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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朝阳(小说)

2021-03-15刘光兵

安徽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唢呐二哥老太

刘光兵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唢呐开始的,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父亲说,那年他只有五岁,但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冬寒还没有完全逝去,依然很冷。父亲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在院子里玩时,无意中摔倒在了鸡圈的门口。虽然鸡圈里早已没有鸡了,但以前喂鸡的几只破碗还在。碗里盛满了下雨时落的雨水。父亲摔倒时,一只衣袖正好落在碗里,等爬起来时,看见袖口湿了一大片。他想这下完了,娘又要骂了,这次不会把棉袄扒下来不给穿吧?之前有一次他在和二哥玩脸盆时,无意打翻里面的水,弄湿了衣袖,娘就骂他,说下次再弄湿,就把棉袄扒下来,让他光着。父亲想,要真扒了怎么办,天这么冷。

父亲苦着脸走进屋,但娘根本就没注意他,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娘今天真奇怪,一直忙,一刻不停。父亲下意识地把湿袖子放在身后,喊:“娘,我……”娘没听见。父亲又喊:“娘,我……”这下娘听见了,看了他一眼,说:“你二哥又疯哪去了?小挨千刀的,天天不沾家,就知道玩。”父亲说:“娘,我……”娘说:“去,看看你哥在没在狗剩家,叫他赶快回来!”父亲迟疑地看了娘一眼。娘说:“快去呀!愣着干什么?没一个省心的!”

父亲慌忙从屋里出来,去了狗剩家。等和二哥回来时,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油香味,这是很久没闻过的气味。父亲看了眼二哥,二哥也是一脸疑惑的神情。进到屋里,父亲看见桌子上的碗里放了几块油腻腻的煎饼,两眼发光,咽了下口水。娘说:“吃吧吃吧,都吃完,不准剩!”父亲飞快地拿起一块饼,往嘴里塞,二哥也是,几块饼很快就吃完了。娘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说:“等一下,凉了再喝。”父亲打个饱嗝,用手指抹一下嘴角,又滑又腻。

这时天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像起了雾,刚才还清晰的院子,变得模模糊糊。朦胧中,父亲忽然看见坍塌院墙的外面,似乎有个人影。娘立即拿起一个用被单裹成的大包袱,牵着父亲对二哥说:“走!跟我走!”父亲说:“娘,水还没喝呢!我想喝水。”娘说:“水不喝了,不要说话!”

到院子外,父亲才看清站在外面的是村里看大门的、娘叫他们喊刘伯的那个人。刘伯看他们出来,什么也没说,一把背起父亲,拉着二哥,急匆匆就往前走。娘跟在后面,肩上大包袱一颤一颤,像一座山。

父亲在刘伯的背上,心里有点怕。虽然以前刘伯去过他家几次,给他买过东西吃,但这个人脾气不好,天天绷着脸,从来不笑,也不逗小孩子。

刚出村门,父亲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阵嘈杂声,回头看出现许多火把,村里一片通红。有人喊:“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刘伯加快了脚步,后背剧烈地起伏,撞击到父亲胸口,让他很不舒服。父亲听见了二哥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旁边传来娘惊慌的声音:“看!看!他们追来了,怎么办?!”刘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快步向前跑。娘带着哭腔说:“要不你放下孩子走吧,他们不会拿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样的!”刘伯还是没理她,只是跑。

村子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旁边有一片树林,他们一下窜进去,黑魃魃的,什么也看不见。刘伯一个踉跄,父亲觉得自己差点从背上摔出来,原来刘伯踩进了一个水沟。二哥直直地倒了下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刘伯猛地放下父亲,一把捂住二哥低声地吼:“趴下,都趴下!”刘伯一只手捂着二哥一只手捂着父亲,身体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光也越来越亮,但最终并没有到他们跟前,向旁边去了。

后来父亲和二哥说起那晚的事时,二哥说他当时很紧张,心都要跳出来了,刘伯的手又一直捂着他,一点儿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父亲却没有感觉。父亲说他也被捂得没法喘气,但心里并不害怕,因为那些脚步和火把似乎在他记忆中存在过,一点儿也不陌生。父亲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曾经在刘伯的唢呐声中出现过。

清早从家来镇上报名时,爷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录取。他们村一同来报名参军的三个人——铁柱、大牛和爷爷,就数爷爷身体差。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但又矮又瘦,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铁柱和大牛也瘦,可比父亲高,气色好,看着像大人。来的路上他们取笑爷爷,说:“你要能当上兵,恐怕全村人都能当上兵了,部队哪有那么多粮食喂闲人?你来也白来。”爷爷回道:“我怎么不能当了?喇叭里不是说了,只要是男人,年满十八周岁,都能报名。”“你说十八就十八了?谁给你证明?”爷爷说:“我不要证明,我就是十八岁,又没说假话。”

他们赶到镇上太阳已经很高了。征兵处设在街的中央,一张大桌子,后面坐了几个穿军装的人,两旁站着长长的队伍,都是从四面乡里过来报名当兵的。还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队伍前面测量报名者的体重、身高,做些简单询问和测试。录取的就站到桌子后面做记录,没录取的就解散回家。旁边电话柱上的大喇叭正在大声播放着当兵的好处,比如吃饭免费,穿衣免费,还发饷银。

爷爷觉得肚子有点饿,早晨很早就起来,走了那么远路,又没吃什么东西,爷爷想去找碗水喝。

他走到附近的人家,但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不知什么原因。爷爷只得一直往巷子里面走,肚子不停地咕咕响。爷爷心想一定要找到水喝,不然恐怕支撑不到中午。

巷子尽头有一口井,几个人正在打水。爷爷走过去,说:“渴得要命,能给我喝一口水吗?”人们都忙着打水,没人理他。一会,一个老人迟疑地看了爷爷一眼,说:“你是哪个村的?怎么一大早找水喝?”爷爷说:“我是刘宅子的,过来报名当兵。”“哦,怪不得今天这么吵,那喝吧,但不要弄脏了水。”爷爷趴在桶边,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觉得肚子饱了,就掉头往回走。

到了街上,看见铁柱和大牛耷拉着脑袋,站在街拐角。爷爷好奇道:“你俩怎么不去排队,在这站着?”铁柱一脸忿忿地说:“排什么队!征兵的说我手指太细,怕扣不动枪扳机!谁说手指细就扣不动扳机了?我细,但有劲!”说着伸出拳头,用力地握了一下。大牛说:“征兵的没嫌我手指细,但嫌我腿细,说麻杆腿,跑不动路。奶奶的!跑不动路我怎么从家来到镇上的,净瞎挑人毛病!”爷爷心里有点凉,铁柱和大牛都当不上,自己恐怕更不行了,但这样就回去了,心里有些不甘。便说:“你倆在这等着,我过去排队,要是也当不上,我们一块回家。”

征兵队伍看着很长,其实也挺快的,主要是那个征兵的问问题,然后简单的测试,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轮到爷爷时,征兵的拉下脸,说:“谁让你来的?耳朵聋了?没听见喇叭?”爷爷小声地问:“我怎么了?哪里不合格?”“哪里不合格?你哪里都不合格!小小年纪就想到部队混饭吃!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爷爷哭丧着脸:“长官,我已经十八岁了!够年龄的。”征兵的眼一瞪:“你十八?够年龄?我看像八十!赶紧滚蛋!”说完一脚踹到爷爷腿上。

爷爷赶快从队伍里出来,心里有点懊丧。部队的人真凶!算了,不当就不当吧!看样子当上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爷爷揉了下被踹的地方,没感觉到疼。原来早晨出门时把唢呐装衣服里了,征兵的正好一脚踢在唢呐上。幸亏装个唢呐,不然疼死了。然后慢慢地向铁柱和大牛那个角落走去。

忽然后面有人喊:“你,你,站住!”爷爷不认为喊他,因为现场人太多,又嘈杂,仍旧往前走。突然衣领被人从后面拽住了,一回头,看见那个征兵的一脸愤怒,爷爷心一紧,问“怎么了?”征兵的大声说:“怎么了,我喊你没听见?跑什么跑,耳朵聋了?”爷爷哆嗦地回答:“我真没听见。”“少废话,我问你,你身上揣的是什么?”“是唢呐。”“唢呐?拿出来我瞧瞧!”爷爷从衣服里把唢呐拿出来。征兵的拿在手里看了看,说:“唢呐?我看像军号,你会吹吗?”“会。”“那你吹一段给我听听。”爷爷拿起唢呐,深吸一口气,嘀嘀嗒嗒吹了起来。使两边报名的队伍都停下来朝这面看。

征兵的说:“别吹了别吹了,你跟我来。”爷爷跟他走到征兵桌子边。征兵的和桌子后面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对爷爷说:“你不要回家了,去那边院子里领一套衣服,晚上就出发。”

爷爷忽然对自己所做的工作产生了怀疑,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爷爷吹号吹这么多年,一直挺自豪的。号和唢呐不一样,比唢呐好吹多了。唢呐七音俱全,构造复杂,是乐器。号只有五个音,结构简单,是发声器。唢呐吹时要气息饱满,丹田运气,吹出来的声音或洪亮,或悠扬,或空灵,能够表现复杂细腻的情感。而号对气息要求不高,声音嘹亮,传远性好,表现的内容简单直接。

当初刚到部队时,爷爷拿到军号就一点不陌生,觉得就是简单点的唢呐。第一天教员教他们吹号时,问有没有会吹的,爷爷拿起军号就嘀嘀嗒嗒吹起来,教员惊得长大了嘴巴。其实教员不知道,爷爷从十岁开始就学习唢呐,整天跟师傅走街串巷,唢呐就是他的饭碗。

爷爷从记事起就是孤儿。八岁时,一个到他们村吹唢呐的师傅看他可怜,收养了他,带着他东奔西跑。十岁开始教他唢呐。师傅常说爷爷悟性好,学得快。爷爷也说,刚拿到唢呐时,他就很熟悉,觉得像个玩具,那些眼儿不用摸就知道在什么地方。十二岁那年爷爷开始出场演出,渐渐地,爷爷成了主角,师傅成了配角。

爷爷说唢呐有大、中、小三种。小唢呐只有筷子那么长,吹出来的声音柔和空灵,适合在室内演奏;中唢呐有大半个手臂长,声音悠扬深沉,适于室外演奏,他们平时吹的,都是中唢呐;大唢呐比手臂还长,杆子粗,碗大,声音雄壮高亢,吹起来非常累人,一般只有在大型演出时才会用,平时很少人吹。

师傅刚开始教爷爷唢呐时,只教小唢呐和中唢呐,从来不提大唢呐,爷爷一度以为师傅不会吹大唢呐。虽然师傅三种唢呐都有,但平时出去,只带个中唢呐,偶尔再带个小唢呐,大唢呐一直挂在墙上。等爷爷中唢呐和小唢呐都吹熟练了,就想试试大唢呐。可师傅没教他。许多次爷爷走到大唢呐旁边,摸摸粗壮的茎杆和厚实的大碗,想要是能吹响它,一定很气派!但师傅不张口,爷爷不好问。

一次外村一个保长的娘去世,花钱雇了爷爷他们和另一班唢呐吹对棚。这是爷爷第一次碰上这样情况,没什么感觉。师傅却是既兴奋又紧张。后来爷爷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演出挣钱多,一次相当于平时的三四倍,但有风险。因为吹对棚时,不能落下风。如果落下风,不仅当时没面子,而且以后雇的人会少,影响以后的演出。所以双方都会使出绝活,有时甚至不惜损坏身体建康。

那天下午出发时,师傅就带上了大唢呐。爷爷非常意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但爷爷知道,终于有机会看看怎么吹大唢呐了。

那晚开始的演出和平时差不多,一直是爷爷吹中唢呐,师傅打镲配合。对面也是一个吹,一个打,场面很平和。爷爷一度认为不会有什么事,甚至有些失望。但就在演出到一半、村民越聚越多时,对面那家突然停止了演奏,玩起了杂技。

先是表演顶碗。一个人扔碗,另一个人用头接,碗越扔越多,头顶上的碗越来越高,人群惊得鸦雀无声。顶碗结束后,一个人拿出一架高高的幡,立在肩上,不用手,幡不倒,然后移到后背、手臂、腿上,幡在空中呼呼地响,随着风势,似倒非倒,惊得人群阵阵欢呼。

本来两边观看的人是差不多的,这下全跑对面去了。爷爷有点急,看了看师傅。但师傅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仍低头打着镲。爷爷深吸一口气,拼命吹唢呐,但没用,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邊的唢呐声。

就在那边的表演渐渐进入高潮时,师傅突然停了下来,拿出带来的大唢呐,对爷爷说,你停下,我来吹。然后站起来,走到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对着那边的反方向吹了起来。

声音一出,爷爷就愣住了。他曾想过大唢呐的声音,但没想到会这样高亢、雄壮、震耳欲聋,不像乐器发出的声音,像机器。对面人群听到了声音,纷纷看过来。唢呐声雄浑激荡,如狂风卷积巨浪,惊涛拍打岸滩,升腾跌宕,震颤人心。等唢呐声停下来时,爷爷向周围看了看,到处挤满了人。

那晚结束后师傅没有带爷爷回家,在保长家住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平时在外演出,无论多晚多远都一定回家。因为对于办事的主家来说,大部分都是因为丧事才请唢呐,留在家住,怕不吉利。那晚不知怎么了,保长同意了。后来爷爷才知道,师傅确实是回不来了。吹完唢呐,师傅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保长主动给他们找了个地方,一直睡到第二天才慢慢走回家。到家后师傅又接连睡了几天才恢复过来,把大唢呐挂到了墙上。

以后的演出就再也没使用过大唢呐。但爷爷记住了大唢呐的声音和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

几年后师傅去世了,才五十多岁,是肺病。爷爷伤心欲绝。师傅说干他们这一行的,寿命都不会长,因为长年累月吹,肺都吹坏了。

送师傅走的那天,爷爷拿出了大唢呐,那是他第一次吹。他一吹起来觉得和以前的小唢呐、中唢呐没什么不一样。但一曲终了,爷爷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五脏六腑都被掏空,精气神似乎全用光了。爷爷终于知道,为什么那晚师傅会累成那样,也明白为什么师傅不让他吹大唢呐了,因为太伤人伤神了。

到部队后,爷爷虽然随身带了一把唢呐,但他不再吹了,开始一门心思吹号。号比唢呐简单,好吹,但号的内容种类多,如冲锋号、紧急集合号、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熄灯号等,多达一百多种。但这些难不倒爷爷,经过一段时间学习,爷爷很快掌握了各种号的吹法,开始负责整个团队的活动。

每天清晨,爷爷第一个起床,站到营房的老槐树下,对着天空嘀嗒一吹,全团人就立刻起来,开始一天的活动。夜晚,爷爷一吹熄灯号,所有人就上床睡觉,一天结束。还有出操时、集合时、吃饭时,都得按爷爷号令来。尤其是在打仗时,冲锋号一吹,整个团队的人都潮水般地向前冲。比起团长,爷爷有时觉得更像是他在指挥,因为团长所有的命令必须通过他的号声才能传达,心里充满了自豪感,爷爷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号吹得好,爷爷被表扬过很多次。

转折发生在一次攻击县城的战役中。那次团里接到命令,说上级部队在他们团附近区域和敌人开展大规模战斗,他们团可以斟酌趁此机会夺取附近的县城。

接到命令后,团里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团长主战,认为机会难得。因为根据之前的侦察,城里守军不多,最多两个营,而他们团足有五个营之多。最主要的是上级部队正在周围战斗,守城的敌人不会有增援部队,只要攻击,成功是早晚的事。而参谋长和副团长包括几个营长却不同意,说县城楼高墙厚,工事坚固,他们没有攻坚的重武器,事先也没充分准备,如果强攻,会造成人员的大量伤亡。而且即使攻下来,以后守不守得住也难说。但团长主意已定,说上级让他们考虑攻击,一定自有道理,他是军事主官,如果攻击失利,由他负责。

攻击从凌晨开始。当爷爷军号响起,一拨拨的战士奋不顾身,向县城冲击。但城内敌人早有准备,城楼上机关枪喷出一道道火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一排排战士像高粱秆一样纷纷扑倒。这是以前爷爷没有见过的。当攻击进行到第五波时,爷爷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不想再吹号指挥战士前进了!眼前惨烈的景象让他有种负罪感,觉得这些战士是因为他的号声才冲锋牺牲的。当团长第六次命令他吹号时,爷爷哆嗦了一下,没有立即举号。团长瞪大了眼睛,掏出手枪指着他,骂道:“你小子耳朵聋了?想死啊?!”爷爷不敢再犹豫,举起号,吹了起来,但这次号声断断续续,一点也不嘹亮。

那次具体攻击多少波爷爷记不清了,县城最终被攻了下来。但部队伤亡J隆重,损失了一半以上。

进城后,爷爷没有像其他战友那样去喝酒吃肉,欢庆胜利,他用以前的饷银从老百姓那买了一套衣服。

熄灯号吹完后,爷爷把军号擦了擦,放在军被里,脱下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参军时那把唢呐,悄悄离开军营,出了城。

爷爷遇上奶奶有些偶然,虽然他们住在一个村。他们村叫刘宅子,是皖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刘宅子很大,分前刘、中刘、后刘三个小村。每个小村都好几十户人家,大几百口人,全村总人口一两千,相当于一个集镇。

爷爷从部队回来后,去了他以前的房子。房子还在,但已破烂不堪。屋顶上许多洞,墙体四处脱落,随时可能倒塌,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打开门,一切居然还是那天走的样子,只是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爷爷有点惊讶。他一眼看到墙上的两把唢呐,那是当时没来得及带走的,这些年在部队一直牵挂着的。爷爷把唢呐拿在手里,睹物思人,想起了师傅,悲从中来。他撩起衣服一角,擦拭了一下,两把唢呐立即光洁如新。爷爷拿起中唢呐,深吸一口气,扬起来猛一吹,唢呐立刻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这是爷爷许久没听到的。唢呐声中,满屋灰尘乱舞,如细小的精灵。

房子破了,爷爷没地方可住,因为他当过兵,村里便安排他替村子守门。兵荒马乱的年代,每个村都用高墙围起来,刘宅子也不例外。只留了南北两个大门,白天打开,夜晚关闭,防坏人和土匪。爷爷守的是南门,有岗楼可以住,每天按时开门关门,比部队轻松。

闲暇时,爷爷喜欢拿起唢呐,轻轻擦拭,就会想起以前和师傅走街串巷的岁月,但他已经决定不再吹了。

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天还没黑,到了关门的时间,爷爷把村门关了起来。没多久,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前。爷爷在岗楼上问:“怎么了?哪个村的?怎么现在才回来?”女人说:“中刘的,出去采野菜,回来晚了。”

按村里规定,只要村门关上,是不能打开的。但爷爷一般都会把人放进来,都是本村人,在外面怎么行。他下去打开门,见女人拎一个大竹篮,里面盛满了野菜。爷爷说:“外面很乱,以后不能太迟。”女人叹了口气,没说话,要给爷爷两把野菜,爷爷没要,便走了。这是爷爷第一次遇见奶奶。

后来爷爷经常碰到奶奶敲门的情況,甚至有一次天都黑了。爷爷很不解,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天黑在外很危险的。他问旁边的邻居。邻居说这个女人男人死得早,留下三个孩子,她一个人带,很不容易。爷爷听了,心里有些同情奶奶。他自己以前是孤儿,知道日子的艰难。

以后再碰上奶奶,爷爷就客气多了。一次奶奶野菜挖得太多,两大篮,进了村门满头大汗,爷爷主动帮奶奶送回家。到她家,爷爷发现奶奶家虽然很破很空,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院子里的破盆破碗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让爷爷对奶奶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后来才知道奶奶的情况:三个儿子,大儿子十来岁,二儿子七八岁,小儿子才五岁,的确不容易。

那晚爷爷回到家,在安静的岗楼里,忽然想起了师傅。他记得八岁之前,自己是没地方去的,饿了就向别人要一口,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天天半饥半饱。后来遇上了师傅,才能按时吃饭,有地方睡觉,心里才安稳,有种家的感觉。但师傅走后,那种感觉就不在了。今晚不知怎么了,从奶奶家回来,爷爷眼前总是出现奶奶家那干净的屋子、整齐的物品,还有升起的炊烟,涩涩的野菜味。内心忽然又涌起了这种感觉。

爷爷拿下挂在墙上的唢呐,轻轻擦了擦,扬起来,含在嘴里,手指熟练地按着眼儿,模拟吹了一下,多么熟悉的感觉啊!爷爷知道,他想有一个家了。

一天奶奶采野菜回来,进村门时,又要给爷爷野菜,爷爷收下了。到岗楼里,爷爷把野菜和谷面一块煮了,涩涩的味道弥漫全屋。许多年来,爷爷第一次有了种家的感觉。

后来奶奶每次路过村门,就送给爷爷点野菜,时间长,互相熟悉了。一次天还很早,奶奶采野菜回来,没看见爷爷在门旁,就走到岗楼边,想给他野菜。正好爷爷从岗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唢呐。奶奶问:“那是什么?”爷爷说:“唢呐呀。”“你会吹吗?”“当然会啊!”“怎么从没听你吹过?”“我已经不吹了,你想听吗?”“想听。”

奶奶走后,爷爷把三把唢呐仔细地擦了又擦。晚饭后,拿着中唢呐到岗楼上,对着辽远的夜空,昂起脖子,嘀嘀嗒嗒吹起来。悠扬的唢呐声吸引了许多附近的村民跑来观看。当天晚上保长就来找爷爷了,说:“你想干什么?想把土匪引来?还想不想看门了?!”

有一次帮奶奶送野菜时,爷爷带上了唢呐。到奶奶家放下籃子后,爷爷在奶奶家低矮的茅屋里,吹了起来。这次爷爷吹的是小唢呐,声音空灵柔和,在屋内久久回荡。奶奶说那是她第一次听爷爷吹唢呐,真好听。虽然她之前听过别人家办丧事时吹的唢呐,但比爷爷差远了。父亲也说他坐在板凳上听,就像听故事一样。唢呐声一会儿舒缓,像夜空上漂浮的云朵;一会儿婉转,似黑暗里升腾的火把;一会儿急促,如追逐中奔跑的脚步。他听得如痴如醉。

那天爷爷很晚才走。临走时,奶奶送了他两个菜馍,是奶奶中午刚做好的。

第二天早上父亲还没起来,正和二哥在被窝里玩时,村里打更的来了,通知奶奶午后去祠堂开会。

父亲从没去过祠堂,那地方阴森,有些怕人,小孩子们平时走路都绕开它。

当他们吃完午饭到祠堂时,已经有好多人了,黑压压一片,都是刘姓家族的。保长站在祠堂外的台子上,拿着喇叭,使劲喊:“都安静!今天让大家来,没别的事情,主要是给大家强调一下族规,免得违反后悔莫及。”然后一条一条念。当念到“寡妇不可再嫁,如有失节对双方处以活埋”时向奶奶这儿看了一眼。奶奶也看到了,心里猛地一紧。那天父亲没有看到爷爷,不知是没去,还是因为人太多了没看见。

回来后,奶奶好几天都没精神。挖野菜路过村门时,也不再和爷爷说话,很快地出来进去。

一天晚上父亲都睡了,朦胧中,听见奶奶在和爷爷说话,语气很激烈,似乎在争论什么,但父亲并没有听清,很快进入了梦乡。

后来父亲才听说,原来那晚他们在讨论逃亡。奶奶不愿意,但爷爷很坚决。爷爷说他在奶奶家吹唢呐让村民们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是村里绝不允许的。保长背地警告他了,让他好自为之。现在好像天天有人盯着他,再不走只有死路一条。而奶奶却舍不得自己的小屋,尤其是三个孩子,而且大儿子在外村帮工还没回来。爷爷说两个孩子由他带,等大儿子帮工结束,他去外村找。他会唢呐手艺,去外地不会饿着,有自己一口饭吃就有奶奶娘仨一口饭吃。最终奶奶被说服了,定下了逃亡的日期。

父亲疲惫地睁开眼,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两条腿,似乎没了知觉。他向两边看了看,见刘伯抱着二哥坐在对面的石阶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二哥也一动不动。他耳边传来娘均匀的呼吸声,原来自己正躺在娘的怀里。娘倚在大包袱上,眼睛微闭,睡得很香,睫毛上挂着几滴露珠。父亲喊:“娘,娘!”娘醒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父亲说:“娘,我饿了!”娘放下他,起身揉揉眼睛。刘伯和二哥也醒了,都站起来。刘伯过来,抱起父亲,拉着二哥,说:“走,去买些吃的。”奶奶背起大包袱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个卖早点的摊案边,刘伯递上两个铜板,说四碗稀饭。卖早点的端过来,他们很快喝完。父亲还觉得肚子咕咕叫,但刘伯已经抱起他,向前走了。清晨的风中,飘来阵阵香气,父亲觉得很好闻。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酒香。

父亲听奶奶说,他们跑了一夜,不停地向南。一直从皖北平原深处,跑到淮河边江苏的一个酒镇,才敢停下来。

他们来到河边,只见河面宽大平阔,像一条巨大的绸带铺在两岸之间,朝霞映在水面上泛起点点金光。几只小渔船来回穿梭,撒网打鱼。河对岸,茂密的树林和隐藏其间的农舍若隐若现。正上方很远的地方,是一片高高的沙地,在阳光映照下,明亮耀眼。刘伯决定过河,继续走。

坐渡船的时候,奶奶对父亲和二哥说,你们以后不要叫刘伯了,叫爹吧!这样到哪方便些。父亲看了看刘伯,没吱声。二哥喊了声爹,刘伯答应了一下就变成了我爷爷。

上了岸,父亲和二哥抬不起腿,没法走。爷爷就轮流背,背一个走一程,放下,再回来背另一个。

这样走走停停,到那片高高的沙地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父亲饿得眼冒金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爷爷走得越来越慢,喘息声越来越重。

沙坡的树下,坐着一位老太。看见他们,迎过来问:“客官到哪去?要住店吗?”爷爷说:“要住,但没钱了,能不能先住一晚,等有钱再给你?”老太说:“这样不太好吧,哪有这样住店的。”爷爷又说:“唉,本来不想住的,但两个孩子太累了,想让他们歇歇。你放心,先给我们住一晚,有钱就给你。”老太只好答应:“好吧,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但只能住一晚,有钱就给我。”爷爷说:“好的,住一晚我们就走。”

店是三间茅屋,矮小阴暗,但收拾得很整洁。住下后,父亲饿得有点慌,跑到水缸边,用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老太进来问:“客官,你们生火吗?”爷爷说:“没法生火,等一下去挑点野菜,借你锅烧一下,行吗?”老太说:“行,赶快去吧,这两个孩子恐怕饿坏了。”

爷爷和奶奶拿着篮子去挑野菜,叫父亲和二哥在家等。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奶奶说,这里野菜真难挑,都是大片庄稼地,长野菜地方太少,不过野菜倒挺肥的。

野菜洗净下锅,老太送来一把面,熬得浓稠。几碗下肚,父亲觉得舒服多了。一大锅很快被他们吃完了。

晚上老太过来,问:“你们是要去哪?”爷爷说:“去南边。”老太问:“南边也得有个准确地点呀!南边大着呢!”爷爷感叹道:“我们逃荒的,有什么准确地点,逃到哪算哪。”老太问:“那怎么行,兵荒马乱的,你们一大家不安全。”爷爷说:“那怎么办?”老太又问:“你会什么手艺吗?”爷爷说:“会吹唢呐。”老太说:“那就好,不如留在这儿吧,此地没有吹唢呐的,也许会有生意。”爷爷疑惑地问:“留在这行吗?无亲无故的。”老太说:“怎么不行?走干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这里土地肥,雨水足,人们生活好。”爷爷说:“嗯,刚才挑野菜我看到了,到处是大片庄稼地。”老太说:“是呀,这个地方叫泊岗,三面环水,沙质土壤,适合长庄稼,收成年年都好。此地有一句俗语叫‘金泊岗,银代阳,万年不穷大柳巷,金泊岗就是我们这里。”爷爷说:“那行,就留下试试。”

第二天早晨父亲一睁眼,爷爷和奶奶就不在了。二哥说,他们天没亮就拿着唢呐出去了,叫他俩在家等,中午娘回来做饭。

一上午父亲都觉得饿,一连喝了好几遍水,但太阳都偏西了,娘还没回来。

老太進来说:“你娘是不是不要你们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二哥哭丧着脸,要流泪了。父亲说:“我饿。”老太边摇头边说:“可怜,真可冷。”回去拿了两块菜饼,“吃吧,这爹娘真是的。”

一直到晚上,爷爷和奶奶都没回来。老太进进出出好多回,嘴里一直嘀咕着。

爷爷奶奶第二天一早才回来。奶奶说他们去河东一个集镇上要饭,刚要了几家,碰上几个穿军装的,问他们要路条,他们没有,就说是奸细、探子,关起来审问,最后还是爷爷吹了好几首曲子,他们才相信,才放回来,不过倒是要到了一些菜饼和豌豆面。

爷爷对老太说:“菜饼我们留着,豌豆面给你,算房钱吧。”老太说:“你先留着吧,以后要多了再给。”爷爷说:“那也不能一直在你家,得想办法找个地方。”老太又告诉爷爷:“街后面有个姓孙的祠堂,好久不用,空着,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暂时借你们住一下。”爷爷激动地说:“那敢情好。”

父亲醒来,看见二哥在床边拿着唢呐,一会扬起一会放下,手指按着唢呐眼,做吹的动作,心里很羡慕。二哥想什么时候玩唢呐就什么时候玩,自己却连摸都不准摸。爹说二哥现在开始吹唢呐了,得多摸,自己小,不能摸,怕坏。父亲觉得爹偏心,有些不服,但又没办法。

父亲看了看外面,嘀嘀嗒嗒下着小雨,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爹和娘坐在门边说话。娘抱怨道:“这鬼天气,天天下,什么时候能停。”爹说:“看下午吧,要停就出去,家里还有面吧。”娘说:“有,但不多了,要再不出去,恐怕就不够了。”爹不说话了,看着门外。父亲看娘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忧虑的神色。他看了看二哥,二哥仍拿着唢呐,一会扬起,一会放下。父亲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门边,说:“娘,我饿了!”娘看了他一眼:“饿,饿,你就知道饿!除了饿还能干什么?”爹看了看娘,说:“把面拿出来做吧,不要等中午了,孩子饿了。”娘说:“你说得轻巧,这样吃,今天面吃完了,明天怎么过。”“先做再说吧,看看下午能否出去。”娘看了爹一眼,慢慢站起来,往里屋走。

父亲看着娘的背影,心里有点委屈。以前在祠堂住,虽说那地方吓人,但吃饭及时,偶尔还能吃到小米和白面。自从搬到这个小屋,就再也不能按时吃饭了。爹娘天天不沾家,吃的也尽是高粱面、豌豆面,关键还吃不饱。有一次他向二哥埋怨。二哥说爹娘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买这小屋欠了许多钱,得还债,等还清就好了。父亲心里很羡慕二哥,经常能跟爹出去吹唢呐,吃上好东西,自己却去不了,父亲想,要是也能跟爹出去吹唢呐就好了。

蒙蒙雨雾中忽然出现个人影向小屋走来。爷爷见了连忙站起来,迎上去。来人问:“你就是刘师傅吧?”爷爷说:“是。”来人说:“保长孙子今晚办满月喜酒,请你过去吹唢呐。”爷爷问:“满月喜酒都是中午办的,哪有晚上的。”来人说:“县长今天忙,上午赶不回来,吩咐晚上办。你现在就能去了,中午也有客。”爷爷说:“行。”

来人走后,爷爷对二哥说:“不要摆弄了,马上吃点饭跟我走。”父亲看了爷爷一眼,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奶奶端来三碗稀饭,说:“赶快吃吧,吹唢呐累人。”父亲咕咚咕咚喝掉一碗,看爹和二哥也喝完,拿着唢呐要走了。父亲说:“爹……爹……”爷爷看了他一下,问:“干什么?”父亲说:“我也……也想去……”“你去?你去干什么?在家待着!”说完拿起唢呐就要出门。父亲看爷爷要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喊:“我想去……我想去……”爷爷站住了。奶奶过来对父亲说:“不要哭了,你爹和二哥是出去挣钱的,回来买馒头给你吃。”父亲却止不住地哭。奶奶看了看爷爷:“要不你就把他带去吧,看哭的。”爷爷说:“带他去干什么?不好带闲人的,怕人家说。”奶奶说:“那你给他找个事做吧。”爷爷想了想,进到里屋,拿出一面圆圆的小锣和一支筷子,说:“这样吧,你敲小铛铛。等你二哥唢呐吹起来,看我的镲,我打一下你敲一下,记住了吗?”父亲抹了抹眼泪,说:“记住了。”

到保长家时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屋外院子里用油布搭一个棚子,下面放张桌子,几条板凳,就是吹唢呐的地方。爷爷他们刚坐下,执事的人过来说:“刘师傅,保长让你过去一下。”爷爷站起来正准备过去,保长从屋里出来,看到爷爷,抱拳说:“今天能请到刘师傅来,蓬荜生辉。”爷爷也抱拳,道:“保长客气了,劳烦看得起。”保长说:“上午随便吹,下午人多,要注意。尤其是晚上,会有许多崽子同僚来,要吹好一点。”爷爷回答:“知道了,放心吧。”

这是父亲第一次看见保长。保长个子不高,身体精瘦,瓜皮帽下面露出雪白的双鬓,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父亲后来听说,保长老年得子,儿子虎崽小时候上了几年学,大了去当兵,混了个官,转到地方当了县长。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保长第一个孙子,所以特别重视,单独带回老家,大办一下。

当二哥唢呐声响起时,父亲看看爷爷。爷爷的镲像数数一样,一下整个儿重叠猛地碰撞,一下用沿口轻轻敲击,循环往复,不紧不慢。他拿起小铛铛,用筷子在上面敲,但不是快就是慢,总是敲不准。

一上午都是这样。肚子又咕咕叫,父亲一点都不想敲。好不容易到了吃午饭时间,中午是便饭,一盆素菜,外加米飯。饭一上来,父亲就飞快地端起碗,吃了两碗,想再盛时,爷爷叫住他,说:“还没吃饱?”父亲打着饱嗝说:“饱了。”爷爷说:“饱了就别盛了。”父亲回答:“可我还想吃。”爷爷说:“吃太多,会撑坏的。”父亲只好不舍地放下碗,觉得肚子有点胀,想去厕所。

村外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砰砰”响个不停,像打雷一样。父亲吓得猛地打个激灵,看看爷爷。爷爷面无表情,仍不紧不慢地吃饭。

院子里一下涌出去许多人。外面的砰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父亲用手将耳朵捂了起来。透过院子大门,他看见前面路口出现了几匹马,马上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正抱拳向两边围观的人问好。马后面跟着两排士兵,正朝天放枪。父亲这才知道,原来不是雷声,是枪声。这是父亲第一次看见枪,也是第一次听到枪声。马到院子外停下来,骑马的人都下来,连同士兵一起,径直走进院子,进到屋里,没有注意到爷爷他们。

下午再敲小铛铛,父亲就精神了许多,肚子饱了,就有力气了。父亲发现,小铛铛声音很小,和唢呐与镲比起来,近似于无,所以无所谓敲得怎么样,只要动作对,别人看不出破绽就行了。

一下午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很热闹。傍晚时分,门口来了辆马车,抬进了许多大箱子,还有一群男男女女,说说笑笑。父亲以前在外村见过他们,是唱戏的。父亲心里想,这下好了,有戏看了。

天黑下来后,院里院外挂起了几盏汽油灯,亮如白昼。一股菜香从屋里飘出来,快到开席的时间了,这是父亲最期盼的。虽然肚子还不怎么饿,但香味还是让父亲垂涎欲滴,他已经好久没闻过这样的香味了。

菜端上来,两个荤菜,一个素菜,一个汤。荤菜是土豆烧肉,萝卜烧鸡,汤是海带汤,素菜父亲没在意,不认识。父亲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拿起筷子,看了看爷爷。爷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动也没动,丝毫没有要吃的样子。父亲喊:“爹。”爷爷没有说话。父亲又喊:“爹!”爷爷看了父亲一下,说:“等一下,不要急。”这时屋内传来酒香味、碰杯声和喧闹声,别的桌都开始吃了。父亲焦急地看着爷爷。爷爷站起来,对旁边走过的一个帮工模样的人说:“麻烦把执事请过来一下。”一会,执事过来,问:“刘师傅有什么事吗?”爷爷说:“今天菜是买少了,还是做少了?”执事笑了笑,说:“既没买少,也没做少,怎么了?”爷爷说:“那我这怎么少了一样?”执事疑惑道:“少一样?哦,是这样,那个素菱米,是这儿的特产,城里少见,县长同僚很爱吃。我考虑你们这桌人少,菜够吃,就盛他们桌了。”爷爷说:“两荤两素一汤,是当地办事的老规矩,难道你不知道?”执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抱拳说:“还望刘师傅海涵!”爷爷说:“一份菜没什么,我也不在乎,只是这是办事的规矩,破了,以后就不好出来做事了。”执事站在那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说不出话。保长从屋里出来,看到了,走过来问:“怎么了。”执事向保长说了一下情况,保长抱拳说:“小事小事,请刘师傅原谅一下,事后补偿,事后补偿。”爷爷又说:“一份素菜是小事,但传出去不好,规矩不能破,我也不要事后补偿。”保长看了执事一眼,说:“去看看,还有没有菱米了,给刘师傅补一份。”执事回答:“没有了,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没有多余的。”保长看了看爷爷,说:“这样吧,这次算欠刘师傅的,给我个面子,下次补偿。”爷爷说:“不是我计较,手艺人讲究规矩,规矩坏了,以后就没法做手艺了,既然没法补,那就算了,饭我们不吃了,二子,收拾东西,我们走。”保长急了,说:“哎呀呀,刘师傅,都是本乡本土的,何必这样?”执事也在旁边说:“不就一个菜吗?至于这样吗?”爷爷什么没说,低头收拾东西。父亲心想坏了,恐怕吃不上好东西了,他看看二哥,二哥也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屋里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端着酒杯,走到桌前,说:“师傅满上,敬你一杯!”父亲看来人一身军装,脸上冒汗,但风纪扣仍然紧紧的,又高又瘦,长鼻子上一双眼睛深邃晶亮。保长说:“崽子你来得正好,少了一个菜,刘师傅非要走。”来人说:“什么?少个菜?少个什么菜?”执事说:“少个素菱米,我看你同僚爱吃,都盛你们桌了。”“少个菜也不能走呀!这样吧,这事因我而起,我干了这杯酒,给师傅赔罪!”说罢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爷爷看他把酒喝完,说:“烦劳县长敬酒,不是我故意找茬,只是办事都是两荤两素一汤,少一样坏了规矩,以后就不好出来做事了。”来人说:“坏了规矩?一次也不行?”“不行!”来人脸上显出一丝不悦的神色,说:“那好办,现在就去做,一定让师傅满意!”然后对旁边的执事说:“去叫人骑我的马,买一份菱米回来,现在就给师傅做好端上!”说完转身离开了。

等菱米做好端上来,别的菜都已经凉了。爷爷没动筷子,对父亲和二哥说:“吃吧,菱米热,多吃点,别的菜凉了,少吃点。”父亲拿起筷子,先夹起一块鸡肉,但到嘴里感觉又凉又腻,一点都不好吃,猪肉也是。只有菱米冒着热气,香喷喷的。他舀一勺子放到碗里,就着米饭,吃完了。

饭吃完,唢呐就开始吹了,但父亲觉得很奇怪,因为几乎没什么人来看他们吹唢呐,而平时爷爷在村里吹,看的人倒是挺多的。等后面大厅里的戏声传过来,父亲才明白,原来人都去看戏了。父亲也想去,但要敲小铛铛。他看了看二哥和爷爷,二哥正聚精会神地吹唢呐,爷爷不紧不慢地打镲,父亲没敢张口。

那晚父亲敲着敲着小铛铛,感觉太困,趴在桌上睡着了。当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两只胳膊酸得要命,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从那以后父亲就不跟爷爷出去了,也不再羡慕二哥了。

多年以后再回忆起爷爷最后的那次演出,父亲觉得那一定是县长设计的圈套。

那次演出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以前接到演出通知时,爷爷都和平常一样,不会有什么反应,但那次接到通知后,爷爷在家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擦拭唢呐,显得心神不宁。奶奶也有些忧心忡忡,甚至说要不就不去了吧,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因为那时村民普遍贫穷,能请起吹唢呐的人家不多,机会难得,而吹唢呐又是爷爷家的主要收入。以前接到演出通知时,家里都会洋溢一种轻松欢乐的气氛,但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凝重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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