠的人,仿佛这是个高雅的毛病,但彻夜失眠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老闵失眠的情况一般有两种。第一种,白天睡得太多了。第二种,她在想某件事,想得睡不着。这一次显然是第二种情况。她有一件怎么也想不通的事。
老闵退休五年后,就开始了请钟点工的日子。她年轻时在妇幼保健所干着份闲职,却总有种退休后就要开始享清福的先锋意识。老闵说,哪有辛苦了大半辈子还要干活儿的道理呢?所以她每次做饭都唉声叹气,饭做得不怎么样,阵仗却不小,久而久之,家人终于受不了了,四处寻找钟点工。从此在老闵家,有一个外人便成了常态,延续了近二十年。
阿菊是照顾老闵的保姆。
第一次见到阿菊,阿菊脸颊上兩块高原红放着光,一派生机。老闵觉得这个保姆人品很好——虽然高原红和人品似乎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在阿菊之前,老闵也接触过好几个保姆,她们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子农民式的狡黠。还是阿菊朴实,老闵这么对女儿说。
老闵的直觉没错,阿菊是个老实人。早上去买菜,她非要拿个小本子记录价格,怎么劝她都不行,她必须记录到小数点后一位。
但就是这样一个保姆,两天前却与老闵不辞而别。
老闵推着助步车,焦虑地在客厅兜着圈。她的步伐并不慢,甚至可以说有些矫健。
阿菊不辞而别后,家政公司向老闵道了歉,允诺再帮她找一个更好、更专业的保姆。她似乎也就无话可说了。还能再说什么呢?
其实老闵是有阿菊电话的,拨打那个号码,便可以直截了当地问问当事人。老闵有好几次差点就按下那串号码了,好在理智最终让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凭什么她不辞而别我还得打电话?拿着钱还愁找不到人吗?老闵心想。
今天已经是阿菊走的第七天了,前两天来了一个八零后,一天下来,不知她累没累,老闵看她做事都看累了。下午四点不到,老闵给了对方打车钱,将人给打发走了。太阳下山,秋风瑟瑟,老闵心中一阵凄凉,越发想念起阿菊来。
女儿闵思总骂她折腾。两年前,老闵因为搬一桶水闪了腰,从此再没站起来过。她怪小区不该停水,这是一切厄运的源头;她怪子女接的水不够多,让爱操心的她只好自己动手,最终酿成大祸。但她唯独不怪自己。她似乎乐于将命运交给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有一次,闵思气急败坏地说道,迟早有一天,你要把自己作死。如果老闵能有几个朋友,或者一两个爱好,哪怕是嗜好,她也许就不会这么折腾。就像此刻,她就不会想起要整理自己的首饰。
再过三天就是她的生日,她要把自己的南洋珍珠项链拿出来戴。生日那天还要拍照的,到时候也好发给老同学、老同事们看看。她已经好久没下楼,好久没接受大家的礼赞了,想到这,她又叹了口气。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径直朝卧室走去。人一旦有了目标,步伐就会变得坚定,以至于让人产生她不再需要助步器的错觉。她走到床头柜前,挨床坐下,打开了抽屉。抽屉的最外层放了套还没拆封的内衣裤,里面还有一些杂物。不过首饰盒始终是有一席之地的。
但是它这会儿却跟老闵玩起了捉迷藏,她迟迟没看到这个老朋友的身影。但她还是有所收获的——她胡乱摸着的手心,握住了一条孤零零的手工编绳。
她现在知道阿菊为什么走了。
二
老闵拿着手工编绳的手气得发颤。那个首饰盒中放着一块翡翠观音,一块和田玉佛,还有一串南洋珍珠项链。这串项链颗粒饱满,色泽莹润,最得老闵欢心。
不翼而飞的首饰盒,与不翼而飞的阿菊,让老闵觉得自己真傻。
老闵的手机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那是一个视频通话,屏幕上显示着,金虹。
老闵此刻正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挂断,但是她并没有挂断的勇气,正如她没有拨打阿菊电话的勇气一样。
“老同事!你猜我现在在哪里?”手机里的金虹对着她热烈地打招呼。
老闵微张着嘴,傻傻地正要开口,金虹却迫不及待道——
“你看!后面那座山看到没有?富士山!”
“哎呀……你去日本旅游了啊,真好。”老闵感叹。
“我跟你说,我今天一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才有时间跟你通话!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玩啊!”
“唉,我是不可能去了……”
“不要这么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啦?”
老闵长叹一口气,开始迅速思考应该从何讲起,这时那边响起了金虹洪亮的声音——
“老闵,你要乐观啊!一定要乐观!心态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在叫我了,下次再跟你说!拜拜!”
挂掉视频通话的老闵,像被人抽了筋一般,无力地瘫坐在床上。也许是因为今天站着的时间过久了,也许是刚刚的视频通话说得太累了,总之,她需要休息一下。
金虹原本不叫金虹,叫金淑贤,是闵祖贤同期的实习生,与老闵认识了近六十年。由于跟闵祖贤的名字相似,年轻时,总有人将她俩混淆。旁人都觉得,她们是一对很好的姐妹花。
她们同一时间从卫校毕业,一起来到巴霞县医院实习。不仅年龄相近名字相似,在那个年代,她们都爱穿着布拉吉,成了县医院的一道风景。她们同进同出,又住在一间宿舍,倒似乎真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花。
上上个月,金虹也要跟她视频来着,那时手机里的金虹戴着墨镜,喜不自胜,还能隐约听见旁边的说话声——是外语。这不奇怪,金虹的儿子在硅谷工作,她隔个几年就会去一次美国。
二十岁的闵祖贤还不会意识到,她与金虹后来的人生,有着千差万别的走向。当然,二十岁的闵祖贤还不认识金虹,她只认识她的老同学,金淑贤。
三
那是午后一点左右的巴霞县医院,一声急促的“齐主任,内科那边叫会诊!”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你们俩一起来。”齐主任转头对闵祖贤与金淑贤说道。
妇产科齐主任领着两个实习生赶到病房,外科张医生也正从对面赶来。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病人,她捂着肚子,散乱的长发早已被汗水浸湿。她看起来痛苦又狼狈,无力地闭着双眼,又发狠一般紧咬着下唇。
年轻的内科钟医生正在触摸她的腹部,毫无防备的女病人一声惊叫,钟医生吓得赶紧缩回了手。这时见到同时赶来的齐主任与张医生,他瞬间满脸通红。
“小钟,什么情况?”张医生问道。
小钟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好像是……”
“说啊,是什么?你急死我了。”
“好像是……急性阑尾炎吧。”他嗫嚅道。
“是吗?”
“嗯,是的,就是阑尾炎。嗯!”他仿佛在为自己打气一般,自顾自地说道。
这会儿,张医生和齐主任都站在了病床的周围,女病人似乎感觉自己安全了一点,终于不再像一只惊弓之鸟。闵祖贤和金淑贤在一边,也跟着仔细观察起来。
张医生轻轻地按压了一下女病人的腹部,对齐主任皱着眉头说:“不是很典型啊。”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闵祖贤的脑海,“不会是宫外孕吧?”她问自己。
此时的闵祖贤看起来仍是镇定自若,俨然像一个合格的女医生了。但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疾风骤雨,惊涛骇浪。
她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变成了当年那个明明知道正确答案却不敢举手,甚至羞于发出声音的小学生。她多希望主任能主动地问问她,哪怕望她一眼。但主任仿佛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她盯着主任的后背,那一刻她突然懂得了“望穿秋水”的涵义。
她努力地说服自己要镇定,要勇敢,她的双手攥出了汗水,她的心咚咚地快要跳出胸膛。她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了,此时的她虽然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主任,我判断患者是宫外孕症状。”
——等一下,她心想,再等一下,只要时机一到,她就会坚定地看着主任,说出那句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的话。她已经可以想象主任赞赏的眼神了。
“主任!”金淑贤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拦住金淑贤,或者捂住金淑贤的嘴。但她不可能捂住谁的嘴,也不可能不让谁说话。
“我认为患者可能是宫外孕。”金淑贤笃定地说道。她的声音并不大,但那声音太有力量了。那声音让闵祖贤心碎。
金淑贤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年轻人前途无量。”事后,齐主任这么评价道。
实习结束,齐主任点名留下金淑贤。闵祖贤分配至当地妇幼保健所。
六个月后,金淑贤改名“金虹”。气势如虹,如日中天。
从此,再没有人把闵祖贤与金虹弄错了。
四
后天便是老闵的生日,在她的设想中,这一天,她将为自己戴上雍容华贵的珍珠项链,由保姆与女儿服侍在侧,推着她来到小区拍照——如果能在路上多遇到些左邻右舍就更好了,他们一定会说“老太太真精神啊”,又或是“老太太真享福啊”,等等。待这些活动告一段落,便迎来了生日的重头戏——挑选照片,发到微信群,再由女儿代劳,编辑一条朋友圈。
可现在,不仅保姆没了,连珍珠项链也没了。希望的火苗从源头处被人掐断。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菊。
想到这,老闵气不打一处来。
清晨七点,闵思走进老闵房间,看到她正望着衣柜出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是一件积满灰尘的咖啡色羊毛衫。
“你别这样,神神叨叨怪吓人的。”闵思害怕地看着她。
这件羊毛衫的款式是开胸大翻领,中性大气,还有些前卫,即使今天看也不过时。但老闵看着它就难受。
这件羊毛衫,是金虹当年从北京带给她的。
老闵痴痴地望着那件羊毛衫,说道:“这一辈子可真快,这件羊毛衫也有三十来岁了吧。你说我都快入土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
见闵思不接话,老闵又说:“有的衣服,真是穿到破,恶到破。”
“看着心烦就扔了它吧,反正好久也没见你穿过了。”闵思终于忍无可忍。
“那可花了我半个多月的工资呢!”
眼见着再说下去要演变成无意义的车轱辘话,老闵只好刹住车。这不是因为她清醒,更不是因为她体贴,只是她知道,自己今天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要完成。这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一举,一旦成功,必将“载入史册”。
老闵暗暗下定了决心,长吸一口气,她按下了那串自己一直不愿意拨打的电话。等待的过程确实很难熬,简直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了。不过也才大约三秒钟吧,三秒之后,电话接通了。
“我的珍珠项链你戴着还合适吗?菩萨是保佑我的,不是保佑小人的!菩薩是保佑我的,不是保佑小人的!”老闵自顾自地喊道,不等对方开口便快速挂断了电话。
这一切确实显得突兀,却是老闵打了一夜腹稿的结果。几句话虽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像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但老闵相信,当事人心里一定如明镜似的。而这会儿,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过了十来分钟,手机还是安静地待在那里,似乎并不打算发出什么动静,老闵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她拿起手机打起了字。平时用手写输入法举步维艰的她,此时却“虎虎生风”,如有神助。
你偷主人家的东西,你是个小人。
——打完这几个字,她点击了发送。
“你又没有证据,到时候人家回个电话骂你,或者打上门来,你心脏病发作了怎么办?!”闵思对老闵一顿“痛骂”,随手拉黑了阿菊的号码。
老闵在这天夜里梦到了阿菊。
“你说的话太伤心了。”梦里,阿菊这么说道。
她大约是想说“太伤人了”或者“太叫人伤心”,不过都不重要了。老闵也有很多话想问阿菊,奇怪的是,梦里的她无法发出声音。
五
“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正值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各地经济也随之扶摇而上,祖国建设欣欣向荣,热气腾腾。汪明荃的歌声裹挟着时髦又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金虹在这其中,尤其红光满面——
那一年,巴霞文教卫系统要推选一名全国政协委员,要求是女性、业务骨干、无党派人士,金虹符合所有条件,加之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海外关系,顺利当选。
金虹当选后,每年春暖花开之际,自然要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政协会议。她总是意气风发地赴京,满面春风地回来。
金虹每回从北京回来,就要在当地开展为期数月的“民间巡回演讲”,她成了整个文教卫系统的一个传奇。金虹简直是巴霞之光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金虹披着一条鲜艳的丝巾,神采飞扬地走进了妇幼保健所的办公室。
“金主任又来了啊。”众人与她客套道。大家看到金虹,纷纷抬头。金虹径直走到闵祖贤的办公桌前,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
“快!你试试这件衣服!”
她的语气热切又不容置疑。闵祖贤本能地觉得厄运将至。金虹在她的人生中,一直是乌云一般的存在。但即使她嗅到了危险气息,仍手足无措,似乎只能任人宰割。就像此刻,她只能尴尬地看着金虹,但金虹大大的眼睛盛满了真诚,理所当然地看着闵祖贤。
“哎,祖贤你试一下嘛,看着挺好看的。”有人打破了沉默。
闵祖贤别无选择,她只能去换上这件“来者不善”的羊毛衫。
等她心如死灰地回到办公室,众人都说合身,这时金虹开口了——
“你看,我就知道适合你!像不像为你量身定做的?也才五十多块钱,我在北京就自作主张地帮你买了!”
闵祖贤的心咯噔一下,要知道,那时候她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十多块。
她最后挣扎道:“但是我今天没带钱。”
“嗨,钱有什么急的,衣服先给你,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给就是了。”金虹举重若轻地说。她像一阵风一样,来去匆匆,了无痕迹。只有闵祖贤身上的羊毛衫是实实在在的。
用“栽”字组词,可以组成“栽树”“栽花”“栽培”“栽了跟头”,又比如此时,这件羊毛衫“栽”在了闵祖贤的手里。在跟金虹的较量中,闵祖贤总是认栽的一方。
羊毛衫是咖啡色的,闵祖贤肤色偏暗,羊毛衫上身后,她被衬托得更黑了。
对于八十年代的巴霞县来说,电视中的港台明星亲切却又遥不可及。汪明荃的歌声与面孔随着《万水千山总是情》的热播,深深地融入了那一代人火熱的生活。
金虹总说,开两会那几天,我还跟阿姐合照了呢!阿姐啊,就是汪明荃,大家都是两会代表嘛。仿佛汪明荃就是她的一个老同学或新朋友。“嗨,几年下来,不也熟了嘛。”金虹这么说道。不过闵祖贤并没看过那张合影,金虹每次都说“忘带了,下次再看”。
后来,似乎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后,闵祖贤终于在别处看到了那张金虹与汪明荃的合影。金虹身上穿着的,正是那件咖啡色羊毛衫。金虹肤白,羊毛衫衬得她气质非凡。她站在汪明荃身旁,眉开眼笑,春风得意。
六
这一年,是即将迈入九十年代的一年;这一年,是五四运动七十周年;这一年,邓小平同志实现了退休的夙愿。不过,这些似乎都不重要,因为在闵祖贤心里只有一件事:这一年,闵思高考失利了。
也许我们这样说更加准确——这一年,闵思高考失利,而金熠考上了清华。
闵思花了三天时间接受这件事,对闵祖贤说道:“我一定要去北京。”闵思在三年前就是这么想的,这一刻,这样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闵祖贤望着她,没有再说什么。闵祖贤认得这样的眼神,这是下定决心的眼神。
但闵思说了,她绝不再回县一中。光是想想那个地方她就难受,还要继续待一年,简直要她的命。
“那只能去地区一中了,只能去地区一中了……”闵祖贤喃喃地念了好几遍,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金虹这个名字,再一次蹦到了她的心里——金虹是政协委员,这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初中时,闵思和金熠都在城关中学,每逢大考,二人便轮流坐庄,仿佛说好了似的,这次你第一,下次便我第一,老天总维持着善解人意的平衡。二人虽暗暗较量,但也有丝惺惺相惜。到了县一中,金熠选了理科,闵思选了文科,虽不构成直接竞争,但二人仍会悄悄关注对方的成绩。不过,高二之后,金熠便再没做过这种事,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去找金虹的结果只有一个,金虹爱逞能,一定会满口答应。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说来奇怪,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情不会让一个人缺胳膊少腿,但却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那天是金虹大宴宾客的好日子,庆祝金熠以地区状元的身份考上了清华,她在巴霞县医院的食堂摆了十来桌,阵仗比县城的婚事还要大。
闵祖贤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到金虹家的——到得早了怕那边宴席还没结束,去得晚了又怕人家已经休息。她没想到一进门,金虹一家竟和台湾亲戚在吃饭。
闵祖贤很扭捏,手中的礼金已被她捏皱,好在餐桌旁有一把椅子,她就势坐下了。
闵祖贤对于金虹的台湾亲戚有着很立体深入的认知——金虹当初总说,他们在台湾用的都是坐式马桶,不习惯蹲式的,要是来家里做客了,真真是用不来!反复说了多次后,竟真让巴霞县医院给她翻修了卫生间,硬生生改造成了坐式马桶。“堂堂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家,也不好太不像样子嘛!”事后医院领导这么解释道。
“来来来,老同学快坐!”金虹无比热情。
“金熠呢?”闵祖贤问道。
“哎呀,一结束就跑去找玩伴了!”
“是该好好玩玩,金熠这是给我们卫生系统争了光啊!”
几句下来,闵祖贤局促万分,脸也开始发烫,她恨不得放下礼金,把闵思的事情用三言两语说完,然后拔腿就跑,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也不符合她受过的教育。于是她认命般地继续坐在那把椅子上。她看起来很疲惫,整个人的精神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金虹还是怡然自得的样子,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祖贤,你知道吗?当年怀孕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这个梦金虹已讲过无数遍,但闵祖贤可以肯定,这是她讲得最好的一次。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仿佛在讲一件名人轶事——
我走在老家的一条小路上,路两边的草籽田开着花,大片大片的,像紫色的祥云。忽然看到面前走来一个很可爱的小娃娃,我问他,哎呀,你是谁家的孩子啊?他说,我就是你家的呀!我要跟着你走。说完就张开手朝着我走过来了。半年之后,金熠来了,你猜怎么着?哎呀,跟那个小娃娃长得一模一样!
金熠的头又大又方,眼睛却只有一条缝那么大,那个“可爱的小娃娃”原来就长这样?闵祖贤心想。
金虹又说了很多话,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便会出口成章,甚至都幽默了,尽管闵祖贤脑袋嗡嗡地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但她还是不断地点头附和,她好像也说了不少话,但她前言不搭后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在主人不介意,“今天真开心!”末了,金虹说道。
也就十分钟左右吧,却似乎有十年那么长。闵祖贤终于放下礼金,走出了金虹的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想把这一段回忆永远地封存起来,这件事,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对人说起。
在金虹的帮助下,闵思如愿去了地区一中复读,第二年高考大失水准,竟差了一本线整整二十分。直到第三年……
七
新保姆是在老闵生日当天到来的。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新保姆带着一篮子土鸡蛋敲响了老闵家的门,她亲昵地对老闵说道,阿姨,我姓燕,你就叫我燕子吧。
燕子看起来面善又能干,老闵很满意。老闵想起她前几天愤怒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可笑。她早就不在乎与阿菊有关的一切了。
生日代表着辞旧迎新,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老闵将自己漫长的一生回忆了一遍。不过这样说似乎并不准确,因为她着重回忆了与金虹有关的一切。
七十年代初期,闵祖贤与金虹下乡搞计划生育的普及工作。她仍记得每天下午收工后,便迎来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公社卫生院院子里有一棵大樱桃树,傍晚,在树下支一张小桌,一人一把竹椅,最是惬意。卫生院派了一个炊事员给她俩做饭,虽然只是包谷饭、合渣汤,就着腌萝卜,但农家饭原汁原味,腌萝卜尤其爽口。黄昏时候,树上鸟雀叽叽喳喳,正值五月初夏,樱桃将熟未熟,微风吹过,三两颗樱桃落下,平添了几分意趣。
腌萝卜虽然好吃,但若是好几个腌萝卜压在人身上,却不是一般的重。
金虹嘴甜,常说这里的腌萝卜风味别致,公社卫生院的人便送了她几个。金虹比闵祖贤晚几天走,闵祖贤临走前,金虹突然拿出那几个腌萝卜,对她说道:“祖贤,你先帮我把这个背回去呗。”
闵祖贤张开嘴卻不知道如何拒绝,这时,金虹又说道:“到时先寄放在你家泡菜坛子里,我回来就去取。”
事已至此,闵祖贤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木讷地点点头。
八十里山路实在是太长了,闵祖贤得走整整一天。走到巴霞最高峰青葱坡时,正是下午一两点,虽只是初夏,但长途负重跋涉,她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又湿,前胸后背都是汗斑。身上的汗臭混合着腌萝卜的酸味,闵祖贤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从破坛子里捞出的腌菜,又酸又臭,让人厌弃。此时的闵祖贤不仅想扔掉身上的腌萝卜,她甚至想自己也从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那一瞬间她真的不怕死了。
当然,她没有扔掉金虹的腌萝卜的胆量,也没有纵身一跃的勇气。那沉重的腌萝卜,从此便长在了她的身上,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这一切在她按下阿菊号码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彼时发完信息的老闵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这辈子胸腔淤积的浊气全吐了出来。她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再也不要过这样的人生,也是时候走出金虹的阴影了。她要在这个富有仪式感的日子里,这个新人到来的日子里,为那糟糕的过往、与金虹纠缠不清的过往,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闵祖贤招呼燕子过来,对她说道:“你今天上午帮我整理一下衣柜,那些不穿的衣服都挪到顶柜上去。还有,那件羊毛衫,咖啡色那件,扔掉它。”
老闵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这将会是闵祖贤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个生日。
燕子打开衣柜,映入眼帘的是一摞积满灰尘的旧衣服,它们仿佛已经在这个衣柜里被尘封了一辈子。她拿下最上面那件咖啡色羊毛衫,眼光却被衣柜更深处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所吸引。
“阿姨,你衣柜里的这个首饰盒,也需要挪吗?”
(王瑞琪,1995年出生,现居广东东莞。在《青年文学》《儿童文学》《中国文学》(香港)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十余篇。入围第三届“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全国36强。)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