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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

2021-03-17王威

当代人 2021年3期

王小赞在离大学城最近的德村,租赁了一室一厅,做画室兼住处,既不耽误画画,也不耽误上课。她租的是张同来的回迁房,德村现代城54号楼1001室。张同来住隔壁1002室,经常听王小赞在画室唱《牡丹亭》。张同来听得脑子里恍恍惚惚,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他觉得这样不好,这个女孩子从搬来那天起就搅得他心绪不宁。

这天王小赞又唱,张同来过去敲她敞开的门说,王小赞,你最近画什么了?王小赞今天穿了一件到膝的棉布格子衬衫,梳着丸子头,眼影变成了浓重的紫色,还在左眼角下点了一颗紫色的滴泪痣。她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说,呀,哥哥来了。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王小赞把张同来作为道具,围着他绕来绕去地唱。张同来没理她,挨个看靠在墙上那些新裱好的画。王小赞的画张同来一幅也看不懂,在他看来,那就是浪费钱,一团团的颜料糊在纸上,能卖出去才怪呢。张同来刚要伸手翻最里面的,被王小赞喊住了,别动,那幅卖出去了,别弄上手印。张同来赶紧把手缩回来。王小赞唱累了,仰面躺在画架前的地毯上,像件衣服扔在上面。

张同来蹲下看着她说,王小赞,你太瘦了,你得吃东西啊。王小赞忽地起身,头差点儿碰到张同来的鼻子。她盯着张同来乌黑的眼珠说,你养我啊,你养我我就胖了。王小赞的呼吸喷到张同来脸上,张同来的脸红了。张同来讪讪站起来走了,刚出门口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不说,我养你啊。就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中对张柏芝说的那样。他想以后王小赞再说,他就这样回她,既像玩笑还浪漫。可是王小赞只说了这一次。

王小赞白天去大学城上课,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没课的时候,她回来画画。她的画每个月总会零零散散卖出去几幅,虽然不多,可是足够交房租和买颜料。所以王小赞很得意。班里像她这样勤奋的同学不多,每年招生季,老师就拿她的画室作为招生案例,说还未毕业就已经成立画室,学校的专业性培养让她大有前途。有人到画室咨询她,招生案例上写的是不是真的。她就翻白眼,赶人家走。张同来碰到这种情况,就教她怎么配合学校招生。王小赞说,我画画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给他们招生做证明的。张同来咧嘴笑。王小赞说,你也走,下次再进来找我说废话,时间就顶房租。张同来嘟囔说,我只有房子管理权,没有房租支配权。那谁有?张同来老实地说,我爹。王小赞说,那我就去勾引你爹,当你后妈。张同来的脸都绿了,他说,王小赞,你混蛋。王小赞边往眼睛上贴假睫毛边说,当混蛋有钱吗?如果有钱我就当。张同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是个老实孩子,上了个二本学校,毕业后找过好多工作,都没干到底。由于家里有七套回迁房垫底,对他挣薪水也不那么着急。直到他家楼下的门面房出租给人家做网吧,他才在里面当了个网管。这样工作和家里抬脚就得,他觉得挺幸福。

晚上辅导员在德村大酒店有个酒局,让王小赞去蹭饭。她打扮好从洗漱间出来,张同来说,看看你脸抹得就像外面的雪。王小赞的眼睛近视,她不戴眼镜,只是眯起眼看洗漱间里的镜子说,不会吧,我看着不白啊。镜子里的王小赞画着雾蒙蒙的大红唇,眼周涂了黑色眼影,沿着耳廓塞了一圈碎银耳钉。张同来说,妖精。王小赞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掩面念白:哥哥此话是真是虚……张同来转身走了。

王小赞吐舌笑了笑,跟着走到门口,又回来把茶几上那些金的银的手钏撸在腕上,浑身叮叮当当的也锁门走了。

这晚的酒局上,王小赞穿着松垮的曙红色棒针毛衣,脸抹得像雪,认识了穿白衬衣蓝西服的苏越。苏越是王小赞辅导员的大学同学,现在某国企任处长。王小赞不懂这些官阶,她只是觉得苏越这么年轻就官至处长,想必很优秀。酒席吃到兴起,辅导员说,王小赞,唱段戏助助兴。辅导员分不清楚京剧或者昆曲,他统称戏。酒桌上有十多人,各行各业都有,听到辅导员邀王小赞唱戏,气氛欢快起来。

王小赞爽快地站起来说,那就鼓掌吧,暖暖场。在热烈的掌声里,她把椅子往后拖了拖,开始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所有的戏里面,王小赞最喜欢《牡丹亭》,平时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张口就来。她曾跟张同来说,你看看四百多年前的爱情,浓烈劲儿谁能比?为了一个人可以生可以死。张同来撇撇嘴表示不屑,也太没出息劲儿了。

苏越想不到眼前这个瘦小活泼的女孩子,张口就唱得这么老道,把杜丽娘的黯然伤感唱得活灵活现。他的眼睛再也没离开过她。辅导员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他摆手阻住了。彼时苏越的妻子刚去世。苏越能有今天的地位,多亏岳父的帮助,现如今,所有的帮助都将随妻子的离去而不会再来。王小赞凄清的唱腔成功地勾起他的心事,让他悲从中来。

散席时,辅导员请苏越把王小赞送回画室,王小赞奇怪地说,两步远的路,怎么还用送?辅导员说,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走我不放心。苏越没有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坐在车里等辅导员和王小赞交涉。

王小赞上车后,坐在副驾駛座上,规矩得像只小松鼠,再也看不出丁点杜丽娘肝肠寸断的模样。苏越说,你戏唱得很好啊。王小赞一下被点亮了,我就喜欢有人跟我谈谈戏,她说,千万别提画,我最近都画吐了。路程虽短,可苏越开了四十分钟才到。到德村现代城后,苏越把车停在沿街房网吧门口的停车场,王小赞接着说《牡丹亭》。苏越听得很认真,整个过程一声没吭。王小赞讲完一会儿了,苏越还是没吭声,王小赞戏谑地把手在他眼前晃动了两下说,苏处长,睡着了?苏越说,叫苏越。

第二天王小赞还没起床,张同来就敲门。王小赞套上一件白绸睡裙睡眼惺忪地去把门打开,张同来跟她身后进来。王小赞到卫生间洗漱去了。张同来没有看画,也没有跟王小赞胡扯,而是坐在沙发看手机。王小赞今天画了个唐妆,两边腮上点着圆圆的桃红点。她出来的时候,张同来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跟以往那样开口评价。王小赞觉得有些奇怪,她拉过皮凳坐在张同来对面说,一大早你不去网吧跑这里来干嘛,我一没唱戏二没表演三没打扰你。张同来开口就说,昨晚谁送你回来的?王小赞说,苏越啊,刚认识的一人,是个什么部门的处长,像个二傻子,听我讲了半晚上的昆曲,表情还挺严肃。张同来又不吭声了。王小赞起身给自己冲了一杯麦片,她搅动着汤勺问张同来,你昨晚看到我了?张同来没有告诉她,昨晚她跟苏越在车里说话时,车灯没关,直刺网吧。张同来推门出来看了几次,开始还以为是来上网的,可是看了看又不像,于是他就关注上了这辆车。

张同来说,我没吃早饭,给我杯麦片。王小赞示意厨房,让他自己去冲。张同来冲麦片的时候,心情好起来,他感觉这是在自己家里弄早餐,身后是王小赞。

吃完麦片王小赞说,你啥时候走,我要画画了。王小赞最近接了德村大酒店一个活儿,给各种尺寸的桌旗画画。她画出来,有厂家负责印染。一条条白色或者红色的桌旗样品搭在卧室的架子上,像围了个帐幔。张同来说,我今天请假了,头不舒服。王小赞没有搭话,她正仔细看手机上酒店发来的绘画要求。王小赞知道这个活儿不好接,可这是她从业以来接的最大的一单,她不舍得放弃。另外,促使她接下这个活儿还有一个原因。那天,王小赞去酒店谈这单生意,遇见一个去送金鱼的男人。那些金鱼盛放在有水的塑料袋里,被男人一袋袋固定在一个圆柱圈上,远处看,男人像托着座透明的金鱼山。男人托着金鱼山和王小赞前后进的门厅,一架失控的行李车飞撞而来,没等身后的王小赞惊叫,所有的塑料袋在一瞬间被行李车撞得炸开,水和金鱼喷薄而出。片刻的愣怔后,男人几乎是狂喊,给我个盆,给我个盆!他跑着去抢捡那些活蹦乱跳的金鱼。酒店后勤部经理是位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女人,她从幽深的走廊悄无声息地出来,看到一地翻滚的金鱼和四处流淌的水,脸板得像块生铁。她呵斥金鱼男人和服务员,赶紧清理干净,一会儿有旅游的客人来。于是所有的服务员用扫把和抹布扑那些金鱼,丢进垃圾袋。金鱼男人边扑鱼边胡乱狂喊,没人听出他喊的是什么。

王小赞为什么要接画桌旗这个活儿?说到底,是因为金鱼男人惊慌失措的狂喊。她想过去扶他起来,并转点钱给他,可她没那么做,因为自己支付宝里的钱也不多。

这件事她跟谁都没说过,包括张同来。她觉得太沉重,张同来这种家里有七套回迁房的人理解不了。王小赞把白色的桌旗铺在桌子上端详,像在端详清宫戏中女人胸前的白色佩巾。张同来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一上午没吭声。王小赞在宣纸上画的是五谷丰登和云芝瑞草什么的,画得很专心。张同来几次怔怔地望着她,她都没有发觉。

中午张同来点的外卖,是麻辣烫和小笼包。王小赞皱着眉头说不想吃这些,她只想喝麦片。张同来不依不饶地说,难道非要去酒店吃大餐?再用豪车送回来?王小赞笑起来。她说,张同来,你不会是在为昨晚吃醋吧?张同来起身端着麻辣烫和小笼包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说,有你哭的时候!王小赞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她的好心情因这句话碎了。有时心情和灵感都很脆弱纤细,稍有不慎就会断裂,再也续接不上。王小赞没有吃麦片,也没有继续画桌旗,她躺在那些白色桌旗帐幔中间睡了一会儿。

苏越下午发微信给她,问她在干嘛。王小赞睡着了。起来后她用冷毛巾浸了浸脸,又开始画桌旗,没有看手机。张同来难得没有再过来。画画的过程中,王小赞偶尔会想怎么得罪了他。王小赞看到微信时已是晚上八点,她想给苏越回个信息,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放弃了。

王小赞想不到苏越会来。王小赞那杯晚餐麦片还没吃完,就响起了敲门声。王小赞忍不住笑了,她以为是张同来。门口的苏越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头上有几片落雪。王小赞惊讶地说,外面下雪了?苏越的胳膊越过王小赞的头推开门进去了。王小赞瞄了一眼张同来的1002室。

苏越站在客厅中央,四下张望看那些画,像个买家。王小赞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苏越转过身看着王小赞说,想来听你唱一段《牡丹亭》。王小赞愣了一下。那晚酒席上的苏越,在众星捧月之下,显得清高冷淡,像个看客。而今晚的苏越脸上带着淡淡的酒意,孤独地站在那里,像个走丢了的孩子那般委屈。说不上来什么原因,王小赞又想起德村大酒店大厅里那个满地扑捉金鱼的男人。王小赞的心刺痛了一下。

王小赞说,你坐下等我会儿,说完就去了卧室。苏越没有坐沙发,他盘腿坐在画架前的地毯上,把兜里的钥匙、手机还有腕上的表都摘下来,连同羽绒服一起扔在旁边,等王小赞出来。苏越羽绒服上的手机接连不断地震动,最后在停歇的间隙,被他拿起来关机了。

王小赞没出来,出来的是杜丽娘。苏越仰脸看着她笑了。王小赞用刨花水把一缕缕头发弯成几个小卷,贴在脸的两侧,头发梳高,用一块淡绿色的纱巾绾了起来。脸上用白香粉红胭脂进行了仔细涂描,妩媚的眼线和眉毛伸进了鬓角,肉嘟嘟的嘴唇被唇线勾勒得娇艳似火,身上披一件玫红打底的香云纱斗篷。她一个亮相,苏越的笑收住了。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王小赞的声音婉转,音调绵长,一个字能延长至数息,时而如细水长流,时而如水滴石穿。苏越的心被软软的云朵裹住了。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酥软和因酥软生出的酸痛,牢牢占据了他。

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王小赞缠绵幽怨的唱腔和款款柔美的身段,让苏越不能自制,他呆呆看着她喃喃叫道,小赞。王小赞耳朵一麻,顿住唱不下去了。她说干嘛呀,苏越。王小赞第一次听到自己这样娇嗔的声音,有些难为情,她慌乱地没敢看苏越。苏越长吸了一口气,瞬间恢复了正常神色,他招手说,别唱了,看累着了,快过来喝口水。王小赞又变成了那个活泼泼的女孩子,她过去坐在苏越身边说,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吧?苏越心里一动。

苏越从浓郁的胭脂香粉里闻到一股颜料的味道。他说,小赞,你用画画的颜料化的妆?王小赞说,有些是,有些不是。苏越拽起她就去洗漱间说,赶紧洗去,腐蚀皮肤的。王小赞不在乎地说,哪有那么吓人。

卸妆前,王小赞对着镜子里的杜丽娘拍了张照片,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化彩妆唱昆曲,就为了眼前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继而王小赞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行,士为知己者死嘛。更何况人家登门专为听《牡丹亭》。苏越一直站在门口看王小赞卸妆洗脸。王小赞洗干净脸,白白净净的像个婴儿。苏越说,你看出我不开心?王小赞点点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开心。她自己经常这样,无缘故地情绪就会低落沮丧。刚搬来德村的時候,正好是夏天,广场的池塘里开满了红莲。这些红莲让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压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连串想起很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想起了早过世的母亲,想起了远在广西的父亲。所以,现在不管是不是红莲盛开的季节,她都避免走广场那条路,即使走了,她也避免朝池塘看。她曾经试着把这些跟张同来说,张同来撇嘴说,吃饱了撑的。

苏越看了王小赞画的桌旗,问画一幅多少钱。王小赞说了一个数字,苏越吃惊地看她,继而夸赞她说,真能干。沉浸在苏越宠溺的眼光里,王小赞有点恍惚,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苏越拉着王小赞在地毯上坐下,问,你的昆曲跟谁学的?王小赞说,我父亲两大爱好,一个是种香蕉,再一个就是唱昆曲,我没有学会种香蕉,学会了唱昆曲。苏越想问问王小赞家是哪里,可是他没问,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柔软纤细,就像儿童的发质。没有化妆的王小赞鼻尖上的青筋隐隐可见,苏越又摸了摸她的鼻尖。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王小赞觉得这一刻很奇异,就像自己正乘坐在小舟上,随着波浪起伏飘忽眩晕,这种感觉既危险又充满期待。她抬头看了看苏越,心跳加快了。苏越的眼睛里有种让她依恋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不舍得离开。苏越的手在王小赞的腮上划来划去,像在作画。王小赞想抓住这只大手,让自己像一只小鸡仔那样窝在里面,安静又温暖。可她一动没动。

外面的雪花越飘越大,有些被风吹到窗户上,很快融化了。苏越正襟危坐,王小赞给他画肖像。王小赞边画边笑,苏越坐不住了,他说拿来我看看。王小赞举起来,苏越发现给他画的肖像比漫画还夸张,嘴巴都开到了耳根下。他也跟着笑起来。隔壁1002室墙上响起咚咚敲墙的声音。苏越和王小赞一下安静下来。苏越低声说,邻居提意见了。王小赞小声说,不只是邻居,他还是房东呢。

苏越说我得走了,王小赞问解酒了吗?苏越点点头。王小赞没问他住哪里,只是递给他一把伞。苏越没有接。走到门口,苏越回头摸了摸王小赞的头发,让她把给他画的肖像递过来。

王小赞一夜未睡,画了整晚的桌旗。她笔下的一瓣花,一滴水,一枚红唇,或者一片镶钻的粉指甲落在宣纸上,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妖冶,铺满一室一厅。天亮的时候,王小赞觉得已用尽澎湃的感情,在这些画的空隙里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张同来再也不理王小赞了,即使在走廊、电梯或者楼下遇见,他也跟不认识她一样,冷脸过去。王小赞想叫住他问问,可又想问了能怎样,按时交房租就得了。

从那晚走后,苏越就没了声息。开始王小赞还以为第二天他会联系自己,至少发个信息吧。可是什么也没有。王小赞就一遍遍回想那晚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哪句话不恰当。想了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想不出来。她又重新埋头作画,可是再画的桌旗就变得忧伤起来。有破碎的瓷片,凌乱的花朵,或者一瓦屋檐,半盏灯笼。画着画着她就想给苏越发个信息,可是又觉得唐突。

每晚王小赞睡得很晚,她怕苏越来自己听不到。有天晚饭后,她躺在地毯上看手机,看到本地微信公众号推出的新闻,某大型国企迎接上级领导参观指导,里面有苏越。看到图片上神采奕奕的苏越,王小赞的心情灰暗下来。

王小赞第一批交到德村大酒店的画得到了总经理的赞赏,他把王小赞叫去,跟她说,不只桌旗,桌布也可以画,具体情况让大个经理跟你谈。后勤部那个大个女人比王小赞还兴奋,她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王小赞,赶紧给王总道谢啊,这么大的单子转手就给了你。王小赞今天没有涂口红,只涂白了脸和画黑了眼影,像《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男。她忽闪着深埋在黑色眼影下的长睫毛说,对不起,王总,我最近要期末考试,画不了了。王小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掉这个大单,她只想跟一切正常的事情反着干,以求堵在心里的那座山能挪出点空隙。大个女人急了,她朝王小赞嚷嚷,你这孩子傻啊!好好的钱不挣,你想干嘛!王小赞哭了,眼泪就像储在那里专等这一刻似的。转眼就流满了脸。大个女人赶紧把她拽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王小赞边哭边说,对不起啊,大个经理,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王小赞是走着回的德村现代城,有人在小区门口堆了一个矮小松散的雪人,被风吹得身上的雪纷纷飞扬。王小赞觉得那就是自己。她拿出包里的口红给雪人画了个红唇。

张同来端着一盆杜鹃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还在认真地修正雪人的口红。张同来走了一段路,又端着杜鹃回来站她身后说,你想冻死在这里?王小赞把口红放包里,跟在张同来身后往单元门洞走去。张同来几次看她,王小赞都埋头走路。在电梯里,张同来说,王小赞,你长本事了啊。看看你把脸画成这副死样子。王小赞看电梯镜子里的王小赞嘴唇都冻白了。可是她没觉得冷啊。她使劲裹紧了身上宽大的羽绒服。

张同来把杜鹃花送给了王小赞,他又开始天天往王小赞画室跑了。他问王小赞,为什么不唱《牡丹亭》了?他正在给王小赞修理水龙头,这个月他修四次了,出水还是很小。王小赞低头在纸上涂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忘了。你怎么不忘了化妆?王小赞没吭声。

王小赞抬头,看到苏越站在门口朝她笑。她再看,门口什么也没有。王小赞走到张同来身边说,张同来,你谈过恋爱吗?张同来的扳手把水龙头一下撬下来了,水柱忽的射向顶棚。快去把总阀门关了。张同来被水喷得睁不开眼睛。王小赞没有去,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大笑起来,她觉得很畅快。张同来跳下台子自己去卫生间关了总阀。直到修完阀门走张同来也没有说话。王小赞也没说话。

学校放寒假了,王小赞拿不准是不是回广西过年。王小赞那晚没有跟苏越说,喜欢唱《牡丹亭》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娶了他的女粉丝,现在正带着女粉丝和女粉丝生的儿子快活地生活。每次她回去都觉得自己多余。这个期间大个经理又给她打过电话,几乎是哀求,让她继续画酒店里的桌布和桌旗,否则她跟总经理不好交代,还把价钱加了一倍。王小赞动心了,她说过去谈谈。

王小赞去酒店那天,天阴得厉害,在大门口她遇见骑着电瓶车从外面回来的张同来。张同来把电瓶车送到王小赞跟前说,骑着去吧,这样走冻死你。王小赞刚要接车子,张同来说,算了,我送你吧。王小赞坐在张同来电瓶车后座上,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她说,张同来,你谈过恋爱吗?张同来说,你再问我就把你扔沟里去,你信不信?王小赞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談过,从上中学就谈,要不我还能考更好的大学。张同来说,你很早熟嘛。王小赞大声说,其实我不懂那是不是谈恋爱,我是为了气死我爸。说着王小赞大声笑起来。张同来被风呛得一个劲儿咳嗽,像王小赞小时候养的狸猫,半夜全家都睡了,它自己在笼子里干咳,如果王小赞不出来看看,它能把自己咳死。王小赞使劲儿捶张同来的后背说,好了好了。

快到德村大酒店时,张同来为了躲避路上一盏残破的红灯笼,车龙头一歪滑倒在地,两人被电瓶车压在了下面。张同来很紧张,他一个劲儿说,小赞没事吧?小赞没事吧?王小赞在车子底下哎呀哎呀乱叫,张同来,我快要死了,我的腿断了。张同来把车子忽地掀去一边,坐在雪地里抱住王小赞的腿说,哪条腿?左边右边?王小赞一脚把他蹬开说,憨瓜,别人一骗就上当。张同来有些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去扶电瓶车。王小赞偷眼看他,拽拽他的衣袖说,恼了?也太小气了吧。张同来说,一边去!不是怕把你这几根瘦骨头砸坏了,我懒得理你。王小赞用手摸脸,才发觉自己的脸又小了,下巴尖得硌手。

晚上王小赞趴在台子上画从酒店接来的新订单,画的时间不长,她拿出手机又翻找出自拍的杜丽娘。照片里的王小赞,顶着杜丽娘的妆,开心得像捡了宝。她坐在地毯上看,趴在地毯上看。她忽然发现在杜丽娘的一边,露出一角苏越的肩膀。王小赞呼啦坐起来,把那角肩膀放大了。放大后的屏幕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王小赞决定给苏越打个电话,就当长时间不见面问候一下呗,她想。电话刚响了半声就被挂断了。王小赞有些振奋,打电话前,她最怕的就是电话响着可是没人理会。

苏越来时都半夜了,他提前给王小赞发微信让她开门。王小赞很兴奋,心脏跳得砰砰直响。在苏越来之前,她洗了澡,把头发吹得干爽蓬松,仔细画了个金色眼影和红唇。画好红唇后,朝着镜子看了半天,她又用纸巾一点点擦去。然后为挑选穿哪件衣服耽误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穿了第一次见苏越时的曙红色棒针毛衣。打扮好后,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跑去门口张望一下。直到苏越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苏越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他摸了摸王小赞的头发,把门关上了。今晚没喝酒?王小赞问。苏越说,在办公室刚加完班。王小赞一听就摸手机要给他点外卖。苏越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把她轻轻揽在了怀里,揽得自然和顺理成章,仿佛他们是相恋多年的爱人。王小赞闻着苏越怀里寒冷的气息,眼泪就下来了。

苏越是凌晨五点走的,那时天还是黑的,室外的一切浸润在寒凉中。他让王小赞不必起来,弄出动静来就不好了。王小赞被按在被窝里吃吃笑说,怎么就跟偷情一样啊。苏越轻声说,瞎说。王小赞想起了《牡丹亭·惊梦》一折中柳梦梅走时对梦中的杜丽娘轻声说,姐姐,俺去了。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想着想着王小赞睡着了。梦中,王小赞穿着杜丽娘的戏服在台上唱得百般婉转缠绵,台下空无一人。

张同来一早就来敲王小赞的门,里面毫无动静,最后他是打的电话。王小赞在电话里睡意浓重地说,张同来,你给我滚,我要睡觉。张同来说,你今天心情很好嘛,还知道睡觉了。王小赞把电话塞进枕头底下,又陷入了昏睡。

王小赞的日子重新有了盼头,她画画会走神,跟张同来说着话会突然傻笑,张同来警惕地看着她,王小赞,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王小赞说没有呀。看她瞪着眼睛无辜的样子,张同来又不忍说她了。

王小赞希望苏越来陪她过年,可是苏越一直没提。苏越不提,王小赞也不提,她已经习惯苏越的不请自到了。倒是张同来提了。张同来说,王小赞今年去我家过年吧,我爸我妈让我邀请你,说让你在我家过一个山东年。王小赞赶紧拒绝了,不,不,我有安排。张同来还想继续邀请,王小赞转身画画去了。张同来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走了。王小赞花重金从网上购买了化妆用的油彩香粉,旦角的插戴头面和嫩黄色的大领对襟戏服,她打算大年夜给苏越一个惊喜。

大年三十那天,王小赞从早起就开始忙乎。她把窗玻璃上贴了大红色蜡纸窗花,墙上挂了杜丽娘、柳梦梅的脸谱,饭桌茶几都铺设上了大红色桌旗,整个屋子以红色为主调,布置得就像婚房那样喜庆和温馨,然后讓德村大酒店送来一个年夜饭套餐。一切摆放就绪,王小赞才开始洗澡,化妆包头换戏服。在卫生间,做这一切的时候,王小赞内心的兴奋达到了顶峰。往脸上抹油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得不停下让自己沉静会儿。整整三个小时,梳大头,贴片子,插头面,换戏服,王小赞终于从这个世界上短暂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千娇百媚身段似弱柳的杜丽娘。可是看着镜中陌生的杜丽娘,王小赞心里的兴奋却在一点点逝去,居然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

快零点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王小赞给苏越打电话。她想好了,只要接通了,她就说,今晚必须过来陪她。可是电话接通了,没等她开口,苏越的声音先响起来了,他的声音热烈嘹亮,就像他们是多年未联系的老朋友。他高声说,王小赞,新年快乐!不知怎么的,在苏越这个语境下,王小赞居然说,苏处长,新年快乐!苏越还说了一些话,都是过年的话,吉祥而又礼貌。王小赞在这些客套话中挂断了电话。她坐在画架前的地毯上,看外面怒放在半空中的烟花,她的脸被映得一阵白,一阵红。

王小赞身着嫩黄色大领对襟的帔饰,手握牡丹折扇,顶着满头珠翠,在客厅里唱《牡丹亭·寻梦》,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寻来寻去都不见了,那牡丹亭,芍药阑……王小赞唱得莺啼婉转,水袖飘曳,如晴云出岫,如溪回曲涧。

太阳光透过窗帘打进来,把屋子里耀得红通通,灰蒙蒙的。张同来砰砰敲门。王小赞还在唱,我丽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张同来边敲门边说,王小赞,新年快乐!王小赞停了下来,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周围,几乎跌倒。她挣扎着过去开门。张同来拎着一个保温桶出现在门口。张同来看着盛装的王小赞,呆了一呆,定在了门口。王小赞没有像以往那样用水袖掩面调皮地念白“哥哥,来了呀”,只是枯站在那里,眼睛放空,没有任何表示。张同来从王小赞身边挤了进去。

餐桌上的年夜饭套餐一口没动,张同来把它们往旁边推了推,把保温桶里的煮饺子、煎带鱼、炸酥肉还有汤圆摆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过年是吃饺子还是汤圆,两样都让我妈做了一些。王小赞坐下才觉出来疲劳,张同来递给她一杯水,她摇摇头。张同来的脸冷下来,去厨房把保温桶洗好,拎着就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小赞从后面抱住了他。王小赞哭得脸上一塌糊涂,她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嘶哑,像有千万根银针扎一样难受。她嘶哑着嗓子说,哥,对不起。张同来没回身,任凭王小赞把自己的新外套后背哭湿了一片,半天才说,吃饭去吧。

苏越再来王小赞的画室,快要出正月了。这一阵儿,王小赞画德村大酒店的订单时,画着画着,忽然发觉,自己居然想不起苏越长什么样子了。她有些恐慌,不是为见不到苏越恐慌,而是为想不起苏越的模样而恐慌。

苏越来的时候,王小赞正在兑颜料。苏越从虚掩的门口进来,笑盈盈地说,王小赞,最近做什么了?王小赞手里的颜料盘抖得差点掉到地上,苏越从她手里接过盘子。王小赞想说,我最近想你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最近画画挣钱啊。苏越说,是个勤快的好孩子。王小赞想问,你想我了吗?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可是她却说,你吃饭了吗?要不要点个外卖?王小赞不会做饭,她只喜欢喝麦片。苏越说,家里有菜吗?我给你做饭吃吧。王小赞怔怔地看苏越,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怕用缩短生命来换取长久的此刻,她也愿意。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她装作淡定地在手机上下单,让超市送新鲜蔬菜。

苏越做饭的手艺很高超,像星级酒店的厨师,从炒菜摆盘到上桌,王小赞一直坐在餐桌旁傻笑。苏越不时回头看看她,眼睛里有些爱怜。王小赞想质问他,苏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啊。可是她说不出来。她跟张同来一起的时候,感觉很自由,跟苏越一起,会变得紧张,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苏越自己喝了一瓶红酒。喝光后,他伸手攥住王小赞的手说,小赞,你太小了,好多事不懂。王小赞听着窗外空调外机发出的嘶嘶声,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说,我懂,我什么都懂。苏越跟王小赞讲自己的成长史,他是怎样从一个农村孩子走到今天的,讲到最后他说,小赞,我不能失去这些,你懂吗?我还是不能因为他妈的爱情失去这些,你懂吗?苏越的眼圈红了。当他起身去拿啤酒时,王小赞用酒杯轻轻碰他桌上的酒杯小声说,没事的,苏越,我懂。王小赞仰头干了杯中酒。

苏越的脸越喝越白,喝到最后,就像王小赞涂了粉的脸一样白。王小赞的脸反倒是越喝越红,喝到最后变成了窗外枝头上红红的冻柿子。王小赞举起酒杯说,苏越,我有戏服了,我去化装,给你唱一折真正的《牡丹亭》。刚说完,她的身子滑到了桌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小赞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苏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王小赞跌跌撞撞去客厅喝水,看到餐桌上有张银行卡。她看着银行卡,喝了一杯又一杯冷水。喝完后,她把戏服从衣橱里拿出来,开窗扔了下去。那件嫩黄色的戏服,轻柔得像一个梦,在黑夜中灌满寒凉的北风飞走了。王小贊又去床上躺下了。

王小赞大病了一场,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张同来每天来医院陪她挂针吃饭上卫生间。那天王小赞躺在病床上,看到后妈在朋友圈发照片。原来是父亲带他们母子去马来西亚旅游去了。王小赞对正在给她剥橘子的张同来说,张同来,今晚去我家吃饭吧。张同来说可以呀。说着把剥好的橘子瓣递给王小赞。王小赞没有接橘子,只是看张同来。张同来的脸红了。

拿到毕业证书,王小赞从德村现代城45号楼1001室搬了出去。谁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张同来找遍了整个诸城乃至周边城市,可是王小赞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张同来这才想起,他不知道王小赞的家乡在哪里。

两年后,张同来结婚了。女方跟他一样,是独生子女,家里也有七套回迁房。张同来从网吧辞职,带她去广州度蜜月。新娘子娇惯任性,为一点儿小事就会跟张同来吵半天。那天他们吵完后,张同来为了讨好她,邀她去太古汇买衣服。

快到太古汇时,在出租车里,张同来看到路边有个硕大的广告牌,灰色的高楼间,飘荡着一件嫩黄色戏服,上面写着:“良辰——王小赞个人画展邀请函”。张同来似乎看到王小赞甩了甩想象中的水袖说,呀,哥哥来了。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绕着他转来转去地唱。张同来用力拍前面的司机座椅,疯了一般喊停车,喊着喊着弯腰干呕起来,泪水流了满脸。

(王威,山东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于《钟山》《上海文学》《山花》《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出版小说集《幸福的巧克力》,长篇小说《远处传来谁的歌声》。)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