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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盖德斯:朱皆平的区域观与城市规划 理念探析

2021-03-15杨宇振YANGYuzhen

建筑师 2021年1期
关键词:区域规划城市规划

杨宇振 YANG Yuzhen

城市者,人民安居、乐业、追求进步之场所也。

——朱皆平,1948年

朱泰信,字皆平,1898年12月生。1924年交通部唐山大学市政工程门本科毕业,1925年10月—1929年底留学英法,先后入伦敦大学、巴黎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巴斯德学院。1930年春—1931年夏任江苏省公路局工程师,1931年秋—1942年春任职母校,教授市政卫生工程与城市规划(图1)。1942年后曾任职中央大学工学院(重庆)、国民政府工作竞赛委推行员会主任秘书、中国市政工程学会委员、中国卫生工程学会委员等。1944年7月后,曾先后任湖北省政府顾问、湖南省政府顾问,负责拟定有《武汉区域规划报告》《南岳文化建设区规划纲要》[1]。1949年以后主要从事水检验、给排水方面的教学工作。1964年去世,时年66岁。先生一生中时以名行,时以字行。本文用“朱皆平”行之。

图1:1934年的朱皆平,时任市政工程门主任教授

尽管关于近代中国的城市规划教育、近代中国最早的区域规划制定等方面已有学者有所探讨,但朱皆平先生仍然是近代中国城市规划需要深入研究的人物之一,他的人生历程和学术脉络仍然很不清晰。朱皆平是英国生物学家帕特里克·盖德斯[2](Patrick Geddes,1854—1932)的应用社会学和区域规划理论热忱且持久的学习者、研究者和实践者。盖德斯是近代城市规划的先锋开拓者之一。他的整体观、综合社会观、区域调查、区域规划理论等开启了近现代城市规划的新视野和新领域,使得城市规划超越了旧时建筑师以“图案”规划为主的范式,从地方的环境、社会、经济、美学等调查展开区域与城市研究,进而在检讨城市问题基础上提出城市规划方案。完全可以说,朱皆平是盖德斯在中国理论传承的学生,但几乎不为人所知;盖德斯在美国有一个理论传接的学生、著名学者刘易斯·芒福德(1895—1990)。1948年朱皆平说:“经过二十年的人生历程,我已到了‘知命之年',西人则称之为脑筋成熟年龄,……恍然于我这二十年的人生与社会经验,能使我在艰难的时代,仍保持着我的完整人格与社会地位,同时对于人类国家,亦不无小小的贡献者,实均得力于盖德斯教授的思想启示。”[3]

本文首先结合历史脉络论述朱皆平对盖德斯社会理论等的详细研习、转译和转述,进而讨论在盖德斯理论基础上朱皆平规划思想与方法的三个方面;最后概述作为学生的朱皆平与芒福德在整体论与区域规划方面对盖德斯的传承。朱皆平的人生处在中国社会转型的一个激烈动荡的年代,一个他称之为“艰难的年代”,旧体系在解体,而新的体系尚未形成;旧的力量和惯性依然强大,而新的力量焦虑而激进,以破除一切旧的体系为目标,以期获得一个新世界。朱皆平对转变中的社会状态有着清醒的观察,也有他自己“科学救国”的主张和理念。正是通过盖德斯的思想、理论和实践,他找到了一条坚持的路径。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文中引用朱皆平转译盖德斯的著作,均用原文的英文译法,与今日译法略有区别:如symbol译为“象兆”,imagination译为“理想”(今日多译为“想象”),在此提请读者注意。

一、追随盖德斯:研究与转译

1922年朱皆平在交通部唐山大学就学时,曾经翻译过汤姆森(J.A.Thomson)的《科学概论》[4]。汤姆森是英国知名的生物学家,是盖德斯的学生和长久的学术研究合作者,共同出版和发表了多篇论著和文章。1925年底朱皆平抵达伦敦后,很可能在图书馆中循着汤姆森而找到了盖德斯,在研读和思辨中为其思想和理论所折服。

盖德斯最早出现在朱皆平1926年8月发表的《健城游记》中的一个脚注。文章开篇引用戴名世的“意园者,无是园也”,很有意趣。健城者(a city of health),无是城也,是朱皆平再诠释的、再想象的理想之城;但他说,“健城完全是科学的及经济的可能的”。《健城游记》中描绘了一个健康之城,城中人们面貌积极,城市规划与公共卫生工程合理高效,街道与住宅科学便利,婚姻有优生考虑等。关于盖德斯的脚注出现在讲公共卫生的系统建设中一段,强调为生命投入资本而不是反之。注释中提到:“英国生物学家Prof. Geddes为提倡公民学及城市规划学最有势力的社会思想者。他斥英国仍留在古机械世纪里,他痛驳古机械世纪的经济学家,拜金主义太深而忽略过物理学里及生物学里最根本最明显的大道。他自己的‘新机械世纪'(neotechnic era)的经济学便是要人将资本放在生命里,不是将生命放在资本里。”[5]1926年提出的“健城”虽是一个构想,却深植有系统公共卫生工程的理念、新机械世纪城市分散的想法,影响着朱皆平之后二十几年的论述与实践。

1927年朱皆平发表了关于盖德斯研究最重要的一篇文章——《近世人生观》。这篇文章是对盖德斯该年发表的《生命图式》(The Charting of Life)的研习和转译。也就是说1927年盖德斯在英国《社会学季刊》(The Sociological Review)发表该文后,朱皆平当年就把它转译成《近世人生观》。由追问人生的意义开始,朱皆平细细阐释盖德斯讲述的由分析到综合的科学人生观。从生物与环境间的刺激与反应关系开始,盖德斯提出正反两个三项式,即环境(environment)—作用(function)—生物(organism)三者间的左右关系。由左而右即环境要素起支配作用,由右而左即生物要素起支配作用,而生命即存在于环境与生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中:EFo/Ofe。值得注意的是,朱皆平在盖德斯的这个公式基础上,进一步将其推演成 X=Σ(EFo/Ofe)(X为生命),也就是说,其中有时间的要素、历史沉积的要素。向人生推进,就转化为地方(place)—工作(work)—人民(folk)。同理,由左而右就是地方要素起强作用,由右而左就是人民的作用占优;社会的生命就存在于PWf/FWp的相互关系之中(动态变化的过程,也是演化的过程,而不是静止的形态)。这个理论对朱皆平有基础性的影响,后来他发表的多篇论文中都是基于这一概念框架展开。

“地方”“工作”和“人民”是用于分析的概念和客体,对它们的感知和认知转换为内在的状态。对于“人民”直接简单的反应是感触、感知(feeling),复杂层面就转化为有喜好判断的情绪(emotion);对“工作”的直接反应结果是经验(experience),对“工作”的思辨性就转化为观念(ideation);对“地方”的直接感知是意识(sense),对“地方”的改变或改进就成为一种理想或想象(imagination)(表1)。“地方”“工作”和“人民”两两间发生作用,在内在状态的深层层面,就演化出表2示意的内容。受文章篇幅限制,朱皆平没有详细解释该表,但他由衷赞叹道:“我乍看到这表,所起的惊异敬爱的心,不异于我初在化学书上看到孟德里夫的周期表。”[6]

“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与其内在反应 表1

基于“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的生命图式 表2

生命图示基于具体社会实践的综合分析框架 表3

表2的生命图式(chart of life)是分析方法的结果,需要回到综合讨论。在文章中朱皆平引盖德斯的表述,“我们现世的问题,不能老是仅在专精主义里追求,只知自抬身价,漠然不管其他的了。而是在综合我们的思想,不仅与相类的研究而也要与全心灵的节奏和谐——如情绪、观念及理想等”。盖德斯把生命图式的诸内容放在具体的社会实践过程中,便得到表3。朱皆平特别提出表3中的各词翻译应放在泛义上去理解,此处也要提醒读者注意。在一个空间单元中有“地方”“工作”和“人民”,经由行动(acts),得到浅层的意识、经验和感触,这是初步的学习感知过程,可称之为一种学校,是一种事实(facts);由浅层而深化,需要研究、抽象和提升,这需要在幽斋(cloister)亦即在研究室(在1948年的论述中,朱皆平把它改为“大学”)深究思辨,便得到思想(thought);由思想的实践,便得到功业(deeds),于是经由社会过程,“地方”得以提升,就有改进有功绩(achievement),“工作”得以分工合作、群策群力(synergy),“人民”的格局面貌得以改进(etho-polity),城镇城市经由努力实践成为都邑。在下一个阶段,都邑寻常化为城镇,又将经历新一轮的变化,这是循环往复的过程。基于“地方—工作—人民”的三项式,盖德斯得到认知和思辨层面的理想、观念和情绪,与目标层面的功绩、群力和仁人相结合,组合出了更加复杂的图表。朱皆平没有展开解释这个图表,说从这个叙述可以看到“人生是如何复杂的东西却又同时是和[合]一的”[7]。

1928年朱皆平连续发表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学生:盖德斯教授》《近世社会观》《近世学术观》,更加完整地研习和讨论盖德斯。前文介绍盖德斯的学术人生、文事学理论和城市规划实践。文中谈到盖德斯曾是赫胥黎的学生和助手,在许多领域是最先的开拓者却留给后人深入研究的空间,接着阐述盖德斯的文事学理论(Civics as Applied Sociology)和为社会服务的文事测量(social survey for social service)方法,认为盖德斯的理论既不是唯物主义的,也不是唯心主义的,而是为生命的“唯生主义”。在文事学理论构架下,盖德斯提出“优托邦”(Eutopia),即随时随地都可以改进地方的状况,以区别和批判悬空而不能实践的“乌托邦”,以“广域测量”(regional survey,即区域调查)和城市规划作为具体应用的手段。文中提到“在盖德斯以前,城市规划不过是建筑美术家的技艺,但盖德斯既出,起首将城市规划变为一种最综合的科学与艺术”[8],进而引用英国城市规划大家阿伯克隆比(Abercrombie)的话,“现代城市规划学,倘没有盖德斯,我们作为城市规划者,也真没有多少事可做了”[9]。接着文中讲盖德斯在苏格兰、印度等地的城市规划实践,也谈到他从实地观察和感受,从具体入手教子而不是从抽象入手,要养成“思想的手和工作的脑”(thinking hand and working brain)。

《近世社会观》[10]仍然是基于“地方—工作—人民”的三项式,用演化的观点来看待长时段的社会演进和理解社会的变动,试图在对外战争与对内革命的状况下,找到第三条可能的道路。借用法国地理学家拉卜内(Leplay)的“联续流域纵截面”(Linked-Valley-Section),阐述处于不同地理状况下“地方”“工作”和“人民”的因子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不同状况与相互关系(所谓的“时空戏剧”)。文中具体讨论了现世的权力(temporary power)和精神权力(spiritual power)及两者间冲突带来的矛盾与问题。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专精与综合的关系,是现代的一个根本的方法论问题,“社会学是综合的科学(synthetic science),社会学家却易受近世‘专精主义'(Specialism)之毒,于是各持其由分析得来的片面是处,而忘其综合的全体”[11]。在文章的附记中,朱皆平说:“孙中山的实业计划此书,可视为我国最初的一本‘广域规划学'(Regional Planning),实Geddes所谓的‘具体的'或‘应用的'社会学里(concrete or applied Sociology)之一种伟著。最可惜是没有‘广域测量'为其基础”[12]。《近世学术观》讨论盖德斯和汤姆森提出的整合的学术观,把科学研究置在时间、空间和能量的关联性和一致性(Unity)的架构中,进而由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空间的分析与综合、能量的静态与动态,组合出现代学科的分异构架与理解世界的存在方式。朱皆平说,介绍盖德斯与汤姆森的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使读者有一种系统学术观,并理解学术与人生的不可分,理解分类作为科学研究的必要和开始,却不可狭限在分科之中。他说:“要使读者知道近世科学各各相联。专精虽是必要的事,却也是万不得已的事。要是以为‘专精'已足,那便是‘博士'只算‘狭士',自欺欺人而已!为学譬如海洋,我们必须既深且广。”[13]

1926—1928年间是朱皆平留学英法期间,也是他最密集研读和介绍盖德斯的阶段。1929年底回国后,对于盖德斯理论的应用不时出现在朱皆平的学术文章中,以及他教学的方法和实践中。比如他强调要做“工程师公民”[14],就是盖德斯社会理论与文事应用的映射,要有一个综合的社会观,也要有基于综合认知基础上的实践。1944年作为国民政府工作竞赛委推行员会主任秘书的工作需要,朱皆平再次介绍了盖德斯的思想与理论,文中他特别提到盖德斯的思想:“看起来有些像改良主义者,而他的不满意现状,便是一般号称最革命的人们,也没有像他那样革命……盖德斯教授最大的贡献,却在于其惊人的综合力量,因而形成一个整体……他重视‘工作',他看‘工作',不仅为‘人民'与‘地方'所以发生关系的一链,并且是有一个文化阶段向更高一个文化阶段的楼梯。”[15]

1948年朱皆平重新整理1926—1928年间研读和介绍盖德斯理论的文章,整合成一大长篇文章《一个综合的人生观和社会观》,将之前的文稿归纳为十节,即: (一)简单的起首;(二)正视人生; (三)学术根源;(四)综合的人生观; (五)社会学的公式;(六)乡野社会;(七)城市文明;(八)社会架构;(九)社会动力学;(十)社会与人生之综合观。该文先后共四期连续发表在《世界月刊》。文中的开始处朱皆平说:“非仅为……重介绍盖德斯思想于国人,亦所谓表明我二十年来所体验之‘正确思想',应无善于此者。”在结尾中朱皆平谈道:“在中国,盖德斯这个名字尚属陌生,但在欧美二十世纪的思想界,他已是一座灯塔了。”[16]这篇文章也是在可寻得的文献中,朱皆平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最完整介绍盖德斯的社会理论。

1926—1948年间,在朱皆平研读、介绍盖德斯的文章中,除了在正文里提及盖德斯的相关文献外,还在文后为读者提供了进一步阅读的文献目录,反映了他的“追寻盖德斯”。表4是朱皆平历年各文中列出盖德斯的文章和著作,或者相关文献整理,从中也可以看出朱皆平在1929年底离开巴黎后,仍然留意盖德斯的相关研究,其中包括刘易斯·芒福德于1934年出版的《技术与文明》。

二、转换盖德斯:习得与思辨

1929年朱皆平在《留英学报》发表《城市之“面积用途”与其分区原理》,开始应用盖德斯的理论讨论城市规划。1930年他回国后不久曾撰有写作目录,试图从哲学基础、基本原理、历史过程、他山之石、社会结构、人口与居住,以及包括公共卫生、街道系统等具体应用,还有城市的权力结构、美学概论等方面,建立市政工程与城市规划的一般性理论与实践逻辑的框架。尽管这20本“市政卫生论文小册”因工作的变动等没有能够逐一出版,但一方面相关论述很明显散落在朱皆平的各种学术文章中,另一方面他在唐山交大教授的规划课程内容上可以看到这一框架的浮现[17]。朱皆平二十年间的文章和各种相关论述中,强烈体现来自盖德斯有关哲学基础、应用基础和结合地方现实方面的思辨。在“追随和转换盖德斯”的过程中,朱皆平的规划思想与方法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倡导“唯生主义”与区域规划观;提倡新城市运动;结合现实转换“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三者是其整体思考三个相互关联的方面。

1.“唯生主义”与区域规划观

受盖德斯影响,朱皆平把城市看成演进的有机体,而不是机械的工具。他在多处强烈反对把城市看成工具和客体,强调城市是集体生命和集体意志的体现,是人类团体最宝贵的生命体现。比如在上述提到的关于城市分区原理一文中,朱皆平认为城市的机械分区是把城市看成一个死物,把人性看成是不变的,因此也是失败的做法;他认为分区需要具有弹性和灵活性,是基于详细调查基础上,在了解城市社会、历史、地理、商业与交通等的基础上,在动态的不确定性中引导城市发展,而不是限制城市的发展。他说:“我们作为一个城市规划者,应当小心精细如医者,是必须先察病情,既下诊断,而后始而开药方或行手术。照这个道理,便得先有城市调查,后有城市计划……城市规划者万不宜意味自己在那里凭空创造理想城市。”[18]他反对简单的市政现代化,反对缺乏整体思考的拆城筑路(外科手术式的做法),他说:“一城市的面积用途,多半是社会积世的习惯之结果;但在那一方面,我们也须不忘记最初所以有这种习惯或趋势的道理。这样,将地方及人民合起来想,我们可以了解城市虽是生长,而非一定是无意识的或完全偶然的事情。”[19]无论是对于城市分区还是道路建设,朱皆平的思考在彼时都是一个另类。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激进现代化的中国,是急于破旧立新的中国。直接移植城市分区的理论已经成为各新设城市启动市政计划或都市计划的风行做法;切开旧有的城市抢筑出一条有现代化样貌的道路已经是普遍现象。少有人思考这些舶来理论本身的问题与地方应用的问题。

朱皆平文章中列出的盖德斯的文章和著作及其相关的文献目录 表4

谈到城市和城市规划,他说:“城市是一幕‘时间空间的戏剧',城市规划者贵在能追寻着戏剧的情节,便可以预料未来的一幕如何如何。……实在‘城市规划'的内容,便是一种动着的过程(dynamic process),从一种平面图到另一种平面图。简单些说,一个城市从以往的图形,变到现在的图形,我们能解释其过程,那便是一支很大很重要的学问,所谓‘城市进化学'(the evolution of town)便是。从现在的图形变到将来的图形,那便是城市规划学本身。”[20]这实在是盖德斯的理论再明显不过了。他强调要把城市的进化放在时间与空间的经纬中去观察和理解,因此眼光也就不狭隘于一域一时,不为当时抽象的、针锋相对的哲学理论(如唯物或唯心主义)所左右;朱皆平强调从具体的现实出发,发现问题,结合现代的技术改进状况(盖德斯提出的“优托邦”),而所有的实践是“维生”的,是为着集体和个体生命的丰富和进步,是为着秩序和自由的共生。这仍然是来自盖德斯。1928年朱皆平在介绍盖德斯时说:“倘是为迎合近代的主义潮流,我可以妄说盖德斯是‘唯生主义'者。他所讲的,既非政治革命,也非社会经济革命,而为‘生的革命'(vital revolution)。这个‘生的革命'之意义,是要在寻常外忧与内乱,或在战争与革命之外,找出第三条出路(the third alternative)的。”[21]

“唯生主义”的第一要义是要去理解“生”的状态,由分类认识开始,却要归到综合认知。在现代,城市越来越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各种复杂关系互动的结合体。朱皆平引用安文(Raymond Unwin)的论述,谈到事物的价值在于事物关系的配置。因此,从外部检讨,城市规划在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在于城市与自然区域之间的关系,在于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在于其区域关系中。从内部看,朱皆平借用盖德斯的话,称之为“文事应用”规划,在于各种内部功能的良好配置。而无论区域规划还是城市规划,都需要基于详细的区域与城市调查。他说:“一个城市……在空间,是集中了许多区域的地理。所以规划一个城市,常常与别的地方有关……都须有‘Regional Planning'(我译之为“广域规划”,这种规划常包涵许多城乡)方可以收效的。”[22]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朱皆平就有着关联互动关系的区域观,眼光不限于城市的一隅,因此能够有从“城市”到“城市体系”的构想,有从城市规划到区域规划进而到国家规划的构想。或者说,朱皆平持有国家视野、区域视野的城市观。1934年朱皆平在《从城市规划到国家规划》中谈道:“所谓‘国家规划'之胚胎,便在城市里。有城市,而至区域,而至国家,这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城市是一国的枢纽,是团体生活最高的表现,在城市里多添一分‘文事的效率'(civic efficiency),便有极好的[地]影响到乡村里,有健全的[地]表示到国际上。”[23]后来他在多处都谈到城市的公共工程,包括公共卫生工程,与就业、公共福利,与民生,与国家建设和国家安全之间的关系,这在彼时乃至今日都是有眼光者,而非就城市看城市。朱皆平的安徽同乡、清代的陈澹然曾有语“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和彼时众多急促于城市内部现代化改造的城市规划者不同,朱皆平是有时空视野的、追随盖德斯理论的城市规划思辨者和实践者。有历史的观望,从世界、国家到区域的全局观,才能谋处于一隅的城市。

2.新城市运动与城市网络体系

盖德斯对于西欧“旧机械时代”与“新机械时代”的划分,是朱皆平新城市运动观的基础。盖德斯认为19世纪是“旧机械时代”,是以“煤”“蒸汽”为动力的铁路运输时代,也是形成人口、产业快速杂乱聚集,形成“死弄”(slum,即公共卫生恶化的区域,在朱皆平的翻译解释中不仅是贫民窟)的大城市时代。大城市“化为一座庞大的机械。这种机械的作用……完全不是为促进什么人生幸福,而只是近世人类的旅馆与客栈”[24]。新机械时代是以“电”“汽油”为动力,疏散大城市,形成城市体系的时代。朱皆平说:“十九世纪的文明,就是大城市的文明……城里人欺负下乡人,大城里的欺负小城里的……诸位,不要因为我盛称大城市,以为城市愈大,愈好。好像可以推论到中国要强,非要将首都发达如伦敦、巴黎不可。事情不是那样简单的,数量不足为凭,品质是决定的因子。”[25]

发展大城市还是发展乡村是国家建设的基本方向与问题。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各种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20世纪三十年代,随着国民政府颁布《市组织法》后,各地纷纷设市,城市的发展日渐发达,而乡村则随之日渐残破和解体。中国到底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在彼时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一方面,有着如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等理念与实践;另一方面,有着激烈的发展乡村建设、新村运动与发展都市之争。“乡村建设派”的梁漱溟等认为中国是小农社会,要改变中国必须将小农社会现代化;“都市建设派”的吴景超、陈序经等则认为彼时产生小农社会的各种矛盾,不来自小农社会本身,要解决社会的问题,需要发展都市以救济乡村,也救急城市本身市场不足的问题。[26]还有另外的一种声音,是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提倡“新村运动”(它最开始是一种生活方式,最后却演化为简单住房工程),却遭到胡适等的严厉批评,认为“新村运动”不要现代社会的分工优势,就是一种历史的倒退。[27]

随众不难,而基于广泛对比与认知的独立思考不易。朱皆平不随从于流行话语,他的明确观点是,在“新机械时代”既不应发展大都市,也不回退到乡村或者“新村”。他说大都市的扩张和竞争带来民族国家间的战争和国内的革命,引发了人间的悲剧。“第一条出路是战争,那是代表大都市的竞争,所谓‘红战'(枪炮的战争)与‘白战'(关税的战争)。第二条出路是革命,那是代表小镇市与乡村联合起来反抗大城市。第三条道路,那是现在一般号称文事社会学家的理想,就是新城市运动。”[28]他既批评当时大都市发展的现状,也批评当时流行的乡村建设的理论。他说:“城市有他的罪恶,同时却有他的功德……除非我们自甘退为乡下野人,城市是不容忽视的。现状一般人从事于乡村运动的,自然无可訾议。但是他们要以为乡村运动可以独立成功,来解救中国,而诅咒城市,他们至少是回到十九世纪了。”[29]基于盖德斯理论的基础,朱皆平提出的新城市运动是结合中国现实状态的清醒认识。在结论中,他提出新城市运动的三个要点:①发展工业,同时不忘农业,或说在城市不忘乡野——这亦即区域发展的理念;②建造合宜大小的城市以分散大城市;③建立“城市系统”——有规模等级差异的城市群、城市网络体系。这是他长久的、有国家视野的城市发展理念,要有适当的城市规模,却要数量众多,相互关联,以保护国家国防、经济安全与地方民众的认同感。[30]

3.转换“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

1931年朱皆平在《城市规划之物质科学的基础》中谈到自己“研究城市规划之心得,参考书籍多用英国及法国之著作,而尤以盖德斯教授之城市哲学为归,文中开篇有所谓‘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者,即为此公所发现,其分析方法,常被研究社会者招为社会学中之微积分”[31]。朱皆平的确在历年的学术文章中,多以“地方—工作—人民”的三项式作为分析方法。由地方的自然、资源、历史属性论及地方工作的形成,再及地方的风俗等;进而反之,谈及人民的工作,近代化的技术对地方可能的影响和可以发展的方向。

到了1940年代,朱皆平开始在“地方—工作—人民”的三项式上有所转换。它的基本分析框架仍在,但叠加上朱皆平对于三者的延伸思考。比如在1943年的《近代化的土木工程》中——标题虽然冠于“土木工程”,实则是规划与建设的问题,谈到土木工程的目的在于“安全感”“工作权”和“物质福利”。安全感即是基于“地方”的考虑,工作权则是基于“工作”,而物质福利是基于“人民”的考量而延伸出来的分析。达到这一目的的方法,朱皆平提出在于区域调查、区域规划与城市规划和建设。其中很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到:“‘区域'在这里是用来译英文中‘region'……包含着城市村镇与乡野,而自成一种自然地理上单位的,所以,这个‘区域'可以很广,也许相当于我国过去的‘府'(著者在民国20年为江苏建设厅草全省划分建设区计划时,无意中发现自己按照交通情形及山水位置划分的九区,曾与过去的府界大致相合的)。”[32]也就是说,朱皆平在具体的规划实践中,有意识地把中国旧时的府级治域与彼时区域规划范围进行比较,认识到原有府域划分具有历史过程形成的合理性。这是学术自发性的一种体现。

1948年朱皆平在《世界月刊》上发表《城市建设之新观点》,是基于“地方—工作—人民”上进一步的转换和思考。他给城市下的定义是“城市者,人民安居、乐业、追求进步之场所也”。城市作为一种地方,能够使人民安居;工作,能够使人民乐业,而人民应能追求进步。如之前的观点,朱皆平倡导建立中小城市的网络和体系,他说:“彼此呼应地建立中小城市,以满足集体生命之三大生活条件,那便是(一)安全感(二)工作权与(三)优托邦理想……城市系统与安全感、人民观此类中小型城市具有集体生命意识之故,而增加其爱护乡土之感情,足以为侵略国家之死敌……一个国家之安全感,基于其大小城市所表现集体生命之反抗性而形成者,最为可靠。”[33]朱皆平的“地方观”,不是大城市支配的状态,是集体形态的地方观,是由大、中、小城市构成的系统,而不是少数几个超大城市的形态;国家的国防与经济安全、人民的认同感、集体意识都和这一体系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谈到城市应该满足人民的“工作权”(源自于法国大革命时代所要求的人权之一)和“优托邦理想”,他阐释“优托邦”已含有“优生”(指人民改善而言)“优工”(指工作进步而言)与“优地”(指地方改良而言)之意义。他说:“原来,安居、乐业、追求进步,此三大作用,互相影响,彼此维系,成则俱成,败则俱败,而循环无端,形成人类社会之集体生命。此种生命一方面系以其所在的地方为活动场所,一方面此种活动场所即为其‘生命构架'。城市建设之新观点,便在以城市为集体生命,从而供应其所以为生者的种种生活条件,保养此‘生命构架',使此三大作用能够自强不息。”[34]

受惠于盖德斯,朱皆平把城市看成一种活的集体生命而不是死的被利用的工具。他明确地反对发展大城市,倡导建立中小城市构成的网络体系,以分散大城市的人口,以形成为生命的城市。他把城市与自豪感和爱联系在一起,他说:“您要使人民爱地方以至爱国家,您必须使得地方与国家可爱呀!”[35]他把城市看成更大的空间格局的一部分,而不是仅从内部来看城市;于是朱皆平把城市规划连接上区域规划和国家规划。早在1928年朱皆平就认识到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和实业计划,就是含有城市建设内涵的国家规划和区域规划。他使用“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的分析方法,结合彼时中国的状况,将其转换为安居、乐业与追求进步。所有的这些思考,它们都来自朱皆平对盖德斯思想与理论长久的研习和发展。

三、发展盖德斯:朱皆平与芒福德

刘易斯·芒福德回忆,最早在1914或1915年读到盖德斯的著作时为其折服,随后去信,与盖德斯保持了长达15年的通信。他说:“很难说一个人一生中什么时候是至关重要的时刻。但我想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时候就是第一次读到盖德斯和汤姆森写的《进化》一书。盖德斯的贡献深深地激励了我。他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世界观,在这个世界上城市和乡村同等重要。在这里各种形式的生命现象是人类生存的巨大奇迹。”[36]芒福德在1923年初次见到时年69岁却仍然充满活力的盖德斯;最终的结果是两人虽然相互欣赏,却终不能合作。在1934年出版的《技术与文明》的致谢词中,芒福德说:“我首先要感谢的是我的老师,已去世的帕特里克·盖德斯。他的已发表的著作根本不能反映他思想的深刻和原创性……他始终关注着技术和经济;关注作为思想体系的一部分的技术和经济,关注作为生活和行动的心跳的一部分的技术和经济。”[37]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敬,芒福德给自己的大儿子取名盖德斯·芒福德。在1970年BBC的访谈里,已经是75岁的芒福德把盖德斯比做达·芬奇,他说:“从表面上看,帕特里克·盖德斯的整个一生似乎是一系列的失败;从更深里看,却可以发现恰恰相反。他的各种失败在于他总是先于他的时代50~100年,也许是200年。就如达·芬奇,后代才开始欣赏他。他现在显然比他活着的时候要知名一点,要被人们更看重些。我想他的影响不会消失,而将发展……盖德斯是我一代里我见到的表现出生命最灿烂可能性的人。”[38]

朱皆平最迟在1926年读到盖德斯的著作。因条件的许可,朱皆平留学期间集中研读、转译转述盖德斯的著作,为其综合的整体观和方法论所折服。朱皆平在1927年去爱丁堡参观过盖德斯的瞭望塔展览馆。[39]在1928年《略述我心里最景仰的一个人》[40]的文章中,朱皆平引用龚自珍“其为人也,淳古之至,故朴拙之至;朴拙之至,故退让之至;退让之至,故思虑之至;思虑之至,故完密之至;完密之至,故无所苟之至;无所苟之至,故精微之至”来形容帕特里克·盖德斯。他在叙述完盖德斯的基本理论与包括城市规划的各种事迹后问道,在一个“举世惊迷于专业及分工主义的时候”,怎么会有盖德斯这样完整的人?在什么领域做什么事情都有他的新意、创意和不凡的成就——我大胆地猜想,“盖德斯”的名字翻译,带有朱皆平尊崇老师的意味吧。1944年朱皆平谈到,在英国众多的杰出学者中他选择了盖德斯教授:“一方面固出于他的工作表现及其影响,特别伟大,伟大到英国乃至大英帝国也容不住了他;另一方面便是他的著作能折服一颗骄傲的心——像笔者所能代表的——至二十年之久,甚至终身,我也是愿意拜服的。”[41]而在1948年,在研习盖德斯理论二十来年后,朱皆平说他这20年的人生实践实得益于盖德斯的思想启示。

芒福德和朱皆平分别是帕特里克·盖德斯的美国学生和中国学生。他们欣赏、接受和受益于盖德斯的慧见,在他们各自的人生中传播、实践和发展盖德斯的理论。至少可以说,受盖德斯深远理论和个人范例影响,芒福德和朱皆平继承了盖德斯的整体观和综合观,从长时空过程来看待事物的动态变化过程,从广域的全局来看一域,而不是把眼光盯在灯豆大的事物,不局限于专业主义的狭隘限制。在1915年出版的《进化中的城市:城市规划运动与文事学研究导论》中,盖迪斯谈道:“于是‘地方特征'不仅是偶然的旧时的古怪提法,如它的各种模仿者所想所说。只有通过对于整个环境进行充分的了解和应对过程中,基于对所处场所的基本和特有生活的有情理解,地方特征才可能实现。”[42]这句话后来演化为流传普遍的“Global Think,Local Act”(全球思维,地方行动)。盖德斯的这两位学生已然有这一辩证的全局观。芒福德自不待说;朱皆平在交大唐院任教时,强调要培养有社会意识的“工程师公民”,而从1919年积极参与“五四运动”开始到抗战期间的各种事[43],映射出他是一个有思考有思辨的人;或者更准确说,是一个有专业素养的、探求成为更完整的人。朱皆平1934年中国工程师年会上演讲《从城市规划说到国家规划》,鼓呼“要谋国家的伟大,先自您生地的城市伟大起”[44];在1947年发表的《市乡规划》一文中,朱皆平讨论从“世界规划”看“市乡规划”,认为“市乡规划”的社会哲学基础在于盖德斯以生物哲学的立场,做历史、地理、经济和东西文化宗教的综合研究的文事学(应用社会学)理论,谈到要谋世界规划的可行,仍然在于地方中小城市体系的形成[45]。

芒福德与朱皆平是区域规划实践的先行者,都是当时各自国家中的先锋实践者和开山者。芒福德在1923年成为美国区域规划学会(RPAA)秘书长,在批判大都市的同时实践盖德斯和霍华德的理论,推进新城镇运动。1931年朱皆平为江苏省建设厅拟定建设区域[46],用盖德斯的“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做分析,提出划分区域的“人才集中”“工作经济”和“地方合作”的优势,以应对彼时的各种劣势。图2中虽然是文中简单的示意图,却体现出朱皆平已经具有区域视野和区域规划的主张,充分理解不能在各自的一狭域中从事,而需要关联互动。1944年夏,朱皆平任湖北省政府顾问,随后立即主事成立武汉区域规划委员会,群策群力展开大武汉的各种调查,制定了近代中国第一部区域规划[47]。1946年春后任湖南省政府顾问,又积极推进沅资流域规划发展委员会,基于盖德斯的区域调查和规划理论,制定《南岳文化建设区规划纲要》[48]。《武汉区域规划报告》和《南岳文化建设区规划纲要》是近代中国最早的区域规划,从调查广域的历史、地理、社会、资源、交通等入手,从区域关系规划城市,规划地方的“时空的戏剧”。

图2:各自独立单元与区域关联的两种形态

四、讨论:远大规划与现世权力

从在交通部唐山大学就学开始,朱皆平就坚定不移地提倡“科学救国”,认为只有科学才能救国。这是他终身的理念。1928年朱皆平在《留英学报》上发表《论科学救国》一文,健谈不相信一般的职业政治家、道德家和宗教家能救国,最终只能是科学救国。之后多年他在多处谈到科学的奉献精神与救国之间的关系[49]。他轻视权力,但戏剧性的现实状况是,他一生中制定的三个区域规划却都和权力紧密相关,有着权力者坚固的支持。1931年的江苏省建设区域规划,是得到他之前的老师、彼时建设厅厅长孙鸿哲充分信任的结果[50]。1948年,朱皆平回顾:“那时公路局长尚由孙厅长揆百先生兼任,我在名义上虽为公路局工程司,但在实际上是为孙先生的‘技术秘书'——尤其是关于有计划性的文稿,大半是我撰拟或核签的。在外面人看来,我是被用来专为替厅长‘做大文章'的。”[51]抗战后的武汉区域规划和南岳文化建设区规划制定,是朱皆平的同乡同学、少时一起赴京赶考的王东原(先后任湖北、湖南省主席)高度信任的结果。由此看来,远大规划需要现世权力的支持。

但即便在和权力者密切往来中,在主事制定规划时,朱皆平坚持保有自身“教授”的立场。1946年他给唐院几位老师的信中谈道:“受业自离校以来,虽日与党政军要人过从,但始终保存‘教授身份',并以祖国为母校,以学术为政治,总思能有万一补助于民族之复兴耳。”[52]在制定的规划中,朱皆平鲜明地持有“科学救国”的立场和意图。在制定江苏省建设区域规划中,朱皆平提出成立各区建设工程处为各区最高技术机关,直接隶属于建设厅,试图将其从地方行政机关剥离出来[53]。在制定武汉区域规划里,朱皆平提出成立“武汉港埠建设委员会”为划定的港埠建设行政区的最高机关[54]。朱皆平试图保持技术的科学性和独立性,希望从行政权力的空间中切割出一部分可能的建设空间,但很显然,一方面,他低估了现世社会中权力层级结构与关系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因为与他有着亲密关系高位权力的去势,使得制定的远大规划成为虚影。然而如参与武汉区域规划的米展成所言,这些有视野的、有慧见的远大规划在近代中国城市规划史上仍然有它的位置。[55]

到了20世纪40年代,朱皆平意识到盖德斯的理论实践是一种改良主义的做法,但却认为这是一种基于生物哲学基础的社会改进,比一时之政治或经济变革更为根本。对此他深信不疑。他也曾引用庄子的话“道在尿溺”来表达最基本的改进[56],也是系统的改进在日常生活之中的观点。如前所述,芒福德讲从表面看帕特里克·盖德斯“整个一生似乎是一系列的失败”,十几年间朱皆平的规划从表面看也是一系列的失败;然而如芒福德预判盖德斯将有持久的影响——在日趋高度分工的社会中,具有整体视野和综合观的人总是稀缺,也终将得到反思性的回顾,一种肯定的判断是,尽管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追随盖德斯的朱皆平终将得到重视和再讨论,一颗折服于盖德斯的“骄傲的心”也终将穿越历史的尘埃鲜活地显现出来,使人在敬重和理解前人曾经的探索和努力过程中,“向远大处行”[57]。

[致谢:研究过程中多位先生提供了热情的帮助和建设性的意见。首先致谢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毛其智教授。初稿得到毛老师建设性的意见,通信过程中得知毛老师是朱皆平先生的表侄(朱先生的夫人顾式训是毛老师的大姨),因此也得到一些更详细的信息;东南大学的李百浩教授提供了有益的意见和建议;西南交通大学的毕凌岚教授协助查找了相关的档案资料,在此一并致谢。英国伦敦大学档案部、法国巴斯德学院应作者查询要求,来回多次电子邮件确认相关信息,进行电子档案的查找,但受疫情影响,未能查找纸质档案,在此仍然表示真诚的感谢!]

注释

[1]朱皆平的人生与学术历程的详细考证可见笔者著《寻找朱皆平先生—— 一份近代市政史视野中的人物研究简报》。

[2]“盖德斯”是朱皆平尊崇老师的译名,目前国内比较通用的译名是“格迪斯”。本文尊重朱皆平的翻译,用“盖德斯”。

[3]朱皆平.一个综合的人生观与社会观[J].世界月刊.1948,3(3):6.

[4]刊发在1922年2月底到4月初的《民国日报·觉悟》上。

[5]朱皆平. 健城游记[J].学生杂志.1926,13(8):65-70:55.

[6]朱皆平. 近世人生观[J].学生杂志.1927,14(6):11-19:8.

[7]同[6]:10.

[8]朱皆平. 介绍一个顶天立地的学生:盖德斯教授[J].学生杂志.1928,15(4):5.

[9]同[8]。

[10]朱皆平. 近世社会观[J].学生杂志.1928,15(1):13-18;朱皆平. 近世社会观[J].学生杂志.1928,15(2):11-17.

[11]朱皆平. 近世社会观[J].学生杂志.1928,15(1):14.

[12]朱皆平. 近世社会观[J].学生杂志.1928,15(2):17.

[13]朱皆平. 近世学术观[J].学生杂志.1928,15(3):12.

[14]朱皆平.从哈布金的“科学会”说到我国将来的“工程师公民”[N].交大唐院周刊.1934.75-76:1-2.

[15]朱皆平.社会服务哲学家盖德斯教授[J].工作竞赛月报.1944,2(10):28.

[16]同[3]:6.

[17]交大唐院职教员中英文姓名单及课程说明书,1935年,西南交通大学档案馆藏,档案号1935-19.

[18]朱皆平.城市之“面积用途”与其分区原理[J].留英学报.1929(3):51.

[19]同[18]:52.

[20]朱泰信.从城市规划说到国家规划[J].交大唐院季刊.1934,3(3):80-81.

[21]同[8]:5.

[22]朱泰信.从城市规划说到国家规划[J].交大唐院季刊.1934;3(3):86.

[23]同22:87.

[24]朱皆平.城市规划之物质科学的基础[J].交大唐院季刊.1931.1(4):16.

[25]朱皆平.新城市运动[J].交大唐院季刊.1933,3(1):213.

[26]杨宇振.歧路:20世纪20—30年代部分农村研究文献的简要回顾[J].新建筑,2015(01):4-8.

[27]杨宇振.空间与焦虑中国新村20世纪20—50年代[J].时代建筑,2017(02):21-29.

[28]同[25]。

[29]同[25]:217.

[30]极有可能至今仍然有许多人不同意朱皆平限制城市规模的观点,持有发展大城市的主张,那是因为他们站在经济竞争的角度,是经济至上而不是唯生主义,唯生命至上的观点。

[31]同[24]:21.

[32]朱皆平.近代化的土木工程[J].公路月报.1943(03):83.

[33]朱皆平.城市建设之新观点[J].工程.1948(年会特刊):17.

[34]同[33]:16.

[35]同[20]:83.

[36] http://www.patrickgeddestrust.co.uk/LM%20 on%20PG%20BBC%201969.htm;笔者翻译。

[37] 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M]. 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431.

[38]同[36]。

[39]此时盖德斯已经搬到法国南部的蒙彼利埃(Montpellier)。芒福德1925年夏在盖德斯的陪伴下参观瞭望塔。

[40]同[8]:2.

[41]同[15]:24.

[42]Geddes,Patrick. Cities in Evolution[M]. London:Williams,1915.

[43]另外可见1921年朱皆平和陈独秀的通讯;1939年的《抗战神圣论》;1940年的《文化与抗战》;1948年的《从“全球战争”到“世界大同”》《革命探源论》 等文。

[44]同[20]:87.

[45]朱皆平.市乡规划[J].工程(武汉版).1947(5,6):295-298.

[46]孙鸿哲.江苏省划分建设工程区域之建议[J].中国建设.1931.4(2):1-14.

[47]朱皆平.武汉区域规划初步研究报告[M].武汉:湖北省武汉区域规划委员会印,1946;朱皆平.武汉区域规划之研究[J].市政工程年刊.1946(2):64-71.

[48]朱皆平.南岳文化建设区规划纲要[J].工程(武汉版).1947(3/4):152-158.

[49]朱皆平.论科学救国[J].留英学报.1928(2):99-114.

[50]《江苏省划分建设工程区域之建议》虽然是孙鸿哲署名,但具体内容显然是朱皆平的代拟。可以从朱皆平后来的论述中,以及文中对“地方-工作-人民”三项式的分析中看出来。

[51]朱皆平.公路工程教学偶记[J].江苏公路.1948,2(17):1.

[52]朱泰信.朱校友皆平致罗伍李三教授函[J].唐院月刊.1946.4:5

[53]同[46]。

[54]同[47]。

[55]米展成.武汉区域规划报告[J].市政评论.1946,8(10):10-11.

[56]朱皆平.卫生工程之意义[J].公共卫生月刊.1937,2(11):823-829.

[57]朱皆平给唐院几位老师信中语。出处同[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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