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的另面:欧阳修扬州任上眼疾综论*
2021-03-16常小兰
王 永 常小兰
(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100024,北京)
眼疾问题是影响欧阳修一生的身体病患,其发病过程、身体感受及相关施治都可见于欧阳修诗文中。刘金柱《欧阳修的目疾及先天因素》着重探析了欧阳修眼疾根源:先天不足和家族遗传。[1]孙宗英《论欧阳修的衰病书写》分析了欧阳修的身体状况和所患疾病,并结合其诗文归纳了欧阳修衰病书写的具体方式,特别挖掘了他书写衰病的情志原因及情感寄托。[2]陈湘琳在《衰痛·哀恸·孤独:欧阳修晚年的生命底色》探讨了欧阳修诗文中关于衰病的情志矛盾,展现出欧阳修在国家、亲友面前的不同心态。综观上述成果,欧阳修具有早衰性体质,且中年以后患有飞蚊症、消渴症等病症。[3]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冬,欧阳修在扬州任上时致书王陶云:“某近以上热太盛,有见教云:‘水火未济,当行内视之术。’行未逾月,双眼注痛如割,不惟书字艰难,遇物亦不能正视,但恐由此遂为废人。”[4]这次眼疾发作,既有禀赋不足的深层原因,也有外任滁州以来的情志累积,以及在扬州时存养方式的偶然失当等现实和直接原因。通过对其疾患状况与相关戒酒经历的记述内容、书写文体、倾诉对象的分析,可以深化对欧阳修文学理念、交游状况及个人追求等方面的认知。
1 “上热太盛”的情志溯因
欧阳修的身体条件本不优越,目力不足、体格亦非强健,多感多忧的文人秉性对他的身体健康始终也是一种牵累,加之他为人任情重义,亲人疾患、红颜离散、知交零落、家国多事等等,无不消耗着他生命的元气。
早在庆历七年(1047),欧阳修《送杨寘序》即云:“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5]可见内心之忧郁乃是欧阳修来自先天禀赋之宿疾,然急则攻之以医药,缓则平之以琴酒,40岁前尚可形成对峙之势。至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在《别滁》一诗中写道:“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6]放达豪迈之中亦见内心之柔脆,且“常日醉”之行为,已经透露出因情志因素导致的身体放任。
同年二月迁任之后,欧阳修《扬州谢上表》云:
伏念臣材非适用,行辄违时,徒知好古之勤,自励匪躬之节。误蒙奖拔,骤玷宠荣。小器易盈,固已宜于颠覆;尽言取祸,仍多结于怨仇。仰恃公朝,臣虽自信;在于物理,岂有不危?矧利口之中人,譬含沙之射影,谓时之众嫉者易为力,谓事之阴昧者易为诬。上繄天听之聪,终辨狱辞之滥。苟此冤之获雪,虽永弃以犹甘,而况得善地以长人,享及亲之厚禄。坐安优逸,未久岁时,亟就易于方州,仍陟迁于秩序。有以见圣君之意,未尝忘言事之臣。孤拙获全,忠善者皆当感励;奸谗不效,倾邪者可使息心。非惟愚臣,独以为幸。此盖伏遇尊号皇帝陛下,乾坤覆载,日月照临,察人常务于究情,行赏必思于有劝,致兹恩典,施及懦庸。誓坚终始之心,少答生成之造。[7]
可见欧阳修对于外任滁州之前的受诬之事仍耿耿于怀,且深自畏惧,其内心之危苦不足为《醉翁亭记》之乐情掩盖。
先天禀赋不足和长久的情志苦闷导致的身体放诞终致“上热”病征,欧阳修不堪其痛,因而致信同病相怜的王陶诉苦。王陶①,谥号文恪,少欧阳修13岁,曾就学于欧阳修。据司马光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5)所作《与王乐道书》,王陶亦有上热之症,为上热下寒,据司马光与友人剖析:
乐道所苦,盖本非大病,但药物过分剂,衣食不适宜,致困惫如此耳。光虽不晓医,观乐道羸瘠虽甚,然精神声气殊未觉衰,愿乐道姑自保养,勿为过虑。凡人之所赖以生者,天地中和之气也。若不节饮食衣服,直以极热极寒疏利之药循环攻之,使中和之气何以自存乎?况今乐道之疾,上热下寒,服凉药则热未去,而寒益甚;服温药则寒未减,而热益加。然则所服之药,皆有损而无益也。光愚,欲望乐道尽屏去诸药,必不得已,止服参苓之类,扶助胃气可也。只调饮食,以待病气自退。饮食不惟禁止生冷,亦不可伤饱,亦不可伤饥。粟米性温,作薄糜,以药强服之,且有谷气以助养脏腑。衣服不可过薄,亦不可过厚。加之弃置万事,勿以经怀,沉听内视,藏心于渊,恬淡逍遥,归于自然,使神安志适,骨肉都融,则中和之气油然自生。如此养之旬月,何疾不瘳矣。夫欲速则不达,半岁之病,岂一朝可愈?伹当去其害之者,勿令过与不及,俟气血徐徐自复,则善矣。光夙夜为乐道思之,无以出此,辄敢献其区区。虽其言似迂,然收效甚远,在聪明详择之。[8]
可见就王乐道本人而言,与欧阳修同病相怜,然38年过去亦未曾寻出对付此上热之症的好办法。司马光对热症的存养分析十分精到,但眼光尚局限于后天的医药、衣食层面,此症尚有些先天和外部层面的因素,或是宋初士人特定人文生态下的普遍病患。宋初士人个人生活中多有任情而又难以任性之困,且多饱读诗书、勤于著述,又且忧国忧民、诤论煌煌,而日渐激烈的党派倾轧也加重了他们的人际和心理负担。故而忧思煎迫之下,禀赋弱者担负乏力,虚火上炎在所难免。此症虽有医方医术可用,但应用于平人偶疾尚可,对于知识分子,仍需群体自身的体验和总结。
2 “内视之术”的疗救体验
扬州任上指点欧阳修以内视之术改善“上热太盛”的养生者为谁,欧阳修并未明言。但任官扬州之前,身在滁州的欧阳修写有给李景仙的《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或许提供了一些考查来源的线索:
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
李师琴纹如卧蛇,一弹使我三咨嗟。五音商羽主肃杀,飒飒坐上风吹沙。忽然黄钟回暖律,当冬草木皆萌芽。郡斋日午公事退,荒凉树石相交加。李师一弹凤凰声,空山百鸟停呕哑。我怪李师年七十,面目明秀光如霞。问胡以然笑语我,慎勿辛苦求丹砂。惟当养其根,自然烨其华。又云理身如理琴,正声不可干以邪。我听其言未云足,野鹤何事还思家。抱琴揖我出门去,猎猎归袖风中斜。[9]
据《欧阳修诗编年笺注》,此诗“原辑《居士集》卷四,系庆历七年。作于是年,时知滁州。卷末题下校记:‘石本作《赠宗教李尊师名景仙》。’无为军,宋代军名,属淮南路,治所在今安徽无为。李道士,题下原注:‘名景仙。’诗中有云‘年七十’。《江南通志》卷三五《舆地志·古迹》:‘万卷堂,在无为州天庆观西。宋祥符中李景仙藏书于此,多秘阁所无者,以其半进于朝。’组诗“其一”以高山流水般的琴声,喻李道士人品高洁;‘其二’借琴理写写人之道。‘惟当养其根,自然烨其华’,所言‘养根’即作者的道德修养与文化内蕴。此说与韩愈《答李翊书》中的‘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可谓异曲而同工。以文为诗,语言酣畅,超然象外,兴寄高远。”[10]这位道士名为李景仙,善于弹琴,时年七十却“面目明秀光如霞”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欧阳修。关于养生,李景仙的观点是“慎勿辛苦求丹砂”,“惟当养其根,自然烨其华”。此说虽出自道士之口,但深受欧阳修景仰的唐代古文领袖韩愈《答李翊书》亦曾云及此意,在固本培元这一立场上,儒家与道家、古文与养生达到了高度的立场统一。不论给欧阳修带来严重后果的“内视”之法是否直接来自李景仙,从现存材料来看,他与李景仙的交往已没有后续了。
所谓“内视之法”,源自道家著作。《列子·仲尼》篇说:“务外游者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11]这实际上就是内视法的理论核心,后来道教著述中对此多有表述。《太上老君内观经》云:“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周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外观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俱息。念念相系,深根宁极。湛然常住,窈冥难测,忧患永消,是非莫识。”[12]其他诸多记述也大体本于此,也有人说内视之法具体就是静观五脏六腑之法,这都是相关的发挥阐释之说。
从开篇所引庆历八年年底欧阳修写给王陶的书信中看,欧阳修对于这种内视之法是有了充分反思的,且对身体问题的关注和养生观念发生了内在的变化,后期基本转向医药外治的方向。欧阳修《答吕公著见赠》云:“春膏已动脉,百卉渐葳蕤。丹砂得新方,旧疾庶可治。”[13]此诗周本、丛刊本注云“皇祐元年”作,则显见转年欧阳修即否定了道士“慎勿辛苦求丹砂”的内炼之法,而转为外治,将希望寄托在丹砂之方上。相比而言,丹砂的解毒、镇定、清凉功效更为直接,至于后续的调养,可以从长计议。事实上,欧阳修从静观神心的内视之术到丹砂调理的医药外治的转变是正确有效的。在使用皇祐元年的丹砂之方后,欧阳修的病情有了好转,因而才有了欧阳修于皇祐四年所写的劝阻侄子欧阳通理继续为其代购朱砂的家信。
嘉祐四年,欧阳修在与刘敞的书信中记载了一次成功的疗治经验:“自夜来益注泄,今且苶然,遂召张康诊,云‘热中伤冷,当和阴阳,偏用热药,所以难效’。遂以黄连、干姜之类为散,服之,近午差定。”[14]至宋神宗嘉祐六年(1061),欧阳修竟形成了对医药更严重的依赖。在写给王素的信中说:“近以口齿淹延,遂作孽,两颊俱肿,饮食言语皆不能。呼四医工并来,未有纤效。闻仲仪有蜀中真山豆根,乞一二两。病苦,加以饿损,苶然疲卧,不暇及他,不罪不罪。”[15]山豆根已“大苦大寒”,而欧阳修仍求蜀地的真药,可见疾患之深。至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欧阳修书信中叮咛王陶慎药食以自辅,且年迈多病的他也信赖地接受了王陶推荐的药方。
3 眼疾书写形式及倾诉对象
欧阳修是文坛的多面手,诗词文各体兼善,著述形式多样,然而,其衰病书写选择的文体却有鲜明的倾向性,具体来说集中在古诗、奏疏和书简这三类文体中,尤以赠答交游目的的作品为多,如表1所示。
通观检索结果可知,在眼疾病患的诗歌表达中并不采用近体律诗,欧阳修在古体诗写作上展现出鲜明的个人化、抒情化和日常化倾向。
令人意外的是《表奏书启四六集》中目疾问题的频繁表达,以此可见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皇帝与大臣之间的亲厚关系。欧阳修《颍州谢上表》云:“自蒙不次之恩,亦冀非常之效。然而进未有纤毫之益,已不容于怨仇;退未知补报之方,遽先罹于衰病。神与明而并耗,风乘气以交攻。睛瞳虽存,白黑才辨。盖积忧而自损,信处世之多危。伏蒙尊号皇帝陛下,造化陶钧,高明覆载。闵其孤拙,未即弃捐。付以善邦,俾从私便。所冀疗治有验,瞻视复完。则及物之仁,荷更生之大赐;使身不废,犹后效之可图。”[16]这是对仁宗皇帝的感恩和宽慰之语。这个角度也让人窥见仁宗乃至北宋帝王对北宋文坛盛况形成的情感力量。
在《书简》的检索结果中,实际上已大体可以圈出欧阳修于同时代友人中的情感交谊范围,尤其是在与韩琦、王陶、王拱辰、王素、颜复、薛仲孺等人的书信往来中,目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欧阳修在扬州不到一年即祈请知颍,眼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促动因素。皇祐元年欧阳修写给章岷的书信中说:“某昨以目病为梗,求颍自便。养慵藏拙,深得其宜,泛舟长淮,翛然其乐。”[17]说明在扬州任上欧阳修还是有些朝政人事上的压力。这封书信围绕目病的诸多表述颇有私密之意,可见欧阳修对章岷的信任。自庆历五年(1045)至皇祐元年(1049),目前存有欧阳修五篇写给章岷的书信。皇祐元年第五封云:“某自闻子美之亡,使人无复生意。交朋沦落殆尽,存者不老即病,困于世路,愁人愁人。就中子美尤甚,哀哉!祭文读之,重增其悲尔。盛作,俟至西湖,方快吟味。淮阳若区区到彼,必少祛俗虑,尚可勉强以攀作者。惠茗正为所少之物,多荷多荷。自病来,绝不饮酒,尤为无聊,正借此物以增清兴尔。”[18]实际上,欧阳修罹患目疾,恰在好友苏舜卿去世后不久。
表1 《欧阳修全集》眼疾书写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欧阳修自云的“自病来,绝不饮酒”,加之皇祐三年(1051),在其诗作《寄圣俞》中也有“我今三载病不饮,眼眵不辨騧与骊”[19],这些都证明,此次眼疾使他严格限制了曾经十分钟爱的饮酒。迁任扬州之前,欧阳修自号“醉翁”且“饮少辄醉”(《醉翁亭记》),“我亦且如常日醉”(《别滁》)等诸多书写表明,滁、扬时期他的酒量降低但频次剧增。据欧阳修诗歌及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在扬州,庆历八年盛夏欧阳修还有赏花饮酒之盛事,且庆历八年中秋梅尧臣来访,欧、梅酬答之诗中在回顾这个场景时也有“尊前殊未减清欢”、“莲的明传酒令优”之语,这些都些证明戒酒之事发生在这年冬天罹患眼疾之后。宋神宗熙宁四年写给吕公著的书信中再次表达“以春阳发动眼疾为苦”[20],《新见欧阳修九十六篇书简笺注》中新发现的“佚简”中病患书写更为频繁,春阳发动常令其热病复发,而暑热总是更令欧阳修十分畏惧难捱。其他作品中欧阳修也多次因病推脱饮酒,“辞饮”、“羡饮”、“强饮”成为经常出现的词汇,而“豪饮”“纵饮”这样的表达已不能复现。眼疾是伴随着欧阳修一生的病痛,对他正常的日常生活和仕途心态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眼疾也使得欧阳修不得不养成了夜晚不读书的新习惯。宋神宗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再次致书王乐道云:“十年不曾灯下看一字书,自入府来,夜夜灯下阅数十纸,目疾大作,一月之内已在告,如此安能久于此乎?承书,果亦以此见忧。眼稍开得才两日,犹在告中,惜目力,又不可不自书,草率。”[21]于此年上数十年,恰是欧阳修在扬州罹患眼疾之时。在控制饮酒、不夜间读书、迁知政务稍微轻简的颍州后,欧阳修的目疾后来是得到稳定了的,虽在嘉祐四年又经历了一次考验,好在也并未导致严重恶化而只是慢慢地退化视力。就在嘉祐四年,难得地“方夜读书”的欧阳修写下了充满人生感慨的《秋声赋》,慨叹道:“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22]实际上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可遏制的忧思对生命能量的无形消耗,然而作为儒家之人,家国之情、亲友之交、君臣之谊和文化担当又不能全然割舍,这就是他终生必须要全力为政、为文但又要经常与病患辛苦周旋的另面人生。
4 结论
以扬州任上欧阳修眼疾问题所作的多维考察,让我们在欧阳修丰富的著述和光辉的政治履历之外,发掘出一个禀赋衰弱、情志多忧、勉力著述的作家个体形象,从这个角度反观其一生成就,更觉欧阳修的精神历程中的艰辛与伟岸,也更加明确了欧阳修六一风神情韵之美的内在根由。我们基于欧阳修这个士人个体,也窥见到北宋中期士人生存、交往的真实状况以及个体生命承受的压力氛围,这对于今天的精神生态建设不无借鉴之处。欧阳修一生留下的丰富作品,恰是以书面的形式记录了特定时代的一个生命历程,以个体生命为观察起点,将宋人别集作为人生记录,深入到个案的探究之中,可以得到更深广的阅读体验与研究发现。
注释:
① 据王明清《玉照新志》、王铚《四六话序》等书记载,另有王莘(王铚父),字子野,少亦从欧阳修学文,与欧阳修是师生关系,接受王陶改字亦曰乐道,但非本篇书信所寄言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