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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三匠

2021-03-17周玥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蓑衣冬雪纸鸢

冬雪站在雨后的屋顶,一片密如鱼鳞的青瓦伤痕累累,他熟练地捡出一块破瓦换上新瓦,然后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飞蹿在狭窄又潮湿的瓦楞上。天空已經恢复宁静,不远的地方飘起一只纸鸢。冬雪想,一定是哪个美丽的姑娘在放飞她的青春。这时,他的蓑衣肩头悠悠地落下一滴雨水,雨水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蓑衣是夏日织的,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一样,心灵手巧地编织出这样耐用又轻便的雨具。“织——蓑——衣——啰”,夏日悠长的声调常常游荡在烟雨绵绵的山林和村舍间。更多时候,他喜欢穿着蓑衣站在稻田里,想象着自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夏日也看到天上的纸鸢,但他想的是,这个做纸鸢的姑娘有没有一把漂亮的伞,那把伞在暴雨中有没有受伤。

秋月总是穿一身整洁的长衫,背个小皮箱,撑把油纸伞,像一个忧伤的诗人。秋月文质彬彬的样子出现在闭塞的乡间的时候,常吸引很多村里的女人。现在,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一边麻利地缝织伞上的破洞,一边和村妇们说着城里的奇闻异事。秋月打起伞,朝太阳照了照,所有的阳光都被挡在了外面,他还看见一只纸鸢在彩虹上奔跑。秋月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把修好的伞递给了村妇。

夏日,秋月,冬雪,是有名的雨天三匠。老大夏日是蓑衣匠,老二秋月是修伞匠,老幺冬雪则是瓦匠。江南的多雨让三兄弟的生意一直不错,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飘落的时候,他们都会兴奋地一笑,然后皱一皱眉。笑是因为来活儿了,愁则是他们都有些厌倦这样枯燥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叫回响镇的地方。

春花有一双纤长的手,她拿起剪子像竹筏划开湖面,三两下就能在纸上剪出一只喜鹊来。她把喜鹊架在竹条上,再用彩墨为它化妆。春花每天每天,为喜鹊、金鱼还有蝴蝶化不同的妆,她把这些化着精致妆容的纸鸢,让父亲拿到集市上去卖。春花的父亲是个卖肉的粗野男人,他的粗野时常让春花想念她的娘。春花没有见过她的娘,但她总是能从村人的嘴里听到一些娘的故事。春花的父亲打算把她许给屠夫赵四,然后翁婿二人再一起养猪,这样他就可以不花一分钱收获里脊、五花、弹子肉、蹄膀……他们还可以就此垄断小镇的猪肉行业,成为不小的财主。

一场暴雨刚过,春花的父亲出门前,嘱咐春花找瓦匠来补漏。然后冬雪就来了。冬雪上屋前先用香烛祭了姜子牙。春花问,这是在干嘛?冬雪说,看看今天宜不宜惊动他老人家,说完嗖地蹿上了房顶。春花想,冬雪一定是有了得的轻功的,不然怎么能不踩烂瓦片在连绵起伏的屋顶上随意移动。冬雪让春花给他递瓦,春花就给他递瓦,冬雪说想吃酒,春花就把家里头藏了好多年的女儿红拿出来。

冬雪说,你放心好了,我补的瓦十年内肯定不会漏。冬雪说完这话,他感到一丝失落。他想,他可能要很久不能再见到她了。春花笑了笑说,你能带我上屋顶看看吗?我想看看上面的天空。于是,冬雪和春花就在不高的瓦屋上消耗了大把的时光。

隔过几日,春花的父亲说蓑衣旧了,要置办新的。夏日来了。夏日抱着干透了的金黄色的棕树皮,盯着春花憨憨地笑着。他说,你掂掂我身上的蓑衣,手艺怎样一看便知。春花拿起蓑衣仔细瞧了瞧,然后把家里的破蓑衣递给了他。夏日在堂屋摆开家伙,开始对着破蓑衣比量,接着修理剪裁一张张棕皮子。春花看见夏日把棕皮抽丝拔线,搓成一根根细小又结实的棕绳,然后用棕绳打出了蓑衣的框架,再把棕绳穿进一根很粗但针眼不大的长针里,慢慢依着框架缝制。那穿针走线的模样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乡妇。

春花说,我还是头回见着女红这么好的男人。夏日笑笑,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女孩,投错了胎。春花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鸢,低着头没说话。夏日说,其实我爹一直想要个女儿,就叫春花,可惜我娘生完冬雪就病死了……春夏秋冬,就差一个春。这时,春花突然站起来,走进了闺房。过了很久,她捧着那只最心爱的纸鸢,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夏日。春花说,那我做你妹妹吧!于是,夏日和春花就在油菜地里一次又一次把喜鹊送上了蓝天。

一天,春花看到村里的女人们捧着伞,一脸羞涩地往村口走。她也跟着去了。春花看到村口的樟树下坐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男人身旁放着一只小皮箱,那小小的皮箱像只魔术盒,一会儿变出剪子针线,一会儿变出油布油纸,一会儿又变出伞骨伞柄。男人说话很有腔调,他不打乡谈,一张口皆是稀奇有趣的故事,逗得周围的村妇们咯咯咯地发出鹅一样的笑声。春花想,这个男人,一定来自一个她不曾知晓的世界。

春花把自己娇小的身段倚在樟树下,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表演,直到傍晚的夕阳照红了脸,她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痴痴地待了一整天。父亲就要回来了,春花还没有准备晚饭。春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和自责,她站在樟树下定了定神,转身准备离去。这时,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秋月!春花回过头看见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一个英俊的身影在微醺的晚霞下发出微亮的光。

镇上来了一个好看又有气质的修伞匠,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令回响镇的女人们躁动的事。男人们当然不傻,平时不修边幅的农妇开始打扮自己,待嫁的闺女开始频繁往外跑,就连院子里的花都开得分外艳丽,而女人们在行的农活儿和家务却漏洞百出。男人们也只能红着眼,抡起锄头骂几句,骚娘们儿。女人就回骂,粗鲁。男人一听更火了,好,你嫌我粗鲁,那我就粗鲁给你看。关起门来就是一顿打。

春花没有拿着伞去找秋月。春花其实有一把很漂亮的蕾丝阳伞,上面开着红艳艳的牡丹。伞是父亲从集市上淘来的,是春花十五岁的成人礼。父亲说,明年你就嫁给赵四吧!赵四一定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春花没有回话,她看着手中的阳伞,落下一滴花似的眼泪。

春花的蕾丝阳伞在刚过的那场暴雨中折断了伞骨,但她始终没有拿着伞去找秋月。父亲有一天出门前突然冒出一句,花啊!你知道,你娘是怎么走的。春花没有说话,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村口的那棵樟树,她一看就看了一整天。

一个雨后的清晨,春花还是捧着她的蕾丝阳伞去找秋月。春花说,你能帮我看看这把伞吗?然后,很是郑重地把伞交到了秋月手上,并轻声在他耳畔叮嘱,帮我修得仔细点。秋月点了点头,笑着接过了伞。秋月说,多美的花啊!

秋月坐在樟树下的小板凳上,用手把长衫掸平,小心翼翼地把伞放在双腿上。春花坐在秋月身旁,看他慢条斯理地接续断了的伞骨。来修伞的女人络绎不绝,秋月总是像一位耐心的大夫,轻声细语地和女人们交谈伞的病症。其实她们更喜欢听秋月讲他走街串巷时的奇闻异事。村里的女人大多足不出户,有的一辈子都没出过小镇,她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自然好奇得不得了。春花说,秋月,你的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说不完的故事?秋月笑了笑,说不完的。

这场江南的雨已经足足下了一个月,却丝毫不见停的迹象。小镇的人们都在抱怨,绵长的雨季给农作和出行造成诸多不便,只有春花在暗自窃喜。春花希望这场雨就这么一直下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停。其实春花是讨厌雨天的,她比小镇上任何一个人都讨厌雨天。一下雨,她就放不了纸鸢,她的喜鹊和蝴蝶都飞不起来。但春花现在喜欢上了雨天,她希望这雨季比以往的雨季都更长一些。

同样希望这场雨长些的还有三兄弟。多雨,意味着生意好,能多赚一些。但三兄弟的收入其实相差很大。瓦匠要功夫也来钱最多,伞匠受人尊敬,赚的也不少,只有蓑衣匠忙活一天只可织一件蓑衣,收两角工钱。所以,夏日,秋月,冬雪,很少在一起,世俗的不平等對待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有了距离,他们只有在不约而同地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喝酒。

秋月把修好的伞递给春花,秋月说,你试试。春花接过伞,轻轻地打开,一朵朵牡丹马上挺拔地在头顶绽放开来。秋月说,多美的花啊!春花低下头,收起那些牡丹,然后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这雨再下下去,我的纸鸢怕是要霉坏掉了。秋月笑了笑说,姑娘不妨把纸换成和伞一样防水的尼龙材质试试。春花说,好是好,可是尼龙比纸贵太多了,且尼龙不好买,恐怕要城里才会有。秋月又笑笑说,我有一些修伞余下的尼龙布料,姑娘不嫌弃可以拿去用。春花说,那我该怎么谢你呢?秋月说,送我一只开满花的纸鸢就好。春花轻轻地点了点头,两条大辫子被害羞地拨到了胸前。

春花要赶在雨季结束之前把纸鸢做好,她希望雨季长一点,再长一点。春花拿起剪子在尼龙布上划出阵阵涟漪,剪子不再是一叶竹筏,而是一艘通往彼岸的小船。船上有茶米油盐,有一朵朵像花一样盛开在雨天的伞和向往远方的纸鸢。春花把没有做好的纸鸢藏在被褥下,把裁下的尼龙布料埋在院子里的花丛下。她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洗衣做饭、处理农活儿,好像比往常还要勤勉一些。她的表现让父亲满意地笑了,父亲说,花啊!有个做媳妇的样子了。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秋月还是在村口的樟树下,被女人们层层围着,修补着他的伞。午后和煦的阳光很舒服,晒得人有些发困,秋月放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这时秋月看见春花正捧着一只开满粉色桔梗花的硕大蝴蝶,站在春风中朝他微笑。秋月也笑了。春花的两条大辫子在风中摇曳起来,春花说,走。秋月收起了皮箱,对围着他的女人们道一声抱歉,他让女人们明天再来取伞,然后跟着春花一起去了小镇后的念山。

他们把这只硕大的蝴蝶送上了蓝天。春花说,真的能飞起来!我还怕它太重飞不起来!秋月说,怎么会呢!多美的花啊!怎么会飞不起来!春花在风中红了脸,她的两条大辫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额头上的汗珠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春风不停地吹着,后来蝴蝶没有再飞起来,它安静地停在了春花和秋月身边。春花白里透红的皮肤让秋月有一瞬间觉得,她就是一株粉色的桔梗。

秋月说,跟我走吧!

春花说,我不能跟你走。

秋月说,为什么?

春花说,因为我娘就是连人带伞被一个修伞匠带走的。

秋月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春花和秋月在小镇消失了一个下午,等他们再回到小镇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一种鄙弃的眼神斜视他们。春花的父亲也知道了他们的事,小镇实在太小了,如此喜闻乐见的八卦更是不用一盏茶的工夫便可传遍每个角落。父亲狠狠地给了春花一巴掌,又狠狠地踹了春华一脚。他说,你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修伞的!

雨季终于过去,阳光明媚的天气让小镇的人们喜笑颜开,但春花却摸着她的纸鸢发出一阵又一阵绵长的叹息。春花想,她和秋月,一个属于晴天,一个属于雨天,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一天,夏日和冬雪来找春花。不约而同的思念好像让三兄弟的距离近了一些。夏日说,秋月在车站等你,你换上这身男装赶紧去吧!冬雪说,这是车票。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春花望着村口的那棵樟树,落下一滴花似的眼泪。她说,我不能走,你们一起来喝我的喜酒。

春花大婚那天,夏日,秋月,冬雪,都来了。那天下着绵绵细雨,赵四的瓦屋屋顶响动着滴答滴答的雨水打在青瓦上的清脆声音。瓦是冬雪补的,冬雪用了最结实的新瓦却没收一分钱,冬雪说,就当是送给春花新婚的礼物。来喝喜酒的男人们穿着夏日织的蓑衣,女人们撑着秋月补的雨伞,也前来道贺。春花想,多好的三兄弟啊!她笑着对三人说,你们来了。三人也笑着回答,恭喜。春花说,我以后不做纸鸢了,我以后有大把的时间等你们来补瓦,织蓑衣,修伞。然后,一场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愈下愈大。

三兄弟在一场细雨中灌下了一杯杯叫做春花的苦酒,他们一不小心就在大雨里挥霍掉了大把的青春,他们想,其实春花是属于雨天的,这场雨就是最好的证明。

酒席间,赵四招待宾客,春花在新房等待郎君。可是,有人在小镇的泥路上看到一把开着粉色桔梗的油纸伞下,站着一个斯文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的女人,他们朝着念山的方向缓缓前行,然后,被大雨渐渐吞没。

后来,三兄弟离开了回响镇,春花生了小春花。每年春天,镇上的人们都会看到念山上飞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开满粉色桔梗的蝴蝶。孩子问春花,娘,那是什么?春花说,那是纸鸢。孩子又问,娘,为什么要放纸鸢?春花说,因为思念。

夏日,秋月,冬雪,又过上了以前平静而枯燥的日子,他们忙碌的身影辗转一个又一个乡村。但他们都会在一个绵绵的雨季,不约而同地思念一个人,和他们被大雨淹埋掉的大把的青春。

(周玥,浙江金华人,1991年生。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第五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作品散见于《当代小说》《小小说选刊》《浙江作家》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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