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中国人口学的发展方向
2021-03-15穆光宗林进龙
穆光宗 林进龙
摘要:近年来,中国人口发展转变倒逼计生政策作出相应调整,有人开始担忧伴随计划生育实践成长起来的本土人口学的学科前景。文章就人口学不是计划生育学进行了澄清,就计划生育实践及其政策转型对中国人口学发展的意义进行了梳理,就当代中国人口治理逻辑演变和人口学如何回应改革开放的时代要求进行了探讨。认为中国人口学发展的机遇和使命是:在后计划生育时代,应该为计生改革和人口政策转型提供智力支持;在人口转型时代,应该为前瞻应对人口转变的系统风险提供学理支撑;在国家治理现代化新时代,应该主动担负起优化人口治理、创新人口服务和完善人口管理的时代使命;最后,人的全面发展呼唤全面发展的人口科学,要求人口学加强学科生态建设和提升学术公信力。
关键词:计划生育;人口学;人口生态;人口发展风险;人口优化
中图分类号:C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1-0132-009
当前,中国正处在一场无声的人口革命当中。长期持续稳定的低生育水平造成我国人口生态失衡受损,突出的是人口少子化以及人口老龄化现象。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9年底我国65岁及以上人口高达1.76亿人,老年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达12.6%。[1]联合国《世界人口展望2019》指出,伴随中国人口的低生育革命继续深化,未来十年我国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可能超过14%,比2000年初的老龄化水平翻一番;2030年前后,我国老年人口占比将首次超过14岁及以下少儿人口占比并在未来不断扩大差异。[2]“低生育—少子化—老龄化”人口发展态势正在不断催生和加剧系统性社会经济风险,考验着我国人口治理的智慧和决心,同时也对中国人口学发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命题。
一、为计生服务的中国人口学是否走到了尽头?
上世纪70年代初,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物品短缺和就业困难与人口快速增长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的特殊人口国情。面对“人口压迫生产力”严峻形势,“人口非控制不行”成为时代的必然选择。[3]在这一背景下,为回应计划生育实践对理论的呼唤,本土人口学在当代中国诞生伊始就以“计划生育(1)学”或者“人口控制学”的面目出现,显示了两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依托政府关怀和政策重视,凭借强大的行政力量,加之中国独具特色的人口现象和人口问题,中国人口学学科发展虽然起步较晚,但获得了充足的发展动力,计划生育和人口控制理念家喻户晓,人口学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俨然成为一门“显学”。
不过,这种情况随着近年来中国人口的转折性发展悄然发生了改变。随着人口形势发生巨变,中国人口问题泛化,人口学的研究领域和对象亦不断拓宽。当前,我国人口总量增长势头明显减弱,劳动年龄人口供给已过顶峰,家庭生育意愿持续走低,人口年龄结构快速老化,人口变量特征发生重大转折变化倒逼政策作出调整和回应。继“双独二孩”政策之后,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启动实施“单独二孩”政策,十八届五中全会决定启动实施“全面二孩”政策。不过,从政策执行效果看,生育选择空间拓宽的生育率反弹特性几乎见顶。数据显示,2017年我国出生人口与出生率分别为1723万人和12.43‰[4],双双回落,明显低于相关预测。这表明,市场经济和低生育背景下我国生育政策调控作用已然减弱,“经济可以计划,人口也应当可以计划”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有基于此,2018年十三届人大会议正式审议通过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决定,改革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重组调整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
随着我国生育政策逐步放开管制以及人口与计生国家部门重组改革,人们开始担忧或质疑伴随中国计划生育实践成长起来的人口学是否还具备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力。(2)这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当代中國人口问题的讨论从新中国诞生伊始就聚焦人口高增长与经济低增长的矛盾,围绕人多还是人少,多生还是少生展开人口与计划生育大辩论;毕竟中国人口研究机构诞生之初不为别的,就为20世纪70年代实行计划生育寻找理论依据并为之张目。[5]1982年,计划生育更被国家确立为一项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成为中国当代史上一项极大影响国计民生的重大政策,而研究和指导人口总量控制和质量优化、婚姻组建和家庭计生的责任则首要落在人口学上。这也怪不得有人疑惑:以控制人口出生数量为核心要素的计划生育政策一旦退出中国历史舞台,伴随计生实践发展起来的中国人口学在今天是否也走到了尽头?
事实上,“一孩化”政策取消至今,人口学界面对这样的诘问并非罕见。(3)这一方面反映了人口学的学科生态建设还不完善,学术公信力仍然缺少认同,学科魅力有待培育;另一方面,也是对人口学学科建设和发展的一次历史追问,是推动中国人口学走向学科自信和理论自信的一次重大机遇。站在新的历史方位重新梳理本土人口学的学科发展思路,首先需要澄清中国人口学与计划生育实践之间的关系。
二、学理澄清:本土人口学不是计划生育学的几点论断
真理不辩不明,对固有认知定势有必要进行学理澄清。而又凡欲立者,必先破也。在回答人口学学科是否到了穷途末路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为人口学正名,阐释为什么本土人口学不是计划生育学。
首先,如果人口学是计划生育学,那么人口实践与人口研究(4)应当局限于计划生育实践和人口抑制思想。但从学科发展史看,中国人口统计实践远远早于计划生育实践,中国人口思想自古就不止于人口抑制的单轨方向。我国计划生育的实践不过半个世纪,而人口统计则自古有之。在古代的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统治者为了征集兵力、征派赋役,必须了解和掌握所辖区域的人口数量,以满足统治的需要。早在殷商时期,我国就有了人口数目的统计。到了周代,户籍管理制度就已建立并且较为严密。先秦时期,我国就已形成丰富的人口思想,在 “民之众寡为国之强弱”和“民之寡众为国之贫富”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的地广人稀时代,人口增殖思想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主导了我国人口过程,孔子、荀子、墨子、商鞅和吕不韦等都曾从不同视角出发主张大力增加人口生产和供给。
回溯历史,中国人口学开创之初,既不是计划生育学,也不是为了计划生育。中国人民大学已故人口学大家查瑞传教授主编的《人口学百年》从人口思想史的角度很好地回顾了中国人口学从萌芽到崛起的发展历程,计划生育对本土人口学的影响主要是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的事。以当时留美归国的人口学家、社会学家陈达为代表的一批优秀学人更是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开始了对中国人口问题的开拓性研究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建构了中国人对中国人口现象的早期认识。
其次,如果人口学是计划生育学,那么人口实践与人口研究应当局限于人口生育及其相关领域。然而事实是,现代意义的人口学或者说人口统计学(demography)的诞生恰恰以英国政治算术学派代表约翰·格兰特《关于死亡表的自然的和政治的观察》(1662年)的发表为标志。人口学视角对格兰特贡献的阐释,不仅在于他发现了大数定理的作用,还在于从人口统计资料中发现了出生性别比、死亡年龄模式和城乡人口死亡率差异等人口生存特征和死亡规律,开创了近现代人口学研究之先河。
实际上,人口研究在不同时期对不同人口变量给予的学术观照程度以人口转变规律为依据,也不局限于生育率研究,因为人口转变主要通过出生率和死亡率的变动来实现,并且是一个出生率和死亡率由旧均衡转变到新均衡的长期变动过程。在社会生产力水平相对滞后、人口死亡率较高的历史时期,人口研究对死亡变量的关注更为充分。这一阶段的人口研究注重研究死亡率的决定因素和差别模式以及死因分类和死因模式,譬如波尔的“中介变量论”、舒尔茨的“健康投入—产出”理论以及马迪哈温的“生命影响变量”理论都尝试建构不同理论范式来解析死亡率的决定因素。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医药卫生条件改善,人口死亡率的降低直接导致生育水平主导人口转变阶段的到来,这也回答了为何当前人口学界如此关注家庭生育意愿、生育行为以及生育能力。由于我国育龄人口生育意愿持续走低叠加生育政策调控空间继续缩小,可以确定的是,未来我国人口发展在开放系统中终将步入从出生、死亡以及由其决定的自然变动为主导,转向以人口迁移流动变动为主导的人口发展转折期。因此,新时期人口研究重心或将从自然变动转移到流迁变动对区域人口变动的影响上来。
再次,如果人口学是计划生育学,那么人口实践和人口研究应当局限于计划人口。计划与市场是东西方国家历史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发展模式和体制。如果承认“计划”是人口政策和人口工作的唯一价值取向,那么人口学和人口研究就不应当在西方国家出现。然而,直至今日中国人口学的应用范式和基本概念还是来自西方人口学的历史积淀。
按照工商人口学观点,“市场”对人口统计发展也有相应的要求,需要掌握商品销售市场、居民购买力和劳动力市场供应等基本资料。以十年一度的全国人口普查为例,其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摸清我国人口的自然属性特征及其社会和空间分布状态,以期为完善收入分配与消费、教育培训与就业、医疗卫生与健康、社会保障与养老、幼儿托育、工商服务以及城乡道路建设等决策提供依据。
最后,如果人口学是计划生育学,那么人口实践与人口研究就无所谓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人口学关注人口因素与人口因素之间的关系,研究人口系统内部的生育、死亡和迁移变量的状态特征、变动规律及其对人口规模、结构、分布和变迁的影响机制。这种形式人口学(Formal Demo-graphy)分析范式从人口指标构建出发,聚焦人口资料搜集、整理和统计分析,可追溯至格兰特的《关于死亡表的自然的和政治的观察》一文。广义人口学还研究人口因素与非人口因素之间的关系,不仅涵盖经典人口分析范式,而且关注人口系统内部变量与人口系统外部变量之间的作用关系和互动机制。这种广义人口研究(Population Study)范式源于人口学与经济学、社会学、法学、政治学、历史学、地理学、遗传学、生物学、公共卫生等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其路径开拓源自马尔萨斯《人口原理》(1798)关于人口增长极限和资源承载能力之间关系的讨论。
人口研究范式的不同决定了人口政策实践方面发挥的调节、干预和指导作用及其领域也不尽相同。计划生育政策仅仅限定于人口生产和再生产领域,主要涉及婚姻、家庭和生育,主要调节出生人口数量,一定程度上影响人口素质和人口结构。计划生育政策是狭义的人口政策,广义人口政策还包括人口的空间移动领域(迁移流动、人口地理分布等)和社会移动领域(人口社会分层等)。即便生育调控于今日之中国,也必须要统筹生育政策、人口政策和相关经济社会政策,以求促进政策之间配套衔接。因此,只见狭义人口分析不见广义人口研究,只见狭义人口政策不见广义人口政策,既不客观也不全面。
三、计划生育与人口研究:计划生育实践之于中国人口学发展
理论源于实践。厘清人口学与计划生育的关系,是为了还原人口研究视野和学科全貌,人为割裂两者关联,既不符合中国人口现实,也不利于人口科学的持续健康发展。过去,中国人口学的理论在相当程度上是伴随着计划生育实践丰富和发展起来的;未来,中国人口学的发展也必然伴随着人口发展形势变化和计划生育政策内涵转变而迎来新的春天。因此,客观分析和评价计划生育实践对于本土人口研究和人口学发展的意义,还有必要专门讨论下面几点。
1.计划生育实践之于现代中国人口学的开创和恢复发展
计划生育源于要不要控制中国人口数量之争。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在《历史唯心观的破产》一文中对美帝马尔萨斯主义的批判,为中国人口政策定下基调。此后,1953年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人口总量超过6亿,引发了党中央对人口问题的关切。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和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在不同场合先后反复提倡节育(5),由此也激励了马寅初、费孝通、吴景超、陈长衡、陈达等一批学者对人口数量和增长问题的探讨。
1957年7月5日,著名的《新人口论》发表在《人民日报》上,马寅初在文中分析了新中国人口增长过快同经济社会发展的矛盾,提出控制人口数量和提高人口质量的主张。同年,陈达在《新建设》发表《节育、晚婚和新中国人口问题》,孙本文在《文汇报》发表《八亿人口是我国最适宜人口数量》,全慰天在《大公报》发表《社会主义经济规律与中国人口问题》,吴景超在《新建设》发表《中国人口问题新论》……学者们纷纷论证中国人口过多,必须节制生育和控制人口增长。这些真知灼见不仅一定程度受到当时党中央的重視,还为现代中国人口学奠定了一定基础,马寅初更被誉为“中国人口学第一人”。
20世纪70年代,“人口论”在与“人手论”的价值分野之争中占了上风。1971年计划生育成为基本国策,1973年人口指标被列入经济计划。计划生育的实行极大推动了人口理论与实际调查工作的结合与发展,涌现出一批包括《十亿人口的普查》《千分之一生育率专题分析》在内的反映国情与计划生育工作实践的调查和研究成果以及《人口理论教程》《人口统计学》和《人口学词典》等教材。[6]其间,人口学关于计划生育的研究项目还得到了国家计生委、联合国人口基金等机构的大力资助,吸引了一批统计学、经济学、地理学、社会学等的专家学者加入人口学的研究队伍。自此,以研究人口问题为己任的中国人口学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
2.计划生育实践推动了后人口转变理论之建构
计划生育及其带来的低生育后果无疑是新中国最引人注目的人口现象之一。尽管计划生育的核心要义是控制人口增长,旨在解决人口数量问题,但人口系统本身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文生态,因此生育变量的变动不可避免地要波及和影响其他人口变量的状态和特征,并进一步影响社会经济的发展。这些得天独厚的人口现象和人口问题给本土人口研究提供了绝无仅有的研究资源,极大滋养和推动了中国人口学的发展。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人口学界围绕低生育和人口转变现象取得了卓著成效的研究成果。譬如,邬沧萍和穆光宗提出,最优的生育率调整是超前有序的,面对中国超前的低生育革命,传统人口转变理论的预见力遇到了挑战,有必要对其补充拓展[7];于学军指出中国在世纪之交进入了“后人口转变”时代,要求更多关注人口质量、结构、分布和开发问题[8];陈建民认为,实现后人口转变时代的新稳定均衡状态,有必要适时将生育率提高到更替水平[9]。基于中国超前于现代化的人口转变现实,后人口转变的讨论也引发了国内学界长期的争鸣和探讨[10][11],从而推动了本土人口转变理论建构。
同期,经济社会意义的人口转变风险及其挑战成为相当一段时期内人口学界最具开拓性和吸引力的研究领域。[12]中国人口风险研究发端自上世纪80—90年代学界对长期执行低生育政策带来的低生育率陷阱、少子老龄化以及劳动力储备不足等人口安全隐患的担忧。(6)生育率下降后果的讨论,要求既关注人口系统内部变量特征(人口规模、结构、质量和分布等),又关注人口系统外部环境影响(社会、经济、文化和资源等),更加强调人口问题治理的系统性和变量之间的互动性。这与计划生育讨论从人口系统内部变量解决人口与经济社会发展不协调问题存在很大不同,从而开拓了更加广阔的人口研究视野。譬如,邬沧萍提出的“未富先老”论(7),穆光宗提出的独生子女风险论[13]和“城乡统开二胎”主张[14],陆杰华提出的稳定低生育水平对中国养老保障体系的负面影响[15],曾毅提出的中国老龄化“二高三大”特征(高速、高龄、老人数量大、老年抚养比大、地区差异大)[16]等等,迄今对中国人口学发展仍有较好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在低生育率引致的人口转变前提下研究中国人口问题,无法绕开两个命题:一是稳定低生育水平条件下,人和人口的发展问题;二是在后人口转变时期,生育政策的调整和改革问题。前者是人口研究重心的转变问题,后者是人口工作重心的转移问题。
首先,关于计划生育和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和人口的发展问题,比如生殖健康和人口健康、家庭计划和计划生育、健康储量和健康老龄化、妇女地位和妇女发展、计划生育“三结合”(8)以及可持续发展等议题都在这一时期开始引起人口学界广泛的关注。[17]这些讨论极大深化了学界和社会各界对中国低生育革命和人口转变过程中新人口问题的认识。此后,这些讨论进一步拓展到人口与社会、经济和生态各个方面,涉及老龄问题、贫困问题、人口素质、人口健康、人口迁移和城市化等多个领域,进而促发了人口经济学、人口社会学、健康人口学、人口地理学等相关人口学领域的学科建设。
其次,世纪之交,中国65岁人口比重达到7%,步入老龄化社会,引发了学界关于人口数量和结构问题之争、生育政策要否调整改革的学术辩论。[18-20]尽管生育政策上最终以稳定低生育水平和保持“一孩化”政策不变落幕,但有关学术争鸣则一直延续至今,并激发了学界关于“适度人口”[21][22]“人口生态”[23][24]“人口均衡”[25][26]和“人口优化”[27]等问题的探讨。这些讨论均可以看作是对人口数量和结构问题的引申或者深化,并且拓展到人口变量对资源环境、经济社会的影响上来,深化了学界对人口学核心变量的认识和思考,对人口学学科发展来说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3.计划生育政策转型对人口学发展提出新的要求
在不同发展时期,人口学具有不同的历史使命。当前,中国人口发展转变倒逼计划生育政策相应调整,拓宽了中国人口学新发展空间。且将来路看前程,计划生育政策转型对新时期人口学发展来说具有三点意义。
第一,为生育政策转型提供智力支持。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优化生育政策,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表明国家已承认生育具有多样性和差异性,具有划时代的进步意义,但仍有一些遗留问题有待学界回应。譬如,过去生育管控和现在生育放开之间的政策衔接问题和政策空白问题;如何诠释和理解生育政策需要体现宽容和弹性,实际人口工作中如何与低生育问题治理结合在一起问题;生育政策的包容性要求尊重生育决策的主体性,未来计划生育工作的重心如何调整问题;当前的计生服务仍然集中在生育节育服务,未来计生服务该如何转型,如何实现公共服务均等化问题等。
第二,要求人口研究增强前瞻性和人文关怀。狭义分析人口,往往局限在数量特征,广义研究人口,则要“见数又见人”,尤其是对决定人口状态及引起人口变动的社会人文因素进行研究时,必须关注人文变量,特别是人的行为、意愿与福利状态。其一,“见数不见人”的价值取向不利于前瞻性地开展人口研究,人口数量特征是人的行为结果,统计分析具有滞后性(人口普查及其资料分析表现得更为明显),有时这种数量特征甚至表现为失真结果,因此只有既看到人口数量特征转变,又看到人的意愿和行为变化,才能真正地开展人口前瞻性战略研究。国内人口学研究贻误生育政策调整的最佳时期,与“见数不见人”的研究倾向不无关系。其二,“见数不见人”容易导致人口研究人文视野缺失。当前,我国生育政策必须避免重走过去行政强制、见数不见人的老路,必须前瞻性地开展人口发展战略研究,增强人口科学的预见性同时要提倡人口研究的人文关怀。新时期,人口学发展要继续堅持国家安全的人口发展价值取向,但也同样需要关注民生福址和尊重人的全面发展。
第三,进一步还原人口研究视野全貌。过去,国内人口学研究视野在相当一段时期主要集中在人口控制上,对基于人口生态观和人口视野全貌的人口优化治理给予的学术观照明显不足。生育政策转型意味着中国进入了人口治理新时代,党的十九大提出“促进生育政策和相关经济社会政策配套衔接,加强人口发展战略研究”,就是人口全局观和优化人口治理理念的一个例证。人口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主体,优化人口治理无疑是打造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本土人口学发展来说,其深远意义在于,进一步还原了人口研究的视野全貌,对人口学学科生态建设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期待。
走笔至此,可以初步得到两点结论:一是人口学不是计划生育学,计划生育不是人口学的全部内涵,计划生育政策转型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口学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反而要求新时期人口学积极回应计划生育政策转型、人口安全和国家发展的时代要求;二是中国特色人口治理实践是本土人口学理论建构和丰富发展的最大养料,我国人口治理思路和模式的转变是人口学发展的最大推动力。
四、从控制到优化:新时期中国人口学发展必须遵循的人口治理逻辑
人口发展置于国家计划之内,曾经是我国人口工作的重要特征。新中国成立初期,人口盲目增长催生了僵化计划体制下大量不为生产发展需要的“相对过剩人口”。计划生育实质上可以看作是计划经济时代人口与物质资料生产关系调整的产物。但随着我国市场经济转轨,人口转型发展的驱动力发生了本质变化,基于生育选择空间束缚的政策势能基本见底。
人口控制论显然已不符合新时期中国人口发展规律和国家安全与发展需要,实现我国人口可持续发展要求我们推动人口控制向人口优化治理转变。我们认为,人口治理主旨是要重建和优化人口生态,重新审视人口价值,前瞻性地应对人口转变风险,廓清人口治理与人口政策之间关系,重塑人口优化发展的政策空间和制度环境。其中,学界关于新时期少子老龄化发展态势及其引致系统风险治理的探讨已不鲜见,但关于人口生态与人口价值、人口治理与人口政策之间的讨论则明显不足,本文择其要者简而述之。
中国的人口发展与经济社会关系史,不断印证着人口是一切社会关系承担者这一基本人口原理。封建体制下人口发展过程受封建生产方式的制约,农耕经济的基础地位决定了发展生产依靠农民人口的扩大再生产;计划体制下人口发展过程受指令型调节体系的制约,僵化的思想和体制极大束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市场经济体制下人口发展过程以资本积累和生产发展需要为前提和基础,资源商品化、关系货币化的制度安排在极大提高人的主体能力同时,也加剧了人口阶层和社会结构的对立分化。
改革开放前,中国掉入的不是单纯的马尔萨斯人口增长陷阱,而是体制性人口贫困陷阱。尽管“中国奇迹”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控制人口数量和提高人口素质带来的“计划生育效果”,但无疑是改革开放带来的人口流动、释放的人口活力和创造的人口红利,而不是单纯的人口控制,帮助中国跳出了体制性人口贫困陷阱。
不过,改革开放对人口治理的优化仍是局部的,既不彻底,也缺乏相应的政策配套体系。改革开放实现的人口红利,很大程度得益于人口流动带来的劳动力与土地、资本和技术生产要素的有效组合和配置。这意味着,迄今为止中国创造的人口红利是某种意义上的人口空间流动和经济部门适配的数量红利,而人口的素质红利仍然有待开发和挖掘。思想红利和人才红利才是人口红利的终极形态。
人口问题是结构关联和阶段演变的,人口空间流动问题的解决同时可能带来人口社会结构的分化和失衡。改革开放带来的人口流动是某种意义上的“半城镇化”[28],大部分老少人口和部分女性人口不为资本需要留守农村,而主导城镇化进程的农村青壮年劳动力也没有真正实现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的市民化,面临着体制和文化之间不整合、行为与习惯之间不融洽,甚至精神层面被排斥和被孤立等“洗脚上楼”问题。更重要的是,人口流动意味着社会系统吐故纳新,如何确保“零工经济”时代就业人口的个体选择自由[29]和“代谢”人口未来的老年福利状态,也存在很大的讨论空间。
新时期中国人口承载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属性,实现人口均衡发展和福祉共享是我国人口发展的根本价值取向。马克思的“自由人联合体”[30]社会的实现要求社会制度要根本保障流动人口和留守人口、城镇人口和农民工人口、就业人口和相对过剩人口等的法律地位平等,确保不同阶层人口法律关系与责任分担、发展机会与生存尊严的公正。
概而言之,人口数量是最为基础和简单的人口特征,人口生态是更深层次的人口问题症结所在,而人口系统外部的经济社会和资源环境则构成支撑人口发展重要一面。改革开放以前,中国掉入的不是单纯的马尔萨斯人口增长陷阱,今后中国发展面临最大人口问题也绝不是浅表的人口负增长问题,从人口控制转向人口优化是未来中国收获持续人口红利的根本途径,其中政策制度环境和价值取向在人口優化议题上则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当前,我国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人口发展进入关键转型期。推动人口优化发展,回应改革开放时代要求,是每一位人口科研工作者的使命与担当。全面实现人口优化,要求我们树立人口发展全局观,警惕“低生育—少子化—老龄化”引发的人口系统风险;破除人口阶层固化藩篱,也要求我们树立人口生态观,关注人口社会结构和阶层分化,注重不同经济社会地位人口对生产生活资料的占有和分配关系;创新人口治理机制,则要求我们更好发挥人的能动性与创造性,释放人口活力,充分挖掘人才红利和健康红利。
五、新时期中国人口学的发展方向构想
从控制到优化的人口治理逻辑转变,决定了新时期中国人口学发展必须立足于人口生态的优化发展,服务于国家的现代化和人的全面发展,与时代共进步,为计划生育改革和转型提供智力支持和学理支撑。与此同时,加强人口学科生态建设,巩固学术共同体,提升学术公信力。
1.后计划生育时代,为计生改革和人口政策转型提供智力支持
近年来,党中央多次聚焦生育政策调整,要求“优化生育政策”“促进生育政策和相关经济社会政策配套衔接”“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等,表述方式不断调整和变化,体现了国家对人口发展问题的重视和对低生育态势的关注。这要求人口学界加强人口发展战略研究,积极回应党和国家的需求,为人口政策转型和计划生育改革提供学理支撑。时代要求我们重视计划生育政策留给中国人口学的镜鉴与启示,对“计划生育”作出实事求是的解释和评价;要求我们以人为本,尊重人口的主体性,恢复生育决策的本来面目,既实现生育的工具性(譬如,实现代际关系平衡、年轻人口战略储备)又尊重生育的人文性属性(譬如,实现自愿、自主和自觉的生育权利);推动传统“控制生育”向现代“优化生育”转变,破除国人“计划生育就是节制生育”的思想禁锢。我们要跳出人口增长的“数量观”,树立人口发展的“生态观”,推动计划生育向科学管理人口和优质服务人口转变,实现人口规模适度、人口质量提升、人口结构优化、人口发展统筹和家庭能力提升的多重目标。
2.人口转型时代,为前瞻应对人口转变的系统风险提供学理支撑
社会学意义的人口转型时代产生了一系列需要学界回答的重大问题,包括从人口转变增长到人口惯性增长,从人口正增长到人口负增长,从人口年轻化到人口老龄化等一系列新的人口趋势和问题。问题是学术之母,中国人口转型迫切要求人口学研究坚持问题导向,聚焦未来人口发展前瞻议题,制订与时俱进的人口战略。譬如,我们要加强内生性低生育现象研究,当前我国生育率已无可避免地出现了低迷趋势,如何准确把握年轻一代生育意愿,在文化和制度层面上健全家庭、社会和国家共同承担生育责任的生育支持政策,促进生育政策与相关经济社会政策配套衔接,是中国人口学面临的重大课题。
人口发展态势还要求我们要加强人口老龄化研究和人口迁移流动研究。2050年我国将有1/3人口超过60岁,庞大的老年人口规模和快速的老龄化进程对我国老龄友好社会的服务体系和政策体系建设以及“健康红利”“长寿红利”开发提出了殷切期盼。2.4亿的流动人口深刻影响了我国生育水平、人口结构的状态特征及其变动,进而影响了地区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要求我们要牢牢把握人口迁移流动新趋势,继续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创新流动人口管理服务,加强社会保障体系建设,促进流动人口社会融合。
此外,人口出生、死亡和迁移等人口变量特征转变及其交互,将或直接或间接地衍生出诸多家庭、经济和社会的风险问题,如何站在人口安全的战略高度,积极应对人口结构转变带来的人口负债问题,“低生育—少子化—老龄化”人口失衡发展时期如何促进人口素质和人力资本存量提升,开掘遏制中国经济下行的“人口新红利”,都是人口学界不得不深思的重大课题。
3.在国家治理现代化新时代,人口学应主动融入和服务于社会治理现代化
国家治理现代化新时代,人口研究需要回应新时期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面临的现实问题。人口治理不能自外于社会现代化治理过程,必须把人口再生产及其决定的人口特征和状态变动看作一个社会过程,同国家各项决策密切联系起来。这意味着人口研究不能沦为脱离人口实际的抽象存在,必须走出学术象牙塔,重视本土人口理论与中国人口实践的深度融合。科学的理论指导科学的实践。人类自身生产与物质资料生产不同,人口再生产周期绝不是简单的一代人问题,对未来人口发展问题避而不谈、视而不见,只能等来严寒的“人口冬天”。
一个内嵌于国家治理现代化过程的人口研究,对人口实践的指导应当以重建人口生态、优化人口治理、创新人口服务和完善人口管理为己任。过去,我们对人口管理谈得多,对人口生态、人口治理和人口服务谈得少。当前,人口风险社会正全面到来,“低生育率陷阱”不幸应验,“银发浪潮”如期而遇,“四二一”家庭结构引发人口塌陷,“空巢孤独死”[31]挑战养老中的人道主义,“病苦老龄化(abnormal aging)”沦为社会常态……这些人口问题均无法依靠人口管理而得到全部解决,而必须将人口治理统筹于国家治理体系、社会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之中。
4.人的全面发展呼唤全面发展的人口科学
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和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应用学科属性,决定了人口学拥有经久不衰的强大生命力。新时期的人口学要致力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就必须站在时代前沿,把握时代命脉,加强人口学学术共同体的生态建设,更加广泛和更大程度地借鉴其他学科的理论成果与研究方法,不断革故鼎新,日日新而日新。
在大数据时代,人口数据资源不断整合汇集,信息交换、存储、传输和加工利用技术日新月异,给人口分析开拓了巨大的空间。人口学要积极利用人口数据资源平台,科学甄别数据真伪质量,创新人口分析技术方法,但同时也要警惕被数据洪水吞没而陷入“见数不见人”误区,更不能沉迷于统计分析和数据挖掘而忘了人口研究的价值取向在于促进人口的均衡优化发展和增进人民的福祉共享。
当今社会,人工智能开始替代人类劳动。伴随“刘易斯拐點”出现,劳动年龄人口规模和占比下降倒逼我国经济发展由主要依靠劳动力数量增加转向主要依靠劳动力素质提升。人口研究要回应马斯洛的最低层次需求,就必须借鉴经济学、人力资源科学以及相关人工智能科学的观点。再从健康长寿这一生命本体的终极发展追求看,人口研究必须借鉴现代医学和生命历程理论的观点,即疾病预防和健康促进应从生命早期开始并覆盖全生命周期,同时也应当借鉴健康人力资本的理论观点,通过改善卫生医疗条件、优化健康人力资本投资和加大财政支持力度来促进人口健康水平的提升。
人口研究需要也应当厚植于广义人口学的肥沃土壤,充分吸收一切人类文明的有益成果,展示广义人口学的学科全貌,加强人口学学科生态建设和提升学术公信力,加快发展数理人口学、人口统计分析技术、人口经济学、人口生态学、健康人口学、人口地理学、社会人口学、人口政治学、人文人口学和法人口学等等,最终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家庭的幸福发展、人口的优化发展、社会的和谐发展和国家的安全发展五大有机发展和人民对文明成果的共建共享提供强大的智力支持。
注释:
(1)国内“计划生育”一词在国际上通用的表达是“家庭计划”,虽然两者在英文中都习惯表述为“family planning”,但含义不同。前者实为出生控制(birth control),是指1970年代以来我国在全社会范围推行的实行人类自身生产的国家计划,以晚婚、晚育,少生、优生为主要内容,以控制人口数量为主要目的,主体是独生子女政策,又称一孩化政策;后者即家庭生育计划,顾名思义是指以家庭为决策单位,以家庭经济状况和生育意愿为主要考虑因素,理性安排生育数量和生育间隔的家庭行为。本文讨论的“计划生育”是指前者。
(2)事实上,1998年教育部取消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专业本科招生,就曾引发过学者们关于人口学学科前景的担忧。
(3)除笔者亲身经历之外,学界同仁也多有反映这一问题。北京大学著名人口学家张纯元教授就曾在一次研讨会上表示,“经常有人问我,计划生育政策都放开了,你们人口学这门学科是不是也要取消了”。张纯元告诉对方:“只要还有人,人口学就不会消亡。”
(4)我们理解的 “人口研究”具有特定含义,与“人口分析”相对应。前者又称广义人口学,注重研究人口系统内部变量与人口系统外部变量之间的作用关系和互动机制,后者可以看作是狭义人口学的同義语,注重研究人口系统内部生育、死亡和迁移变量的状态特征、变动规律及其对人口规模、结构、分布和变迁的影响机制。
(5)1953年,邓小平明确反对卫生部节育政策和禁止进口避孕药举措,敦促下发《避孕及人工流产办法》;同年,周恩来和刘少奇先后表示对人口过多的担忧,宣布“党是赞成节育的”。1956年,毛泽东主持制定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也要求宣传和推广节制生育。
(6)1980年代,已有少数文献开始涉及低生育风险。1990年代初,中国人民大学的乔晓春、陈卫、穆光宗和张志刚,复旦大学的朱国宏和北京大学的吴忠自发组织了中国生育率下降后果研究组。当时,研究组在香山和北戴河开过两次学术会议,出过两本论文集《中国生育率下降过程中的新人口问题及对策》和《人口研究》增刊,其研究工作引起了政府和社会各界的一定关注。
(7)“未富先老”论是20世纪80年代邬沧萍教授根据当时中国生育率迅速下降、人口老龄化趋势加速的人口发展态势前瞻性提出的一个命题,旨在呼吁社会提前做好老龄化应对准备。
(8)计划生育“三结合”指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将计划生育与发展农村经济、帮助群众发家致富奔小康和建设文明幸福家庭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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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焦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