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杭州品不够
2021-03-15劳罕
劳罕
多少次想写杭州,却又不敢落笔。一次次,刚写了几行,又忐忑不安停下来。那种心境,就像孩提时拿到一个新玩具,心心念念想玩,又担心给弄坏了。其实,我比较有资格写杭州,长达十余年就在西湖边办公——推窗就是西湖,湖上的粼粼波光、保俶塔的曼妙姿影、九曜山那一抹又一抹青黛,都尽收眼底。
只要不出差,每天早晚我都要遛一趟西湖。线路很固定:走北山街,经蒋经国故居左拐上断桥,然后顺白堤、锦带桥到平湖秋月,再右拐漫步林社、放鹤亭、林和靖墓到西泠印社,踏石阶逶迤而行,过俞楼、楼外楼,最后登上领要阁……
天下名胜数不胜数。不过,许多名胜,游客去一次、两次就不想再去了。更有的地方,人们去过后,会发出“看景不如听景”的慨叹。而杭州,无论你去过多少次,都想再去。而且,去的次数越多,越想去。最后,恐怕连梦里都是杭州了。
唐代诗人白居易不就是这样嘛!他于长庆年间任杭州刺史三年,调离的时候,是那样的惆怅:“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即使离开了杭州,仍念念不忘:“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到了晚年,他满脑子依然是杭州:“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酒”和“诗”,是古代文人的标配。因为惦念着钱塘的山水,他竟把酒和诗都抛到脑后去了。你瞧,白居易爱杭州,爱到了何种地步!
一
人们眷恋杭州,首先是因为杭州的山水。杭州山水最佳处,自然是西湖了。
得天独厚这个词,用在西湖身上,再恰当不过。西湖东面是平畴,南、西、北三面环山,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泓碧水,所以杭州有“三面云山一面城”之说。湖面的大小,山峦的高低,与人类的审美最佳值,高度契合。
西湖湖面总面积六平方公里多一点,可谓不大不小。湖太小,对岸景色一览无余,便没了神秘感。而湖太大,无边无际,一片苍茫,失去了想象空间,也就同样没有了美感。
西湖三面的山体也很配合,高度从五十米至四百多米依次抬升,错落有致,叠巘清嘉,绵亘不绝,无论是在湖边漫步还是湖中荡舟,随便睃上一眼,风景便争先恐后扑入眼帘,绝不用踮着脚尖望眼欲穿去寻求。
试想,如果一座高山陡然而起,像一道墙壁一样一下子阻断了视线,那又会是什么感觉?
此外,由于湖上终日水汽氤氲,周围的山峦在烟岚中永远是影影绰绰、缥缥缈缈、如梦如幻,于是,你的脑海里便不由自主漫出这样一个念头:山那边到底有什么?
这个念头,一定轻柔而又固执地挠着你的心,引诱着你无论如何要去一探究竟。
天造地设,西湖便涵纳了天下独绝的美。“天下西湖三十六,其中最美是杭州。”而苏轼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则把西湖的美,说得相当具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的确,无论何种情态下,西湖都美得不可方物!
当然,“穿衣戴帽各有所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个人偏好,也总归是会有的。譬如,有人这样评价西湖: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雾西湖,雾西湖不如雪西湖。张岱那篇《湖心亭看雪》,大家一定都读过,想必他对雪天的西湖情有独钟。
就我而言,更喜欢雨中的西湖。
杭州四季多雨,一般情况下,三五天就会下上一场。除了台风季节,杭州的雨大多是不急不慢潇潇而下,优哉游哉地轻弹着湖面,密密麻麻的雨脚激起阵阵雾岚,远山近水就被罩进了柔情绵绵的薄纱里。湖边多垂柳,长长的柳丝疏落有致地扎进水里,风拂过,缥缈若约,这时的湖面,会更显迷蒙。
此时,撑把伞在湖边闲步,是不是有一种一脚踏进了仙境的感觉?
如果有人问:就四季而论,你更喜欢哪个季节的杭州?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难题!绞尽脑汁,反复比较,终究还是回答不上来——因为在我的眼里,杭州的四季都是那样的美!
美,首先与杭州铺天盖地的绿很有关系。看惯了“水泥森林”,走进杭州,你会被眼前的绿所震撼——不独街头巷尾、桥堍河畔绿茵匝地,玉皇山、宝石山、灵隐山、南屏山……城里所有的山丘,也都被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杭州,但凡有泥土的所在,无不拥裹着绿色。
在杭工作期间,因为是在媒体任职的缘故,每年“植树节”,总会接到读者来信咨询:“杭州哪里可以植树?”
想在杭州植树,可是一件奢侈的事儿。多少年的潜心播绿,这座城市已经很难“见缝插针”。每植一棵树,都要经过园林部门精心擘画:树的品种;针叶阔叶;湖畔种什么,道旁种什么;甚至树的颜色、落叶还是常青,都大有讲究。
杭州“淡妆浓抹总相宜”,除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代一代杭州人的倾心呵护,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
二
游杭州,容不得脚步匆匆,需要放缓脚步静下心来去慢慢细品。
杭州,地域不南不北,氣候不热不寒,南和北的大多植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家园。又面朝东海,水汽充盈,一出正月,几场催花雨一下,春,肆无忌惮地就来了:梅花、樱花、桃花、梨花……赶着趟儿开,可着劲儿斗艳,似乎谁也不服谁。
树下,大多会盛开着二月兰——这是一种野花,叶片像油菜,开蓝色的花朵,一开就是一大片。
粉色的梅花、白色的樱花、嫣红的碧桃,在蓝莹莹的二月兰衬托下,为杭城绘就了一幅又一幅斑斓的画卷。
杭城赏花,哪里最好?
赏梅,大多数人会首选去灵峰。在苏东坡笔下,宋时这里就是赏梅的好去处。这里的梅花品种上百个,一拨接一拨地开,能开两三个月呢。整个春日,从早到晚,这里的游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灵峰探梅,檀心亭位置最佳。站在亭子里,脚下就是无边无际的花海。花海随着山势的高高低低而起起伏伏,你会觉得自己一会儿被推上浪峰,一会儿又被抛进了浪谷。
灵峰的梅花,我最喜欢眠月楼前那一片,清一色的绿萼梅,花色洁白,花萼碧绿,香气浓郁。绿萼梅是梅花中的君子,典雅又不张扬,宋代陈著《绿萼梅歌》里说:“君不见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此为魁。”
不过,也有人喜欢去孤山探梅。孤山的梅花,文化味似乎更足一点。
历史上许许多多骚客雅士都与这里结缘。“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宋代诗人林和靖这句诗,大抵写的就是孤山。据载,生于杭城、学问精深的他,生性恬淡,不愿做官,不愿娶妻生子,成名后,在孤山结庐为居。房前屋后,遍植梅树。还在家里养了几只白鹤,闲暇时,坐看鹤翔云霄。后人这样形容他——“梅妻鹤子”。
孤山梅花与另一位名人的轶事也很值得一提。那就是清代“中兴名臣”彭玉麟。
彭玉麟在清代官场以刚直著称,曾六次辞官。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英年早逝。于是,他一生都把这位叫梅姑的恋人刻在心中,并立下誓言,余生要画下万幅梅花以纪念他心爱的梅姑!此后的几十年里,无论军务、政务多么繁忙,每个夜晚都会深情地挥笔,描绘梅花,倾吐他心中凄婉哀绝的情思。
公元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此时,祖国的西陲,英俄环伺,他的老战友左宗棠正在西线全力拼杀。朝中已无大将矣!朝廷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他。
年逾七旬、须髯皆白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毅然率部出征。在他的感召下,冯子材等部将,无不奋勇争先。镇南关大捷,谅山大捷……持有洋枪洋炮的法军节节败退。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将士们在战场上取得了从未有过的完胜,卖国贼在谈判桌上签下的却是“割地赔款”。
老英雄忧愤交加……
据传,彭玉麟曾将家安在西湖之畔。他没有置广田美宅,只是在西湖旁盖了座简单的草庐。他把梅姑的墓迁到了庐前。墓的四周,植梅百株。白天,抱瓮浇梅;晚上,展纸画梅。老将军还写了大量以梅花为主题的诗词:“阿谁能博孤山眠,妻得梅花便是仙。”“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
字字感人肺腑,句句催人落泪!
孤山的梅花有这么多风雅韵事衬托,还不值得用心去观赏吗?!
三
一说到江南的春天,人们总是把杏花、春雨、江南并列在一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很奇怪,杭州绝少有杏花——我在杭州时,很留意周围的树种,没有看到过一株杏树。连陆游写下“小楼一夜听风雨,明朝小巷卖杏花”的孩儿巷,也没有。
杭州多樱花,湖畔、溪边、道旁俯仰可见。种樱花的城市很多,我总觉得杭州的开得最为风致——这绝不是夹杂了个人的主观好恶。
观景,须佐以周围的大环境。试想,如果绚烂的樱花树旁边,就是一条冒着臭气的污水沟,还会有兴致吗?杭州的樱花,与灵动的山水相映成趣,为人们增添了独有的美感。
喜欢照相的杭城人都知道,“平湖秋月”观景台旁有两棵“网红樱”。这两棵樱比肩而立,每一棵足有合抱粗,树冠硕大,遮天蔽日。树身,均微微倾向西湖水面,于是,站在岸上往西湖南岸看,便多了两幅樱花织就的巨大帘幕,繁密的花帘中隐约藏着雷峰塔、净慈寺。
每年樱花盛开季节,从早到晚这里都挤满了照相的人。为了拍一张“净寺日出”或“雷峰夕照”的照片,有时候你不得不排队。记得有一次,我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可轮到我拍时,太阳已收去了最后那抹余晖……
赏樱,太子湾也是个好去处。许多城市里的湖泊,受工业和生活污染影响,水质大多不佳。而西湖的水,经年清澈透亮。这是因为,西湖的水是活水——钱塘江的水,经沉淀后引入西湖,再由西湖排入大运河。
西湖其中的一个入水口就在太子湾。园林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的水质达到一级。也就是说,可以直接饮用。太子湾的小溪两边,植满了樱树,树身大多倾向水面。有的花枝甚至探到水里,吸引了游鱼围花嬉戏。清清碧水,探水花枝,逐花游鱼,构成了一幅绝妙的画面。有不少摄影爱好者千里迢迢赶来,凌晨三四点钻到祖母桥下抢位置,就为了透过桥洞拍这幅美景。
除了樱花,杭州种植较多的是桃树。植桃应该是杭人旧俗,唐诗宋词、三言两拍里,说到余杭,大多都有桃花相伴。现在,花港观鱼、乌龟潭、太子湾、浴鹄湾、九溪、八卦田、植物园里,到处能觅到桃花的芳踪。连市区的马路绿化带,也大都有桃花装点。
赏桃花,最好的去处是苏堤。杭城有这么一句民谣:“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六吊桥,全都在苏堤上。“山色云深,夹道莺声乱;湖光烟接,连天柳絮飞。”当年种桃和柳,是为了保护堤岸,没承想却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在春日的苏堤上赏花,可要注意仪表哟——你陶醉在旖旎风光里,也装饰了对着苏堤照相的游客的镜头。
走完苏堤,别忘了顺道去一下浴鹄湾。一脉清流顺着山谷飞溅而下,山谷两旁清一色全是梨树。梨树下的天然草坪细细密密像茸茸的地毯,走累了,就势往地上一躺,任花香恣肆地冲击着鼻孔,任梨花吹满头脸。即使雨天也别怕,且撑把伞沿着林间木栈道慢慢地走,“梨花一枝春带雨”抑或“梨花一树压海棠”的意境,隨你想去。
四
杭州可观可赏的,哪里会只是花草呢!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哪怕是树上的青苔,也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杭州多古木,因为多雨的缘故,树干、枝丫上无不布满毛茸茸的青苔。春芽初萌时,嫩芽、青苔都是那种鹅黄色的绿,一树树鹅黄铺排下去,撩拨着你的心。
对了,告诉你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连西湖的水底,也别有洞天咧。
西湖水质好,除了活水这一因素外,与西湖水底有一片“大草原”不无关系。三面山中溪流不断注入,泥沙淤积在所难免。怎样提高湖水的清洁度?西湖管理部门没有少动脑筋。前几年,开始尝试在湖底种水草,想通过水草来净化水质。
水下种草,技术要求很高:水草在光合作用下才能生长,要选择水够“透”的地方播种;湖里的泥不能太“淤”,泥里头如果一点空气都没有,水草没办法呼吸;土质不能太硬,也不能太松散,只有软硬适中,水草才能扎根。
通过反复摸索,聪明的杭州人终于找到了诀窍。现在,几十种水草在湖底争抢地盘,湖底草原面积越来越大。如果你再去西湖,千万记得关注一下湖底的那片茫茫草原:那些枝杈像蜈蚣一样形状的,叫菹草;那种叶子像面条一样细细的,叫苦草;那些一簇簇卷起来像狐狸尾巴的叫狐尾藻……苦草,生育能力最强,一个夏季就可以蔓延一大片;菹草,性格比较叛逆,人家都是春天发芽,它刚好相反,冬天长得最好。这些水生植物不但固定了淤泥,且一棵棵都像“净水器”。
游人到杭州,大多是在断桥、苏堤、雷峰塔或柳浪闻莺、花港观鱼、曲院风荷这些热门景点照个相。时间充裕的,顶多在湖里荡个舟、上楼外楼吃顿杭帮菜。如果这样就结束了杭州之行,那可真真是暴殄天物了。其实,杭州的绝妙处,还在西湖的背后呢。
不知你是否去过九溪十八涧,它位于西湖西边群山中的鸡冠垅下,景色天然,少有匠气。“九溪”得名,按照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所说:“其水屈曲洄环,九折而出,故称九溪。”
这泓溪流在草丛、岩隙中穿行,千淘万漉,水质晶莹剔透。遇有落差,千珠万珠飞流直下,泠泠击石,状如飞雪,声如筝簧。一条很有沧桑感的小路绕溪涧蜿蜒,小路用拳头大小的石头铺就,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踩踏,路面磨得锃光闪亮。在溪涧漫过路面的地方,以石当桥,游人蹿蹦而过,乐不可支。尽管离西湖不远,由于山岭阻隔,周遭幽阒静悄。
清末学者俞樾认为,“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他曾作了叠字诗盛赞九溪: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
九溪与十八涧在八觉山下汇合,呈“丫”字形,由北而南注入钱塘江,由此往东沿溪而上就到了杨梅岭村。
杨梅岭村坐落在峡谷里,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房舍依山势布局,白墙黑瓦、毛石勒脚、小青瓦披檐,典型的江南民居特色。沿着弯弯曲曲石板村道往下走,越走林木越茂盛,周边的山坡、山脊、山峰上除了树还是树,都有合抱粗、几十米高。
这些树很有些名堂——大名鼎鼎的浙江楠。浙江楠,是我国名贵树种楠木的一种,九溪、杨梅岭一带就是它的原产地。
蓊蓊郁郁的大树遮蔽了天日,光影经无数枝叶跌宕过滤,投到地面时,已有气无力,越往林的深处走,树荫越浓,有一种“在昼犹昏”的感觉。酷暑,不管外面多热,来到这里,身上的汗,立马消失殆尽。再待下去,会觉得身上的热量被一点一点抽走,恨不得赶紧逃到阳光下去。
这里静得出奇,也许是一棵棵大树的威压,连小溪流淌、小鸟鸣叫也小心翼翼。你瞧,清清的溪流尽往蒲草、睡莲、金鱼藻的下面躲,路过石块,也不敢闹出喧哗,身段柔软地悄悄划过石缝。
因为生态条件太好,我每次来这里散步,几乎都能碰上野猪。有天傍晚,从杨梅岭村到理安寺那段一公里多的路上,竟先后碰到过三群野猪。
还有一次,骤雨初歇,散步至杨梅村口那片茶田旁时,就听脚下那条溪沟里窸窣有声,探头一看:可了不得了,一头足有两三百斤重的野猪正在路边的小溪里喝水。见人来,“嗷”地大叫一声,就往岸上蹿,可能是泥土湿滑,又重重跌回水里。野猪抖一抖身上的水,再次狂蹿,再次跌回溪中。野猪愈发惊怒,没头没脑发了疯般猛蹿,扯着嗓子嘶吼,溪岸的泥土纷纷崩塌,溪边的竹子哗哗倒了一大片。
民间俗语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最猛不过野猪王。”那天,我算是真正领教了野猪的厉害。
在杭州碰到野猪,并不算什么新鲜事。野猪时常到景区、甚至市区溜达。不少景区路口,竖着这样的警示牌:“常有野猪出没,游客务必小心!”有一次,几头野猪晃晃悠悠进了杨公堤上的南京军区陆军疗养院,值班人员看到,拿着扫帚驱赶,一头野猪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体检大厅的玻璃门上,满嘴是血,当场晕了过去。
五
杨梅岭附近的云栖竹径也值得一去。
云栖竹径位于云栖坞里,因小径蜿蜒、翠竹夹岸成荫而得名。早在清代就被列入“西湖十八景”之一。
沿着缓缓的山道移步行去,但见路两边老竹新簧争相直指,青翠苍碧茫茫若海。绵延起伏的缓坡上,也是旧竹挽新竹跌宕无涯。清人陈璨曾这样盛赞:
萬竿绿竹影参天,几曲山溪咽细泉。
客到洗心亭子坐,顿教尘虑一时湔。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云栖竹径地面很有些讲究:路面上的青石板与两旁的卵石之间,用黑砖相隔形成了左右两条“禁线”。黑色禁线之间只有皇帝才能走。原来,清康熙皇帝非常喜欢云栖景色,曾四次御驾于此,便有了这条御道。乾隆皇帝,也曾六游云栖。
其实,什么御道不御道的,在人民当家做主的今天,咱们只管迈脚随意踏去!
洗心亭,位于云栖竹径的入口处,建于明代,修建这座亭子的目的,是让香客休息,也是希望清清的林泉能洗去心灵上的尘埃。的确,面对无边无际的绿海,躁急的心会慢慢平静下来;叮咚清幽的溪泉和着你的脚步,会一点一点洗去尘世的烦恼。
能让心情平静下来,和洗心亭无涉,倒是与空气中的负氧离子有关。负氧离子,被誉为“空气维生素”,浓度越高,对健康越有利。世界卫生组织规定,负氧离子标准浓度,每立方厘米空气中不低于一千个。而云栖竹径,一年四季的平均值高出两倍多。
云栖竹径还是杭州古木的集中地。竹海中分布着一棵棵树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枫香树。树干几人抱不过来,树梢插进了云霄。深秋季节,枫叶如丹,绿海中一束束火红,远远望去煞是壮观。
不过,我有个体验,去云栖竹径最好是满月的晚上。不管外面空气怎样,这里的空气,像被反复淘洗过滤一般。月光把竹海镀上了银白色,“月照花林皆似霰”,唐人张若虚这句话,用在这里再确切不过了。
云栖赏月的最佳位置在皇竹亭。康熙皇帝到云栖时,曾赐一株大竹为“皇竹”。当地官员为讨上所好,立马建了这座亭子。
皇竹亭高两层,飞檐斗拱,气势雄伟。竹径到了这里已是尽头。亭子位于椅圈状山谷的正中,亭前用汉白玉砌就一个硕大的观景平台。月光下,四围竹林披上了一层严霜,而汉白玉观景台,则如明镜般熠熠闪光。通体看去,周围的月光都朝观景台聚拢,越往中心亮度越强,观景台活脱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月光宝匣。
如果你胆子壮,还可以走进竹林,枕着胳臂躺在厚厚的腐叶上小憩一会儿。月光透过竹叶洒在你的脸上、身上,馥郁的花草香味横冲直撞直扑你的鼻腔,流萤一只只打眼前飘过,耳畔紡织娘、蟋蟀低低切切诉说着衷肠。在这里躺上一两个小时,绝对不会后悔:不但清洗了肺叶,也清洗了心灵。走出竹林时,脚步一定分外轻捷。
我有过多次这样的体验。不过,有一次,倒是着实吃了一惊。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中秋夜,一位新疆朋友来杭出差,我讲了“夜游云栖”之妙,朋友顿时来了兴致。为了效果更佳,我们特意等到午夜前往。
谁知走到云栖寺旧址前时,突然间,“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毫无来由地下起一阵“急雨”。定睛细看,是路旁无患子树、菩提树上落下的果实。起初,我们并不在意,继续前往走。谁知,果雨越下越急,先是身边的几棵,继而,似乎周边所有树上的果子都开始扑向地面——密密麻麻的果实砸在石板路上弹得老高老高。静夜,那种撞击声尤其骇人,惊得栖息在竹林中的各种鸟儿惊叫着飞向夜空。一时间,整个山谷如同狂飙突起,竹浪翻滚,鸟鸣谷应……
事后,我们分析:一定是脚步声惊扰了树上的宿鸟或松鼠,由此引起了连锁反应。
六
如果是登山爱好者,在杭州可就有了用武之地。
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这里镌刻着太多太多前人的印痕。经过历代修葺,西湖周边的群山上,到处都是石板铺就的游步道,有的沿山脊大模大样地盘桓,有的在山腰树丛里草蛇灰线般蜿蜒,甚至延伸进了茶田、云烟深处。这些游步道几乎贯通了起来,登完一座可以接着再登另一座,只要你体力跟得上,且登去,估计几天也登不完。
凭我的经验,建议你去爬五云山和十里琅珰。
五云山位于云栖竹径南麓。民间流传,观世音去西天拜佛路经此山,遗落莲花化为五色祥云,由此得名。流传毕竟是流传,现代科学证明,五云山顶彩云萦绕,是山的位置所致:此山处在钱塘江和西湖两水相夹之间,水汽充沛,山上山下温差明显,形成山地云,经强烈阳光照射,便呈斑斓的彩霞。
五云山自古就是钱塘胜迹。明人所著的《西湖寻梦》中曾这样描绘:“五峰森列,驾轶云霞,俯视南北两峰,宛若双锥朋立。长江带绕,西湖镜开;江上帆樯,小若鸥凫,出没烟波,真奇观也。”
山顶真际寺那棵一千五百多年的古银杏树见证着这些自然奇观和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众所周知,毛主席喜欢杭州,新中国成立后,几乎每年都来,有时候一年来好几次。每次都要抽时间登山。杭州周围所有的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五云山,更是多次登临。一次,登上五云山后,老人家即兴写了一首《七绝·五云山》:
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
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毛主席登山时,喜欢携卷在手,累了就坐在树下展卷静读,读到入迷处,会忘了时间。
据浙江省原公安厅厅长王芳回忆,有一次,陪主席登五云山差点出了“意外”。4点开始登山,已晚上7点多钟了,主席依然兴致很浓,悠悠抽着烟卷,看着暮色苍茫的五云山在思索着什么。
这可急坏了在刘庄等候的罗瑞卿、杨尚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那时没有随身带的通信工具,赶紧派出几路人马寻找。时间过了晚上8点多,还没有主席的踪影,也没有任何消息。罗瑞卿、杨尚昆急得头上直冒汗。
王芳回忆,当时下山时,天已全黑,走的是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有的地方被水冲了,根本无路可走。他提醒主席前面没有路了。主席幽默地说:“鲁迅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这里没有路,我们给杭州人民走出一条路来。”当时国内阶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浙江又是蒋介石的老巢,敌人的破坏活动很频繁。为主席“失踪”四个多小时,罗瑞卿把他和叶子龙狠剋了一顿。
五云山实际上是十里琅珰的一部分。到了五云山,只要体力许可,最好把十里琅珰整个儿走下来。走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杭州山水之妙。
习惯上把南起五云山,北至天竺一带的山岗通称“琅珰岭”,因山岗蜿蜒十里许而得名。这是一条古道,青砖、条石早已被鞋底磨得没了模样。滚滚红尘中,千百年来,不知来来往往了多少人众!
在西湖群山中,数琅珰岭地势最高,自然也就是观杭城全景的最佳处。钱塘江、西湖尽收眼底,无论春夏秋冬,一路走来,满眼都是酣畅淋漓的大写意。达官显贵、贩夫走卒、檀越香客、迁客骚人,各自的境遇不同,走在路上的心境必然不同,但是,在琅珰岭上看到的风景,一定是相同的。
十里琅珰,听起来够长的了,但在杭州登山,不必担心太累。因为这里的山水无不透着温婉,十分陡峭的山真的不多,刚觉得上坡有些气喘了,马上就会面临一个长长的下坡;而下坡走腻了,杂花夹道的上坡又候着你了。
在杭州登山,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打尖的地方。饿了,可以随时找条岔道优哉游哉踱下山去。走不多远,竹林里、茶田边就会冒出一家又一家农家乐。这些农家乐,无论硬件软件,都不比星级宾馆差。而周围的环境,更是胜上一筹——要么楼前就是依山势绵延的茶田,要么露台下就是云雾缥缈的林海。
主人多半会把餐桌摆在露天处。走出了一身透汗,此时,往躺椅上一靠,泡一壶正宗的龙井茶,再来一盘酱鸭、油焖笋,你想一想那是什么滋味!“十里琅珰”脚下的“林海亭”有一副对联,说得很到位:
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
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
“曰归可缓”里面有段风月故事呢。
说是吴越王钱镠原配夫人戴氏为人贤惠,成了一国之母后,仍解不开思乡情结,年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侍奉双亲。
钱镠、戴氏伉俪情深。有一年,戴氏又回了娘家。钱镠处理完政事后,宫外闲步,见四野春色已浓,思妇之情顿生,提笔写了一封书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意思是,田野上的花开了,你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地回来了。后人评价说: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虽复文人操笔,无以过之。
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英雄相惜。听了这段往事后,曾写下三首《陌上花》。
七
说到杭州,自然不该落下西溪。
西溪,距西湖不到五公里,面积比西湖差不多大一倍。可能是因为西湖的名气太大了,尽管西溪的自然景观与西湖相比不遑多让,文化积淀也同样深厚,知名度可就差远了。
自唐以来,西溪就以赏梅、竹、芦、花而闻名。清光绪《钱塘县志》记载:“宋建炎三年(1129 年)七月, 高宗南渡,幸西溪,初欲建都于此,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现在西湖区的留下街道,得名就由此来。
能让宋高宗割舍不下,西溪自然有其非同寻常的魅力!
民国藏书家姚石子曾把西溪与西湖作了比较:“余谓西溪之境如苎萝美人,淡冶幽娴,云鬓蓬松,而自然绝世,与西湖之如美人已入吴宫,韶丽明靓,浓妆艳抹,固有别趣耳。”
的确,与西湖比,西溪像一个不施粉黛的邻家姑娘。正是这种清丽自然,让你觉得更易亲近。
感谢杭州人民,在西溪改造时,没有大拆大建,为我们切实保留了原原本本的西溪:这里的河道一律没有衬砌;民居前后的道地以及河塘间的田埂,仍是麻石、青砖的原始状态。细心观察你还会发现,这里的桥大多没有桥栏——是为了方便当地农民挑担过桥,免得碰撞。
杭州周边数西溪地势低,百分之七十的面积为河港、池塘、湖漾、沼泽。西溪穿行,必须以舟代步。写西溪的诗句很多,我认为, “一曲溪流一曲烟” 这句,最为传神。
西溪行舟,最打动你的是野趣:溪岸边上的芦苇、蒲草以及其他不知名的野草,高低错落、恣肆生長,丝毫没有人工修饰的痕迹。水面上的浮萍,水面下的水草,也都舒舒展展可着劲儿伸胳膊蹬腿。甚至河堤上的香樟、柿树、梅树都和别处的不一样,生得大模大样,长得不管不顾,有的斜欹着身子四仰八叉倒向水面,舟船行过时,枝条时不时偷摸一下船篷。
花野,草野,树野,带动着这里的鸟儿也野。船慢慢穿行,野鸭、在船头、船尾嬉戏。最为有趣,有时候从船底钻过,又从船首冒出来。莲蓬、蒹葭、蒲草丛里,栖息着一群又一群的水鸟,也许是与人和睦相处惯了,对船和人,它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船靠近了,顶多扇扇翅膀挪个地方,又接着窃窃私语。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这首《如梦令》,疑心写的就是这里——我真希望写的就是这里。据说,西溪有各种鸟类近百种,接近杭州鸟类种系总数的一半。
现在西溪已被开辟成国家湿地公园,公园管理部门很会营销,从年首到年尾推出了一系列的主题活动,什么“探梅节”“花朝节”“龙舟节”“火柿节”“听芦节”……不一而足。每一个节日都办出了特色,吸引国内外游客纷至沓来。
西溪探梅,在所有探梅中,绝对独具特色:水中探梅——舟从梅下过,花瓣吹满头。宋高宗时,曾辟辇道,“香雪十八里”。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也把杭州之西溪称作与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齐名的江南三大赏梅胜地之一。
不过,在西溪的所有节日中,我最喜欢的是“听芦节”。
“听芦节”,起源于旧时杭州的风景“三胜”,即西溪的芦花,名之秋雪;灵峰的梅花,名之香雪;满觉陇的桂花,名之金雪。每年深秋,数千亩芦花全面泛白,秋风吹拂下,飞雪滚滚。从宋代开始,“西溪芦雪”就是文人笔下的胜景。1935年,郁达夫观芦后写道:“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
我认为,秋雪庵当是西溪湿地赏芦的最佳处。这座建于宋淳熙初年的庵堂,位于西溪湿地中央,为两进庭院。不知为何,这里面没有佛事活动,却供奉着两浙千余词人的名录。主体建筑弹指楼由董其昌题写匾额。站在弹指楼顶楼四望,西溪湿地风光尽收眼底。
古人曾对秋雪庵有过描绘:“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
在杭州,我曾多次登临秋雪庵。很可惜,却从未能秋夜听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