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
2021-03-15胡炎
老相摆了六个菜,四荤两素。荤菜是烧鸡、牛肉、猪耳、羊蹄,素菜是油炸花生米、拌黄瓜。房间狭窄,几件旧家当,冷冷清清,衬托着他的寒酸。在此之前,我踩着泥泞和污水穿过了好几条七弯八拐的小胡同,若不是他来接我,我一定会迷路。我被满屋的肉香熏得有点蒙,对他说,这是干啥?他冲我作了个揖,你可是我的贵人,咋着也得喝几杯。
他把我让到破沙发上,自己搬了条老式的马扎,上面有不少灰黑色的积尘,一屁股坐上去,开了酒,斟在新买的玻璃杯里。我说,我酒量不行。他恭恭敬敬把杯子捧起来,说,蒙你看起我,我敬你。我拗他不过,只得象征性地抿了一下。
老相并不是我的熟人,准确地说,在昨天他从三米多高的桥上跳进河里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当时我有重要的采访任务,只是匆忙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便离开了。之后,我就多次接到他的电话,问我何时见他。我多少觉得有点可笑,他倒是急于出名,不像那些做了好事不愿留下姓名的人,低调,不事张扬。
老相一口酒下去脸就红了,嘴里嚼着花生米,说,我等你好久了!我说,你认识我?他摇摇头,憨憨地一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等你这样的贵人已经好久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我蹙蹙眉,听得一头雾水。
在这个寒碜又邋遢的地方,我并没有打算待多久。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想单刀直入,赶快把他昨天跳河救人的事整明白。但老相似乎比我还迫切,一边喝酒一边滔滔不绝。他说昨天那事不算啥,这五年里这样的事他干得太多了,家常便饭。我说,河里那人你认识?他说不认识。我说河那么深,现在又是深秋,你就不怕自己有个闪失?他说,见死不救,那不是人干的事。我笑笑,这句话我喜欢。
我准备告辞,普通市民见义勇为,也就是个短消息的料。可老相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坚决不放我走。他手劲奇大,这样逼我留下,让我微微有些不快。
我还有好多事没说呢!他看着我,五年了你知道不?五年了我一直等着给你这个贵人好好说说呢!
我说,好吧,你说。
于是,老相告诉我,他救过很多人,干过很多好事,比如从流氓手里救过小姑娘,从火海里救过邻居刘大爷,在公交车上勇斗扒窃团伙,胳膊上挨了三刀。说着他捋起袖子给我看,果然有几条褐红色的伤疤。信了吧?他问。我点点头,心中将信将疑。伤疤是真,但因何留下的无从考证。干记者的,眼见为实,不能轻信他的一面之词。
给你说个更绝的!他越说越来劲儿,去年有个二百五被女朋友甩了想跳楼,我一个人爬到楼顶,往围栏上一跨,当时把那家伙吓傻了。他问我干啥,我说我娘死了,我不想活了。我打小死了爹,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除了我娘,再没有别的女人对我好过。就我这熊样,长得又黑又老,二十岁人家看我就像五十岁。我他娘的没钱,没工作,没女人,要啥没啥,倒不如死了去陪我娘。跳吧哥们儿,咱们一块脑袋开花,黄泉路上还有个搭伴的。那家伙竟从围栏上退回来,跑过来拉我的胳膊,还劝我,别死呀,老哥,好歹我还有过女朋友,你连女朋友都没处过,死了多亏。下来下来,咱喝酒去!就这么着,我把那个二百五救了。
看得出,老相颇有些智勇双全的得意。他端起杯子,把大半杯酒一饮而尽,舒服地哈了一声。我看着他。他确实像他的称谓一样,长得老相。我感觉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着实有点儿意思,先前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你今年多大?我问他。
三十五。
尽管我猜测过他的年龄,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他竟比我还小两岁,我以为他至少是奔五的人了。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问。他说千真万确,我发誓。我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说的那些关于你的身世都是真的?他说都是真的,没爹没娘没工作没钱没女人。他指了指他的屋子,你都瞧见了,这就是一个老光棍的家。我说你才三十五,不老。他搔搔头,痛快地“嗨”了一声,五年了,一肚子话终于说出来了,真他娘舒坦!
我突然意识到他多次提起“五年”这个时间概念,颇觉蹊跷,就问,五年前你在干啥?他突然黯了脸,半晌说,坐牢。我心里一沉,为啥?他低下头,说,盗窃。良久,又说,没人瞧得起我,一辈子都没人瞧得起我……我跟人说我干了很多好事,可没人愿听,更没人相信。我就想遇见一个记者啥的,寫写我,让我露个脸!
老相第三天就上报了。据说他四处搜集报纸,满世界指着自己的报道给人看。不久,他被一家企业聘为了保安。上班当天,他给我这个“贵人”的微信里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相穿着保安服,头戴大盖帽,神情庄严,看上去竟有了几分英武。
作者简介:胡炎,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北京文学》《清明》《莽原》等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文摘报刊、教材教辅及年度选本转载评介并选作语文试题,另有多部舞台剧上演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莽原》文学奖、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河南文学期刊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河南省戏剧大赛文华奖、黄河戏剧节金奖等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