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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女人

2021-03-15朱大可

山花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囡

朱大可

她是一阵清风,飞过黄山脚下的谷地,从低矮而青葱的茶园里,听见了年轻女人的尖叫。这是茶农跟采茶女的日常田头作业。四周蝴蝶纷飞,春暖花开。她突然有了一种悸动,撇下桂枝和兔子,在幽暗的内部,她实现了物化和转世,变成一粒肉身生命的种子。

十八个月后,到了她降生的时刻,天地发出嘹亮的乐音,一道彩虹飞入简陋的瓦房,羽色鲜丽的山雉、锦鸡、白鹭、鸳鸯和丹顶鹤,都齐聚在附近树上,发出悦耳的啼鸣,就像神话传说所描述的那样。村民都非常惊讶,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奔走相告,围聚在黄姓农户的门外,指望能见到什么惊天动地的神迹。

女婴在女人的怀抱里睁开眼睛,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然后发出迷人的微笑。她失去了全部记忆,只好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困窘,但这笑意化解了男人因她不是男孩而产生的焦虑。按当地习俗,他抱起女婴走出屋外,把她高高举起,向邻人们展示自己的作品。

一个腰背佝偻的阿婆发出失望的声音:“我眼睛花了,这是女孩吧?”女婴格格笑了几声,人们跟着哈哈大笑,然后扫兴地四下散去。对于那些村民而言,生下一个女孩,是世上最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望着四散而去的人群,男人又呆立了一回,然后转身回屋,把女婴放回女人怀里,苦笑了一声:“反正已经是咱常家的小囡了,就叫她常小囡吧。说不定,她会给咱家带来好运的。”

女人说:“看她眼睛,像两只月牙儿。”男人这才凑近看了一眼,发现女婴的眼睛灼灼发光,瞳仁是两个半月形。男人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抬头望去,黄昏的天上,半个新月正在呼之欲出。此外,她的小嘴里还含着一粒珍珠。女人小心地取出这件细小的宝物,发现它竟是黑色的,浑圆而光滑,沾着女婴的涎水,在昏沉的光线里熠熠生辉。

没有什么人会留意,细微的奇迹还在继续发生。当天夜里,一只白兔突然闯进屋子,无畏地爬上女人的床头。常小囡望着兔子,张嘴喊出了它的名字。“兔兔,兔兔!”她欢快地摇动小手,仿佛看见了故人。而爬满青藤的后院,一夜间冒出一棵桂树,它迅速长大,犹如一顶伞盖,遮住了简陋低矮的房顶,满树都是金黄色的桂花,香气绕屋,数月都没有消散。

常小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昨晚忘了关掉的电视机里恰好在播报一条关于月食的新闻。她睡眼蒙眬地听见,今天是农历一月十六,晚上二十点十二分起,东部大部分地区可以看见月食。由于呈现为血红色,又跟美洲印第安狼群出沒时间相当,因此它又被叫作“血狼月”。她吃了一惊,想起就在月食发生的时刻,她将在舞台上表演,而对她而言,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被彻底吓醒了,猛然翻身坐起,望着身边正在酣睡的陌生男人,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厌烦和恐惧。她赶紧穿上衣服,提着鞋子悄悄开门,溜到走廊上,又轻轻把门带上。清洁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打了一个寒战,低头走进电梯,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乱发。电梯门一开,她就老鼠般蹿了出去,穿过大堂,逃出这家廉价的连锁商务酒店。

外面是冰天雪地的世界。时间的雪花无声地降落下来,就像上苍的礼物,慷慨地堆积在平面上,用一种皎白的色调,盖住了都市里所有肮脏的事物。对于这样的南方都市而言,这是非常罕见的景象。皮靴踩过去时,雪会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痛苦叫声。小囡回头看去,每个脚印看起来都很丑陋,令纯洁的大地露出无耻的破绽。

“老天爷在生我的气了。我又犯错了。”她自怨自艾地想道,浑身上下都瑟缩起来。

在早点铺子里喝热豆浆和吃小笼包的时候,常小囡的心才逐渐回暖,感到昨晚丢失的能量,正在重返瘦弱的躯体。每过一个月,只要临近农历十五月圆的日子,她就情绪汹涌。

坐在桌子对面的是一个初中女生,身穿蓝白相间、看起来设计丑陋的校服。那女生纯洁的小脸狠狠刺激了她。她的眼神如此冰清玉洁,就连笑容都像婴儿。她大口嚼着肉包子,动作粗鄙,神色纯真。当她放下筷子离去时,常小囡很想叫住对方,问一下名字。她太孤单了,需要一个干净的灵魂做伴。但她最终还是目视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肮脏的门帘后面。

在路上,她每天都能遇到许多匆忙上班的年轻女子,她们跟她擦肩而过,眼神迷茫,仿佛身上还背负着昨夜的梦乡。直到走进歌舞团大门时,她才恍然想起要做的事情——用请病假来逃避今晚的演出。她站在团长办公室门前,剧烈地咳嗽几声,然后敲开了屋门。团长是一个过气的男舞蹈演员,十年前曾经短暂地爆红,随后又被人遗忘。此刻他正坐在桌子后面啃着肯德基的汉堡包,露出无精打采的表情。

“什么事?”

“感,感冒了,我想,想,想请个假……”

“不行,今晚有领导来看戏,一律不得请假,跑龙套的也不行。”

常小囡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坚持。

团长站起身来,绕过大办公桌,伸手握住她的下巴,暧昧地笑了起来,露出齿缝间的生菜叶碎屑:“你想要得到,就得先懂得付出。”

常小囡大声咳嗽着躲开了:“那……好吧,我不请假了。”

她像一只受惊的黄鼬,逃出团长的房间,又冲进洗手间,使劲地清洗下巴,要去掉那个男人留下的看不见的手印。它如此肮脏,就像是鼻涕虫身后留下的银白色爬痕。

改编自老舍小说的民族舞剧《月牙儿》的演出,今夜晚间七点半,终于在音乐中心拉开首演的大幕。常小囡扮演的是十二村姑中的一个,她必须跟其他女演员一起跳集体舞的三个片段。八点十二分,她跑到前台,旋转腰肢,交替着重心,轮流踢着性感的双腿,犹如催眠师在病人眼前晃动两根手指。观众们很快就进入了痴迷的状态。

一分钟后,就是月食的食既阶段,合唱起来了,旋律达到戏剧性的高潮,剧院外的天空突然黯淡下来,月轮变成血红的颜色,而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灯光、舞台和观众一起旋转起来,仿佛天崩地裂。她还来不及收回玉腿,就颓然倒下,犹如中了一颗来自刺客的子弹。全场观众发出一片惊呼,演出被迫中止,十分钟后才重新开始。而当大幕重新拉开时,团长惴惴不安地发现,坐在第一排的领导,早已带着夫人拂袖而去。

常小囡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由于急性心力衰竭,她被抢救了整整五个小时,期间她的心脏曾出现骤停现象。她看见自己轻盈地漂浮起来,一直飘向浑圆而硕大的月亮,心中满含喜悦,仿佛在重返自己的金黄色故乡。而就在抵近彼岸而伸手可及之际,她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猛然拉回,跌落在病床上,犹如断了翅膀的小鸟。

她的古怪病症引发了院长的浓烈兴趣,各地专家会诊的结论,是她患有严重的“月食综合征”,这在全世界只有五六个病例。主治医生事后在回访病人的电话中告诉她,关于她这一病例,前后出了十几篇研究论文,已经是神经内科和精神病学的重要案例。常小囡苦笑了一下,对这种滑稽的“荣誉”完全无感,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歌舞团饭碗,这回大概率要砸掉了。

互联网媒体对这个小事故的反应,好像也有些过分。一些报道不仅对演出中断和领导离席的场面,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还大肆渲染这种“月食综合征”,说是一种新的病毒正在流行,而且跟外星人密切相关,月食是一次蓄谋的天体攻击,它掩盖了外星人发起的秘密行动。常小囡躺在病床上,从手机里阅读这些小道新闻,傻傻地笑着,第一次觉得这世界简直荒谬得一塌糊涂。

住院后的第七天,她开始练习下地行走。她扶着墙走出病室,在白色的走廊上缓慢挪动,两腿颤抖,只过了两分钟就虚弱得浑身大汗,眼看就要发生休克,她不得不坐在长椅上歇息,让眩晕和耳鸣的潮水平息下去。很久以后,她才发现椅子的另一头,还坐着一位身穿灰衣的中年男人,表情冷淡,眼神空茫,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由于椅子是灰色的,他跟坐具几乎融为一体。

常小囡有些好奇,转脸看了他几回,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来探望病人的?”

那人转过头来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想问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摇了一下头,继续保持木讷的沉默。

常小囡看清了男人脸廓分明的面容。他皮肤光滑而干燥,眼神倦怠,仿佛经历过数千年的沧海桑田。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你是谁?”她望着对方的侧影,在心中大声问道。

男人仿佛听见了她的心语,他第二次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表情空寂到了极点,却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常小囡又坐了一回,觉得身子好多了,便扶墙挪回自己的病房,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有些窒息地想,那一定来自古怪男人的目光,惆怅而锐利,就像来自远古的岁月。

此后的两天,常小囡都在走廊的長椅上看到那个男人。他安静地坐着,不跟人交谈,犹如一尊塑像,肩上落下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她怀疑这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象。到了第七天早晨,她起身后就探头去走廊查看,发现那男人已经离去,长椅上空空荡荡,就连一张纸屑都没有保留。

她向一名清洁工打听长椅上那男人的去向,对方头发花白,腰背有些佝偻,仿佛不堪扫帚的重负。他摘下口罩,想了想,满脸倦容地摇头说:“姑娘,我每天六次在这里打扫,从来没见过你说的那人。”

“是的,我的身子终于好了,幻象也消失了,我该交钱回家了。”她自我安慰地想,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

治疗和住院的自费部分,几乎耗尽了常小囡的全部积蓄。底楼信箱里躺着一封来自歌舞团的信件,说由于发生演出事故,她必须承担责任,为此记大过一次,终止所有演出三个月,扣除全部奖金,并罚款五千元。通知书用电脑打印而成,言辞冰冷,显然出自团长女秘书的手笔。

小囡茫然四顾,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想到下月房租还没有着落,心里便涌出莫名的悲伤。月食就这样无耻地袭击了她,令她突然间一文不名。

她无助地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眼泪打湿了头发和枕头,还径直流到地上,又流到门外的电梯和消防梯里,把整座居民楼都弄湿了。楼下居民大声抱怨,说楼上哪家的水管破了,也不赶紧修一下。一楼的男孩赶紧拿来塑料军舰,看着那玩具在泪水上漂浮,欢喜地大叫起来。

小囡情知自己又闯祸了,赶紧起身去拿拖把。她把拖把里的泪水一遍遍绞干,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这么悲催,连哭都成了一种罪过?”她望着大半桶泪水,无限哀怨地向自己发问。她知道,没人能回答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常小囡坐到镜子跟前,去凝视自己的愁容。往昔的岁月像泪水一样流过镜面,打湿了镜里的外乡女子,令她看起来形单影只,却并未因哭泣而变老——没有一根皱纹,也没有斑点和瑕疵,光洁得像一个永生的妖精,就连发丝都如此细密柔软,闪烁出黑亮的光泽。对于常小囡而言,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心里突然冒出各种有趣的想法。她发现自己可以去做化妆品的脸模和洗发水的发模,也可去少儿舞校当老师,还可去瑜伽班里当教练,甚至可以做一个贩卖青春的网红。镜里的女人是她生命中的唯一知己,眼神空洞,肉身美丽,为她指点未来的走向。她忽然喜悦起来,仿佛抓住了一大把廉价的希望。

最后常小囡还是选择了舞校老师的职位。每天晚上和周末全天,她都要步行近半个小时,前往商业中心的十一层,在那里教授民族舞蹈。她以卓越的舞技吸引众人的眼球。她的教法也比较得体,亲切善导,颇得学生的喜爱,很快就成了那里的骨干老师。由于报名人数越来越多,老板给的报酬也在递增,日子暂时回到了有序的轨道。对于她而言,演出事故只是人生的一道沟壑,越过去之后,一切便都变得平坦起来。

商业中心整个结构像一座宇宙飞船,被钢架和玻璃所拱卫,呈现出太空旅行的幻象。在一层主厅里,悬挂着太阳和八大行星的巨大模型,它们在永恒地旋转,发出绚丽而冷漠的光芒。到处是LOUIS VUITTON、DIOR、CHANEL和MAX MARA之类的国际品牌专卖店,女店员彬彬有礼,努力窥探着每个顾客的钱包。

小囡对那些品牌没有兴趣,她每天从太阳系下方走过,登上透明的观光电梯,向上穿过地球和月球,一直抵达布满细小星辰的穹顶。小囡喜欢这种“太空旅行”。有时她会反复乘坐那架叫做“时空穿梭机”的电梯,回味穿越星际的时空幻觉。她觉得这是选择在舞校教书的唯一理由。有好几次,就在电梯升到高处时,她甚至有一种脚底脱离地面的悬浮感。但她知道,这只是身体的幻觉而已。

自闭可能是常小囡面临的主要问题。在舞校里,她彬彬有礼,却很少跟同事和家长们言语,教完课换好衣服之后,她就带着装饰性的微笑离去,仿佛课外的一切都跟她无关。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行走于这喧闹的世界,形单影只,心里装满了各种肤浅的情感。

是的,她的灵魂如此肤浅,无法挽留那些记忆中的创痛,也无法装下任何邂逅的问候。“难道这也是月食综合征的一部分吗?”她有时会在临睡前反思一小会儿,但因为没有答案,只能把这类难题扔给枕头和梦乡。

很快就到了农历二月十五。常小囡的情绪再度变得汹涌起来。她心绪焦躁,在舞蹈课上大声斥责做错动作的孩子,然后不顾家长的抗议,快步逃离上课现场。她走出商业中心,穿过一连串路面狭窄的小街,溜进那家常去的川味小馆,点上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和一瓶黄酒,自斟自饮起来,把自己弄得酩酊大醉。她格格笑着,兀自面对一个旁人无法看见的隐秘世界,里面挤满了精致而愚蠢的男人。

在附近的一张桌前,三个长相古怪的男人也在喝酒,说着古怪而无法识别的方言。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豺狼般扫过,然后相视而笑,仿佛发现了一个难得的猎物。他们大声猜拳,接连砸碎了好几件瓷器,就连身材高大的店主都低声下气,不敢正眼看他们的脸色。

她在午夜时分走出小饭馆,向家里走去,三个男人连忙结账跟出来,紧紧尾随在后。法国梧桐树枝叶遮蔽了路灯,令街道变得更加昏暗,而且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马路两边的小超市和小商铺拉下卷闸门,楼上的居民也都熄灭灯光,进入了酣睡程序。她的金属鞋跟撞击路面,在小街的四壁上形成细碎而尖锐的回声,听起来格外刺耳。她情知这是在召唤危险,却无法放轻脚步。她步履踉跄,已经失去支配两腿的能力。

就在她拐进一条弄堂时,三个男人突然发难了,其中一个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另两个抓住她的手脚,要把她强行拖进一辆黄色厢车。小囡能够清晰地看見,厢车侧面有个非常惹眼的喷绘,那是形象狰狞的兽头,带着尖刺朝天的獠牙。

小囡闻到男人嘴里的恶臭,还看见那老虎般强壮的身躯和四肢,上面长满细密的棕色兽毛。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常小囡惊恐地想道,发出恐惧的喊叫,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于弄口的路灯下,在水泥地上投出硕大的影子。风和梧桐树的叶子突然安静下来,空气犹如凝固的血块。三个怪物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却各自挨了一记重拳,满脸都是腥红色的液体,只能丢下已经到手的猎物,跳上黄色厢车,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巷子里回荡着他们留下的哀嚎。

来者像蝙蝠侠那样现身,身穿灰色单衣,抱住她的身躯,温存地扶她站好,然后问了一句:“你住哪里?”声音低沉而柔和,略带一点沙哑。常小囡抬头一看,原来是医院长椅上的那位神秘默客。

她慌乱地指了指方向,步履踉跄地朝家里走去。男人没有出手扶她,只是在身后默默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为止。确认她已经安全之后,他转身就要离去,却被小囡叫住:“你不要走,我怕!”

男人迟疑了一下,又跟她进屋,顺手关上了房门。

小囡醉眼蒙眬地望着男人,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男人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罐可乐,然后走回来,打开拉环,把深棕色的液体灌进她的嘴里。小囡顺从地喝了下去,一种清凉的感觉雾气般升腾起来,迅速浇灭了她心中的火焰。她整个身子都被抽空了,一阵发软,趺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男人坐在那张靠角落的沙发上,安静地望着她,就像在看一幅似曾相识的肖像照:“你,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朋友。”他开腔说道,声音低沉得犹如狮子,浑身散发出一种类似麝香和干草的混合气味。

常小囡渐渐从酒后的迷狂中醒来,点燃一支细长的薄荷型女烟,开始向这个陌路男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告诉男人,她出身于一个徽州茶农的家庭,在这个城市的舞蹈专科学校学了三年,考取了歌舞团,在那里做了三年伴舞。现在,因“月食综合征”而丢了饭碗。她说她是命运多舛的“乡下人”,不被这座都市所喜欢,甚至找不到半个合适的男人。就连她自己都很奇怪,竟向一个无名氏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事。她赶紧忐忑不安地闭上嘴巴。

男人自始至终都在耐心地倾听,仿佛父亲在听女儿的絮语。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该睡了。”小囡于是像被催眠了似的,立刻就倒在沙发上睡去。男人起身熄了灯,独自坐在月光里,偶尔也仰脸去看那月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这样到了第二天黎明。

天色缓慢地明亮起来,晨曦像轻雾一样渗入屋子,市井的人声车马声变得有些嘈杂。常小囡醒来,见男人依然一动不动坐着,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还在沉思什么重大问题。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小囡满含歉意地说。

男人见她醒来,仿佛使命已经完成,伸了伸懒腰,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一跃而起,向她告辞。小囡追问他用不用手机和微信,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老旧的手机,屏幕上布满网状的裂纹。小囡加了他的微信,然后开心地说:“真好,以后我可以找到你了。”

男人说:“我的微信名,箭客,射箭的箭,客人的客。”

小囡翕动了一下嘴唇,还想再问,男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本名叫庞义,庞大的庞,义气的义。”

小囡看见对方在她的微信号上标注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茶叶味的妹子”,然后没等她发问,就开门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常小囡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佛失去了某件亲密的脏器。她走回屋子,靠在门上喘息起来。她变得如此脆弱,竟无法承受任何细微的击打。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就像一枚尖锐的钉子,嵌入她的骨头,再也无法拔除。

经过那个难忘的夜晚,常小囡重新回到了常态,唯一的改变在于,她不再步行,而是订了网约车搭车回家,免去路上被打劫的危险。这小区是八十年代建造的简陋工房,没有安装电梯,她得沿着粗陋的水泥台阶爬上六楼,路过那些紧闭的屋门,并想象门后那些偷窥的眼睛。

她偶尔也会遇见同层603的那个瘦高男人,没有眉毛,眼睛细长,表情看来有些阴郁。每次见到她,他就会触电般朝另一边闪开,低下头去,仿佛在竭力躲开一个可怕的事物。小囡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偷看,还装了摄像头。你要真对我有兴趣,可以请我去你屋里坐坐。”

无眉男浑身抖动了一下,竟没敢吱声,贴着墙根侧身走了。

小囡时常会发一些可笑的段子去骚扰一下庞义。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保持沉默,但偶尔也会回复一个“呵呵”的表情,表示他依旧活着。常小囡时常痴痴地想,这个男人真奇怪,除了名字,她竟对他一无所知,就像一个无法捉摸的谜语。

很久以后常小囡才知道,庞义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居无定所,除了医院的走廊,他也会选择那种通宵书店、澡堂或空置的酒店房间。天气回暖之后,他更喜欢选择公园长椅作为栖居点,像鸟一样夜宿,在那里呼吸樹丛和鲜花的气息。他的头发和胡须不会生长,也不会变白。他还一年四季只穿一件灰色的衣服,从不更换或洗涤,但也不会变脏,只是颜色的深度会随着气温发生变化。在寒凉的早晚,衣服呈现为浅灰色,而在温暖的正午,它的色调会变得更深,就像深海鲨鱼的皮肤。

“他大概跟我一样,也不会变老吧。”她不太确定地猜想。但对自己是否真不会变老,她也无法确定。虽然眼下没有皱纹,但再过二十年,她一定会沦为庸俗的中年妇女,只能从广场舞的群聚中寻找幸福感。没人能阻止这种悲剧性的生命转化。

常小囡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约庞义出来喝咖啡。“义士哥哥,我想见你。”她向他发出了热烈的召唤。

庞义沉默了两天,终于回了一条:“去哪?时间?”

小囡喜出望外,把他约到商业中心的六十八层,一个半露天的大型咖啡座,有一些比星巴克稍微精致些的原木桌椅,每张桌子都放有一盏方形玻璃风灯,烛光闪烁不定,照亮了饮者的鼻尖,以及另一些模糊不清的部位。从座位上俯瞰,整个都市的夜景一览无余。黑夜遮蔽了城市中所有丑陋的事物,只剩下那些密集而华丽的灯光。小囡背靠灯海,望着对面的男人,媚眼如丝,仿佛她和背后的整个世界都在一起等他。

那次约会比被袭之夜更加惊心动魄,因为她意外地发现,只有她才能看到庞义,因为服务生对他视而不见,问她是否还在等人,要不要撤除她对面的这只咖啡杯子。当她发现了这点时,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发白,仿佛会再次晕厥过去。

她赶紧丢下手里的细支女烟,伸出手去摸庞义,仿佛他是来自地狱的幽灵。但庞义的躯体是有温度和质感的,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却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疑虑。

庞义终于打破了持久的沉默,对她低声解释说,除了一个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年龄,也不记得父母和童年。他是一个无端失去记忆和形体的隐身人,没有户籍和身份证,找不到任何工作,只能在都市里长期流浪。他说,常小囡是世界上唯一能看见他的人。正是这一点让庞义留意到她的存在。

小囡追问道:“那天被打劫,我没叫出声来,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没一直跟着我吧?”

“我听见了你的叫喊。你能发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还有,你身上的茶叶香味。”

庞义不仅对小囡的气味和声音颇感兴趣,更着迷于她的眼睛。他坐在常小囡对面,仔细端详她的秀眼,见她的瞳仁呈现为新月的模样,他抬头望去,竟跟天上升起的那弯新月完全一样。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子,”庞义低声赞叹道,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对于常小囡而言,这是生命中几个最重要的夜晚之一。庞义终于对她打开自己的心扉,说出自己的秘密。她望着这个表情忧戚的男人,脸上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喜悦。

“是的,只有我能看见你,所以你必须跟我好,做我的大哥。”她大声宣布说。庞义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你的手好冷。”庞义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女孩的手指令他想起北方大海里的生物,寒冷、潮湿,光滑得犹如海豚的胸鳍。

他们去电影院看《暮光之城》,幕布上的每个情节都令他们毛骨悚然。小囡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庞义温热的大手,犹如抓住一个安全的护栏。

常小囡告诉他,她打小就浑身冰凉,体温只有三十四度,比正常人要低了三度,手足更是低了十来度,就像一头冷血动物。“你怕不怕呀?”常小囡笑着对庞义耳语道。她身上的香气渗进庞义的肌肤,令他周身的血液都凝结起来。

“你是吸血鬼吧?”庞义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是狼人吧?”小囡笑着反唇相讥。

庞义沉默了片刻:“狼都怕我。”

“我是吸血鬼和狼人的杂交品种。”小囡对庞义耳语道,她的气息吹入他的耳朵,继而扩散到整个头颅,令他周身发麻,仿佛过电一般。

坐在小囡身后的女人,见她跟虚无之物说话,而且还很亲昵的样子,脸上便露出鄙夷的表情,“神经病!”她低声嘀咕道。小囡懒得跟她理论,只好假装没有听见。

他们还相约去看了昆曲《牡丹亭》、越剧《白蛇传》和美式音乐剧《冰雪奇缘》,也有一些话剧和马戏团的表演。庞义喜欢选择最后一排,这样小囡跟一个无形者耳语,就不至于被人在背后取笑。他还有另一个不愿说出的原因,那就是可以观察到整个现场。他的目光刀子般在黑暗的坐席间扫视,就像狮子扫视荒凉的草原。

庞义从未看过这些古怪的人类故事,其间包含了一些难以索解的逻辑。他不仅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和历史,还对常小囡的月食综合征兴趣盎然。他认为她跟月球必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他很想帮她揭开这个谜底。

常小囡于是带着他去市立图书馆检索纸质资料。小囡惊讶地发现,庞义阅读速度奇快,而且过目不忘,只花一周时间,他就记住了不列颠百科全书和中华大百科全书的全部内容。

“你在找什么呀?”

“人类的知识和灵魂。”

“什么是灵魂?”

“你失魂落魄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俩谁都没料到,这场阅读居然孕育出一场灵异事件。图书管理员偶尔发现,图书会自行跳下书架,在半空中行走;放在桌上的书页也会自动翻动;甚至空无一人的座椅都会无端挪移。有关这些异象的视频被人放到网上,经社交媒体大肆渲染,成了“图书馆闹鬼”的热门新闻。

市民们都争着去看“幽灵读书”,阅览室一时间人山人海,最后只能限定人数,排队领券入场。“你看你,弄出了这么多麻烦。”常小囡假意责备庞义,脸上却露出无限欢喜的神情。生活何其无趣,而她终于找到了最好玩的游戏方式。

周一到周五的每个白天,她都带庞义乘九号线地铁去那里读书。他不断从书架上搬运图书,绕过围观的人群,坐到桌前翻阅,表情肃穆,对四周的事物充耳不闻。书页被看不见的手飞快地翻过,犹如惊悚片里的场景。人们对此目瞪口呆,而小囡则乐不可支。

图书馆长向晚报记者透露,幽灵的阅读谱系,除了百科全書,还包括中国传统神话、巫术、宗教和神秘学的各个领域,但没有任何关于言情小说的记录。后来幽灵又学会了电脑检索,在数码世界里胡乱行走,如饥似渴,检索过的网页多达数亿。

最令小囡感到费解的是,庞义能够轻松地识读一些冷僻艰深的文字,像彝文和东巴文,以及早已死亡的文字——西夏文、契丹文、回鹘文、栗特文、古羌文。他还检索了苏美文、阿卡德泥版和埃及莎草纸文献,甚至死海古卷里的希伯来文。他稔熟地调用那些缩微胶卷和被图像化的PDF文件,试图借助那些沉睡的资讯来唤醒记忆,而奇迹始终没有出现。例如古彝文让他弄清了三星堆的秘密,但这并未给他带来乐趣,因为这跟他本人没有生命关联。

常小囡在开心过一阵子之后,渐渐适应了这种查阅生涯。她每天都带着汉堡包和可乐去图书馆,找一个紧挨庞义的座位,从道教典籍里去查找那些斩妖除魔的法术,指望它们能测试出庞义的本性。下班时分,她有时也会拉着庞义去书店,从那里选购几本关于神话学和神秘学的图书。

这些日子,庞义就住在常小囡家里。她每天下课回家,除了下点面条,拌着老干妈辣椒酱吃,就是忙着给他看掌纹,进而做各种巫术测试,而庞义总是顺从地接受各种折腾,从未露出厌烦的表情。

小囡使用的材料,最初是母亲寄来的梅干菜烧饼、茶干和馃子,那些黄山脚下的农家点心,散发出独一无二的香气,后来加上几种洒满甘草粉的浙江蜜饯,诸如西梅、橄榄和杏干,但庞义除了喝水,从不吃任何食物,于是小囡又把测试物换成月光、猪血、鸡鸭血。但庞义对这些测试仍然毫无反应。

在确认过庞义是一个真实存在之后,常小囡便试着给他穿上不同面料的衣服,以便让他能在这个实存的世界里显形,但那些衣服很快就跟主人的身体同化,变得彻底透明起来。不仅如此,庞义正在使用的物品,诸如酒盏和茶杯,都会暂时隐身,但只要脱手十分钟以上,就会重新恢复原形。

小囡对这种结果还是有所不甘,又给庞义喝了母亲寄来的自酿桂花酒,他在酒醉后虽然没有显形,却意外地长出了浅灰色的影子。常小囡以为自己的魔法有了奇效,高兴得跳了起来,但庞义酒醒之后,那条影子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回旋到事物的原点。常小囡无限失望,最终只好放弃这种幼稚可笑的探查巫术。

庞义像一个捉摸不透的游魂,在她家住了一些日子,随后又消失了,变得音讯全无。刚开始习惯于有人陪伴的小囡,被寂寞缠身,觉得每个夜晚都非常难挨。微信群里多是化妆和养生的低级段子,电视机里上演的古装剧也无聊透顶,书架上的东西方古典名著,她一本都读不下去。房东留给她的家具,尽是些二十年前的老货,有的已经开始坏损,时常会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有鬼魂在那里走动。小囡郁郁寡欢地想:“唉,要真有鬼魂就好了。”

她总是指望这单调的世界会长出一些奇迹,就像从干旱的田野里长出茶树。

这天,小囡给庞义发去一条微信,说有人要袭击她。她很害怕。

庞义果然很快就到了。小囡听见铃声,赶紧跑去开门,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刚才,刚才有个快递小哥,假装送东西,说要我签字。他就站在那里,一下子冲进来,卡住我的脖子,就像这样子。”小囡抓起庞义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喉咙处。

庞义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脖子:“是这样吗?”

“不,还要再用力一些,用很大力。”她的手放在他手上,使劲做着示范。

“他还用嘴亲我,像这样子。”小囡用嘴唇去触碰庞义的嘴。

庞义没有反应。他闻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香气,全身陡然僵硬起来。

“不,不是你这样的。”小囡抗议道,责怪庞义没有做对。

“他还用手摸我。”她又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身上。隔着轻薄的睡衣,庞义能够感到她的心脏在热烈跳跃。

“你说,这个快递小哥是不是坏人?”她喘息着问道。

庞义完全懂得她的诡计。他放下手,朝后退了一步:“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找到这个坏蛋的。”

“今晚,你能陪我吗?”

“我……走了。这些天,我有些忙。”他声音冰冷,眼神逃向了别处。

小囡眼里噙满了泪水。

庞义再次消失在小囡的视线里,背影模糊,看起来如此不真切,就像一块移动在虚空中的门板。

这年的春天姗姗来迟。连续下过几场小雨,漫山遍野的茶叶芽子被催发出来,小囡家的茶园变得生机勃勃。桐城小花、太平猴魁和黄山毛峰,都到了采摘明前茶的季节。茶商们开始忙碌起来,向茶农订购新茶,然后在电商平台上发起销售攻势,而小囡母亲则乘机发起为女儿择婚的运动。她从那些客户中选择合适的“富二代”,然后让小囡去跟他们相亲。

迫于母亲的压力,小囡只好带着庞义去“主持”面试。几乎所有“应试者”都被她的姿容所吸引,兜着圈子向她炫示自己的名装、名表和名车,有时还会加上欧美名校的学历,但每一次都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小囡喜欢金钱,但对别人炫耀金钱却非常不屑。庞义在一边看着,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后来小囡又约了一个老家茶园的兼职顾问去喝咖啡,半杯卡布其诺下去,感觉对方好像还行。他是本城的园艺师,身材高大,长着一张三流电视明星的脸,言语却有些迟钝,脸上暮气沉沉,好像经历过生活砂轮的剧烈打磨。据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中级职称的园艺师,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那种“花匠”,成天干的是砍树和种树、嫁接和栽培、杀虫和输液之类的苦活,业余时间替各地茶园当技术顾问,收入也算可以,私底下却对桂树这种植物情有独钟。他的表达有些絮叨和凌乱。小囡说没记住他的名字,又问了一遍,这才知道他叫吴刚。

此夜恰逢三月十五,月亮再度呈现为浑圆和金黄色的形态。常小囡又一次躁动不安。在商业中心的咖啡座里,她抬起头来,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天空,一口喝完剩余的卡布奇诺,决定把吴刚带回家。她抬眼望去,被强行拉来当“家长”的庞义,像往常那样坐在角落里,喝着遭到临时隐形的咖啡,对眼前的一切都置身事外。

她走过去含笑问道:“义士哥哥觉得这人怎么样呀?”

庞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义士哥哥,今晚你就在外面将就一下好吗?”

庞义望着在月下情窦盛开的小囡,啜一口咖啡,微微一笑,把视线移向远处的高楼。他似乎早已洞察了事情的结局。

常小囡带着吴刚回家,开了一支劣质的红酒,大半瓶下去,两人都喝得嗨了,脸色也随之变红。小囡醉眼蒙眬,看见了庞义的幻象。“义士哥哥,”她在灯下对吴刚说,眉眼妩媚。

吴刚的脸更红了,走过去熄了大灯。双方在电视机屏幕的微光下摸索了很长时间。男的低低叹了一声,然后一切便都静止下来。

小囡重新打开台灯,吴刚的脸色由红转青。他一声不吭地开门走了。

小囡独自喝完剩下的小半瓶红酒,给庞义发了条微信:“又失败了。我该怎么办?”

庞义回复说:“你不适合结婚,做个单身族,挺好。”

常小囡说:“OK。”后面跟着三个哭脸表情。

“义士哥哥你回家吧,我想你了。”过了几分钟,她又补发了一条。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哭泣了很久。三年多年以来,这种相亲游戏已经玩了无数遍,都没什么结果。她是个天生的情爱失败者,这回她算是死了心,决意终身不嫁。她知道,除了一点稍纵即逝的姿色,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那种叫做灵魂的东西。

“灵魂哪里去了?”到下半夜时分,她辗转难眠,起身走出屋子,望着坐在客厅黑暗里的庞义,傻傻地问道。庞义没有回答,只是低低说了一声:“睡吧。睡了,灵魂会自己回来的。”

“你是说,灵魂飞走了吗?”她追着问道。

庞义闭上眼睛没再理他,仿佛入定了一样。

“灵魂有翅膀吗?嗯,应该有的。”她自问自答说,“义士哥哥,我也想飞。我想去找我的灵魂。”

庞义突然睁开眼睛,露出异样的神采:“好吧,明天,我带你飞。”

常小囡笑了,以为那是一种很低级的劝慰,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松弛的感觉。她走回自己的床,一头栽下去,迅速沉到了梦乡的深处。

第二天晚上,小囡下課回家,看见庞义靠着阳台的栏杆在等她。他说:“准备好了吗?今天咱们上天玩玩。”

小囡惊得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要带你过一下真的月光生活。”庞义的眼神里充满异样的神采。他的手臂孔武有力,从身后抱住了小囡。“闭上眼睛。”他在她耳边低语。

小囡顺从地闭上眼睛,觉得身子迅速上升,比商业中心的电梯更快,犹如被疾风卷起,瞬间升达离地五百米的高空。

“睁眼吧,别怕。”

常小囡看见大地在脚下很远的地方闪烁,就像透过飞机舷窗看到的那样,唯一的不同是脚下没有任何支撑,而且由于气压过低,鼓膜内陷,像是耳内被什么东西蒙住,庞义的声音变得微弱而遥远。脚下的车辆、人群和灯光犹如蝼蚁,而她跟庞义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她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存在感。

庞义的手渐渐松开。她发现自己的恐高症已全然消失,可以站立于半空,脚踏强劲的大风,就像古画里的仙女。这是怎么回事?她在风中俯瞰大地,回头茫然地望着庞义,眼里冒出一万个问号。

庞义说:“想象你有一对翅膀,那就是你的手臂,你要像鸟那样轻轻摆动它们,这样你就能任意飞翔了。”

小囡半信半疑地试着摆动几下胳膊,发现它们真能托起身躯,飞上比庞义更高的天空。

“你学得很快!”庞义在脚下大声说道。

小囡继续扇动她细嫩的胳膊。这对胳臂何其柔弱,毫无缚鸡之力,居然能承载四十五公斤的身躯,就像苍鹰的羽翼。她心中惊异,觉得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庞义轻摆了几下胳膊,飞到她的身边:“别信好莱坞的《超人》,那不是正确的飞行方式。”

小囡点点头,对庞义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飞翔练习。那夜月光被云层掩映,众星显得格外灿烂。他们在高空巡视,辨认那些地标性建筑,就像老师领着学生在阅读地图。小囡突然发现,在这已经生活了四年的都市里,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许多标志性建筑,她都认不出来。此前她习惯于仰望摩天大楼,而且头晕目眩,现在则变成了更高远的鸟瞰,仿佛在观察那些水沟边上的密集尖刺。她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视界。

“从今晚起,你不再是老鼠,你成了一只鸽子。”庞义仿佛读透了她的心思。

“那需要我在脖子上挂一只鸽哨吗?”小囡坏笑道。

“天上风大,很凉,你还是披上这个吧。”庞义从兜里掏出一条披肩。

小囡感到周身漾起一阵暖意。她望着这个表情过于严肃的男人,觉得天底下他最好,犹如她的血亲父兄。

午夜十二点过后,他们飞回小囡的住所。这夜小囡睡得很香,只是第二天醒来,胳臂酸得举不起来。

“完了,我可怜的小翅膀。”她哭丧着脸对庞义说。

庞义从坐了一夜的沙发上站起身来,替她轻揉了几下,有如过电一般,酸疼的感觉迅速消失。

小囡不由得赞美说:“你真是个很怪很怪的怪人,居然还会这个。”她后来才知道,庞义是这类自然疗法的始祖。他把利箭的尺寸微小化之后,变成了穿刺经络的银针。

他们就这样连续飞了三天。小囡掌握了直升、俯冲和拐弯的动作,还学会张开双臂,让身子处于轻盈的滑翔状态。两人甚至在空中展开比赛——看谁飞得更快。但庞义每一次都比她慢了一步。小囡说:“不行,你老是让着我,我有点生气了。”

但庞义并没有故意让她,他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囡的姿势而已。她身穿白色套装,胳臂上缠着淡蓝色的披巾,俨然是宋明两朝女服的披帛,这令他有些惘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仔细追索,却又一无所有。他后来告诉小囡,她当时飞得像古书里的神仙。

“哪种神仙?”小囡追问道。

庞义迟疑了一下:“嫦娥。”

小囡笑了,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尖:“那你是大羿吗?”

庞义脸上再次露出迷惘的表情:“哦,大羿,我知道他的故事,他是一名来自神界的刺客,杀人无数。”

“那你说,嫦娥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大羿,独自一人逃到月亮上去?”

“我想她只是为了惩罚大羿。大羿一味除害,冷落了娇妻。事实上他也的确受了惩罚。他被判处终身孤独。”

小囡摇摇头说:“也许孤独不是一件坏事。孤独是神给人的最高奖励。”

庞义不知道小囡的心思,就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神变得愈发迷茫。他想,世界的秩序总有它的理由。

江南的雨季不期而至。淅沥的小雨打在窗台上,小囡的盆栽开始长出新芽。她满心欢喜地给茉莉和月季花浇水,看着水珠从叶面上滑下去,闪烁出清亮的光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从身体的深处绽放出来,就像这貌似柔弱的植物。她知道,这是飞翔结出的种子在发芽和生长。飞翔让她有了力量,而且召回了自己的灵魂。

庞义告诫小囡说,雨天是不能飞的,雨水会令身体失控,成为自由落体。但她根本不以为然。她迷恋飞翔已经上瘾,必须每夜飞上两小时才能入睡,去做各种香甜的好梦。飞翔是她最美妙的心灵夜宵。

最近这些日子,庞义都在外面游荡,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小囡也懒得打听。她知道这男人拥有神力,而且深不可测,所以完全不担心他的安危。夜里十点到了,手机闹铃响了起来,那是莫扎特的小夜曲主题。她像往常那样披上蓝色围巾,向细雨迷蒙的天空飞去。

但诗意并未如期而至。雨水迎面打来,虽然细密,脸上却有些痛,身躯变得越来越重,一对胳膊就跟折断了似的。飞到三百米高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仿佛正在逾越千山万水。她试图改用滑翔的姿势来恢复体能,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自由落体的感觉,尖声惊叫起来,猛然想起庞义的警告,情知自己犯了大错,但为时已晚。她突然被死亡的念头所征服,不再挣扎,任凭身躯栽向大地。就在接近地面的瞬间,她的眼前突然闪过出生时的场景,也忆起了母亲的乳汁、父亲的忧戚表情、弟弟的鼻涕,还有弥漫四周的茶叶的香气……

一双有力的大手从侧面抄起她的身躯,以优美流畅的弧线,把她重新带向高处,然后托着她的腰肢,缓缓降落在潮湿的草地上。

耳边响起庞义低沉的声音:“唉,你这不听话的孩子。”

小囡惊魂未定,转身抱住庞义,神色张皇地哭了起来。

对于小囡而言,这是一个值得永久缅怀的纪念日。庞义把她放在床上,正要离去,却被小囡揽住了脖子。她的双眼像野猫那样在黑暗里灼灼发亮。

庞义试图推开她,却被她的胳膊更紧地缠住。接着,她柔弱无骨的两腿和腰肢也盘了上去。最后,她的整个身躯都悬挂在庞义身上,犹如蛇卷住了自己的猎物。

庞义突然觉得周身发软,似乎中了什么蛊毒。他失去挣扎的力量,呼吸急促。一连串隔世的记忆碎片,像水泡那样从灵魂深处冒出,把他引向那充满魅惑力的女子。她的姿容、气息、言语和肢体动作犹如音符,萦绕在他的五官里;她的芳唇封住了他的意志。他的神志很快就恍惚起来……

后来,庞义感到有些沮丧:“你,你偷袭了我……”

小囡笑了起来:“义士哥哥,你是世上最好的俘虏。”

庞义若有所思:“你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那是谁呀?”

“我记不起来了。”

看见小囡不信,他的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他告诉小囡,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记得自己名字的来历。他有一张身份证和一个户口本,还有一个过期的工作证,上面标明他的身份是武术专业的教师,而所属单位是公安专科学校。他曾经去那所后来改名的机构,拐弯抹角地打听自己的下落,对方的回复是“查无此人”。

庞义还有过几个网友,其中之一是位诗人,同时也是医生,毕生只写过五到六个句子,但他坚持自己是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他在微博上回答庞义的疑惑说,如果他善射,那么他应该就是大羿的转世者,因为世上所有的善射者,都来自同一个祖先,如同一个细胞可以裂变成无数个相同的细胞。

庞义对这些知识和信息毫无印象,也无法辨识它们的真伪。他是一个严重的失忆症患者,茫然地行走于这陌生的世界,不倦地追趕着自己的记忆,指望从建筑、人群和书籍里找出线索。有的东西就在眼前,而且似曾相识,而当你要去捉住它时,它却像泥鳅那样悄然溜走了。对他而言,记忆是一堆可望不可即的模糊幻影,芜杂、破碎、毫无意义。

越过照临床头的月光,小囡见他胸前有一个青色印记,犹如娘胎里带来的那种胎记,却又不是一个混沌的遗传学斑块,而是一个○加上一个X,清晰可辨,在月色中显得分外诡异。

小囡问:“那是什么?”

庞义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记号。我查了很久,没有任何头绪。”

小囡望着这形单影只的男人,无限怜惜地说:“嗯,我会帮你弄清楚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隐形男人。”她用耳语呢喃地宣布说。

庞义没有拒绝。这次,他的身子再度灼热起来。他威风凛凛,孔武有力,像天神那样向她发起攻击,而小囡在雷霆中战栗、哭泣和叫喊。他们的灵魂飞翔到了高空,小囡在那里高声喊道:“我看见我的灵魂了。我的魂飞起来了。”

庞义向小囡传授了高空飞行术的高阶技法——收起双臂,身躯保持跟大地的垂直角度,脚掌朝向大地,体验气流从足下流过的感觉,这样就能静止地悬浮于高空,犹如凌波仙子。这是古代神仙飞行术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小囡耗费了七个多个小时,才完全掌握这种技法。

庞义说:“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依照你现在的飞行水平,可以领取驾照了。”

小囡喜出望外。她终于出师,超越人的限度,成了合格的飞行者。从此,他俩将共同完成对天空的秘密占有。

庞义对她说:“人在本质上是爬行动物,他们是地球引力的囚徒,只有你得到了解放。我虽是导师,但只能给你方法上的指点。解放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先解放了灵魂,又用解放的灵魂解放了肉体。”

小囡没太听懂。她捂着耳朵说:“你的咒语厉害,我已经头疼了。天上好冷,我们回家吧。

庞义抱着她飞回了大地,像抱着一个冰冷的火球。

几天后,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抱怨他们的声音太吵,影响到四邻五舍的夫妻关系。小囡哈哈大笑,把纸条拿给庞义去看。

庞义说:“看不懂。”

小囡笑了:“他们在骂你。”

“为什么?”

“说你在搞家暴。”

“放屁。”

“他们要来打你。”

庞义气得笑了。

果然,门上很快响起狂乱的“叮咚”铃声。小囡去开门时,外面站着两个壮汉和一个女人。他们一见小囡,脸上就露出蛮横的表情。越过他们的脑袋,小囡还看见,住在隔壁602的那位白发老妪,正从家门口伸头朝这里张望。

“你每晚吵得我们睡不着觉,严重影响工作,你得给我们赔偿。”其中一个说道,表情有些凶恶。

小囡吓得后退了一步,想要关门,却被对方用力将门推开。三个人一起闯进了屋子。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长着一张英国斗牛犬那样的丑脸,嘴和鼻子都无比硕大,超出常人的比例,从下牙床上还冒出两只尖利发黑的牙齿,越过厚唇,在灯下灼灼发光。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想去摸小囡的脸,被她挥手挡了一下。

犬脸男顿时被激怒了,气焰变得更加嚣张:“嗬,小丫头还要打人。”他一把抓起小囡,把她扔到沙发上,像扔掉一只小猫。小囡这回看清了他的胳臂,跟上次在路上打劫的一模一样,手掌像老虎的爪子,胳臂上布满粗硬的兽毛,浑身散发出野兽般的恶臭。

“这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犬脸男跟身后那个长着羊脸的男人彼此对视了一下,眯起眼笑了。女人从里面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两手叉着,似乎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小囡好奇的是,她的脸竟长得如此冗长,还下巴前突,犹如上帝把一只马头胡乱安在女人的脖子上。

庞义一直端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小囡被人扔到自己身上,生气地大叫起来,他却无声地笑了,叉起她的小腰,把她轻轻放在一边,然后缓缓起身,突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小囡都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个男人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

马脸女吓得尖叫起来。

门被再次打开,三个兽人被庞义逐个扔出屋外,像扔掉三个无用的垃圾袋。他们的身躯撞到走廊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囡担心他们的骨头会因此而粉碎。庞义回头看了一眼小囡,摇摇头说:“嘘,他们死不了。”

602的老太太已经不在那里了。而听见撞击声之后,603的门开了,无眉男伸出头来,脸色苍白,看见倒在地上的三具躯体,犹如被电击了一般,低低地“哎呀”一声,又赶紧把门关上。

过了半个小时,小囡的门铃被再次按响,来了两个年轻的片警,说是有人被打伤后报了案,需要带她去派出所核实情况,他们的柔软的普通话,听起来令人愉快。

小囡迅速扫了一眼,走廊上的三个凶徒已经不见踪影。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你,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能伤人的那款吗?”

两个警察上下打量小囡,又进屋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尤其是没有找出动手打人的壮汉,领头的说:“有人报案,我们就得处理。既然是误报,“在这签个字吧。”

小囡签好字,又看了一眼,觉得没有签得太好,很抱歉地吐了一下舌头,冲警察嫣然一笑,嘴唇湿润,泛着粉红色的光泽。

警察说:“你不用害怕,例行公事而已。”

602的老太太这时走出门来,笑眯眯地对警察说:“刚才我家的门一直开着,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大概是报案的弄错门牌号码了吧?”小囡这回总算看清了这位近邻,她举止优雅,嗓音温润,身边还站着一个戴围兜和袖套的女孩,好像是她家的小保姆。

小囡趁着这个空隙关上门,欢喜地在地上做了几个后空翻。

庞义说:“你呀,以后还是安静点吧。”

小囡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天上吧,那里没人听见。”

他们面对面站在高空,彼此紧拥。他们的声音抑扬顿挫,宛如箫竹的吟唱,而风在四周舞蹈,说出低低的礼赞。大地的灯火變成遥远的背景,月亮就像一盏孤灯,为他们的身躯绘出壁画式的线廓。那是一种古怪的宇宙诗意。

“看呀,那是什么?”

许多人透过窗户和阳台目击了发生在高空上的奇异事件。他们意外地看见,两团透明的火球碰撞在一起,彼此融合,滚动、扭转,光焰四射,然后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他们沉默很久,仿佛同时坠入语言真空地带。而后,他们突然间听见了彼此的灵语。

小囡在心里大叫:义士救我……

庞义也在低语:小囡杀我……

此后,无数个词语和句子在他们之间无序地涌出,大多是一些感叹词和无意义的音节,它们有时处于灵语状态,有时则从嘴唇里吐出,由高空传向大地,化成隆隆滚动的雷声。

人们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又从地表回送到小囡耳里。

你听,那些傻瓜好像发现了我们。她有些担忧地说。

庞义没有吱声。他的脑海里,更多的幻象涌现出来,好像阻挡记忆的墙垣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又一个女人影像从眼前飘过,旋转、变形和折叠,而后消失在无垠的星空里,或融入小囡的光团。其中大多数脸庞因为遭到遗忘,已经无法辨认。

他们看不见我们。他们只看见了光。望着美艳照人的小囡,庞义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

真的哦,连我都快看不清你了。小囡的眼睛被来自庞义的光辉刺痛了,它们像芒刺一样从他的肌肤里射出,形成一个耀眼的亮环。她揉了几下眼睛,吃吃地笑了起来。

也许就从那夜开始,小囡和庞义之间有了古怪的心灵感应,仿佛是一对灵魂的链接体。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能彼此感到对方所在的位置、正在做的事情,以及全部的心绪——忧伤、喜悦、愤怒和轻蔑,还有各种恶作剧的念头。

小囡对此有些疑惑:这样好吗?我们彼此都失掉了隐私。

庞义说: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关闭自己,就像关掉一个开关。他轻轻拧了一下小囡的耳垂。

小囡摸着自己的耳朵,将信将疑:难道这就是按钮?不!她觉得庞义在捉弄自己,立马做出了生气的样子。

不行,我得关掉你的。她伸手去拧庞义的耳朵。

庞义笑着躲开了:你这小戏精,一边玩儿去吧。我要走了,去做我的本分。

小囡后来才知道,庞义所说的“本分”,是指他的城市巡逻计划。在电影院和图书馆的日子,他一直在努力找寻自我,只是除了一堆零乱的知识,没有什么重大收获。但他从《蝙蝠侠》那里得到启示,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角色,那就是每天去附近的街区巡视——翦除恶人,保护市民的安全。除了小囡,这也许是他唯一能自证存在的方式。他要努力在寂寞的围城中找出缝隙。

他在小囡面前自称“夜叉庞”,因为他有点像印度神话中的夜叉——长相丑陋,生活痛苦,长着一对翅膀,善于飞行,身子可以千变万化。

但这关于夜叉的比喻,遭到了小囡的讥笑,她说他既不丑陋,也不痛苦,还缺了一对翅膀。倒是她本人更像女夜叉——长得好看,而且力大无穷。

庞义听罢也笑了:“好吧,你这力大无穷的小丫头,以后,打架的事归你。”

从此,他们开始交叉使用唇语和心语:在众人面前,他们使用心语,而当他们一起独处的时候,他们就恢复了唇语。他们对这种语言切换游戏乐此不疲。

随着日子的推移,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在这城市上空飞翔,开始越出自己的边界,沿着铁轨或高速公路,向更遥远的天空进发。他们飞得更快,也飞得更加高远。有时只需半个小时,就能飞越三百公里,抵达一座陌生的城市,去辨识那些从未见过的地标。他们轻松地扩大了自己的领空。

但天空上并非只有他们自己这类生物。还有许多长着翅膀的物种,像鸽子、麻雀、雨燕和蝙蝠,有时甚至还有少数蜻蜓和苍蝇,偶尔还有碟状的飞行器从这里经过,闪闪发光,像那种会飞的机器人玩具。小囡从未想过,那些虫子居然能飞得那么高,仿佛在追赶自己的梦想。它们的轨迹飘忽不定,但具备一种物理学的流畅和荒谬的品质。在五十米以上的离地生物圈层,它们遵循的是另一种丛林法则。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一种人造生物正在侵入他们领空。在他们脚下,无人机的数量越来越多,就像能够自我繁殖的鼯鼠。它们是人工智能产品,混迹于自然物种中间,俨然是他们的邻居。

庞义不喜欢它们,觉得这些人造物带着微型摄像头,跟数据库和人工智能链接,随时都会泄露他俩的行藏,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他对小囡说:“怎么样,我们来一次打飞机比赛吧。”

小囡一听就兴奋起来:“好呀好呀,我最讨厌那些专门窥探隐私的玩意儿了。”

他们于是袭击了城市上空的无人机群,就像老鹰袭击那些无辜的鸽群。庞义心细,伸出两根手指,专门对付那些微小的虫式无人机。而小囡喜欢用脚,她在天上跳舞,向着体形较大的无人机踢出优雅的一脚,让它失去平衡,然后庞义用拳头击碎它们,或者将其折断,看着它们坠落下去,在地上跌成齑粉。一周之后,城市上空已经没有任何无人机的踪影。

小囡对庞义报告说:“我的活儿完了。”

“常女侠了得。”龐义哈哈一笑,学着用电视剧里的台词赞道。

小囡过两天打开电视机去观察反应,晚间新闻里,果然出现了关于无人机被击落的报道。新闻主持人还采访了当地无人机协会的主席,他表情沉重地宣称,在本市上空出现了强烈的磁暴现象,导致无人机失控坠落。这是无人机事业的重大挫折,其中某基金会的损失最大,居然一夜之间丢掉了三百多架。为了减少损失,在磁暴结束之前,建议各机构不要贸然重启无人机的飞行事务。

小囡赶紧把新闻图片发给正在巡城的庞义:“夜叉哥哥你看,由于你的功劳,天空现在干净多了。”

她随即感到了来自庞义的亲吻,就吻在她的心上,如此绵长,让她心花怒放。

我又被你点燃了,我度秒如年,每一分钟都在饱受煎熬。她再次发出了急不可待的召唤。

庞义说:“嗯,我在路上了。”他言辞简约有力,每个字都像火球,滚动在小囡的身子里,让她感到透不过气来的喜悦。

这种彼此思念和召唤的日子,一直延续了三个多月。他们沉浸在热恋之中,没有任何事物能打断这连绵的蜜月。但在扮演夜叉时,庞义还是关掉了两人的灵魂通道。他要对付的是那些“猰貐帮”的流氓,他不想让自己的杀气毁掉小囡的“岁月静好”。这个女孩如此神奇,完美到了天神的程度,就像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她是他的心肝,是他的掌上珍珠,是他可以牺牲一切去交换的宝石。

另一方面,奸邪的“猰貐帮”,是庞义的心头大患。那些兽人流氓先是试图在街头绑架小囡,继而假装邻居上门施暴,发现小囡很难对付,便转向其他猎物。庞义知道,它们每天都在街头袭击长得好看的女人,实施强暴,并把她们运送到世界各地的夜总会,成为舞女。要是不把这个组织连根拔掉,它早晚会掉过头来对小囡下手。

庞义查出了这组织的远古来历。它的名字源于《山海经》和《搜神记》,当年英雄大羿在射落九个小太阳之后,又扫荡江湖,为百姓射杀了诸多吃人的凶兽,其中一种妖兽,名字就叫“猰貐”。这些兽人居然袭用了这个古老的神话典故。庞义告诉小囡,在继续做飞行练习之前,他要像大羿那样除掉它们。

“那是什么怪名字,牙雨?好难听的名字。”小囡对此嗤之以鼻。

庞义在纸上写出那两个古字。小囡一看,根本不识。“得了,他们一张牙,天就要下雨,是这意思吗?”

庞义笑了起来:“你这傻小囡,脑袋转得挺快。”

庞义没有告诉小囡的是,这是一种非常凶残的物种,半人半兽——拥有人的面孔和智能,但保留了野兽的身躯,力大无穷,而且奔跑极为敏捷,在追逐猎物时,时速可以超过一百公里。

庞义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他身边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正在捂着脸哭泣,染成黄褐色的头发散乱不堪,不断用纸巾擦拭眼泪和鼻涕,有点像他当初见到的小囡。

在几米远的地方还有另一条长椅,有个流浪汉躺在那里呼呼大睡,从头到脚裹着肮脏的被子。密集的灌木丛间,地灯忧郁地亮着,照亮了被露水打湿的小径。几只野猫懒洋洋地穿过灌木,似乎在奔赴它们的秘密聚会。在高高的树杈上,一只宿鸟在梦中惊叫了一声,喑哑而凄凉,仿佛看见了四处游荡的鬼魂。在更远的地方,也就是复兴中路的南侧,思南公馆的灯光相继熄灭,酒宴和游客都已散尽。

靠近池塘、树林和宽阔的东侧步道,应该是猰貐帮经常出没的地点。他调查了很久,终于确认这个地点,要等它们嚣张登场。像往常一样,庞义闭上眼睛,把灵魂收缩起来,像收起一把带着尖刺的雨伞。

许多年来,他一直以这种方式替代睡眠,保持对外部世界的敏锐知觉,而头脑则转向了跟小囡有关的全部温情回忆。他仔细梳理那些片段,努力把它们组合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文本。他要借此召唤她的灵魂,并把她的一切据为己有,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可笑的幻想而已。

这种有限记忆是他的全部安慰。他的脑袋像一个容量有限的漏斗,只能盛放近几年的记忆,而此前的部分则会自动流走。他羡慕那些电影里的老人,他们能弹着吉他在回忆中慢慢死去,向过去的岁月告别。而他既没有死亡的权利,也没有足够的记忆内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物种——究竟是神祇,还是外星生物,抑或只是变异的人类?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发出难以觉察的震颤,风吹来一股浓烈的野兽臭气。庞义再度睁开眼睛,女孩已经悄然离去,而流浪汉还在昏睡。一堆白色的废纸在地面上随风滚动,放肆地嘲弄着这片肮脏的土地。十几条人影正从远处飞奔而来。

庞义笑了:“终于等到你们了。”

他站起身来,伸展胳臂,手里突然冒出一张彤红色的大弓,背上则露出一个装着两支利箭的黑色描金皮囊,还有一个圆形的金属盾牌,上面布满难以辨识的远古符号,仿佛来自另一维度的空间。这些来历不明的装备定义了他的身份。他似乎命中注定是个完美的杀手,完全服从于杀戮的语法。

庞义抚摸大弓上细密的金色纹饰,轻弹了一下弓弦,听着它发出嗡嗡的细语,清亮有力,犹如刀出鞘时发出的振音,是宝器在大开杀戒前的低吟。他心头为之一振,眼睛灼灼发光,血液在周身奔流,杀气陡然变浓,跟宝弓和铜矢浑然一体。他张弓搭箭,瞄准那群正在迫近的兽人,他们毛皮粗糙,长相丑陋。他知道,十秒钟后,此处将血流成河。

这是一场非常畸形、毫无出路的爱情。但常小囡奋不顾身,犹如飞蛾扑火。她每天都跟庞义一起飞到天上,午夜十二点后才放他去巡夜,再跳进放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泡上一个小时,然后上床昏然睡去,直到天亮。她的生活节律如此有序,犹如一个运行在星系中的细小天体。

庞义怜惜这个女孩,像父亲一样照料她的生活,同时又跟那个庞大的猰貐帮组织作战。他要寻找他们的首领,但兽人按区块分为几十名成员的小组,各自为政,以致他始终无法摸清它的完整组织架构,并找出他们的最高首领。他曾经多次活捉那些兽人,指望从它们嘴里挖出真相,但它们都会离奇地猝死在他的手上,根本不给他任何审讯的机会。于是他只剩下处置兽人的唯一方式,那就是按区块逐个射杀他们,就跟杀死后院的老鼠那样。這种方式虽然笨拙,但坚实有效。他知道,他只能通过这种减法来弱化它们的作恶能量。

但奇怪的是,他的猎杀从未惊动警方,因为那些兽人的尸体,总会在天亮前从死亡现场消失,就像吸血鬼会在阳光下化成尘土。他不知这是基于兽人的生物学本性,还是有人在刻意清理现场,以免这种异种生物被城市管理机构发现。要是后者,“猰貐帮”就一定有着更深的背景。

他就此在温存和怒气之间剧烈摆动,过着古怪的双重生活——把温存交给女人,把杀气赐予兽人。他的两支利箭交替射穿它们的身躯,然后又自行回到他的箭囊,就像大洋洲土人的回旋镖那样。有时候,他也会使用自己的十个手指。它们是左右两组指箭,在近战时可以化成锐利的箭镞,同时射穿十名对手的心脏,然后倏然缩回,看起来完好如初。

“猰貐帮”为此惊慌失措,不知这些隐形的敌人究竟是谁。如此神秘而强悍,令它们闻风丧胆。它们派出最强悍的杀手,但依然无法阻挡对方凌厉的攻击,便只能改变策略,放弃街头犯罪,转向更为隐秘的地带。

这战略性转变的结果是,夜叉庞迷失了自己的方向。那些在吸毒后四处寻找猎物的流氓,只是一些零星的罪犯,很快就被清除干净。最后他能做的,就只剩下救助流浪街头的猫狗,防止它们落入餐馆屠夫的毒手。他守望着那些日渐安宁的街道,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小囡每晚和周末还在舞校教书,对老师的角色已经得心应手。但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吸引麻烦的磁石,注定要跟各种麻烦结缘。这天清晨,她还在睡梦之中,就被一个来自歌舞团的电话吵醒,那是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要她顶替一位在车祸中骨折的同事,代表歌舞团出席公关酒宴。而这跟晚上的舞蹈课有时间冲突。小囡以自己身体虚弱为由,婉言谢绝了团长。

这种不配合的姿态令对方非常恼火,他手机里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他先是痛陈自己如何照应小囡,替她担待来自上级的压力,保住了她的饭碗,而她非但不思感恩,反而过河拆桥,让他非常难堪。团长的声音语调越来越急切而高亢,最后在盛怒之下挂断了电话。

舞蹈学校那边也出了麻烦。一个女孩在做练习时不慎弄伤踝关节,家长闹了起来,要求退回学费和赔偿医疗费,否则就去网上曝光这所黑舞校的非法营业问题。校长把责任全部推给小囡,要她独自去面对愤怒的家长,并支付所有费用。

小囡刚用自己的大部分积蓄打发了学生家长,还没喘过气来,又接到母亲来电,说父亲被查出患了前列腺癌,手术需要预付一大笔钱,而平素那些友好的茶商,竟无人愿出手援助。母亲说,加上弟弟的学费,大约还有五十万元的缺口,指望她能想点办法。而常小囡此时已一贫如洗。

她拖着疲惫的脚步从舞校回家,费力地爬上楼梯,缓慢地推开房门,瘫坐在椅子上,对庞义说:“夜叉哥哥呀,今晚我飞不动了。我太重了。”

庞义像往常那样坐在黑暗里等她,而且早就听见了她的心语。他打开落地灯,淡黄色的光线顿时布满物体的单侧表面。他从光影里站起,把女人轻轻抱起,放在沙发上,替她脱去高跟鞋,褪下袜子,又替她按摩大腿和足底。他的动作如此娴熟,就像一个职业按摩师。小囡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泪流满脸。

庞义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不要着急。舞校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歌舞团你也该辞了。手术费我会解决的。你给我一点时间。”

小囡泪眼蒙眬地望着庞义:“我不要你去为我抢钱。我可以去借,有几个学生家长……”

“不用了,你借不到的。”

小囡的自尊心震了一下,开始隐然作痛:“不,你别管。”

庞义用坚定的眼神反驳了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庞义不顾她的拒绝,把她抱到床上,替她脱下衣服,盖好被子。“睡吧小东西,”他说,“你需要休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庞义掩门走了。屋子恢复了原有的死寂。小囡心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怒气,而且越来越大:我不要你管,你这谁都看不见的傻瓜!

她抓起手机,开始给所有认识的男人打电话。她相信,在那些曾经对她有想法的男人中,总有几个会慷慨解囊。她对此深信不疑。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一无所获。男人们的托辞大同小异,好像出自同一个蓝本——最近手头有点紧,再过两三个月一定没有问题。唯有吴刚答应借她五十万元,甚至更多都行,条件是能跟她继续相好,哪怕晚点结婚。吴刚说,我要做你一辈子的园丁。他语词恳切,仿佛掏出了自己的肺腑。

小囡扔掉手机,趴在床上号啕大哭。她从未像此刻那样绝望,感到世道简直黑到了极点。飞翔顶个屁用,它什么都不是,甚至不能带来一丝丝好运。

见眼泪流得多了,她只好起身去取塑料水桶,把脸埋进桶里,继续放声大哭。就这样一直哭了十几桶水,就连她自己都纳闷,体内的液体为什么越来越多,就跟自来水龙头似的,是不是脑袋里进了太多水的缘故?但每次往和式大木桶里倒进一小桶,她心头的苦痛就减去一分。泪水就这样逐渐带走了悲伤。最后她哭得累了,倒在沙发上昏然睡去。

第二天小囡睡到中午才醒。她起身去洗手间梳洗,却见桌上齐整地码着一大堆纸币,气宇轩昂的样子,看起来约有四五十万之多。她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愣在桌前,手足无措起来,心想这一定是夜叉哥哥所为,也不知他从哪里弄的。她想用灵语去呼叫,竟跟撞在一堵石墙上似的,又反复拨打他的手机,也始终得不到应答。到了最后,那只老掉牙的手机竟转成了关机模式。

她知道,这钱一旦花了,跟庞义之间就再也无法切割。她迷恋这个男人,却不能以身相许。基于母亲塞进她脑袋里的古老信条,女人必须拒绝把一生交给那种没有来历的家伙。但她此刻已经无计可施。她迟疑再三,还是找了个布袋子,把钱全都装上,出门去给母亲打钱。她知道,父亲得靠这个医药费续命。再迟两天,失去开刀的机会,她跟可怜的老爸,怕是就要天地两别了。

走出银行大厅之后,小囡感觉像是完成了件大事,忽然生出一种来历不明的胆气。她决定去跟歌舞团长理论,追回自己的所有权利——那些被克扣的工资、奖金和补贴,无论如何,她都要设法还上这笔欠夜叉哥哥的债务。她走进单位大院,满含微笑地跟门卫打招呼,望着院里一堆一堆的人群,没能及时觉察出任何异样。她像往常那样走上三楼,一把推开团长的房门。

屋里站着五六条汉子,个个都抽着烟,表情严肃得有些吓人,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犯愁。團长捂着脸斜躺在大班椅上,从指缝里溢出了绝望。透过两个男人之间的缝隙,她看见那只大保险箱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仿佛刚被洗劫过一般。烟雾试图遮蔽这个诡异的场景。

“你什么事?”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问道。

小囡对那人嫣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团长。

“你快走吧,这里在办案。”

小囡这才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出门,走回她熟悉的一楼排练大厅。舞蹈队的同事们都在那里窃窃私语。她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弄明白,昨晚发生了盗窃案,团长藏在保险箱里的钱不翼而飞,据说有上百万之多。

有人在低声骂道:“那些赃钱,沾的都是咱员工的血汗。”小囡先是傻傻地跟着点头,随后猛然醒悟过来,猜那一定是庞义的手笔。她的脸瞬间红了,仿佛自己就是江洋大盗的同伙。

她像小偷那样溜出排练厅,神色慌张地从保安眼前低头走过,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边暗自诅咒那个死庞义——他该从天上掉下来九九八十一回。她在家躲了整整三天,连吃饭都叫外卖,生怕出门后被人认出写在脸上的那个“贼”字。

但从那天起,庞义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变得杳无音信。小囡每天都要给他打十几次手机,却永远是那个冰冷的电子关机提示音。她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睛都红肿起来。大木桶已经满溢,再也无法盛放新的泪水。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不能接受一个没有庞义的世界。

她在每件家具上都仔细贴上写有庞义名字的标签纸,五颜六色,覆盖了整个屋子,犹如一些细小的玩具旗帜。她指望庞义回家的时候,能够看见她的期待和召唤,但庞义始终没有现身。

老爹的肿瘤手术开得不错,康复过程也走得很顺。老妈在手机里欢天喜地说,多亏了孝顺女儿,老头子看样子还能多活七八年,她又盛赞女儿在城里活得出彩,赚到了大钱。而小囡支支吾吾,没敢说出钱的来历。

在歌舞团那边,事件还在继续发酵。盗窃案牵出团长的贪污案,贪污案又牵出通奸案,通奸案再牵出其他案件。这起连环大案被多家权威媒体曝光,在社交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两周后就有消息称,正副团长、总监和财务总监已经被批捕入狱。

一份权威媒体还透露说,歌舞团即将解散,所有人员在支付三个月工资后全部遣散。

歌舞团的同事们临时拉起一个微信群,激愤地商议该如何维权。群主提出要在单位大院外搞一出街头活报剧,用艺术手段揭出本团的黑幕。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许,还各自做了分工,从脚本、音乐、编舞到角色。小囡一言不发地看着,心里激动万分。

小囡透过这个小群意外地获知,歌舞团背后的赞助商,是超级富豪王九英。他从婴儿用品制造起家,逐渐染指房地产、电子商务、游戏产业和娱乐业等几十种行业,其下属企业以金融中心为核心,分别在多地上市,在富豪榜上排名第十一,但实际资产不可估量,而且手眼通天,势力遍及全球。但也有人说,所有这些都是竞争对手故意散发的谣言,细节荒谬,根本经不起推敲。

常小囡弄不清王九英是谁,也没有分辨谣言的欲望。她只知道,她从此将彻底失业,变得一无所有。但这次比上回更惨,因为她的整个底盘都被抽空。她像那次在雨中飞翔时那样,开始向下急速坠落,却没有庞义来托住。她必须靠自己奋力挥动翅膀,终止这种可笑的坠落,重新振飞起来。但她不是鹰鸷,而是一只迷失的蝴蝶。

她望着那些留给庞义的袖珍标签纸,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它们滑稽地趴在陈旧的家具和电器上,犹如一些五颜六色的“创可贴”,盖住了她内心的创痛。还有那张单人沙发,形单影只地伫立在屋角,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扶手上垂挂着庞义常用的羊绒薄毯,依旧残留着那个男人的气味。整个屋子都在发出梦魇般的叹息。

小囡站在门口,用陌生人的眼光扫视着自己的蜗居,鼻子一酸,然后生气地走出屋子,把那些标签、沙发和记忆,全部关在门的那边。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声响,震醒了小囡:“我真像只没头苍蝇。我该去哪里?我要去干什么呢?”她自嘲地一笑,脸色有些凄楚。

在走廊上,602的老妪刚好出门,跟小囡打了一个照面。这位满脸皱纹、腰背弯曲的近邻,衣着寻常,但面容和气度与众不同,头发皓白,间杂着一些金黄色。

老妪微笑道:“我有个亲戚,开了家养生馆,因为要移民去海外,想用一块钱的价格脱手,我看姑娘身材那么好,一定练过瑜伽,懂得养生之术,不知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她直视小囡,仿佛洞穿了她的失意和惊惶。

小囡意外地发现,就在说话之间,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迅速消失,佝偻的后背也挺拔起来,俨然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少妇,肌肤中还透出奇异的光泽。

小囡被对方看得几乎不能呼吸,更无法违拗对方的善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嗫嚅片刻,点点头,竟然答应了对方。

老妪说:“我姓奚,溪水的溪去掉三点水,你叫我奚老师好了。”

小囡说:“我,我,我姓常,叫小囡。”在老妪目光的审视下,她的脸上竟然有些发烧。

老妪又笑道:“你虽然姓常,看起来却不平常。要有时间的话,我这就陪你过去,不远,打车只要一个起步价。”她的手在小囡后背上轻拍了一下,小囡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涌向周身。她的灵魂烧灼起来,仿佛有一種罕见的感动。她又看了一眼奚老师,对方的眼神慈爱而坚定,含有不可阻挡的力量,直击她的灵魂,令她没有后退的余地。

小囡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上了“新月养生馆”的女老板。过了好些天小囡才想起来,奚老师对自己的底细,似乎早已了如指掌,而且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中。但她知道,那是一种难以拒绝的善意,就像那个自称庞义的男人,总是在她日暮途穷的时刻现身。“命运多么眷顾我呀!”她傻傻地想,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感激。

这是面积只有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小铺,属于一幢东南亚殖民地式风格洋房的底楼,算来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据说是当年的流氓大亨送给小妾的礼物,内部装饰采用和风,家具低矮,带着天然的木质纹理,到处都是纸、棉和藤麻之类的饰物,纯白色的瓷盏里,昔日的插花已经凋谢,正在等待新主人的眷顾。

常小囡放弃了原有的花道项目,学着像旧馆主那样,用精油按摩、拔罐、刮痧和音叉为老客户治病,所有的中西技法她都无师自通,仿佛天生就会,而且做得比前任更好。香油显然是其中的关键。旧香油用完之后,她必须自己学着制作,因为没人能当她的老师。

她在家里腾出一间小屋作为炼制室,从一个专业网站订购阴干的花瓣和草药,还有带刻度的玻璃罐,以牛油果油、葡萄籽油和茶树籽油为基油,浸泡上三个星期,过滤后倒入蓝色小瓶,一切便都妥了。她拒绝蒸馏法,因为高温会杀死躲藏在植物里的生命精华。干枯的花瓣和碎叶堆积在透明的罐子里,带着原汁原味的能量,令小屋里弥漫出玫瑰、橙花、迷迭香、柠檬叶和老茶树叶的混合气味。过了一些日子,那些陈列在木架上的原始精油,便成了她的原始财产。

在那段时间,为了打发夜晚的孤寂,她开始阅读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惊悚小说《香水》。主人公格雷诺耶杀死少女,提炼她们的尸油,以此作为精油的基础,这个情节令她厌恶,但她也意识到,用三种食物油作为基油,其实是最平庸的配方,即便更换成核桃油、橄榄油、亚麻籽油或红花籽油,也只是植物品种间的平行转换。她需要的是一个更加异想天开的构思。

那天她望着那只硕大的浴桶,忽然想起那些收藏起来的泪液。它们被存放在木桶里,仿佛已经跟悲伤一同睡去。这给了她无比奇妙的灵感。她试着在基油里按6:4比例注入眼泪,又用手指搅拌,然后对液体说出无声的咒语。她意外地发现,水和油居然能迅速融合成乳剂,具有不可思议的疗效。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能在恐惧或喜悦时发出超声波,而在愤怒时发出次声波,正是这类常人无法听到的声波,为她制作乳剂提供了助力。

她选购了一款透明的香水瓶来盛放这种乳剂式精油。只要置于月光之下,它就会在容器中冰冷地燃烧,放射出火焰般的幽蓝光芒。那是植物汁液、月色、火元素和梦幻的魔法组合。绝大多数用户会把这视为一种特殊的光学效应,但她却坚信它有自己的灵魂,而且真的在秘密地燃烧,如同她的眼泪。她用“月华·冷焰”来命名这个系列,用以纪念那位跟她同名的月球流亡者,顺便也缅怀一下她跟庞义的短暂爱情。

是的,那个奇怪的男人,名字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大羿——古代神话里嫦娥的夫君。他像风那样降临,又风一般遁走。

配合适当的穴位、经络和按摩手法,她的自制精油,几乎可以治愈所有的常见疾病。这是小囡从未想到的收获。她用它们来对付流感、失眠症、高血压、关节炎和痛风,几乎手到病除。但她拒绝治疗任何恶性肿瘤患者。她说,那是属于上天的病人,我没有疗愈的资格。所有人都试图猜测精油的成分,但没人知道它来自小囡的眼泪,饱含着人类最清澈的痛苦。

奚老师偶尔也来她这里坐坐,小囡用薰衣草、迷迭香、桉树叶和茶叶浸泡的精油为她按摩。她惊讶地看见,老太太纵横交错的脸纹再度消失,肌肤珠圆玉润,充满少女般的弹性,只有瞳仁暴露了她的阅历,它们深不可测,仿佛贮藏了上万年的秘密。小囡打了一个寒噤,嘴里却不由得赞美说,奚老师太赞了,简直是女神下凡。

她的手指轻蘸精油,划过老妪的后背,犹如划过一池春水。小囡能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从手指上传导出来,带着比精油更加高贵的调性,电流般进入她的肺腑深处,令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悦。天哪,这是什么人呀!她惴惴不安地想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三十分钟过后,奚老师睁开眼睛,望着小囡说:“我猜你一定能做得很好,嗯,你果然做得很好。”她穿上衣服,讨了一小瓶精油,在桌上留下五千元钱后离去。小囡追出去要还钱,奚老师微微一笑,密集的皱纹重新回到了脸上:“这是我从前欠你的一小部分,以后我会还给你更多。”

望着老妪蹒跚而去的背影,小囡心里一片混乱。她首次遇见一个毫无人间气息的女人,有着非人类的感官系统,就像一个穿戴人类躯壳的外星生物,在衰老和青春之间任意转换。她的气味在空气里经久不息,但并非来自肌肤的化妆品涂层,而是源于肉身的最深处。有一株宇宙奇花在其间怒放,无限之小又无限之大,香彻小囡的骨骸,一周后才逐渐消散。

她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变化,但没有对人说出那些琐碎的奇迹。她开始教人练习瑜伽,用舞者的优美柔术征服了所有的时尚客户。她还用跟庞义一起在图书馆里学会的“梅花易数”算命,说出每个问卜者的疾病细节,包括他们的各种难言之隐。养生馆的客户日益增多,周末更是挤爆了店堂,她不得不多雇了一些“养身助理”,又把隔壁的店面也盘过来,重新装修,把两边打通,让养生馆的容量扩充了一倍。

每逢农历十五晚上,她身穿素缟长袍,在榻榻米上举行名为“月光小宴”的派对,邀请三四十位长期顾客,向他们讲授瑜伽的生命原理。室内四周烛灯闪烁,印度萨蒂亚香散发出梦幻般的芬芳,张子谦的《梅花三弄》在BOSE音箱里低吟,而两名女助理则不停地奉上黄山毛峰或普洱老树陈茶。时光在幽暗中倒流,令来者置身于宋明和天竺的混合空间。

那些奇怪的吠陀哲学犹如泉水,从她的小脑袋里不可阻挡地涌出,就连她自己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口若悬河,针砭世人的生命弱点,露出博大精深的气度,跟她的年龄严重不符。底下的人们都听得呆了。

讲到兴奋之处,小囡一时兴起,开始表演悬空盘坐的法术,想要借此证明冥想的意义。她双腿彼此交叠,悬浮于一米半高的半空,身躯缓慢旋动和平移,越过众人的头顶,在屋里转了一大圈,落回到原点,手拈鲜花,微笑不语。蜡烛齐齐滅了,一缕月光从天窗外射来,就像一道来自舞台深处的追光,照亮了女神恬静的面容。

静默十几秒钟之后,现场爆出狂热的掌声和欢呼。面对这罕见的奇迹,人们眼里满满都是膜拜的神色,室内的气氛开始逐渐升温,一个男人失控地哭泣起来,跪在小囡脚下,要亲吻她的裙裾。这种狂热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传染开来,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悬浮打坐的短视频,事后由助理传到抖音上去,点击率两天内就达到三千多万。常小囡很快就成了一名网红导师,而养生馆也变成了一座门庭若市的圣地。尽管有人攻击她是个江湖骗子,但悬浮术千真万确,被无数目击者所证实,逐渐变得不可撼动。她还开始预测财经行情,甚至预测某几种股票和期货的涨落。她的每一次预言都被事后证实,准确得几乎没有瑕疵。她声名鹊起,仿佛一颗华丽上升的星辰。

为了应付每天在门外排队求见的崇拜者,她只好以网上排队预约的方式限制人数,同时以视频方式讲授养生课程,说出她的预言,顺便兜售“月华·冷焰”精油。短短三个月时间,她就获得了一千七百万利润。望着网上银行那串激动人心的数字,她觉得一切都如此明晰而虚幻,完全超出她对自己的认知。这是真的吗?她满心疑惑地想,但没人能给她确切的答案。

她去敲隔壁奚老师的门,想从她那里得到回答。小保姆开门出来说,奚老师外出旅行去了,而且不知归期。女孩眉眼清秀,衣衫整洁,散发出一缕超尘脱凡的气息,令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囡趁机打量了一下屋子,越过两扇窗格式屏风,可以看见里面陈设质朴而明净,虽然只有几件黄花梨木的明式家具,却气质高古,跟简陋的老式工房迥然有别。小囡心里不禁涌出了无数个问号。她很想跟女孩多聊几句,但对方微笑着关上房门,拒绝了她的探问。

603的无眉男听见动静,开门出来窥视,但这次他没有缩回去,而是费劲地搭讪道:“饭、饭、饭吃过了吗?”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上海本地腔,而模样却像一条猥琐的虫子。

小囡没搭理他,心里还在惦着神秘的女孩。

无眉男又问:“你、你就是那个常、常、常老师吧?抖、抖音上的视频我看、看到了,那不是P、P、P的吧?”

小囡回屋关门,把那个口吃的男人扔在走廊上。房东每年都在涨价,而且建筑简陋,设施老旧。她想,要不是奚老师的缘故,她早就从这里退租搬走了。有个崇拜者愿把空置的别墅无偿借她居住,但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望着那些五色标签,她知道,自己必须靠那些无法抹除的记忆活着。

她一屁股坐到属于庞义的沙发上,欲哭无泪。黄昏从窗帷后躲开了,黑暗伴随寂寞汹涌而至,潮水般吞没了她瘦小的灵魂。从前在月圆时分必定要汹涌的情绪,因庞义的失踪而日渐沉寂,好像被他吸干了能量。他是她情感的终结者。这点令她非常不安。不仅如此,在这月光尽失的夜晚,她还要面对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农历初一,称为“朔日”,月亮完全被黑暗之神所吞没,而这是她最虚弱的时刻。她点亮所有灯具,让人工照明勾勒出光明的幻象,而后披上庞义的毯子,在他的气息包围下阅读辨喜的《王瑜伽》,排除一切昏沉和散乱,静观自己被压抑的欲望,通宵达旦。

跟没有月光的夜晚相比,白昼露出了友善的面容,令她重回朝气蓬勃的都市生活状态,愉快地融入汽车喇叭和鼎沸的市井人声之中。她就这样成为情绪分裂的女人,把生命的一半交给痛楚,而把另一半交给欢愉,犹如一个有节律的钟摆,日复一日地在两种对立状态之间摆动。她知道,她活在燃烧而又冰冷的世界,而且只能借助日常演出,去穷尽人类世俗生活的本性。

“我多么可笑呀,就像一个扮演假先知的戏子。”望着那些围在身边的崇拜者,她黯然神伤地想道。

但无论如何,声誉和财富使她可以不再仰仗别人的鼻息生活。原歌舞团的同事们拉了一个新群,群名叫做“常老师还在我们身边”。那些过去挤兑或鄙视她的女人们,换上另一副面孔,涌进了崇拜者的行列。

常小囡心存一个执念——找到该死的庞义,哪怕大海捞针。但这不是为了求助,而是为了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他记忆力如此衰弱,可能早已把她忘了。要是出现这种状况,那将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事故。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飞蛾,从灯的身边飞过,而灯对飞蛾的记忆,据说只有零点九秒。现在她要飞回去找寻灯盏,重燃他那短暂可笑的记忆。

小囡身穿带风帽的夹克,戴上口罩,小心遮住自己的容颜,然后走遍庞义所有可能去过的地点。她重返医院的长廊,在那条长椅上坐了几个小时,静观那些身穿条形服的男女从面前蹒跚走过,身上带着消毒剂的浓烈气味。

她也去过电影院、剧场、体育馆和大学校园,观察所有的椅子,在那些恋人、流浪汉和球迷中搜寻庞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最后,她去了那个猰貐帮时常出没的公园,在那里闻到了一丝凶险的气味。几个小流氓在打劫一位中年妇女,其中一个小流氓夺包而逃,她正想追赶,却被人伸腿一绊,狠狠地摔了一跤,只能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而三个小流氓站在一边哄笑,好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囡看着看着,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怒气,忍不住走过去痛斥他们的恶行。流氓们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打算对她动手,其中一个家伙的爪子,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尖。她心里想着庞义,此刻并不想跟人打架,于是带着轻蔑的表情,轻拍了几下胳膊,身子腾空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走,从灯火通明的城市上方掠过,消失在乌云密布的夜空里。

随着更多利润的注入,常小囡把养生馆迁入一个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在那里租下一幢独立式五层写字楼,面积扩张到两千五百平方米,开始招兵买马。她的办公室面朝河流,拥有无与伦比的河岸风景。

她还用贷款买了一套五房一厅的顶层复式公寓、一辆豪华版的雷克萨斯,雇了司机和保姆。就在搬家之际,她留下一封信给奚老师,告诉她新的住址,邀她去做客。她收起五色标签,丢弃所有家具和杂乱的器物,只带走属于庞义的沙发和羊绒薄毯,那个装满眼泪的浴桶,还有几盆心爱的花草,而后,退出所有微信群,更换手机和手机号码,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跟昔日的生活告别。

站在新居的三十八层大露台上,她能凭栏眺望繁华的都市,看见被光影簇拥的楼厦、歌舞团所在的院落、纳银丰商务中心,她从前住过的简陋工房,甚至两地间那条时隐时现的老式马路,成片的简陋老工房,还有被砖墙仔细围起来的垃圾场……奢华和贫困互相挨着,在街区鄙视链中不动声色地共存。从前,只有跟庞义一起飞翔时,才能看到那些记忆中的灵魂地标。她于是摆动胳膊,独自飞上六百米的高空。透过云层的缝隙,她能望得更远,却依旧看不到庞义的踪影。

她觉得自己患上了可笑的相思病,这是一种难以饶恕的错误。她在嘲笑自己愚蠢的同时悲哀地发现,她几乎找不出那个男人的瑕疵。在这又坏又蠢的世界里,他显得如此完美,就连隐身都是他的美德。她禁不住高声叫道:“庞义你这大混蛋,你到底死在哪里?”

云层如厚重的布幔,遮蔽了她的召唤,令她无法听见来自大地的回音。东南季风正在和煦地吹拂,带来南方海洋的温暖气息,而在它的上方,平流层的疾风在驱赶大片乌云。西方是冲积平原构成的绵延天际,而东边是依稀可辨的海岸线。海洋的颜色几乎是深黑色的,好像正在孕育着某种光明的事物。

这夜她飞了很久,而且比之前飞得更高更快。在海拔一千两百米的高度,她甚至能看见地球所呈现的曲线。它是优美而冷漠的,带着某种超越尘世的诱惑,仿佛是神所描绘的边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微光蛰伏在大地的尽头,随时都会从人类的叹息中惊醒。

她把最后的降落点,选在商业中心的咖啡座。那里已经打烊,但吧台的小灯依旧亮着,桌椅都已沉睡,隐藏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之中。她重启咖啡机,为自己做了一杯庞义最喜欢的拿铁,坐到他常坐的位子上,想用带有奶香的咖啡来洗濯神经。很久没有飞翔了,胳膊有点发酸,好在肉身的不适,跟着灵魂的疼痛一起消退,只剩下淡淡的忧伤,雾气般笼罩了她的全身。

天快亮的时候,借着朦胧的曦光,她从咖啡座起飞,落在养生馆的楼顶。她知道,只要不被人觉察,这种天空行走其实更为便捷。她在刚装修好的顶楼茶室里坐下,面朝河水的粼粼波光,用日本骨瓷壶和茶盏,为自己泡了一壶大红袍。岩土与海贝的气味跟早晨的阳光融合起来,温暖了她低落的心情。这套瓷器是一个崇拜者赠送的,他说这骨瓷里的骨粉,来自一名失恋自杀的日本少女,它代表爱欲和献身。小囡每次想到这个故事,便生出一种物哀式的情感。

她坐在蒲团上回想《王瑜伽》里的句子,调息冥想,过滤内心的杂质,直到楼下響起员工喧哗的声响。上班时间到了,所有的日常事物都已经苏醒。她叫来助理、秘书和各部门经理,评估那些投资公司提出的优厚条款,制订宏大的发展规划。关于养生馆,她心里有了美妙的图景,仿佛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她在会后下楼去巡视她的领地。这是她的航母,她将驾驭它走向激动人心的未来。二层的瑜伽馆安装了大面积的镜子,照见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朝自己走来,容颜俏丽,气质非凡。她在镜前做了几个舞剧《月牙儿》里的动作,仿佛重新回到了舞者时光,而肉身比从前更加柔韧,充满了弹性和力量。她的整个状态都在向高峰飞跃。镜子为此发出了无言的赞叹。

小囡在整座楼里转了一圈,向各部门的员工微笑,给他们必要的鼓励。那些躲在电脑屏幕后的年轻面孔如此年轻,眼神里燃烧着不受节制的渴望,一如从前镜中的自己。他们就像她的那些隔年回声。

她又检查了一下保安部门。对有过被打劫经验的她而言,这个部门显得尤其重要。但其中三名保安令她略感不安——他们长得太丑,牛头马面,就像那些“牙雨帮”的打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臭气。她向保安队长要来档案,反复看了几遍,却没能读出什么破绽。

她藏起自己的疑虑,只是微微一笑说:“这几个人,长相有点惊悚。”

保安队长哈哈一笑:“是有点惊悚,好在他们能打。”

她回到办公室,信手把玩着母亲寄来的小猪公仔玩具,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她渐渐意识到,“牙雨帮”被庞义收拾过之后便销声匿迹,但这并不代表它们已经消失。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就在附近,窥探她的行踪,伺机而动。好在她的能力已经今非昔比。要是论打斗,也许再多几个,她都能轻松应对。

正如常小囡所期待的那样,新馆的开张仪式如此火爆,五百多名嘉宾差一点挤破一楼大厅。来客中冒出几位不同寻常的人物,令她感到有些意外。甚至还有几位走红的影视明星。

小囡没有说话,她坐在台下,保持出人意料的低调。但电视台摄像机一直在捕捉她的踪迹。在那些精心编辑的特写镜头中,她风姿绰约,含笑不语,不时礼貌地鼓掌,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向所有嘉宾和看不见的观众致意。

开幕式的高潮,是本市首富王九英派秘书送来的贺礼——一对天津泥人张风格的童男童女雕像,以纯金打造,又用金银丝镶嵌的白玉做成礼盒,有人估计价值至少在一百万元以上。这份重礼在现场引起一阵骚动,点亮了无数拜金者的心火。次日的媒体报道,更是添油加醋,极尽渲染之能事,一时成为轰动的新闻热点。

开张仪式之后,是近于奢华的冷餐晚会,由一家米其林四星餐厅、一家西点公司、一家红酒供应商和一家宴席服务公司提供服务。身穿白色礼服的俊男们穿梭于人群之间,用银质的托盘向宾客递送勃艮第葡萄酒,三文鱼片、熏肉卷、涂有法国松露和鱼子酱的小饼干,还有红宝石奶油蛋糕、莉莲蛋挞和国际饭店蝴蝶酥之类的甜点。一个大提琴手正在演奏巴赫的G大调组曲,运弓流畅而均匀,但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受了女人珠光宝气的干扰。他的黑色燕尾服看起来毫无瑕疵,只有白衬衫袖口不慎露出残留的酒渍。

觥筹交错之间,各种商业交易在低调地进行,一些提议被另一些承诺所代替;越过优雅和彬彬有礼的微笑,基于玻璃的清脆撞击,一些情愫也微妙地也从一个酒杯传给另一个酒杯。红酒是优雅的,它改善了金钱的冷漠表情,令其看起来更加蛊惑人心。

“你们要尽情地喝,尽情地吃。”她站在大厅中央,大声说道,所有灯光都在她身上聚集,勾勒出一个美艳的姿影,令她看起来就像传说中的沙龙女王。透过那些突然静寂下来的人群和目光,她开始意识到,今夜她是这世界的主人,而且会在很多个未来的夜宴中延续这种状态。

面对嘉宾们的轮番进攻,小囡酒喝得有些多了,眼前的各种人脸开始模糊起来。酒尽人散之后,她被秘书和司机送回新居,扶着上了床。迷糊过一阵子后,头晕有所减缓,而头痛却越来越甚,她走进洗手间,把脑袋浸在自己的眼泪里,这样反复三次,脑袋竟然不再疼痛。继“月华·冷焰”后,泪水的价值再次得到了证明,就像传说中的圣水。她心下欣喜,觉得自己的泪水也许可以拯救退化的人类。

回到床上后,她回了几条祝贺的微信,又给秘书发了退回王九英贺礼的指令。自从歌舞团被解散,这个名字就被她放进坏人的行列。她努力捍卫洁身自好的界线,不想跟着这种人发生更多的瓜葛。这时,突然有条短信跳上了屏幕:“祝贺你大红大紫。还记得你伤过的那三位客人吗?他们要问候你的一切。”

小囡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脑袋:“牙雨帮”果然又露面了,而且对她的状况似乎了如指掌。这证实了她此前的担忧。她不知道那些兽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但她打算对此不予理睬。她懂得,任何巨大的成功,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她用庞义的口吻告诫自己:“嗯,你要做更牛的事情,所以会付出更多的眼泪。”

第二天上班后,她让女秘书再订购三个橡木大桶,放到新居的大储藏室里。秘书很好奇地打听浴桶的用途,她淡淡一笑说,那要用于保存“月华·冷焰”的原料。是的,她没有说谎。

小囡的义无反顾显然激怒了“牙雨帮”,几天后,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一些有组织的“内部消息”,暗示她是歌舞团性交易的重要角色,还有各种性骚扰电话打进来。

小囡没料到兽人除了动武,居然还有这手更阴的,一时有些发懵,但她随后就想清楚了,把手机交给法务,让他去采集证据。她知道,除了沉默,她其实没有任何反击诽谤的能力。在资讯的洪流中,只要当事人保持低调,这种绯闻顶多只有两三周的寿命。

而小囡不愿看到的事实却是,关于她的谣言非但没有因她沉默而销声匿迹,反而牵出更多名流,变得愈演愈烈。在她的所谓“发家史”里,出现了某位大红大紫的影视明星,并传出她跟男星手拉手出入高端会所的模糊视频。还有人还挖出她跟男星妻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件,描述生动,细节逼真,似乎作者本人就躲在一边偷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囡有点扛不住了,她让法务兼律师发表语词峻切的声明,要求相关媒体立即撤出相关报道,并保留进一步追责的权利。这样做的结果适得其反,犹如火上浇油,把数千万网民拖进了道德声讨的洪流。

唯一令小囡感到安慰的是,在線注册预约的客户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倍以上。她以这个事实为例,在会上为她的团队成员们打气:“我们不理睬他们,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她啜了一口咖啡,骄傲地微笑着,仿佛对事件的进程洞若观火。

她的表演火候拿捏得当,打消了雇员们的疑虑。她知道,此前她们已被巨大的谣言声浪弄得六神无主,甚至开始私下议论辞职的可能性。

秘书提供的那份备忘录,仔细列出她跟十一位投资人的谈判时间表,其中有三个外资,六个私募,还有两个国资。她知道,这将是个无比紧张的周末。她要学会对付那些精明的商人,他们是一些可爱的绿头苍蝇,带着辨认金钱气味的敏锐触角。她觉得该祝贺自己,终于从一文不名的小草,沦为营养丰富的食物。

但事态此后却急转直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首先是六个私募基金中的五个提出了暂缓签约的要求,随后,两个国资银行基金也放弃了谈判,最后,就连那三家华尔街基金,都在最后关头退缩了,说是担心丑闻会降低养生馆的市场预期,何况这种道德瑕疵,不符合他们的投资伦理。

名单上只剩下一家私募基金,资本雄厚,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灯,诡异地照耀着她的希望。她对此有些疑惑,叫法务一查,果然是王九英麾下的投资公司。她苦笑了,只好放弃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小囡突然意识到,要是没有那些基金的支撑,她的积蓄顶多只能维持一个月的开销,包括住宅的贷款、办公楼的租金,以及所有员工的薪金。一个月后,她将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直到这个时刻,她才真正领略到谣言的巨大杀伤力。面对兽人的阴谋,她的天真蓝图真是不堪一击。

还有一个月,还有翻身的机会。小囡咬着下唇想道。她要秘书和助理封锁消息,为她争取反击的时间。她回到旧居去找奚老师,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这回连小保姆都销声匿迹了。她又找出那只旧手机,给庞义连发三条微信,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却依然杳无回音。

她心里此时冒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犹如被毒蛇勒住脖子。但她拒绝承认这个失败的结局。她坐到瑜伽垫上,开始调息和冥想,努力从肮脏的现实中解脱而出。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幻象,就在世界的漩涡中心,她在其间悲伤地死去,而后又女王般复活,成为众人拥戴的圣女。幻象消退之后,她内心的怒气平息了,重新变得澄明起来。她忽然有了一个重要的灵感——应该尽快召开记者招待会,揭发“猰貐帮”的罪恶,为自己的名誉而战。

在作出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之后,她感到了释怀,所有的焦慮一扫而空。她叫来团队的几个核心成员,说出自己的决定,然后向他们分派任务:策划部起草会议程序和发言内容,法务和新媒体小组准备证据,公关部负责通知媒体,顺便布置好一楼的记招会现场。

要向核心团队讲清整个事情的原委,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光是解释“猰貐”这两个字,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何况她还要隐去夜叉庞的存在,以免造成更大的困惑。但整个事件扑朔迷离,就连小囡自己都一片迷茫,众人更是云里雾里,最终也没厘清真相的基本脉络。法务为此有些着急,而小囡以决绝的眼神阻止了他的追问。

“抱歉,你们今明两天还要辛苦一下。我只能给你们基本方向,而具体的做法,需要借用你们的智慧。你们是团队的精英,你们将打败‘牙雨帮,把他们变成一堆臭虫。”她的表情显得自信而坚定,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有身边的女秘书觉察了她的真实处境。她不敢声张,只是用焦虑的眼神偷窥她的侧影,担心这部剧情大片会走向失控的结局。

又到了下班时刻,天已经变黑,她像往常一样坐车离去,一边摇下车窗回首眺望,她的玻璃幕墙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在浑浊的苏州河上投射出虚幻的倒影。全体员工都在为明天上午十点的活动加班。这是她亲手打造的产业,犹如一个崭新的水晶盒子,放射着蜃景般的光辉。但那些忙碌的人们并不知道,她已经破釜沉舟。就像那种被好运错过的赌徒,她正在为自己准备最后一个筹码。

这是常小囡近日来睡得最沉的几个小时。她在浴缸里泡了半小时,上床后又读了一遍《金刚经》,然后在很深的倦意中睡去,平静得像个刚刚吃过奶的婴儿。到了凌晨两点时分,她被一个紧急电话惊醒,那是园区值班保安打来的,说她的办公楼着火了,已经来了七八辆消防车。小囡裸身跑到露台上朝北张望,只见公司所在的方向,已是火光冲天,就连天穹都被险恶地照得通红。她情知不妙,赶紧抓起庞义的毯子披在身上,径直朝火焰升腾的方向飞去。

几分钟后,她就到达了失火的现场,降落在对面大楼的屋顶上。巨大的火焰正在噩梦般燃烧,十几条水龙在外面隔靴搔痒浇着,显然不是为了扑灭,而是在防止火势蔓延别处。整座建筑都在恐惧地颤抖。烈火从第一层烧起,迅速向上蔓延,火舌粗暴地舔着每一件器物,犹如恶魔狂乱地起舞。河水在无动于衷地静观,仿佛只是一个看客,复制着火势的狂欢镜像,让它的体量看起来更加庞大。

越过被高温熔解的玻璃幕墙,她心如刀绞地看见,位于顶层的办公桌也开始燃烧,那只小猪公仔,连同那些文件、笔具、电话机,还有母亲带给她的家乡小饼,被烈焰裹挟和吞噬,瞬间成了焦炭。随后,整座大楼势不可挡地垮塌下去,在巨大的声响中化为废墟。尘土嚣张地飞扬起来,遮蔽了半个天空。

世界末日就这样不可逆转地降临了。小囡抱着自己的脑袋,发出了绝望的尖叫,但没有任何人听见她的悲号。尘土消散之后,她看见有三个人正叉着手在废墟边上说笑,残余的火焰映亮了那些丑陋的脸庞。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正是那几个当初被她怀疑的保安。她猜这场大火就是他们的杰作。为阻止天亮后的记者会,“牙雨帮”做出了釜底抽薪的一击。大火不仅焚毁了她的产业,而且烧掉了她的全部希望。到今天这个地步,她显然已无路可走。天旋地转之下,她的整个身子软瘫下去,就像被抽空了骨骼的布偶。

小囡醒来时,三个“牙雨帮”份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消防队也已经全数撤离,废墟四周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勘查现场,警车的顶灯在无声地旋转,犹如警匪片里的那种惯常镜头。河流重新回到了暗寂之中。但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跟她无关。她身心俱疲地飞回住宅,点燃香烟,在露台上了待了很久。这是又一个朔日,星辰稀疏,月亮在天上悄然死去。她失神地俯瞰灯火辉煌的都市,万念俱灰,就连哭泣的欲望都荡然无存。

到了黎明时分,常小囡起身进了屋子,沐浴净身,仔细洗濯自己的头发和身子,又爬进和式大木桶,在自己的眼泪里泡了一小会儿,回味一下咸涩而清新的往昔岁月。眼泪的数量没有发生变化,只是由透明转为蓝绿色,看起来更像是猫眼的调性。她起身出浴,仔细地擦拭身子,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在“月华·冷焰”和纪梵希的魔幻天使之间选择了后者,把它喷涂在脖颈和手腕上,再穿好素缟长袍,系上一条绣金白缎腰带,对着镜子反复打量自己的容颜,嘴角露出凄凉的微笑。

她赤脚走回露台,爬上栏杆,小坐了几分钟,突然依稀觉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仿佛是庞义的声音,仔细再听,唯有苏醒中的都市喧嚣而已。一颗小流星从天而降,斜斜地划过暗蓝色的天穹,朝着她的方向坠落,令她想起自己的红颜和薄命。是的,它本该更加瑰丽和灿烂,最终却只能转瞬即逝。

无论还有多少生命的恨憾,告别的时刻已经到来。闭上眼,张开双臂,以笨拙的姿势,跃向她曾经爱过的灰黯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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