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伤
2021-03-15陈益洪
陈益洪
今年,我去了一次曲旦的“客南山”—庐山脚下一处很普通的农家二层楼房。本来是红砖,他涂抹了灰色,冒充青砖。用木栅栏围起一个不大的院落,木门上堆着草,挂着“客南山”红框牌匾。院子中间一棵桂花树,是从一个八仙桌子中间长出来的,当然,桌子是后来拼上去的,只是这种设计多少错乱了你的时空概念。
曲旦经营这么个山野别墅,无疑花了不少心思。作为一个现代汉语诗人,难得还有一份传统文人的情趣。文人和艺人,在古代是相通的,现代却有些隔离。现代文人,大多具有比较敏感的社会意识,关注人性和人文的现代感,而对传统美学很隔膜;而玩传统的人,琴棋书画,奇石怪根,大多附庸风雅,缺乏对时代的关注,好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种美也缺少文化思想的内涵。
后来,我读到曲旦的一些诗歌,产生共鸣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的语言现代性和传统美学糅合得比较好。
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现代感,代表了一种认知能力和思维高度,这是很重要的文人素质。传统美学的追求,则让文人素质具备了艺术化的审美行为,有了一个融合古典性的出路。
现代性和古典性的探讨会引申出许多话题,还是让我们进入曲旦的文本,做一次诗歌游历,具体去感受一下。
弹弓,无疑是曲旦这一代男孩子共同的童年镜像。厮混大半辈子之后感觉有些丢失的东西,原来还是存在于童年的记忆之中。只是以诗歌的方式 ,如何去缝补那惨痛流逝的几十年时光?《我为什么需要一把弹弓》这组诗歌,就是在回应这个问题。
山居生活,茶香琴韵,田园风光。如果是古人,这很正常,但是,作为一个现代诗人,有现代诗歌的时代承担,那种古雅的人文环境似乎是一种嫁接,它没有文化的自然土壤。“聪明得仿若有禅”,这句自嘲,其实是文化孤生性的实际处境。
作者没有迷失在茶香琴韵这种传统风雅的美学情趣之中,他需要寻找实在的心理和文化支撑,给他生活的客南山注入有价值的内涵。所以,“醒在了/必要的失眠/才想起弹弓”。
找回童年,也意味着链接祖土,这是原生性情感资源的自然呼唤。情感凝聚在一把弹弓之上,意象清晰而生动。
弹弓被父亲收缴的惨痛经历,我们都有过。中年以后,赎回的这个玩具已经丧失了当年懵懂无知的乐趣。因为他获得了知性,一旦认知到射击目标鸟儿的恋爱和喂食这类爱的行为,射击动力便丧失。事实上,这段是一个虚拟语境。虚拟的赎回,虚拟的挫折,都是在精神领域极尽姿态。作者在虚和实的语境里,游刃有余,显示出诗歌智力和文本的成熟度。
第三段,这把弹弓已经从童年的玩具过渡到精神的弹弓,不打具体的鸟,没有什么杀伤力,只射向抽象的事物。而星星和月亮,“用美丽的词语/装饰黑夜”。这个句子是属于曲旦的独特意象。星星,在不同诗人那里有不同的意象所指。比如北岛,一般是黑夜的弹孔;在另外一个女诗人那里是鸟蛋,具有生命意识。
那么,曲旦这里具有什么意识?我觉得就是作者特有的文人意识和美学意识的综合,体现出作者思维具有多维度的丰盈表情。
曲旦是一个具有传统文化素养的现代诗人,操琴、斟茶、执笔,都是一种修养,然而,这种传统修养过于阴柔,这也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伪古典性存在的缺失。也就是缺乏时代在场,缺乏现代文人介入时代的意识。
“需要握一握弹弓/找回必要的准星和力量”,这句也可以说是现代诗歌时代在场的精确表述。“不许背叛童年”,作者此时在精神领域重新找回了童年的弹弓。既然这把弹弓曾经被作为父权代表的“父亲”所收缴,那么,它还会被“父亲”收缴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最后,诗歌旋律开始飞扬。手中的鸟儿飞了,天空复归苍茫。通观全诗,好像作者也只有这一次诗情勃发,纵情长啸。他是一个内敛克制的人,这种性格让他一直在慢条斯理地编织词语之网。
曲旦的另一组诗《我居南山》,是他山居生活的另一种情态写真。寂静心态中的修辞,字里行间丝丝入扣,心花粲然。
现代汉语诗歌的修辞,与古典诗歌有区别也有一定的联系。古典诗歌的修辞手法都适用于现代汉语诗歌,是现代汉语诗歌的营养来源之一。不过,现代汉语诗歌的修辞手法主要来自西方诗歌,是以象征、隐喻和通感为主。
曲旦的这组诗歌,体现出作者诗歌中的寂静心态和敏感修辞。
第一节从植物入手。与植物关系密切是山居者的特点,与自然的一种交融才会感觉到她的“灵魂之眼”。这种修辞手法在古典诗歌里是拟人,在现代汉语诗歌里其实是通感。
“一个人的王朝环肥燕瘦。”人在山居之时,远离喧嚣,世事冷暖,都渐渐远去。
而“去意彷徨的背影”是一种典型的文人心态。他爱好南山密林的娴静,却又不能做林下之人,这正是曲旦“我居南山”心态的最恰当准确的说明。
第二节中“弹性”这个词显得很敏感。什么是弹性?就是橡皮那种可塑性。反之,则是刚性,也就是纪律严明。一般人们会说日子很闲,用弹性修饰日子,进行了一次思维的跳跃。
回声,这是静寂山居生活特有的心相,連心跳足音都听得真切,带着悠远的回音。“柚子在黄昏掉落,月儿/应声而亮。狗吠声/骤然而止,犬牙落上群峰”,这是一个类似俳句的排比句。不相关的两类事物之间,建立某种深层次的联系,就是俳句里的禅意。柚子和狗吠都是身边的事物,月儿和群峰都是遥远的事物,这两类事物之间的神秘联系,不存在逻辑因果。但是,这种诗性的联系充满了心灵的动感,还有一丝我即万物的融合贯通。
曲旦的诗歌里,无处不弥漫着自然物象和生活心相之间的联系。这种丝丝入扣的联系,有如敏感的刀锋,切割着柔肠。
在第三节,我们看到一个人离群索居,研究起鸟巢的风水。人何以向鸟学习?同时,鸟巢又是家的借代,这里隐藏着精神家园的意思。而“渴望/落下一只惊弓之鸟”,又是怎样的心理投射?
在哲学层面上,存在与虚无是一个形影不离的悖论。现代物理学也指出,我们看到的宇宙只是一个幻象,一个时光的错觉。时间和空间本身也是人类的一个假设,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我觉得,作者的时光之伤不是哲人层面而是诗人性格,这种伤不是指向归宿,而是在诗性敏感的领域总是发作,像一种致命的炎症。
亲近山野自然,才会发现一个充满生机的丰富世界,而这个世界正在被红尘粗大的事物无情碾压,不断地退却。作者客居南山,找回了这个自然生灵呼吸的世界。正因为有了前面的“让花鸟虫鱼表态”、让“柔弱的事物能把话说完”,才便有后面“足够的殷勤”。在这个“诸侯国”中,因为早已洞悉城市对人的戕害,所以才会对走失到此的伤心人施予足够的殷勤。
最后一节写的是冬季,热闹了三回。我们注意到几个修辞:第一个是雪地没有脚印。这里有没有一种对远方的期待?第二个,小狗进入变声期,不是因为来人了才叫,而是因为积雪压断树枝,可见已静到死寂。但是,为什么会有爱恋之意?这个句子的修辞敏感,真是凄清照影、太湖独酌的境界。
最后两小节,蜡梅花开,仿若盛事,隔壁二婆家热闹了三回。而这热闹是支付了多少寂寞和疼痛才获致?二婆家大儿子去世,人间至痛,一笔带过,与整首诗歌里的寂静和敏感,形成了一个张力很大的对比。
诗言志,思无邪。读完曲旦的这两组诗歌,可以见出在城市文明甚嚣尘上的背景之中,一个敏感诗人的复杂暧昧而丰富的表情。弹弓与虚无,南山与城市。形而下的南山客居,隐约折射出现代文明中当代人的焦虑、彷徨与回归;形而上的弹弓,投射出的更是农耕文明最后的回声以及一个秉持良知者对于世间乱象的绝地反击。
(作者单位:海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