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传播的中外认知方式调适与对接*
2021-03-15陈忠
陈 忠
( 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澳门,999078)
一、汉英翻译中的跨文化认知方式误解
在跨文化交际中,能否实现交际意图,除了受到文化禁忌、宗教及民俗规约的影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民族文化的认知方式。由于以往对其认识不足,导致外交策略翻译不准确,往往造成国际社会对中国某些重大外交策略产生意想不到的跨文化误解,引发外交误判与危机。在一般情况下,只要秉持相互尊重的精神,就能够预防跨文化误解。然而,有一类深刻影响我们民族心理的文化差异,因其难以察觉,长期以来都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和研究,因而导致以往的跨文化翻译传播屡走弯路,译文多次进行修改调适。造成这种跨文化差异的根本原因,正是中国式认知方式和欧美认知方式的差异。
不同文化群体的认知方式有异有同。相同的概念,在不同文化群体那里,会由于各自不同的认知方式而带来不同的解读。例如,汉语“向后翻3页”,英文却是turn forward three pages(向前翻3页);汉语“剩余车位”,对应的英语是“available parking space(可用车位)”;汉语“9折”在英语中不是90%,而是“10% off”。同一个概念,在不同语言中还可能选择不同的角度表达。例如汉语的“合资企业”,英语是“joint-venture corporation(风险共同承担企业)”。此类较为中性的认知方式,在跨文化交际中,即使发生误解,一般只是局限于个体或企业之间的商务纠纷,不至于引发严重的外交后果。而下面的案例,则不但会引发外交误解,而且会带来不同文化背景的社会群体的不同政治化解读,直接影响到我们的国家利益。
“一带一路”倡议的目标是致力于共同合作、互利多赢,而个别南亚国家却将早期版本的英译“One Belt One Road Strategy”解读为两条陆、海线路对其形成所谓“战略包围”。实际上, “一带一路”中的两个“一”仅为协调音节,若删掉“一”之后,“带路”变为动词,含义完全背离“一带一路”原意。然而,如果保留“一”,直译到其他语言就会给跨文化认知留下偏离原意而曲解的空间。为此,2016年以来,“一带一路”的英文翻译一律删除了 “一”字,改成Belt and Road Initiative,并且将早期“One Belt One Road Strategy” 中的Strategy改成较为中性的Initiative(倡议),因为Strategy跟“一带一路”组合,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政治战略,容易给“战略包围”的联想提供想象空间。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并非主张放弃原则一味迎合对方,而是通过调适,避免跨文化语境中的误解,减少被曲解的空间。采取更加策略的跨文化调适,能够降低误读,增加合作共赢的机会,真正达到跨文化沟通的目的。
这个案例提醒我们,在被跨文化受众解读之前,中国向国际社会传递的任何倡议、政策等信息,用英文或任何文字形式传递的信息,能否以我们期待的方式被正确解读,能否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沟通效果,都存在跨文化解读的变数,而最需要关注的变数,是来自跨文化接收者的认知方式与中国式认知方式之间的转换对接。尤其是涉及比较敏感的话题,由于认知方式的差异,可能给跨文化理解沟通造成潜在的认知障碍,往往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恰切的文化调适,可以选择对方容易接受的叙事方式准确传递中国的真实意图和目标,避免带来跨文化误解。
以往中国有些国家政策和倡议的英文翻译,往往经历数次修改才逐渐切合其目标和意图。这个切合其目标和意图的修改过程,表面看似乎只是对某些词语作出调整,实际上大部分是根源于跨文化差异而作出的不同文化之间认知方式的转换、调适与对接。要做好跨文化沟通,需要知己知彼,而知彼的前提,首先要了解中国式认知方式。
二、文化价值取向塑造的汉、英认知方式
一个文化群体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一种占优势地位的认知方式,可称为“认知定势”。认知定势影响着社会个体和文化群体看问题的方式、视角以及价值取向,也影响到对其他文化的理解和认同程度。
中国文化有一条贯穿文化表征各个领域的主线,这就是“天人合一”思想。(1)张岱年:《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而这一思想在认知方式上体现为“客体导向、背衬优先”的认知定势,渗透于中国哲学、语言、叙事方式、戏剧、小说、园林、绘画等各个领域,构成中国思想文化乃至认知方式的基调。(2)陈忠:《中国式认知方式的文化表征与跨文化教学》,《国际汉语教学研究》2020年第3期。其典型代表体现于中国人将姓前置于名的组合顺序之中。
“天人合一”思想的本质,是强调自我与客体之间的和谐统一关系,自我与客体彼此融合渗透。在人际关系中崇尚主客和谐,通过降低自我抬举对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绘画理念中体现为散点透视;在园林设计中体现为顺应自然、随物赋形;在叙事方式中体现为立足来源展开叙事。
发端于古希腊文明的欧美文化,强调人与客体之间的矛盾对立。“人是度量万物的尺度”这一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古希腊哲学乃至欧美哲学思想。Stephen Levinson认为,印欧语的“自我中心”认知方式不仅主宰着空间认知,而且延伸至其他领域。(3)Stephen, L.C. Space in Language and Cognition: Explorations of Diversity of Cognitio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2-27.总之,主体目标优先于客体的哲学思想贯穿于欧洲文化中的绘画、叙事方式、戏剧、小说、语言规则、园林设计等各个领域,形成欧洲传统的主体目标优先型认知方式。其典型代表体现于欧美人将姓后置于名的组合顺序中。
印欧语言可以归纳为“自我中心、目标优先”,简称“目标优先”。目标优先认知定势的典型特征是,立足于主体目标构建文化表征、思想理念。突出目标,是贯穿于文化表征、思想理念、语言规则、行为方式、器物设计、绘画原理、叙事方式的基本原则。
“人是度量万物的尺度”思想的本质,是突出自我与客体之间的对立关系,在对立关系中将自我凌驾于客体之上。在人际关系中崇尚基于自我中心的契约精神;在绘画理念中体现为焦点透视,突出观察者的视角;在园林设计中体现为人工痕迹,以几何形状设计园林布局;在叙事方式中体现为立足目标展开叙事。
我们将上述中西文化思想的差异称之为文化价值取向差异。正是文化价值取向差异,塑造了基于客体中心的背衬优先型中国式认知方式,以及基于自我中心的目标优先型欧美认知方式,影响着不同文化的表达方式、叙事方式和审美习惯。中西文化表征方式如果得不到调适与对接,在对外翻译中就会导致外语译文出现貌合神离、词不达意的翻译现象。
三 “背衬优先”与“目标优先”认知定势的中西文化表征差异
(一) “背衬优先”与“目标优先”在中西民族心理上的差异
认知定势影响到我们认知世界和人生的方式。背衬优先认知定势优先关注来源,侧重了解客观对象从哪里来,表现在社会人文领域,则更看重祖先及今生今世,对来世的思考和关注,则远不及对祖先和今世的关注多。
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就曾告诫其弟子:“未知生,焉知死?”观察评价一个人,也是基于其过往的行为表现和由来。在《论语·为政第二》中,孔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中国自有史以来,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把祭祀先祖看作头等大事。这种文化所塑造的认知方式倾向于通过过往和祖先的成就来评价当今的某种创新成果。譬如,数十年前,中国的民间药方广告用语推崇“祖传秘方”,或者将某种药物典籍以祖先的名字命名,如《黄帝内经》。这一认知定势甚至也影响到科研工作者的工作思路。屠呦呦在研发青蒿素的早期,首先将目光投向中国医药典籍,并受到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篇》的启发,提炼出救治数百万人生命的青蒿素。这些案例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文化侧重来源。
“背衬优先”认知定势作为中国文化表征的总体认知方式,渗透进民族心理、叙事方式和审美情趣之中,制约着中国式叙事方式。具体而言,中国式叙事方式倾向于通过来源背景看待一个人或事物,在时间上体现为立足于过往和当下展开认知。
基于“背衬优先”的中国式叙事方式,在跨文化交流和传播中,面临与其他民族文化的转换对接有效性的考验和挑战。
中国传统小说大多按照时间顺序,从故事的背景开始依次展开,推进故事情节。中国电影的叙事方式很少采用西方电影那么多倒叙手法展开故事情节。中国观众习惯于将叙事从故事的背景开始顺时推进故事情节,不太习惯前景先于背景的时空穿插叙事方式。中国的科幻和穿越影片绝大多数取材于历史,穿越到古代的内容远多于有关未来的内容。相比之下,欧美有关未来的科幻片比例远高于中国。
“背衬优先”认知定势贯穿于中国人对人物介绍的方式及信息选择。 我们在介绍陌生人的时候,往往习惯于关注他来自什么地方,选择介绍其籍贯和家世背景。这也是中国小说、戏剧人物出场时所惯常使用的手法。面对陌生人,“从哪里来”是中国受众最为关注的信息。西方小说、戏剧、影视往往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引出人物出场,当然也有介绍人物籍贯、家世背景的,但没有传统的中国小说、戏剧对此手法模式使用那么普遍。
中国影视以及文学、曲艺要提高其在国外的流行程度,一方面要意识到剧本、导演、演员、故事情节设计、叙事方式等每个艺术环节都建立在中国式认知方式和民族心理基础之上,提升跨文化敏感度;另一方面,还要充分了解和体会国外受众自身文化的认知方式和民族心理,知己知彼,巧妙调适,才能确保中外文化艺术认知方式取得良好的对接效果。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教训,因此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二)认知方式的跨文化汉英翻译转换与文化自主意识
“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新概念提出后,其英文译法曾经历几次修改。最初有人将“命运”按照字面意思翻译为“destiny”,后来改译为“future”。在党的十九大报告英文版中,“人类命运共同体”从“A community of shared destiny for mankind”改为“A community with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改动最大的,是将“destiny”改为“future”。其背后的理据在于,“命运”包含两个部分:一个是前缘注定的“命”;一个是未来的“运”。这两个方面,一个指向前缘——背衬,另一个指向未来——目标。
中国文化的背衬优先型认知定势优先关注来源和当下,立足于以往的命数看待未来的机运;而欧美文化的认知定势则是目标优先,立足于未来(future)的机运看待命数。这两种认知定势引导汉语和英语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概念的认知导向明显不同:汉语将“destiny”置于前台;英语将“future”置于前台。在跨文化翻译中如果不进行转换,会导致翻译失真。
图1 “命运”和“destiny”及“future”的关系
如果撇开不同文化认知方式的偏差,“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本意是倡导世界各国“同舟共济携手合作共创美好未来”。将最初英译中的“destiny”替换为“future”,更符合欧美“目标优先”认知定势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解方式,实际上是考虑到跨文化认知方式的差异,为更方便于贴近国外受众的理解,从汉语的背衬来源型认知方式转换为目标型认知方式。因此,在党的十九大报告英文版中,原来的“A community of shared destiny for mankind”改为“A community with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这是跨文化传播遵循跨文化认知方式内在规律而进行转换的结果。
这个案例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实际上汉语和英语的认知方式差异在众多文化表征领域都有表现。例如,英语的“30% off”对应于汉语的“七折”,也是遵循着同样的原理。英语立足于获利率这个商品交换的目标来理解和界定折扣,同一个概念汉语立足于成本率的背衬来理解和界定折扣,反映出欧美文化“目标优先”型认知定势与“中国式背衬优先” 认知方式之间的差异。再如,中文的停车场门口显示的车位信息,常见的是“剩余车位”,而英语提示信息则是“available parking space”(可用车位),这仍然是由“背衬优先型”与“目标优先型”的认知方式差异带来的两种看待车位存留信息的认知视角差异。
尽管汉英认知方式存在差异,但在汉英翻译中,并不一定完全舍弃汉语的认知方式,那些享誉世界的历史典故,具备一般历史知识的国外受众能够准确理解,完全可以保留中国式认知方式,做到以我为主,兼顾外语。譬如, “一带一路”本来是一个面向未来的跨国经济合作发展倡议,在中国式“背衬优先型”认知方式的引导下,汉语借用两千年前欧亚大陆和海上丝绸之路这一享誉世界的历史典故来对其命名。一个指向未来的倡导合作共赢的公共产品,不但让世人重温千百年前亚欧跨国合作与交流的那段辉煌历史,而且再次将目光投向未来全球合作共赢的美好前景,从而向世界昭示,中国不但能够在千百年前向世界提供优质的公共文化产品,而且将继续扩大合作、共创美好未来。“一带一路”尽管突出背衬倾向,但世界上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不同文化背景的精英受众能够准确理解其内涵。因此,尽管极少数国家对“一带一路”提出异议,本着善意,“一带一路”的英文表述作出技术性微调后,仍然保留“带”(Belt)和“路”(Road)的基本框架。因为丝绸之路作为世界历史上亚欧文明交流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一历史背景知识为突出背衬来源的中国式叙事方式获得绝大多数世界受众的跨文化理解提供了正确解读的基础。与此类似,中国人喜欢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来表达国家发展目标,不少西方学者也都注意到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认知方式。
以上案例说明,中国式“背衬优先型”认知方式与英文背后的“目标优先型”认知方式虽然存在差异,但只要不影响到对方的理解,不一定一味迁就对方而失去自我。只有在跨文化受众难以准确理解的情况下,才需要作出文化调适,避免那些与目标语言差异较大的中国式认知方式外译出现貌合神离的译文。不但如此,在许多情况下,很有必要尽可能突出中国式认知方式。
世界上不同民族、文化群体的语言和文化,在跨文化交际中一方面需要尊重不同文化,另一方面还要维护自己的民族尊严和文化自信。在兼顾本民族和其他民族文化的同时,应最大程度地维护本民族文化话语权的自主地位。
随着中国经济、贸易、科技、教育、文化国际地位的稳步提升,民族文化自觉意识逐渐觉醒,跨文化翻译中的话语权自主问题也提上议事日程。学术交流中那些原产于中国、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的专用术语,是使用汉语拼音,还是使用外文?是采用中国式或贴近中国式认知方式和文化背景来表征,还是采用基于西方文化价值取向的英式认知方式表征?这是跨文化交际和翻译策略需要认真考虑和面对的问题。
近二百年来,西学东渐是世界文化交流的主流倾向。西方标准、西方术语长期主导着中国乃至世界的翻译和学术交流。随着中国经济、科技、文化国际地位的提升,国外对中国文化、科技、教育的关注度也随之提升,观察视角也更趋平视,彼此之间的跨文化对话方式必将越来越平等,对中国的期待也更高,对中国的观察和研究也越来越专业、细致。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概念术语,如果用外语来翻译,必然在不同文化价值取向的转换中丧失一部分原汁原味的中国内涵和元素,好比用洋瓶子装茅台酒,用筷子吃西餐,更准确地说好比用国际象棋的棋盘来下围棋或中国象棋,扞格不通。有些中文概念在其他文化中根本不存在相对应的文化基础。例如,“道可道,非常道”中的“道”,以及“君子”“汉服”“酱香型白酒”“浓香型白酒”“太极拳”“秧歌”“昆曲”“京剧”“少林”“功夫”“围棋”“麻将”等诸如此类的概念术语,如果用汉语以外的语言来翻译,难以确保蕴藏于这些概念术语深处的那些文化蕴含能准确地传递到跨文化受众的认知方式中而不荒腔走板。假如采用外语来翻译这些术语,受到其母语的影响,跨文化受众必然或多或少地根据其自身文化和认知方式来建立和“加工”这些中国特色的概念,既不利于外国人准确理解其内涵,也不利于专业性的学术交流。
从跨文化认知方式转换的角度看,语言之间的翻译涉及两种基本模式:归化(domestication)翻译法和异化(foreignization)翻译法。归化翻译法将源语本土化,尽量迁就目的语读者的文化背景和知识储备、审美特点,采取其所习惯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内容。归化翻译法的优点是有助于读者以自身熟悉的民族文化来理解译文,增强译文的可读性,但是其代价是明显的,照顾读者自身的民族文化和知识背景,必然丧失原作品独有的文化价值取向和韵味,容易让读者滋生自我文化中心倾向。
异化翻译法尽可能不改变原作品所植根的民族文化土壤中独有的蕴涵和系统价值取向,引导读者向作者及其民族文化系统靠拢。在翻译上迁就原作文化及其语言特点,译者向作者靠拢来传达原文的内容。使用异化策略的目的在于考虑民族文化的差异性、保存和反映异域民族特征和语言风格特色,为译文读者保留异国情调。异化翻译法一方面保留了源作品的民族文化意蕴,同时也体现出文化上的平等对话原则,这就对翻译的技巧提出了挑战。一些兼顾目标文化和源文化的“归化-异化”创新性翻译,既有助于读者理解异域文化,又不失源文化的意蕴特征,成为翻译界的创新佳话。例如,中国载人飞船发射成功,一部分西方媒体使用英文来表述中国宇航员,而还有一部分媒体则截取了“太空人”的汉语拼音的前半部分taiko与英文宇航员单词astronaut后半部分-naut组合,创造出了一个专门用以指称中国宇航员的新词语:taikonaut,并且很快就在国际媒体流行开来。这看似仅仅是一个语言创新的现象,其背后却分明折射出西方媒体对中国航天事业快速发展的一种变相认可。
长期以来,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对全球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在中国的一部分学者中不知不觉地塑造出一种固化的外语本位心理定势。表现在汉外翻译策略中,一些中国人在许多跨文化交际场合,习惯性地使用数百年前的外语术语来翻译那些内涵已然发生巨大变化的中国特色的概念术语。例如,“普通话”是汉民族通用语的标准名称,而英语中的Mandarin是数百年前欧美用西方语言指称明清官话的术语,二者的内涵和标准都不完全相同。然而,大部分中国人在内地召开的国际会议或学术论文中仍然不假思索地使用这一外来的术语来指称本族语、本民族文化中的一个常见概念。如果是不懂中文的非语言学的国外交际者,用他们已经习惯的沿用多年的词语Mandarin来理解中国的“普通话”概念,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不分场合在我们自己的出版物以及语言学专业会议中,放弃自己的标准而采用Mandarin Chinese来写文章、作学术报告,就是主动放弃本民族的学术标准和话语权。Mandarin Chinese跟“普通话”之间,无论是历史文化背景,还是其定义的内涵和外延,都差异巨大。把一个数百年前在外国使用的词语,代替中国现在使用的内涵外延重新标准化的词语,这本身就是无视现实,剥夺了国外读者准确地了解当今中国国情的需求,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
在跨文化翻译中,归化翻译要求在翻译时尽可能贴近目的语的文化来翻译原作品,不惜牺牲原作品的原始深层涵义和文化风格。异化翻译则尽量保存原文的文化价值土壤,尽可能向作品原汁原味的语言文化底蕴靠近。例如,儒家文化的“君子”“小人”,道家思想的“道”,英文翻译多种多样,不一而足,但没有哪一种能够传神地传递中国本土的“君子”“小人”“道”等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坐标系的内涵价值。因此,对于那些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了解甚至有所研究的外国读者来说,最贴切的翻译,就是用拼音音译保留其深层的文化内涵。否则,就是风干了的腊肉和鱼干,丧失掉一大部分本来的文化内涵和韵味,甚至有可能被其他文化所同化而变了味。
姓和名的这种语序并非孤立无序的自由排列,而是与该语言的认知定势保持一致。例如,东亚国家跟中国一样,采用姓氏先于名字的表征方式,跟欧美姓名表征方式相反。一百多年来,西学东渐的浪潮猛烈冲击东亚维系了数千年的文化秩序,影响所及,甚至连姓和名的排列顺序都在跨文化交际中放弃姓前置于名的文化传统,采用西方的名前置于姓的顺序。在文化交流的早期,欧美文化对中国文化形成绝对的主导地位,彼时大部分中国人在跨文化交际中喜欢模仿欧美的“名-姓”模式来显示自己的中文姓名。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文化地位的上升,民族文化自主意识也逐渐提升,一部分具有文化自觉意识的中国人,开始在跨文化交际中使用自身文化的表征模式显示自己的姓名。
2020年,美国奥克兰兰尼大学一名教授要求一名亚裔学生Phuc Bui改名,理由是她的名字用英文读音“不雅”。他的“歧视性”要求被拒,这名教授因涉种族歧视被停职。这个事件的背后,也折射出一个现实,姓名的呈现方式也体现出民族及个人尊严和文化认同。
在外交场合,不但姓名的呈现方式能够体现国家和民族尊严,采用本族语言还是外语来讲话,更是代表着发言者所代表的国家和民族的外交地位和尊严。
我们主张突出翻译的文化主体意识,并非不讲条件地一概排斥跨文化转换对接调适策略,而是对于不同性质的译文采取相应的策略,兼顾主体意识和跨文化对接。那些跟民族特色有关的词语,例如“太空人”,以及中国文化特征浓厚的学术概念如“普通话”,就应当在翻译中偏重和突出中国特征;那些需要突出国际化、具有普遍价值特征的概念,例如“人类命运共同体”,则可以加大跨文化转换与对接的权重。
四、中西认知定势的文化价值取向与跨文化解读
中国式认知定势与欧美认知定势的差异,不但体现为组织表征策略的差异,而且体现于语言符号解读方式的差异。同一个语言表述,受到不同文化的价值取向塑造的认知定势的影响,加之受到国家关系和国际环境发展变迁的影响,可能带来解读上的偏差甚至产生意想不到的误解。
文化价值取向不同,会带来一种文化体系对于自我与客体之间关系的不同解读。具体而言,对于同一个表述,例如“韬光养晦”,中国人和西方人的解读会有差异。因为中国式文化价值取向在人际关系中更加突出自我收敛、低调行事、顾及对方的感受,以自我克制和低调谦和换取有利于和谐相处、和平发展的生存环境。而欧美人立足于自我中心的角度,其主客对立的价值取向,使其更倾向于将“韬光养晦”的动机解读为藏而不露的所谓“战略阴谋”。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基于对国情的深刻认识和世界局势的全面把握,提出了“韬光养晦”的外交思想。这一外交理念在中国处于发展初期阶段,并未引发多少关注或质疑。随着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发展、国际影响力快速上升,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发生历史性跃迁,一些西方学者从中国“崩溃论”逐渐转向“威胁论”,对“韬光养晦”一词的解读也背离了中国外交政策的初衷。其中的原因,有跨文化翻译不当的因素,但在更深的层次上则反映出汉英认知方式及其背后文化价值取向的差异,使得外交政策的表述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传递和解读过程中出现意想不到的跨文化误读。
“韬光”指“敛藏自己的光芒才华”;“养晦”指处在相对不显眼的位置。韬光养晦的意思是通过自我收敛的谦和低调,换取有利于和谐相处、和平发展的生存环境。它既是一种生存策略,也是一种具有中国式价值取向的美德。由于文化的差异,一些翻译将低调、收敛的目的,解释为“等待时机”,却忽略了其致力于通过谦和、低调换取有利于和谐共处、和平发展的生存环境的目标,导致西方人在解读“韬光养晦”一词时对其动机目标产生“阴谋论”的猜想。
中国式认知方式基于“天人合一”思想,突出背衬,淡化自我。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人际交往中推崇谦让、低调,礼让优先,通过抬高对方、降低身段体现对于对方的尊重,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一思想在语言当中表现为汉语中存在大量的谦称和尊称,例如:免贵、拙作,贵姓、贵校、大作;宴请和招待客人,会谦称饭菜不够鲜美;赠送礼物,谦称薄礼不成敬意,等等。在行为方式上推崇行事低调、谦让,以取得人际关系和谐相处。其目的首先是追求和谐共处,这就是“韬光养晦”的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的来源。换言之,“韬光养晦”无论是个人修养还是外交政策,都强调在与他人或其他国家的交往中保持低调,克制自身言行,通过谦让赢得和谐共处的人际或国际生存和发展的良好环境。这是中华民族历来倡导的一种人生美德和哲学理念,也是中国历来秉持的基本外交理念。这种低调与自我克制的理念,与道家哲学倡导的“上善若水”以及儒家推崇的“克己复礼”的价值取向可谓一脉相承。
“上善若水”的人生哲学是老子哲学的核心价值取向之一。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就是说,善的最高境界像水一样。水善于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众人都不喜欢的低洼之处,所以水的品行最接近于“道”。“克己复礼”也同样通过克制自我而成全整体秩序和利益。
无论是“韬光养晦”,还是“上善若水”“克己复礼”,都推崇谦和礼让、和谐共处。这一美德在中国传承数千年,产生了无数历史典故和传说。除了家喻户晓的孔融让梨故事,还有著名的“六尺巷”美谈。传说古代一位大学士的府邸与另一高官的府邸相邻,两家为建房用地发生纠纷,告到县衙。因两家都是高官望族,县官难以定夺。大学士家人修书请求出手相助,大学士回书:
千里家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得诗,立即拆让三尺。对方深为感动,也主动让出三尺。于是,便形成了一条六尺宽的巷道,留下了“六尺巷”的美谈。
然而,源于古希腊“人是度量万物的尺度”的欧美思想,突出“自我中心、自我优先”,强调主客对立,这种认知定势熏陶下的西方人,难以理解“韬光养晦”所植根的文化背景——“主客和合、和谐共处”哲学思想的目标是以谦和的行事方式换取和谐共处、和平发展的有利生存环境。立足于“自我中心、自我优先、主客对立”的文化理念,对于“韬光养晦”的解读,往往忽视通过自我约束收敛而换取和谐共处的目标,而片面夸大所谓“不外露”的一面,加上中国国力的快速上升,很容易让那些不了解中国文化价值取向的西方人向“阴谋论”的方向解读,最终滑向“中国威胁论”的误区。
国外有一些英文文献将“韬光养晦”译为“hide one’s ability and pretend to be weak”(隐藏能力、假装弱小);“conceal one’s true intention”(隐藏真实目的)。还有一些英文翻译是 “hide one’s ambitions and disguise its claws”(隐藏野心、收起爪子)。一些对中国历史一知半解的学者,竟然将“韬光养晦”与复仇色彩浓厚的“卧薪尝胆”典故相提并论。
对“韬光养晦”的含义和动机片面“解读”,会扭曲这一成语的文化内涵。换言之,中国式文化价值取向塑造的中国式认知方式背衬优先,在“韬光养晦”中只显示出低调“韬晦”的方式姿态,却未明确其目标,而西方文化“目标优先”的认知定势促使西方解读者按照自我中心价值取向来补充、发挥“韬光养晦”未予明示的目标。 “韬光养晦”建立在中国式“主客和合”的价值取向基础上,强调低调谦和,和平共处,不搞对抗,营造和平的发展环境。“韬光养晦”外交方针的出发点不是所谓“待机而动” ,而是强调自我约束、和谐共处,推动世界友好合作、和平共赢。任何其他的解读,不管是来自中国还是国际,都是脱离中国文化价值取向的有意或无意的曲解。即便是中国的某些学者,也未必对中国传统的文化价值取向深入了解。
一些中国学者或许对中国传统文化“主客和合”价值取向缺乏了解,对“韬光养晦”的翻译片面夸大“等待时机”的引申义,却没有根据“主客和合”价值取向补充出其目标是致力于“以谦和的行事方式换取和谐共处、和平发展的有利生存环境”,导致西方受众由于缺乏对中国文化价值取向的了解而对中国外交政策产生误读。一些典籍将“韬光养晦”解释为“一种为人的策略”,“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最好先隐藏自己的才能,等待合适的机会”。所对应的英文表述是“to conceal one’s fame and ability”;“temporary retirement to bide one’s time before going on the offensive”。这种解读,不仅夸大了所谓“等待合适的机会”的含义,而且没有明确指出其目的是致力于“以谦和的行事方式换取和谐共处、和平发展的有利生存环境”的“主客和合”文化内涵。西方解读者在目标优先认知方式的驱动下,对“韬光养晦”外交政策动机的认知因为在翻译中缺席,而被解读为“阴谋”。
也有一些西方学者从不同角度解读“韬光养晦”的内涵。美国《新闻周刊》国际版主编扎卡里亚在2008年的著作《后美国的世界》中,对中国对外战略方针的表述也引用了“韬光养晦”,他的英文翻译是“hiding its light”。这一译法源自《圣经》中的一段话:“Neither do men light a candle, and put it under a bushel, but on a candlestick;and it giveth light unto all that are in the house.”(注:giveth为古体英语,与give语义相同)中文可译为“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后人将上述典故引申为谚语“hide one’s light under a bushel”,意指不露锋芒,低调行事。即便如此,借用西方文化中众所周知的典故按西方认知方式翻译中国成语,必须充分考虑到中西文化差异和认知方式的转换,所借用的西方典故能否准确诠释中国典籍的文化内涵,值得深入研究。总之,只有设法将“韬光养晦” 含义中“keep a low profile”(保持低调)的目的是营造和谐共处的生存及和平发展环境的信息传达给西方受众,才能不给对方根据自己的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错误地解读“韬光养晦”的真正内涵留下误读的空间。
以上案例说明,翻译“韬光养晦”这样涉及中国外交思想理念的词语,应将其背后的“主客和合”文化价值取向准确、到位地转换为植根于另一种文化土壤的目标语言,结合目标语言目标优先的认知方式,突出“韬光养晦”追求“以谦和的行事方式赢得和谐共处、和平发展的有利生存环境”的文化内涵和目标,实现中外语言、文化价值取向与认知方式的全方位转换对接,从而有助于更好地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外交政策,促进国际社会对中国和平发展道路和传统文化的了解,维护并进一步塑造中国良好的国际形象。这就需要深入了解中国式认知方式及其所植根的文化土壤和价值取向。
五、“分类调适、主客兼顾”的跨文化调适与对接原则
中国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的快速提升,一方面带来国际社会对中国的认知视角、认知方式的重新调适,同时也要求中国主动应对跨文化对话中中国与国际社会认知方式差异带来的挑战,在跨文化交往中根据认知方式差异的类型和特征重新调整认知方式。只有深入了解自身以及对方认知方式的差异,知己知彼,才能实现跨文化传播的有效对接,避免跨文化误解。
针对跨文化传播的复杂程度,以及容易引发误解的程度,中外认知方式转换对接的总体原则是“分类调适、主客兼顾”,主要分为以下两种类型。
第一类,内涵较为丰富复杂,容易引发跨文化误解的内容,例如“一带一路”“韬光养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跨文化翻译,既要确保原文的文化价值取向及其蕴含的丰富历史典故,又要兼顾西方目标优先的认知方式,将汉语背衬优先转换为目标优先,以贴近对方认知方式的翻译保持原文的文化价值取向内涵,避免因为对中国文化缺乏了解而留下跨文化误解的空间。
第二类,对于那些不容易引发跨文化误解的翻译对象,例如姓名、中国民族文化特色浓厚的学术典籍概念术语,尽量采用原汁原味的中国式认知方式进行翻译,以便最大程度确保民族尊严并确立学术标准话语权。
总之,在跨文化语境中根据原作的内涵、传播目标以及受众的文化特征和认知方式的差异,采取恰切的调适方式作出准确的翻译,一方面要确保对方准确理解中国语言文化和外交政策,另一方面还要保持民族文化自信,促进世界各国对中国的深度认知。这就涉及民族心理、文化价值取向、认知方式、外交政策等多个领域综合知识的积累和研究探索。从这个角度看,跨文化认知方式转换对接的理论探索和传播实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