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河流
2021-03-15傅菲
傅菲
“迟早有一日,阿的驳壳枪要抵到你脑壳,杨疤面,阿死,也不要你收尸。”歪头重重地甩了大门,跳过水坑,往旧公路走。歪头今年二十二岁,头发卷得像鸡窝一样,头圆脸瘦,汗衫往上卷,露出干瘪的肚脐眼。公路上有车等歪头。
“阿个屌多事,你最好死在外面,世上少了一个害人精。”杨疤面对着走路转圈的背影,呸呸呸,吐唾沫,又说:“这辈子,阿造了什么孽啊。”歪头是杨疤面的儿子,半年难得回家两次,至于他在外面干什么,杨疤面不知道。
隐隐传来收割机噗噗噗的声音。旧公路在石灰窑厂右拐,便消失在一片杂树林里。夕阳久久不落下去。天边,似乎有柴火喷出的焰稠荡漾在海水里。夏季的田野多了驳杂和疏朗。稻田大多已收割,有的已翻耕,栽了晚稻,白洋洋的水映着稀疏的秧苗。杨疤面拉了一把平板车,往河滩走。他的稻田在河提下。割稻客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侧着身子对杨疤面说:“喝一嘴冷粥再做事,天太热了,受不了。”杨疤面从平板车的车把上解下一个蒲袋,说,带了一钵头冷粥,你解渴吧。收割机停在滩头,河水呼噜噜在柳树下回漩。割稻客扶额,眯起眼睛,看看快下山的夕阳,说,可以割两个小时,早收早回家,你把歪头一起叫来,收谷也快。杨疤面苦笑着说,他不收谷子,吵了一下午,他还是不来,跑出去瞎混了。割稻客瞥了一眼杨疤面,說,孩子要煻育,不能让他变形,变形了,人会废。
“人会废,阿是煻育不了他了,唐僧瞎子说得绝,阿杨家三代会绝,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杨疤面自言自语地说。“唐僧是个青光瞎,他的话,怎么可以信呢?”割稻客说。割稻客以前是养牛耕田的,养了两头大水牛,轮着耕,牛休人不休,晚上还打火把耕田。耕一亩三十块钱。十余年前,农机站推广小机械耕田机,他也买了一台。耕田机不用养,不用吃草,吃柴油,省事。耕田机挣钱,他又买了台割稻机,二十分钟割一亩,割一亩两百块钱。割稻客叫霜槌,额头高高,走路脚往两边撇。
杨疤面坐在车把上,低着头,把蛇纹袋一个一个理出来,用来装谷子。他的右脸被太阳光照着,冒出蜡黄的汗渍。收割机轰轰轰,沿田垄四边往中间收割,稻草屑飞落在他肩膀上头发上,像一只只死去的蜻蜓。他的话,割稻客听不见。他自己也听不见。他的嘴唇在嚅动。厚厚的,有疤的嘴唇在嚅动。那是习惯性地嚅动。嘴唇嚅动的时候,他左脸上的疤瘌会抽动,他脸部肌肉会有往中间挤压的轻微变形。他的脸,这个时候,像一块被开水烫了的比目鱼。
割了半个多小时,杨疤面在河坝底的稻子割完了。稻田散着机碎的稻草屑。霜槌开着割稻机,噗噗噗,去割别处的稻子。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弯过树林,碎花一样落在河滩上。河滩由北向南,高低起伏,稻田一块一块,如织锦。青蓝色的,煦黄色的,炭火色的,黑黝色的,晚霞下的大地,空空阔阔。杨疤面用蛇纹袋装稻谷,装满了袋口,摇一摇袋身,谷子嗦嗦嗦,落下去,空出袋口。他把五根稻草搓成一束,扎袋口。田里落了稻穗,他捡起来,塞在空袋里。他细细地嚼谷粒。谷壳有一层毛,壳嘴有芒刺。他一节节地嚼谷粒,白白的米浆水,有淡淡甜味。他喜欢这种味道,阳光包浆的味道,生涩清甜。他抿嘴嚼了又嚼,谷壳也成了浆液。
数了数,整整有三十袋稻谷。杨疤面坐在田埂上,把最后半钵头粥喝完。他也不用筷子和碗,扬起脸,钵头里的粥慢慢滑入他的口腔。他伸长了脖子,喉结在动,粥窸窸窣窣在食道里响动。他的喉咙像钻进了一条响尾蛇。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拉着平板车,牙齿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涎水滴下来。一车拉八袋。砂子在他脚上破碎地响。他又骂了一句歪头:“这个不死的,野狗也知道找家。”村中屋子亮起了暗黄灯光。渐渐阴凉的暮晚有一层白翳。灯光,让人想起水井边的栀子花,明天又会开出七朵,玉质一样的花,一直开到姑娘的发梢上。
饶北河在湾口,噗噗噗,冒出了月光的气泡。
莲心坐在小方桌边看书。莲心十八岁,头发用一条红布丝扎着。小方桌上有一碗红烧黄南瓜,一碗煎辣椒,一碗炒四季豆,一碗米粉肉。菜是莲心烧的,罩在竹罩子里。苍蝇停在电线上,吸在墙上。走了四趟,杨疤面把谷子拉回了院子里。莲心帮忙搬稻谷,一袋一袋抱进厅堂里。杨疤面说,阿来搬,你别弄污了衣裳,你去吃饭了,别等阿,不要饿着了。杨疤面疼爱女儿。莲心也给父亲盛了一碗饭,夹了两块米粉肉压在饭面上。杨疤面端着饭,坐在门槛上,筷子扒着饭,慢慢嚼慢慢咽。咽着咽着,他又大口地扒饭,狼吞虎咽起来,嘴巴包得鼓囊囊。吃了一碗饭,他把碗放在门槛上,抖抖地,摸出裤兜里的烟,吸了起来,靠在门框上,眼眶里分泌出一种海水一样的液体。
月光慢慢发白。水洗了一样的白。院子里银亮起来。香椿树上,蜷缩着两只打瞌睡的鸟。知了在叫,吱——吱——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哗哗哗的河水,却是一种安抚。流萤在屋檐下,一闪一闪,和古老的谜语差不多。
怎么说呢?狗都十六年没叫过了。狗养了十八年,整天伸出舌头,流涎水,黏液一样的涎水。它的眼睛有一层白翳,耳朵卷塌,黄毛脱斑。它跟着莲心。莲心趴着睡了,它也蹲在她脚下。它见了杨疤面,尾巴都懒得摇,只轻轻扇动一下耳朵。金玉生莲心的时候,一条小黄狗在院子里转了两天,也不走。金玉说,狗通灵,把这条狗养下吧。金玉说一口难懂的黔东南方言,除了杨疤面,谁也听不懂。杨疤面不叫她金玉,叫她老鳖。老鳖是老姑娘的意思。老鳖来到杨家,都已经二十六岁。过了三年,老鳖生下歪头。
“你个死吃的,一餐要吃一钵头饭,阿哪有那么多粮食吃。”老鳖吃饭厉害,每次吃饭,杨疤面用筷子打她头。老鳖恶狠狠地瞪他。杨疤面说,你是阿花钱买来的,打一筷子还打坏了?三十二岁的杨疤面讨不上老婆,托洲村的张家黄粟糊找一个外地女人来。黄粟糊是专门给鳏夫、老光棍、二锅头(二婚男人)介绍女人的,介绍成了一个,他实收三千块钱。黄粟糊说,阿带你去乐平,你看中了,带回来,去看的时候,带上钱。
乐平有一个村庄,只有四户人家,在一个偏僻的大山里。黄粟糊带着杨疤面坐了半天的车,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到了村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带他们去了山坞。山坞有两栋三层简易的土砖房,被一圈高围墙围着。土砖房里,都是女人,上百个。杨疤面紧紧捏着手里的蛇皮袋,生怕蛇皮袋里的钱被人抢走,山坞溽热,蚊子多,女人穿着大短裤或破旧的连衣裙,让杨疤面眼睛发热。女人从十七八岁,到四十多岁,都有,有说外国话的,有说贵州话的,有说云南话的,有说四川话的,有说广西话的。乐平人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女人懒懒散散地汇集在院子里,排了三个歪歪斜斜的队列,等客人。每天都有外地人来选女人,由中间人介绍,单线联系。
在村子里过夜。杨疤面和乐平人谈起了价钱。乐平人从电视机柜子里,拿出一本大相册,翻给客人看,说,讲外国话的三万,讲西南话的四万,三十岁以下的加五千,二十二岁以下的再加五千,四十岁以上的少五千,無生育能力的少一万。这个价钱,也是上路前黄粟糊和杨疤面谈好了的。杨疤面看看黄粟糊,黄粟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说,价格也就这个数,选一个好女人是一辈子的事,明天再去选选。杨疤面说,能不能再便宜,阿的钱都是从妹夫手上借的,还不知道要还几年呢。乐平人说,哪有带女人还价钱的,又不是嫖娼。杨疤面说,买牛都还价,买敌敌畏也可以还价,买女人怎么不可以还价。乐平人被说乐了,说,哪是买女人呢,是带老婆。杨疤面说,给了这么多钱,带一个女人,就是买女人。乐平人呵呵地笑起来,说,好,买女人,你这么不爽快,舍不得钱,你去别的地方找吧,生意不成仁义在,我和黄粟糊是朋友,不伤感情,吃住算我请客吧。
七磨八磨,少了两千块。黄粟糊出面了,算是优惠吧,赚多赚少也是赚。杨疤面从相册里,选了金玉。相册里,有女人照片,生辰八字,家庭住址,家庭情况,文化程度,有无婚史,有无小孩。杨疤面选金玉,看中了她无婚史,身体健壮,黔东南离枫林远。当晚杨疤面付清了钱,对黄粟糊说:“晚上可以带她来过夜吧?”黄粟糊说,在别人家里怎么过夜呢?明天就到家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杨疤面说,那该明天付钱了。
在饶北河流域,黄粟糊介绍了二十几个女人过来。“黄粟糊可以,路数清,女人包有生育能力,三年内包不跑路,跑路了全额退钱,买女人比较划算,也省事,比娶亲少了三四万。”黄粟糊也算是有口碑的人。他平时在饶北河养鸭,戴一顶凉帽,拖一根长竹梢,鼻子有些歪。他在家里也戴凉帽,他斑秃得厉害。鸭子吃河里的螺蛳、鱼虾、游虫,也吃玉米。玉米是腐烂了的,五块钱一大蛇皮袋。他早晚撒一次,撒在大柳树下,他嘘嘘嘘地吹哨子,鸭子哗啦啦地围在树下,撇着脚抢食。
带了女人回来,杨疤面摆了五桌,请巷子里的人和至亲吃了一餐饭,算是结了婚。“疤面,还是你好老,不声不响,老婆上了门。”邻居说。杨疤面嘿嘿嘿地笑,嘴角淌长长的涎水。好老是有本事的意思。腐木嘀咕了一声:“有什么好老的,他没一分币,还是老妹给的钱,哪年还上还不知道,这不是拖累人家吗。”腐木也是个老单身,快四十岁了,在瓦厂里搬砖。腐木一大口把半碗烧酒喝下,夹了一块肉塞进嘴巴,说,还是酒过瘾。
巷子里,还有三个老单身。一个叫灰炎,一个叫菜虫,一个叫弯藤,都是快四十岁的人。还有两个人半单身。一个叫水桶,一个大石。怎么叫半单身呢?水桶牛高马大,说话像嘴巴里塞了麻布,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他有一个哥哥,也是三十多岁讨上老婆的。他嫂子像个干扁豆,又瘪又矮。这也没什么,但是他嫂子有一只眼睛始终往上翻白,不能转动眼球,让人心里发毛,起鸡皮疙瘩。他妈叫米粉团,圆滚滚,像个箩筐,走路像筛糠一样。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弱智的女人,头发乱麻一团,满脸泥浆,在垃圾箱里,和狗一起找东西吃。没人知道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有人说,是解押流浪汉的车沿途放下来的。那几年,城市不让流浪汉待了,在街头,看到讨饭的,智力低下的,神经不正常的,集中起来,用一个大巴车,拉到隔壁市的辖地,沿途放下来。米粉团把弱智女人领回家,梳洗干净,给水桶当了老婆。米粉团坐在我家院子里乘凉,摇着大蒲扇,说:“这个女人可聪明着呢,她和水桶上床一次,要一块钱,不给钱,她还不搭理人,比鬼还精明着。”我妈说,她自己知道吃饭,知道穿衣,知道要钱,不算呆傻了。米粉团说,衣服还不会穿,吃饭还专门找肉吃呢。米粉团带弱智女人一起出来乘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弱智女人玩自己的手掌,翻上翻下看。
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僵硬,眼睛像死鱼眼,是大石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邻居都不知道。邻居叫她鱼干。她是余干人。鱼干是余干的谐音。她像块鱼干。她有严重的癫痫症。大石有一个小名,叫山驮。从小力气大,可以把一座山驮起来。他不识字,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二十来岁,在浙江义乌工地扛水泥,被落下来的钢筋砸到膝盖骨,成了走路摇船一样的瘸子,再也肩挑腰背不了。他在村里拉垃圾,管理山泉直饮水,一年有些微薄收入。五十岁那年正月,瞎子唐僧给他算了命,说,人生五十才开始,老婆自上门。唐僧坐在椅子上,拉着二胡,翘着腿,边拉边唱:“饭餐有酒肉,女人暖被窝。”大石有一次特意把我拉到他屋角,发一支庐山烟给我,嘹了四处,轻轻地说,阿今年有老婆了。我说,早就应该有的好事啊,摆酒可得叫我,老婆哪里的。大石说,不知道。我拍拍他肩膀,说,老婆在丈母家。他拍拍我肩膀,说,是唐僧说的,阿还花了五块钱呢。
老婆真的上门了。过了中秋,大石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女人。他们是一对夫妻。男人过了一夜,走了。女人再也没离开过村子。在屋檐下坐一天,女人也不会说两句话。坐了一个月,女人也不说话。邻居以为她哑巴。男人走的时候,给了大石五百块钱。这个女人有癫痫病,三五天发作一次,像鱼被电打了一样。
带一个女人回来,杨疤面值钱的家产被洗劫一空。牛卖了两头,一百来斤的猪也卖了,屋角一棵大樟树也卖了。钱筹不足的,由他老妹蓝英代借了。杨疤面人瘦弱,干重体力活也不是一把好手。金玉成了老婆之后,杨疤面觉得养家很吃力。他花了一担谷,跟五炎学打铜钹和锣。打铜钹和锣,晚上学,坐在五炎的厅堂,一起七八个人,排练傀儡戏。打铜钹和锣是傀儡戏中,最简单的戏班表演角色。
傀儡戏也叫提线木偶戏,是玉山地方小戏。枫林毗邻玉山县的樟村和临湖两乡,小戏百年前便传入饶北河流域。玉山是闽浙皖赣交界县,人员往来频繁,在宋代,是南方戏曲活动中心地带,自古“偶像迎神”的社祭活动非常频繁。盛兴的“社祭”灵像活动,木偶渐渐被尊为“神”,受宋杂剧和南戏的影响,木偶戏渐渐发展为戏剧班社,并在赣东广为流行,有了专业傀儡戏剧社。元代贝琼(1314—1378)在《玉山窟儡歌》中写道:“玉山窟儡天下绝,起伏进退皆天机。巧如惊猿木杪坠,轻如快鹘峰尖飞。”明代治内有碑文记载:“松柏有灵,夏殷为社,梨园崛起,世俗相沿,由来久也。”玉山文成镇杨宅村古碑《下洋社重修记》载:“老郎吕望,儡阵破殷……”杨疤面喜欢学打铜钹和锣,轻巧,外出演出一次,有双倍的小工工钱。班社要求严格,得学满一年才能上场表演。白天做工,晚上练戏,练四个小时。
过了半年,村里有了传言,说,有人看见腐木站在杨疤面窗户下,偷看金玉洗澡。金玉喜欢在河里洗澡。她的身子被很多人看过。我也看过。一天下午,去河埠头洗箩筐,我看见一个浑身黝黑的女人,在柳树底下的河湾游泳。她直条条地站在水里,鼓脹胀的乳房像两个圆瓜。村里的女人,从不在河里洗澡,都在家里洗。家家户户有大木盆或大圆木桶,人蹲在里面洗。或在井边淋浴。我一边洗箩筐,她一边若无其事地游泳。村里有人对杨疤面说,你老婆在河里游泳,伤风败俗,还赤条条,怕别人看不见她身子。有男人到了下午,躲在对岸的芦苇丛里,看金玉脱裤下水游泳穿衣,边看边流口水。杨疤面狠狠打了她几次,说,一个现世宝,身子让大家看光了,阿老脸都绿了。金玉再也不去饶北河洗澡了,蹲在木桶里洗。
在矮山冈的大柚树边,有一栋矮瓦房,一个没有篱笆墙的院子。这是偏僻的村郊。房子住了三代,到了杨疤面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站在院子里,可以看见宽阔的盆地和饶北河。盆地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像个破烂的谷筛。一块块稻田像筛眼,阡陌如横竖有致的竹篾丝。饶北河沿山边,圆舞曲一样流过。傍晚太阳从三角岔的松树林落下去,落到荡漾的河面。白色的雾岚在田畴上空,淡淡萦绕如织。矮房子有一个厅堂,两个厢房。厢房的窗户是木格窗,窗已破败,用两张旧报纸糊着。报纸被风吹出破洞。金玉坐在厢房的木桶里洗澡。腐木在窗下垫一块石头,踮起脚尖看屋里的人洗身子。腐木第三次看,被一个夜间去打野兔的人看见了。
两年后,金玉生了胖娃。肥嘟嘟的娃,其他都好,就是头有些歪。金玉以为娃没睡好枕头,可到了三岁,头还是歪。歪头敦实,怎么看,也不像杨疤面,倒有几分像腐木。村里有人说,杨疤面外出演傀儡戏,腐木去和金玉做夫妻。歪头自小有戾气,喜欢打架,不打赢不撒手。八岁的时候,还把邻居朝富的锅砸了。朝富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和歪头打架,把歪头的耳朵扯出了血。歪头当晚翻进朝富厨房窗户,用大石头把朝富锅砸烂。
“这个孩子以后会行凶。”邻居这样说。
“这个孩子,以后怎么收终都不知道呢?”杨疤面这样说。
十六岁,歪头很少停在家里了。他有几个玩伴,十五六岁,身材魁梧,腰上吊着螺纹钢刀。他们不在村里打架,却专门在镇里滋事,看谁不顺眼,便无故打人,若被打的人恶语,便是一钢筋打下去,也不管别人死活。杨疤面家里便经常有人来讨说法讨医疗费,可杨疤面哪来的钱赔呢。前几次来讨医药费的人,杨疤面也赔笑脸,赔饭餐,赔医药费,赔了几次,杨疤面再也拿不出钱了,说,这个儿子,从来不回家,阿管不了这样的儿子,被公安抓了,被人打残了,被人拖到河里淹死了,和阿都不相干。讨医药费的人还不走,杨疤面脱下自己的鞋子,狠狠地掌自己的脸,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脸掌得红肿,掌出嘴角流淌血丝。讨钱的人还不走,杨疤面把鞋子递过去,扬起脸,说,要不,你拿鞋底掌阿的脸,掌得你解气。
几个玩伴,都是小镇中学辍学的孩子。他们一人骑一辆高大的摩托车,呜呜呜,在街上穿来穿去。车子后面坐着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他们住在孝忠驼子楼上。孝忠驼子的孙子潮发是这一伙人中最小的一个。潮发的父亲前几年死于浙江义乌的工地里,被脚手架倒下来压死。他的母亲改嫁到湖南醴陵,再也没回过村里。孝忠驼子用儿子的赔偿款盖了三层的毛坯房,空拉拉的,连墙也没粉刷。歪头几个人,便在三楼,铺了床过夜,男男女女分三间住。
“驼子,你家老鼠窝那么大,你不管管,你生了后代也会没屁眼。”村里人当面骂驼子。驼子挑着补鞋机,说,恶的人靠天修,阿修不了,管好自己嘴巴吃饭。
过了两年,发生了一件杀人的事。人没杀死,把人脚筋挑断了。小镇有一伙人,有二十几个,开赌场,开沙厂,收矿山保护费,放高利贷。有一次,歪头对潮发几个人说,这伙人不灭,阿大家在镇里不会有出头之日,要出头,要开上小车,先灭红毛。红毛是赌场的头,练过二十多年的散打,靠拳头打出了小镇地盘,已经跑火了十几年,有车有关女,在城里有房子,在小镇街上有五层楼房。“红毛靠什么发家?和阿一样,没读三册书,他老头也是卖洋芋的。他靠横靠狠,靠六亲不认。”歪头说。歪头晃晃拳头,说,我们只有这个征服世界。
灭了红毛就可以在镇里横,能横就有钱,打色子可以一万一万往桌子扔,可以抱着女人打麻将。歪头说得几个人眼睛冒火光。
一天,红毛开车到水库钓鱼。红毛喜欢钓鱼,三五天会去一次水库钓鱼。歪头几个人早守在水库,也钓鱼。钓着钓着,几个人越换越近,靠着红毛钓鱼,给红毛发烟,泡茶抄网。红毛哪会防他们呢?他们还是毛崽啊。红毛站起来拉鱼的时候,潮发一把把他推落了水库。红毛落在水库里,再好的武功也用不出来。潮发四五个人手上拿着毛竹竿,见红毛靠近岸边了,用竹竿打下去。红毛游了极度疲乏了,瘫在水坝台阶上,瞪他们。
两只脚的脚筋挑断了。红毛成了一个废人。杨疤面拿着一把剪刀,在驼子家找到自己的儿子,说,你也敢杀人了?你不怕挨枪子壳啦?阿求求你,把阿也杀了。杨疤面把剪刀往歪头身上一扔,说,菜里的虫死在菜里,你也会死在别人刀下。歪头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一辈子就会打铜钹,房子像个破鸡笼,阿活在杨家屋檐下活厌烦了,村里有谁正眼瞧过你,阿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板底下,阿不想活得像条狗,吃地上的碎骨头。杨疤面捡过剪刀,狠狠地插在自己大腿上,说,你不死,阿死,阿死了,清静了,你爱死爱活,都由你了。红红的血从裤子洇出来,沿着腿部,往脚踝淌。歪头看看血,说,你要死别死在阿面前。说完,歪头拎起汗衫的衣领,抖了抖,往肩膀上一搭,边走边骂:“你死了,看看阿会难过吧。”一个女孩子跟在歪头后面,看看杨疤面的血,看看歪头,惶然地站了几秒钟,跟着歪头走了。驼子听到响声,跑过来,看到一地的血,说:“小侄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何苦这样呢?”
瘸着腿,还得去演傀儡戏。莲心从镇中学回家,看见父亲臃肿的大腿,抱着父亲嚎啕大哭,说,阿自小没有娘,阿不能没有你,阿会懂事的,阿长大了,会照顾你的。杨疤面抱着女儿,说,阿失败啊,唱不了戏,还只是个打铜钹的,讨个老婆,还是买的,买来的老婆,还是走了。阿失败,阿以后好好活,再艰难也要好好活,阿要你安安顺顺长大。莲心两岁,金玉撇开孩子,回了贵州,口信也没留下一个,留了一个娘家的电话号码。金玉背了一个布袋,装了一个碗装了两斤芸豆种,出门了。她连衣物也没捡一件。她怕邻居起疑心。邻居还以为她去种豆了呢。在枫林这些年,金玉从来没离开过村子,八里外的小镇也没去过,更没坐过车子。金玉在村里的生活,一直在邻居的视线里。她离不开这些人的视线。金玉背一个布袋,走了六七里路,绕过了公路,沿饶北河走。到了下余村,才弯过公路,搭上客车,去了火车站。为了这次离开,她准备了大半年。她在村里生活不下去,她和这个村里的人合不来,和村里的人没话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初来的两年,杨疤面走到哪儿,带她去哪儿。去种地,去砍柴,去挑石灰,去亲戚家做客,都带她去。杨疤面防着她,防她逃跑,钱也不给她一分。她可是花了杨家几万块钱的。
两岁的孩子没了娘,杨疤面整天把女儿背在肩上,唱戏也背去,割稻子也背去。他的背,像个摇篮。走的时候,孩子还没断奶,杨疤面熬米糊熬面糊,蒸蛋羹,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吃。莲心到了七岁,杨疤面对孩子说,你去跟云霞婆婆学唱民歌吧,唱民歌好。云霞婆婆六十多岁了,唱了一辈子的民歌。云霞婆婆目不识丁,但会唱歌。她从十几岁开始唱民歌,是饶北河流域最有名的民歌手了,县里、市里,有大型的文艺晚会,都会请她去唱歌。她的歌声嘹亮,热情,昂扬。她唱的主要歌曲是《开口就唱共产党》《好粮好棉卖给国家》《方志敏》《上饶渔鼓》等,她还有即兴填词、即兴演唱的绝活。最耳熟能详的是《开口就唱共产党》:
不唱山歌喉咙痒,
唱起山歌心舒畅,
东不唱来西不唱,
开口就唱共产党
……
在双抢季节,她在田间唱民歌,给收割的人鼓劲。在水利劳动现场,她站在河坝上唱民歌,给水利工人鼓劲。她一辈子都扎一根麻花辫,她精明能干,能说会道。她一身衣裳整洁,虽然是粗布。一件蓝印花布的大围裙扎在胸前,头上戴一朵月季花,她站在棉花田里唱:
摇起(那个)橹来把路赶(啰),
打起(那个)山歌离(呀)家园(哪),
打起(那个)山歌离(呀)家园(哪)。
前面(那个)划过白银龙(啰),
后面(那个)追来船(呀)船金(哪),
后面(那个)追来船(呀)船金(哪)。
金船(那个)银船盖满河(啰),
前船(那个)后船紧(呀)紧连(哪),
前船(那个)后船紧(呀)紧连(哪)。
好粮(那个)好棉卖给国家(啰),
好歌(那个)好曲献(呀)给党(哪),
好歌(那个)好曲献(呀)给党(哪)。
摘棉花的人听多了,觉得闹心,说,云霞婆婆歇歇气,喝一口水,天天唱,嗓子会干燥,会得咽喉炎。云霞婆婆除了会唱民歌,啥农活也不会干。村里人不喜欢她。她对她老公就像对待一个抱养来的儿子。不是自己生的儿子,摔死了也不知道心疼。这是俚语。老公给她盛饭,给打洗脸水,还给她洗脚,这是谁看了也无法忍受的。不喜欢她,也有嫉妒的成分——她仅仅因为唱民歌,每个月领一千多块钱工资,三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儿子,都被政府安排了工作,一个在乡税务所做收税员,一个在中学做会计,一个在木材检查站做站长。不喜欢她,也是因為厌恶,她一辈子就唱这么几首民歌,一辈子就那么几个舞台动作,唱到献给某某时,翘起大拇指。听到她唱歌,村里人会说:“神经病又发作了。”
有一阵子,云霞婆婆组织老年妇女唱歌队,请十几个老人吃饭。可没一个人去,也没一个人跟她唱。她又定做红咔叽布上装十几套,送给老人,老人也不要。云霞婆婆气得脸色发紫,说,这些人觉悟真低啊。她宽阔的脸拉得老长,像一块晒了的猪肝。杨疤面对莲心说了几次,去学唱民歌。莲心说,阿要读书,阿不唱民歌,唱民歌不是正经事。杨疤面只好作罢。
院子里,太阳还没亮上来,莲心便坐在矮板凳上读书。孩子爱读书,懂事,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洗米做饭,知道给杨疤面浆洗衣裳。孩子成绩好,上中学,学校每年还发给她两百块钱奖学金。十五岁上高中,学杂费全免,伙食费也不用交,学校还给杨疤面每年两千块钱,算是对孩子的奖励。孩子成绩太好,几个高中学校抢着要莲心去读书,说,孩子是个好苗子,可以好好培养,将来是县里的好人才。几个学校校长轮番来杨疤面家里,做杨疤面工作,安排孩子读书事宜。杨疤面哪知道什么学校好不好呢?请来初中班主任,由班主任定。班主任选了县中,说,县中管理好,路途近,老师熟,将来也好照顾,可以随时熟悉孩子情况。杨疤面乐呵呵的,流着涎水,说,孩子好,将来好,杨家好。杨疤面说着说着,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泥鳅一样,从他掌缝间钻出来。
矮房子里,空空荡荡,又剩下了杨疤面一个人。他十三岁,父亲海佬得了肺结核走了。他十七岁,母亲改嫁,下了洲村。他和妹妹蓝英过生活。他二十四岁,蓝英嫁给了沙溪炸油条的早餐师傅,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生活了八年。在那些年里,屋子像一座冷冰冰的坟墓,腥腐,阴寒。现在,自己五十多岁了,成了老鳏夫。但屋子不再阴寒。他一个人在家,拿出铜钹,敲打起来,唱:
暑往寒来春复春,
夕阳桥下点红灯,
一阵春风来吹火,
只见清风哪见人。
暑往寒来夏复夏,
江南第一是谁家,
三点五点春前雨,
一枝二枝摘仙花。
暑往寒来秋复秋,
人将白骨葬荒丘,
蝴蝶梦中家万里,
望乡台上泪双流。
暑往寒来冬复冬,
劝人行善莫行恶,
苦苦甜甜随着过,
劳劳碌碌一场空。
餐餐喝小半碗谷酒,喝了酒就打铜钹。杨疤面以前不喝酒。莲心上了大学了,他也没了太多心事。歪头,他管不了,也不会管这个儿子。傀儡戏,他演了二十年,虽然还是一个打铜钹的小角色,私下里,他也能唱几段了。他晃着沉重的头,脸疤发红。平时他跟着戏班走村串户,挣一碗饭吃。他背一个宽大的皮袋,腋下夹一把雨伞,皮袋里放着麻线串起来的锁匙、烟、茶杯、铜钹、小金锣、小棒槌。
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和莲心谈论过孩子她娘,他甚至没有孩子她娘的照片。起初的那几年,他用杂货店的电话,给金玉打几次电话。他知道那个他叫作老鳖的女人,再嫁了两次人,生活也一直不如意,还生了孩子。老鳖也会打电话来,问问孩子的情况,可她再也没来过村里。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了。
暑假了,莲心回到了家里,帮着杨疤面烧饭,做家务。杨疤面收割稻子,晒谷子。他越看孩子,越觉得孩子像她娘,皮肤黝黑,额门宽宽,鼻梁挺挺,眉毛细长。杨疤面坐在门槛上,吃完了饭,看着孩子,说,莲心,等阿积了些钱,阿带你去贵州,找你娘,你娘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美的,阿看你娘第一眼,便估摸着把你娘从乐平带回枫林,都是阿不好,没留下你娘。
怔怔地看着头发麻白的杨疤面,莲心说,爸,什么时间你想去,阿陪你去。
责任编辑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