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希望和信仰在等待中
2021-03-15何怀宏
何怀宏
图/本刊记者 梁辰
2020年是很不安宁的一年。《时代》周刊甚至在封面上给“2020”打了一个红叉,说这是“最差的一年”。或许更确切地说,是现在活着的几代人感觉最差的一年。
2019与2020年之交,我去了一个极北之地,每天凌晨会在极夜中走上一个多小时。因为雪地的反光,冰河与道路倒还是明亮的。但是,期盼的极光却迟迟不来。
回到北京后不久,就遇上了新冠疫情的暴发。自己的生活方式没有多少改变,但可能是因为一种外在气氛的不同,同时有了一种存在的紧迫感与世界的超然感,因此多了一些读书和思考。
看了一些与瘟疫和疾病有关的书,也写了一些文字。新冠病毒与过去发生的世界大战和大饥馑相比较,它没有造成数百万、上千万人的死亡,甚至和过去的瘟疫和黑死病相比,也没有那种骇人听闻的死亡率。但是,它的感染性强、突然且隐蔽。到了它在世界大流行的时候,就几乎没有了一块幸免之地,它限制了人们的自由和正常的交往,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重创了经济和生产,科技领域疫苗的研究一下变得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它是解封这个世界的唯一希望。而且,不知不觉中,它持续的时间比开初大多数人预想的要长得多,到现在也还没有过去。
当然,它一定会过去的。这并不是人类的末日。
在闭关的日子里,我也读了许多有关信仰的书,宗教的和反宗教的。大概是多年来最为系统和投入的一次。
犹太教的先知们屡屡指着上天对人发出威胁的警告。佛陀坐到了一棵菩提树下开始静思彻悟。耶稣在临刑的前夜,离开门徒,独自到客西马尼的园子里祷告。穆罕默德过了许多年与常人无异的生活,然后有一夜到希拉山洞里聆听启示。叔本华断言世界是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世界。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在山间湖畔渴望着“超人”。海德格尔二战后时常念记着来自尼采的“永恒轮回”。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春天来了。也还是经常会去昔日的皇家园林散步。往常熙熙攘攘的地方现在变得非常寂静。各种野花在悄悄但疯狂地开放,野草在默默地大片蔓延,“寂寞开无主”。一个人踢踢踏踏地走着,试着弄出些声响。一个人拖拖拉拉地走着,不用考虑跟上别人的步伐。累了就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
过去的人们。未来的人们。远方的人们。近处没有人。
趁着还没有忘记,默诵刚刚自译过的艾略特的诗句:
安静,不要抱任何希望地等待,
因为希望可能是对错误事情的希望。
不要抱任何爱地等待,
因为爱可能是对错误对象的爱。
是的,还有信仰。
但是,信仰、爱和希望都是在等待中。
开始了一个校园寂寥的学期。虽然不太适应,但也还是试着做了一些远程教学,视频讲课和讨论。
暑假来临。我住到了乡下。在这里忘记了口罩。每天的黄昏,会到一个大湖中游泳。双手静静地划过水面,身体悄悄地穿过被淹沒的树林。有时也像一条鱼一样潜入下层的凉爽。看着远处黑黝黝的群山,偶有一只小船在夜幕中谨慎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大概是偷捕者的声音。
孤独,安然、寂静。但有一次,还是有一个比我更老的老人静静地在岸边等着。他担心我一去不归。
秋天的时候又回到了京城。生活似乎也回到了常轨。
又回到原先就计划了的写作,读经济学的书:工厂集市,柴米油盐。
也读人性论的资料:性善性恶,先天后天。
年初出了一本旧日文章的结集:《活下去,但是要记住》。
下半年又出了一本新辑的书:《人类还有未来吗》。
不久就秋风肃杀,黄叶满地。
然后是冬风凛冽,雪也开始落在这北国的土地上了。
人间寂寞也罢,热闹也罢;人们工作也罢,安逸也罢;开心也罢,焦虑也罢;大地和天空还是在照常轮转它们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