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杂记

程绍国

我们温州有三个县是最好玩的。一是永嘉，一是苍南，一是文成。永嘉的楠溪江水质清冽，滩石滩林都很美，山上山下的村落都长得是地方，满目是舒适的，优美的。永嘉还有香鱼干很好吃，这是海鱼，洄游产卵而被捕。永嘉玩个十来天不会累。苍南也一样，苍南依山傍海，可玩的地方也很多。苍南的石头特别漂亮。有人说，乐清难道不好玩吗，乐清有雁荡山嘞！雁荡山的确好，崛壮雄奇，合掌峰惊心动魄地在。但近年缺水，大龙湫、小龙湫、中折瀑没法看了，“雁荡一日游”，差不多了。

文成可以玩十来天。文成还有一个刘基刘伯温。

文成是1946年建立的。国民政府在瑞安县、泰顺县、青田县的交界画一个圈，近1300平方公里，说是便于 “剿匪”。文成二字，出于刘基的谥号。

先说说可以看看的地方。

桐花、杜鵑花和红枫

东海的云浩浩荡荡过来，因而文成的雨水长年是丰沛的。文成整个是绿色的。碧绿的绿，浓绿的绿。树草葳蕤，蓬蓬勃勃，泥土都要开花。文成的平原，就我所见，只有南田那里有一块，记忆里都是碧绿的庄稼。西北如宁夏甘肃，即使有绿色，也是灰绿，绿得很勉强，是垂死挣扎出来的。文成的树草，用指甲一掐，都有绿水流出来。

然而清明前后，绿山中出来很多的桐花。这是泡桐，不是梧桐和油桐。白花开得很大，

雪白的大花光明正大开在头顶，并不藏着掖着，有碗那么大，有向日葵那么大。花开完毕，结的果没有什么用处。对子云：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丫头啃鸭头，鸭头咸 ，丫头嫌。此之谓也。文成的桐花不仅山上到处是，它还生长于郊原平畴、村园门巷、古道之旁、水井之边、寺庙之内……

隔山看去，云朵之下，绿白相间。洁洁净净，素素雅雅，清清丽丽，似能去火又去邪。

与此相反。五月时候，桐花凋谢的时候，另一种花登场了，那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这是杜鹃花。杜鹃花在我的村庄叫“山朵花”，味酸甜，老人说不能多吃，多吃会聋耳朵的，不知真假。另一大名是映山红。少年听歌有“金达莱”三字，金达莱是朝鲜的国花，其实就是杜鹃花。杜鹃花的品种花色很多，温州有紫红色的，但绝多的是大红色。杜鹃花最早入诗的是我们温州的王十朋，宋末的状元。他的诗题目有些长，《小小园十月杜鹃花盛开有共蒂双头之异因以数语记之》。全诗如下：

一声杜宇啼春风，明朝绯挂千山丛。

岁寒此色岂易得，那更朵朵双头红。

共蒂联芳友于爱，一吐一含分次第。

造物私我小园林，此花大胜金腰带。

所谓“小园林”，也许就是庭院吧。当时应该没有花鸟市场，种花可能只是士大夫的时尚，没有什么珍稀花种。自己种的杜鹃花盛开，并且“共蒂双头”，所以欣欣然作诗了。只是怎么是“十月” 盛开呢，奇怪，可能庭院作了保暖处理吧。

2017年，我和叶兆言想到刘基故居、刘基祠堂、刘基墓看看。距离文成南田只有四五公里的一个山肩，窗外满是红色。我们下车。两个山肚子全是杜鹃花！好像没有其他树草了，只有杜鹃花，不是映山红的“映”，我的天，是整个山烧起来了。实在是太热烈了，叫人难以相信。几年前，苍南好友邀请我去矾山镇，看鹤顶山的杜鹃花，的确可观，但和南田的比，已是小巫了。

文成所多是常绿树，常绿树也掉叶，落英缤纷，但不影响树的绿。比如杜英，部分的叶慢慢发红，浓红后便凋零了，凋零处又长出嫩叶，参加轮回。而有的树是换装的，比如银杏，比如枫树。

红枫古道是文成的一大特色。古道古到什么时候？无考。一是要种粮食，二是山民要交通，必须要有路。没得说，全是石级，黑黑的石级。这黑可能同时间的 “古”有关系，因此也和大自然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了。路绕着山棱蜿蜒而上，路两旁的枫树大致也是曲曲折折地红上去。而枫树大抵也古，因为树身大多发黑，很少是褐色的。树皮大多皲裂，树枝却是茁壮，形态是弯弯曲曲的。树越老而根部越起包，不规则的如球如鼓，有老树根部中空。即使这样，上面仍然枝繁叶茂，红彤彤一身。

据说文成的红枫古道有七十一条，我只走了两条。一条是走到顶，两个小时，一条是爬了一截，半个多小时。入冬时候，枫叶变红，这变也多种多样。因为自然界的造化，枫树的树种也不一样，树龄也不一样，有的树已经一身醉红，有的树叶子正从绿向红的转变，翠绿而微黄。从黄到红，可能还要十来天。而有的树顶上的叶子已经红透，而肩部、腰下的叶子还是深草绿，甚至是橄榄绿。有的枫树很老，树干粗大，身上爬满绿绿的寄生蕨草。我见到两棵并生的参天枫树，红叶招展，身上绿绿的寄生蕨草瑟瑟发抖，很是好看。爬了一截的那一次，发现一个凉亭（浙南一带这种凉亭总是有，让路人休息或避雨避雪），人字亭顶，可容十来人。背后四五棵高大的红枫，蓬蓬勃勃，红叶不时飞落，飘满在黑瓦上。相反，路外一棵枫树也很高大，枝条遒劲，只是每根枝条上只剩下三二红叶了，在蓝天下倒也非常醒目，非常别致。美。

铜铃山和百丈漈

文成可看的景点是很多的。实际上山清水秀的地方，都有很好的景点。我们括苍山山脉上，丽水、温州、台州，许多景致大同小异，鬼斧神工的少，养眼宜人的多。文成有龙麒源景区，从两百米吊桥上晃晃走过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绿水，面积很大，相比之下，朱自清所见那一点“梅雨潭”，太小气了。环顾四周，植被丰厚，气清景明，精神为之一提。

猴王谷景区有把房子做在树上，几十个房子做在参天大树中间，大树成了柱子，有木梯递上去。这有点意思。是旅店吧，客人住在里头，可能有别样的感受。我看这个创意并非文成独有。猴王谷真的有猴子，有猴王。我多年前乘车绕珊溪水库，一群群金猴在不远处跑来跳去，这几年却少见了。但猴王谷还是多，而且离人很近，“鹿知无害向人亲”，像是欧洲各国的鸽子。

铜铃山离县城最远。山路蛇行，窗外风景优美。我的车还没报废之前，经常开车去玩。一回下山，车上有北京女士，老是唱歌，嗓子却并不好。我说你喜欢唱歌？她嘿嘿笑，终于讲了实话，说路弯且陡，我怕你睡着。我说路越弯，司机反而睡不着的，你看窗外的风景吧，多美。她说，窗外真是美，弯弯的路也很美。

越上山，林越密，树越大。铜铃山有太多的树种，很多种类的松、杉和柏，楠木中有香楠水楠，榆木中有榔榆红果榆。经常过目的是很多种栎树。还有柞木，朱橘、黄馨，叫人忘不了的，还有很多在山道两旁缠来绕去的藤萝，油麻藤、雀梅藤、常春藤……碗口般粗，几十米长，像是巨蛇大蟒。

走铜铃山景区，先下后上，典型的V字。V字落笔，就是下山，这时候许多树种都能看到。还有，就是远眺铜铃山景区的精华。所谓精华，就是一挂一挂的瀑布，连着一个一个的碧潭。像是糖葫芦。下到谷底，走到碧潭边，瀑布的声音才能听到，訇訇訇訇，訇訇訇訇。而碧潭和别地绝不一样，这里叫壶穴。壶穴有几个？我记不得了。只是这一个和那一个大小、形态不一样的，但壶穴大体呈圆形，这是一样的。我说的是积水的部分。水有多深？深不见底。圆形而深不见底，这大约就是“壶穴”名稱的由来。每个壶穴直径二丈许，水面起皱，那是瀑布在“訇訇訇訇”。在一座山上，整座山就是一个大石头，流水万年、万万年地冲刷，回肠荡气地冲刷，把一些质地疏松的石头带走，即使坚硬如钢的石头，也经不起洪荒之力地、永久地冲刷，这就有了壶穴，别地看不到的壶穴。

足下有石级，是大石头上凿出来的。为方便看壶穴，人们还造了栈道。壶穴边沿是光滑的，水里不见鱼，时有飞鸟啾啾而过，风带着毛竹的清香而来。阳光下照，对面石壁通红，凹凸有致，壶穴起了彩虹，色彩斑斓华美，值得一记。

铜铃山有小湖，清澈碧绿，倒映着两边的树藤花果。酷似九寨沟，本地取名也是小九寨，也就没有大特点。

作为瀑布，文成的百丈漈自有特点。雁荡的“湫”，文成的“漈”，都是瀑布的意思。我看过尼亚加拉瀑布，贵州两次看过黄果树瀑布。黄果树的壮观、狂野，但和尼亚加拉的相比，就是小巫了。我站在加拿大这一边观望，尼亚加拉瀑布简直是排山倒海，既深又阔，它太饱满了，河水奔腾着，咆哮着扑来。将到断崖处，立即分岔，一支在美国下跌。极大的流量，两股厚大的瀑布，一秒不停地摔下炸开。卷起千堆雪，笼上十里雾。这雾气十分夺目，可用宏伟和浩瀚来形容。

看文成的百丈漈，有从下到上、从上到下两种走法。最精彩处在最高处的“一漈”，那么，好肉沉底，应该是从下往上走为好。峡谷高深而幽静，宽不过三丈。路不陡，三十度左右。溪水上有矴步，有小鱼如蜻蜓一动不动。有时路不见了，走去却有路，人像是进入巨石阵中。石壁上有青藤，黑岩上多苔藓。有亭可歇，六角六柱，依柱而望，都是城市里不得见的原始美色。

总有小瀑布哗哗，四五米高。瀑布下就是潭水，大小石头，有鱼本地叫 “白闪鬼”，一寸多长，永不长大。在石头边飞来飞去。潭边有参天大树。

我对“三漈”印象不深。“二漈”就有规模了，瀑布的声音很大，红船在潭水里游走，少男少女四五人坐焉。而南首有楼阁，有商铺，文成所有的特产品都有。更有雅座喝茶。喝茶处因为高，视野广阔，能见归来处，也能见“三漈”的一端。年纪大的、关节不好的走到此处，便想停下，但见“三漈”上方气象万千，心里痒痒的就被蛊惑，不禁抬脚前行。

栈道走到最高一级，离“三漈”仍很远。人一边走，瀑布下端便慢慢展露开来。周围开阔明亮。溪流两岸，山峰如林，山势峥嵘。五六十米宽的瀑布，从巉岩上喷薄而下。文成百丈漈和黄果树的不同之处在于，黄果树是倒下来，下面是空的，而百丈漈崖壁上有无数的巨石暴凸外递。大水在石头上打击，跳弹，开花一般。迷离变幻。落到下面，又是打击，跳弹，开花一般。三百来米，落到深潭。烟雾飘飞，纵横恣肆在瀑布间。无序中又有序，绕来拂去，杂乱中出神笔。整个百丈漈，简言之，是活动的浩大的水墨画。这就是百丈漈在中国作为经典瀑布的地方。录刘基孙子刘貊诗一首：

浪滚银河千壑外，波翻赤壁万山巅。

夏日云散漫天雪，冬季雷轰入地泉。

火腿冬笋、糯米山药和红烧猪蹄

江南以南，山上所多是毛竹。有毛竹就有笋，春笋不如冬笋好吃。春笋涩而冬笋微甜。冬笋稀少而难找，非山民很难找到。发现一个尖，挖出来已经老了，不能吃了。山民看泥土，怎样的松土，怎样的裂痕，挖出来就是嫩笋。

即使是冬笋，也要在水里焯过。笋的做法有三种，一是水煮，切成方块，焯后又水煮，水中加些盐，也是一法，几近原滋原味。一是冬笋咸菜：笋切成丝，又切肉丝姜丝蒜末。盐水烧开，笋丝加入，转而捞出。锅烧橄榄油，起烟，肉丝姜丝蒜末入焉，两分钟，笋丝腌菜一并放入，加一勺盐，煸炒五分钟，可矣。

文成冬笋的好吃，是加火腿，而且是西班牙火腿！文成有太多的华侨。华侨和侨眷进进出出，带进在国内很贵的火腿和红酒。冬笋火腿，也算土洋结合了。很是难得。

冬笋和火腿都切成片状，不可太薄，薄了没有嚼劲。冬笋焯好，锅中橄榄油加热至微微冒烟，火腿先行倒入，煸炒一下，加入冬笋片继续翻炒。绍酒下，再加盐和味精少许。如果一定要好看，可以加绿色甜椒翻炒出锅。风味独绝。

我说的糯米山药，为文成所独有，盖为定论。我们温州人常介绍盘菜为温州所独有，外地客人笑而不语，实是孤陋寡闻。温州的盘菜学名芜菁，亚洲、欧洲和美洲都有，中国温带以北地区都有，乌鲁木齐和哈尔滨都有。而这糯米山药除了文成，温州其他县区都没有，没曾听说其他地方有这个东西，真是“淮北则为枳”。

经常有河南焦作的山药，一车一车在温州卖。说是非常地补肾。吃起来沙沙沙沙响，有些渣。没到文成之前，我从来不喜欢山药，也不喜欢番薯，因为我生在农村，番薯山药吃得太多了，一辈子不吃也可以。第一次到文成吃糯米山药，我怀疑，这怎么是山药呢，这就是糯米啊。糯糯的，柔柔的，粘着嘴，香甜绵长，真是好吃。

焦作的山药是棍棒一样，一米来长。文成的山药不一样，有的如熊掌，有的如虎臂，疙里疙瘩，黑不溜秋。但根须和其他山药是一样的。糯米山药不知道怎么做。据说重要的是做到两点，一是高压锅压一会儿，一是肉泥伴随。

再说红烧猪蹄。猪的部位，有的人喜欢吃猪拱猪耳朵，更有的人喜欢吃五花肉，不少人吃猪脏，三天不吃猪脏粉就难受。我最喜欢的是猪蹄，红烧猪蹄。

红烧猪蹄各地都有。我之所以喜欢文成的红烧猪蹄，是因为文成的猪皮厚。皮的厚薄，实际就是养时的长短。从前养猪都是经年出栏，现在的人不了，饲料里加了催生剂，四五个月就出卖了。哪有厚皮的呢？我到西湖边，总要吃东坡肉，楼外楼的东坡肉皮也薄薄的，没有办法。温州城里，好的红烧猪蹄几乎没有，盖都不是经年的、家养的。

文成人善良厚道，文成的猪蹄就好吃了。我到文成中晚几乎都要吃猪蹄。

做红烧猪蹄， 先得准备配料：八角，姜片，冰糖，盐，老抽，绍酒，味精等。毛得拔净，否则做得怎么好也会倒人胃口。剁好的猪蹄用水焯过， 控干水分。锅里放油，冰糖放进，小火到融化后搅拌一下就别动了。为的色泽好看，并且提味。然后倒入猪蹄，翻炒均匀，放入香料，炒出香味，绍酒很重要，沿着锅圈浇下去，再下老抽炒均匀。转入炖锅，炖至两小时。细火慢炖，这是做好红烧猪蹄的关键，省时不得。中间加盐少许。再转回炒锅里，大火收汁，到汤汁浓郁为止。

文成的猪蹄皮厚，因而里卷包肉包骨（其他地方一般都是皮小而白肉长）。油亮诱人，香滑可口，油而不腻。特别是啃起来非常地有劲道。

说说刘基

陕西有人说刘基（刘伯温）是他们的同乡，江西居然也有人这么说。我在山西平遥拍得一张照片：“对弈亭”，说他们的同乡刘基与某人着棋。而温州的文成南田埋着刘基，而且埋着刘基的祖与父。刘基是温州文成南田人，没得说！

刘基帮助朱元璋打天下，我以为没有错。除了唐宋几个时期，历史上几乎没有好的朝代。元朝是最最糟糕的，践踏华夏文明，把人分为几等。人民苦难，变换政权顺理成章。至于朱元璋为了一己之私，大杀功臣，并不是刘基的主意。刘基在朝，能有操守，保持独立人格，刚直不阿，已是很不容易。作为诗文大家，刘基力主讽喻之说，提倡理、气并重，重视文学的社会作用，其经世致用的文学思想对于扫荡元季文坛纤弱之风，为明初新一代文风之振起，在理论上起了开道的作用。他的代表作《郁离子》，反映了他治国安民的主张，也反映了他的人才观、哲学思想、经济思想、文学成就、道德为人以及渊博学识。

但，纵观一生，刘基是个悲剧人物。一方面，刘基是个奇才。《明史》说他“博通经史，于书无不窥，尤精象纬之学”。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阴阳五行、谶纬术数、军事韬略、兵法智术、农事医学、扶鸾占卦，刘基无所不精。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依附腐臭的政治，因而，格格不入的矛盾频频出现。

比如第一次去做县丞。县令相当于现在的县长，而县丞相当于副县长或县长助理。元代，县令以上还设有达鲁花赤，多由蒙古人担任，不必考试，更非民选，总揽全县政务。“达鲁花赤”是蒙古语，原意是当头的人。达鲁花赤、县令、县丞各设一名，可见，刘基是高安县的第三把手。达鲁花赤昏庸，可又惹不起。刘基耿直，先是得罪了有蒙古人做背景的初审官，又与高安豪族结下了怨仇，很快面临撤职，最后江西行省打圆场，把刘基调到了都会南昌去，给了他一个职官掾史的职务。南昌的官风同高安没什么区别，刘基秉公办事，不讲圆通，与同僚每每意见相左。不久，刘基就递上辞呈，以自己“朽钝”为名，辞官不干了。

刘基先后四次辞官。

刘基终为朱元璋军师，为打下明朝江山，立下赫赫大功。朱元璋称帝后，给刘基的诏书中说：“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州，尔多力焉。”《明史》称他“佐定天下，料事如神”; “太祖取士诚，北伐中原，遂成帝业，略如基谋。”朱元璋每次召见刘基，都是屏人密语，往往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内容“自徐达而外，人莫得闻”。刘基死了已有一百多年后，明朝廷下了一道诰命，诰命赐予刘基“文成”的谥号（谥号种类很多，这是评价极高的美谥）。并把他跟汉初大臣张良和三国名相孔明等人相提并论。称其“慷慨有志，刚毅多谋;学为帝师，才称王佐”“渡江策士无双，开国文臣第一”。

可是，活着的刘基得到朱元璋的善待吗？没有。当然没有。打下“江山”后，封刘基为御史中丞（御史台的副长官），并无多大实权。曾有闹着玩的“问相”之事，假惺惺地说“你当丞相吧”。最终却是把相位给了刘基极力反对的德行极差的胡惟庸！朱元璋给功臣们大封爵位，爵位分为“公”“侯”“伯”等五等。第一批被封为“公”的有6人，没有刘基的份;被封为“侯”的共30人，居然也没刘基的份！半个月后，朱元璋才迟迟补封了两个“伯”等爵位，一个是汪广洋的，另一个才是刘基的。而刘基跟汪广洋相比，待遇也差得多。论食禄，也就是工资待遇，汪广洋是600石 ，刘基只有240石 。要知道，韩国公李善长的食禄却是4000石，是刘基的十六七倍！

何为？实则很好理解。良弓藏，走狗烹，其一也;定国后，皇帝便猜忌身边的勋臣，因为他们懂得夺国的路数，而对于“太有才”的勋臣就更加提防，为了自己的江山代代延续，就得与“太有才”的人拉开极大距离。朱元璋十分相信阴阳五行、谶纬术数，而这方面刘基又十分在行，何况刘基又是料事如神的军事家。这就注定了建国后刘基的处境。是其二也。朱元璋拜相李善长、徐达、胡惟庸，他们三人都是同乡安徽凤阳人，觉得可靠。当然，刘基耿直，“性刚嫉恶，与物多忤”，不适宜做丞相，也不宜委以重任。皇帝佬儿重用的大多不是功高重臣，而是污点官员，像胡惟庸。有辫子被皇帝抓着。做丞相重臣要圆通，善平衡，可以适当腐败，尽管腐败会动摇皇权，但勋贵是皇权的基础之一，以适度的腐败换取他们的死心塌地，非常合算。而刘基像是读书人一个，死抱法律，居然诛杀地位仅次于皇帝的韩国公李善长的外甥！这就连起码的政治都不懂了。皇帝害怕的不是别的，就是重臣专权，重臣威望日隆，皇帝地位就相应下降，他怕抢了他及其子孙的江山。——你看，后来，朱元璋猜忌日重，以子虚乌有的谋反罪，杀胡惟庸以及李善长，十年株连三万多人！当然，李善长、胡惟庸跋扈嚣张，腐败过度，诛不足惜，这是另一话题。

温州人刘基，六十一岁夹着尾巴告老还乡。《明史》记载，刘基在家韬光养晦，小心翼翼，只是喝喝酒，下下棋，从不提起自己的功劳，避免同地方官吏接触。刘基如此低调，如此谨小慎微，最后还是免不了灾祸。

南田有个地方叫谈洋（今朱阳），该地区是盐贩、盗贼聚集的地方，方国珍就是从这里起兵反叛的。于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刘基委托儿子刘琏上奏，建议应在该地区设立巡检司，加以控制。巡检司，相当于现今的派出所。而时为左丞相的胡惟庸却挟私弹劾刘基：“谈垟地有王气，基图为墓，民弗与，则请立巡检逐民。”也就是说谈垟有君王之气，刘基想在这里谋取自己的墓地，当地百姓不答应，便要设置巡检司为难当地民众。谈垟是否有王气，今人看来，很是可笑。可惜那是在六百多年前，那时霸占王气之地为墓属逆谋行为，是诛九族的大罪，而把此类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精通象纬（阴阳风水）之学的刘基身上，逻辑上更是有了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因果。

胡惟庸这一招可谓狠毒，不但击中了刘基的要害，而且说到朱元璋的心里。

刘基被朱元璋褫夺了奉禄！刘基亡羊补牢急忙进京谢罪。

洪武八年，戴罪南京的刘基病笃卧床，朱元璋见他再无堪虞之处，特敕归老桑梓，并作“归老诏书”，一改“老先生”而直呼其“尔刘基”，并以“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的古语开篇。言辞之中，早期的恭敬语气荡然无存，而带有明显的峻厉冷漠的色彩。刘基回到南田，一月后即去世。后三十二岁的长子刘琏，“为胡惟庸党所胁，堕井死”。次子刘璟，后因对明成祖朱棣直言：“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篡字。”被捕入狱，自缢身亡。

《明史·刘基传》记载刘基的死，是胡惟庸挟医毒死的。或曰背后的凶手还是皇帝朱元璋。我个人以平常心看去，忧郁的刘基许是自然死亡。据说肚内有拳头拱出，那就是癌症吧。但于皇帝，你说，什么事干不出来呢？岳飞之死，难道真是秦桧一人所为？非也。那是南宋帝赵构偏安杭州，不想让父兄回国啊。

刘基之死，千古一谜，已经永远无法解开。解开也没有意思了，君侧善终有几人？

今刘基后裔，多达十三万人，二十一代、二十二代居多，遍温州各县及海内外。多农工、教育、科技、商贾，极少做官。多聪慧、诚信、坚韧、内敛，有劉基的美好基因。这就好！

我想，这基因是文成的，温州的。这也是温州人的美好品性。

我到南田凡五次，去秋躬拜刘基墓，泪不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