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的诗[组诗]
2021-03-15金辉
金辉
爱经
我在一重世界里热爱植物
在另一重世界里热爱我的女儿
我爱的植物有千种万种
无论哪一种
我爱的女儿却只有一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
如果我的女儿是一株植物,或者
一株植物是我的女儿
我将双重地热爱她们
有时候,我会几天几夜地
坐在植物下面等待下雨,并忽然
想念她;也會在另一重世界里
更长久地陪伴她,偶尔想想
植物。孩子的世界
比成年人更不容易。我不得不
比“自己”活得更加长久,慢慢看她
变老,变得好看
除了她们,我什么也不会拥有
自侏罗纪
一群麻雀,如果不是我碰巧经过
又弄出了声响,在实在找不到
食物的枯草里,在不得不
短暂逗留的冰雪上,怎么也不会
呼地一下飞走,又落到
不远处的几丛树枝上
按照进化论的论断,这些鸟类的
远祖应该来自侏罗纪
在骨骼特征上和恐龙没什么两样
但是现在,它们竟如此胆怯于我
好像我会随时把它们掠为食物
一想到它们的祖宗,我想
我应该向它们道歉,鞠躬!
此外,我还应该向那些新生儿
道歉,鞠躬!是我吓哭了他们
马戏
我第一次骑在我爸的脖子上
那么兴奋,为的是
脖子上和马戏。但是
一块乌云悄悄地移过来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那只狗熊熟练地滚动着皮球
但是看起来一点
也不高兴,可是我们
什么也不知道
那只山羊在走过钢丝后
嘴里咀嚼着什么
几个粗大的雨点落下来
可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一场躲不掉的大雨
从瓦盆里猛泼下来
我们意犹未尽地冲出戏棚
至于那未能找回的门票钱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妈说
都是穷苦人,罢了罢了
那究竟是多少钱,我们
一点也不知道,但是
我第一次震惊于穷人的慷慨
考古学
一只啄木鸟落到院子里
且停留了一会儿。
起先我并没有注意到它,
我正在屋檐下新搭出来的
玻璃房里读书。准确地说,
我正欣喜于福柯转述的
P·贝龙的一段:“恰如我们的脚
有四个脚趾,鸟也有四个手指……”
多么神奇的发现和譬喻。
现在,这只鸟既不发出
响亮的单声chip,也不发出尖锐的
kee—kee—kee声,这里甚至
没有可以下嘴的树木,也不能
发出树木深处的笃笃声。
我看着它羊角锤样转动的脑袋,
它也偶尔看看我。我忽然明白,
它在耐心地等我忽然变得
中空,或者遭遇灾害……
老宅
在这座并不发光的老房子里
像小时候那样,我依然
习惯性地坐在过去常坐的地方
冲向门口,可以看见
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
但是两个时辰,既没有进来的人
也没有出去的人,所以
那些人性中闪光的东西并未出现
黑暗本身并不发光
黑暗中的人只会越来越黯淡
但是他知道的一些道理
总会闪光的,因为
人老了总会知道一些道理
这座老房子也会知道一些道理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尼采说:
“上帝死了,死于对人类的怜悯。”
其实故事并非如此,
也远未结束,我看见
一种新的信仰仍在延续。
当植物分蘖时,信仰是一种本能;
当动物在捕杀更幼小者时,
信仰是一种直觉;
当人类在心里大喊大叫,
或者嘀嘀咕咕时,
信仰是一种自卫。
问答篇(一)
入冬不久,北中国就接连下了两场雪,
天地间皑皑一片。但是这个时候的雪
一般是站不住的。三天后,
一股暖湿气团逼迫着它们开始融化。
站在屋檐下,一片南流北淌的残雪问我:
“先生现在还有什么所需吗?
即使这样,您也可以有少许的请求。”
那时我刚刚喝了酒,头发里
还蒸腾着白汽。我拨浪着脑袋
醉眼迷离地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问答篇(二)
到了冬天,我们终于得以看清
落叶乔木的全部树枝。
有一次我喝了酒,实在没忍住,
在一棵杨树下,问了一个
隐忍了很久的问题:
“您所有的树枝都有存在的意义吗,
包括那些极其细小,
甚至从未长出过叶子的?”
半晌,在我的忍耐就要耗光的时候,
它忽然回应我:“和你们人类不一样,
我们从不追寻事物的意义,
事物越繁密,它所表达的意义越少。”
凌晨四点的雨
睡着睡着就和雨一起醒了
听着雨声浸透了窗户
不打算再睡。我曾经幻想过
以任何方式存在
但从未想过躺在雨水里
学习鸟叫
庙里的和尚每天只说
一种语言
树林里的鸟每天
只有一种叫声
我试着模仿它
用自己的喉咙
我太投入了
虽然没能引来它的回应
但是至少我已经忘了
自己的声音
对于和尚的语言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毕竟,那还是
人间的事物
游戏
孩子们天生具有神性
但总是沉迷于游戏
不关心饥渴,也不过问世事
即使睡着时,满脸的香甜
还在回味那些快乐
有经验的老人说
不必责骂他们,也不必去提醒他们
那些非难的苦
自然会吸引他们
并褪去他们的神性
谁也抗拒不了成人之后
庸常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