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面花窥民间礼俗社会之品
2021-03-13刘莉
摘要:民间造物并不仅是民众一种本能性的创作,它承载着对世界现象质朴的感受力,亦是对生活多维度掌控力的体现。“礼失而求诸野”,民间造物不仅体现劳动人民的智慧,更裹挟着质朴之“品”。文章以面花为切入点从三个维度探讨民间造物之品:一是从语义的使用中探寻敬畏之品;二是在生活场域中探寻面花纽带身份的结缘之品;三是从神性构建和生命角度追溯造物者内心保留神祇庇护净地之品,耙梳出以面花作为切口对民间礼俗文化的整体性思考与分析。
关键词:礼俗社会;面花;语义;社缘;神祇
中图分类号:J528.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19-0-03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饮食活动中所讲究的行为规范便是礼制的发端,可见礼文化同一蔬一饭是密不可分的。在黄土高原一带,民间自古就有用面花送礼的习俗。面花交织在红白喜事之间,在小单位范围内不仅作为节日走亲访友的珍贵礼品,在祭祖拜神等集体性宏大事项中也有与活动主题相吻合的面花造型。从结婚、送葬、做寿、祭祖、满月到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都有内涵不同的面花相随,甚至盖房上梁、开耕晒场也用面花祈愿,由此可见面花早已成为当地民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且扮演着承载相应功能的祈愿身份。长期以来面花以家庭为基本单位通过“师”传身授的方式得以延续,其文化内涵和文化细节在“传帮带”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并保留着既古老又相对稳定的文化记忆。与口口相传的文化不同,面花创作是通过实际的物质载体体现民俗社会的文化印记。
“物以载道”作为中国自古以来的造物精神,亦阐述了民间礼俗社会造物的谨慎态度,从面花创制的地方性造物推衍到集体性民间造物活动,而民间造物活动可以看作是地方民间智慧及技艺自宽而窄、自粗而细的个人表达。
1 祥瑞语义构建之品
世人皆知面花造型不同,其所指功能也不同,不同面花造型在民间拥有独特的俚语。俚语由乡土场域发生在地性的转变,不单是为了方便使用,往往表达的是“品”的寄托,希冀图个“好彩头”,亦称为“讨口彩”。以笔者熟知的山西面花“老虎火喜”举例,“老虎火喜”面花是家中孩子满月时,按山西闻喜县的习俗,经由家中长辈亲自为孩子捏制,“火喜”单独意指为“护携”,即保护祈祐孩童,是闻喜县区方言。“蒸蒸腿”面花,指的是在孩子第一个生日时长辈要为孩子送上花馍,给他“装”上腿,意味着孩子即将迈开双腿踏出人生第一步,迎接美好未来。又如“面儿羊”面花在中元节由舅舅送给外甥,羊同“养”,意味着告诫外甥要好好孝顺自己的母亲。可见民间造物中对语义使用的考究,并非突兀地将想表达的概念生搬硬套在物上,反而更擅用谐音造出一些俏皮话和双关语来隐喻想表达的想法。在语义使用上的讲究早在东汉《说文解字》就有记载:“讳,誋也,从言韦声”。“誋”同“忌”,避忌之意,直译即是因为惧怕不好的影响而对一些词汇、言语有所规避。所忌讳的言辞除了有会引起不好想象的不祥语义外,也会因对神灵的敬畏而刻意避开某些词汇。同样,面花作为一种符号,在民俗活动发生的过程中早已不局限于民众对“物”本体的审美追求,其符号的辐射范围也拓展到语义的使用上,要通过符号建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联系,就必须找到其范畴转移的理据,而这些理据都源于民间创作者生活中可见的物。在鲍德里亚的观念中,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接触到的实用物有两个层级:作为客观本义的形式和技术,作为引申义的文化意义。
语义的考究使用一方面体现了劳动民众对神灵的敬畏之品,不可从语义上逾越规矩打破秩序,另一方面表达了托物寄祐之品,从语义上诠释了物所传递的功能,這种祐护涵盖了生命、繁衍、财富等各个方面。这种依托语义庇祐的现象“从根本上是自我指涉的”[1],无论是生命还是财富的渴求都是将“我”作为观照本体。此时语义的身份已转变成为大众愿望的一个容器,“为我所用”的语义背后是单纯又质朴的愿望的依附,诚然民间所恪守的秩序感与仪轨在语义使用过程中就已经形成一个完美的系统,这个系统将禁忌和祥瑞划清界限,有助于形成向善有界的生活模式、维护公序良俗,并提供一定社群自治的功能。
2 生活场域结缘之品
面花因制作工序繁杂,其先前的制作过程有别于现在的工厂作坊制作,多是集体制作,集体大多是由街坊邻里构成,谁家需要做面花还得提前和关系好的老相识打好招呼,请求帮忙。以前常有“不到八点,开工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院子大门被闩上,几个婆姨坐在炕上操起了家什,揉好的面团儿被分成了大小不同的块块”[2]的情景,在揉面、操刀、弄剪的过程中,一个村子中的家长里短就流动在这个“生活场”里。这个“生活场”凭借热闹红火的邻里协作加以维持,通过活动介入和调整日常生活结构,面花制作间接促成了一种长久亲密关系的形成,每个参与者都认为这事关自身。“来而不往,非礼也”就证明了搭把手一定是双向性的,每个人都会有成为“东家”的机会。
在邻里亲友共同协作的过程中,会有集体记忆从中生发出来,社会学称:“记忆是社会建构的过程和结果,而不仅仅是机械地对所获信息进行编码、储存和提取。它更强调记忆过程中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发挥,强调个人记忆的社会制约性。”[3]记忆潜藏着人对事物所累积的经验、印象和判断方式。当这种个人的记忆成为一个身份群体共同的记忆时,它便成为“社会记忆”,这里的社会记忆侧重于表达一个区域或村落的共同记忆。共同记忆搭建的微妙之处就是将人和人之间的“缘”集合在一起,这里的“缘”笔者称其为社缘。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称:“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姻缘固定了。”[4]由此可见,缘并非是自我意志能够左右的,而是因为有了地方、有了家族才有了足以扎根的缘,囿于一个地方的人就自然而然膺服于这一地方的缘,因此血缘和地缘是群体和乡土紧密联系的重要因素。如果称血缘、地缘的存在是弥合人与乡土的关键因素,那么“社缘”对激活人与人之间的生活场更是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反观面花的造物意义,并非局限于造型的精巧,更重要的是间接为邻里友好沟通提供了土壤,成为人与人得以相互沟通并生发出集体记忆的纽带,亦是带有地方属性的物,这种所属物代表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其背后牵连的是区域性的情感共同认知——社缘。
随着诸如面花制作这种集体性的民间活动日趋减少以及信息时代中间平台的发展,“社缘”缺失问题在当下更为显著,信息时代的不断深化发展会在一定程度影响社会的分工体系,为了适配高速发展的信息时代,技术型人才缺口也愈来愈大,个体原子化的生存局面更加普遍。“所谓原子化就是指村落社区这一社会结构基本单元解体后的失序状态。”[5]在信息时代,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发生是有主题、有目的的,我们可以通过一个长条形的搜索框,精确定位关键词来满足我们的要求,并且这种联系是可以轻易连接或中断的。在享受高效便捷原子化生活模式之际,我们同样也会对人和人之间的社交产生一种警惕戒备心理。礼尚往来的品质被不断消解,礼节所呈现出的丰富性、完整性以及个体性同互联网的连接有本质区别。
不可否认,“大众传媒是现代社会政治、经济与科学技术发展的共同产物,更是当代社会公共空间的主要依托。”[6]在民间集体活动中,这种依托主要源自“生活场”内的亲友、熟人,我们常谈亲戚虽亲,有时却远水救不了近火,“远亲不及近邻”便是这样产生的。“中国人需要它,是因为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移给人们心理上带来了深层次的不适感。”[7]“生活场”提供的“社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其在个体和宏大的外部空间之间搭建了一座桥,为我们面对生活和未知世界产生困惑、焦虑甚至敌意的时候提供了情感的中转站。
3 万物在地神化之品
面花作为在地性的民间愿景的实践方式,是携带地方色彩的民间信仰造物典型。这种典型性一方面假借生活实际物表达美好追求的单纯愿景,另一方面体现在对生命议题的永恒追求上。
面花的造型灵感多源自具有祥瑞含义的植物及动物,对其进行“再创造”使得物符合当地民间的愿望诉求,这里以山西面花举例予以说明。山西的面花造型精巧生动,情绪传达有所收敛,尤其表现在动物的形态上,隐匿了动物凶狠狰狞的一面。比如“老虎火喜”面花中的老虎一副憨态,观者很难将其同万兽之王相联系,说明民间制作者在创作时已经把自我意识倾注到了造物之中,该创制方式将身边之物进行在地性改变,呈现“万物有灵”的感官体悟。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保留着传统生活价值观中的积极部分,体现着民间信仰实践流变中追求美好生活心理结构的不变性。
笔者曾在田野调查时和闻喜县的老手艺人谈及面花,民间艺人会讲述元宝人、元宝蓝、凤凰、龙等各个造型的意义,以及他们透过这个“形”想表达什么样的夙愿。可见诸如爱情、食欲是自觉欲望,这种自觉所引导出的行为是无意识自发的活动。这种在自发活动中产生的跨越艺术创作的秩序感,直接搭建起了艺术和生活的关联性,借助造物实现精神上的满足。万物的在地化表现往往是通过婚丧嫁娶等节俗串联起来的,这种万物为人所转化的逻辑穿插在重要的时间节点中,每一次传递都寓意着一次感应使命的完成。在不自觉中,我们认为万事万物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造福百姓,神祇力量就在我们周身万事万物间。
以物作祈祐之品,将民间劳作者质朴而纯粹的愿望凝结在物上是神祈心理中十分多见的,如“神话与象征主义一直在印度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很多人认为自己的文化属于非物质主义产物,更强调其精神层面价值而不是物质方面的意义”[8]。当我们欣赏一些印度的影视作品时,不难发现里面充斥着印度的宗教信仰形象以及神话主义。印度人拥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法,这种方法更强调感觉、情绪,以及复杂的内在信念,这与西方强调分析、理智与逻辑的方法有着显著的差异性。但是随处可见的甘地产品和印度宗教神话构成了他们历史根源的一部分,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成为场域内部的活动。无论宗教活动是否对社会有深远的意义,他们始终都遵循着神灵等级赋予的阶级关系,因为他们和我们民间的劳动者有着一样的心理特质,认为万物有灵,要获得神灵庇佑必将严格按照礼制行事。因为物质生活同精神生活是难以绝对割裂的,这便促成了民间在生活调性和风格形式上保有相对独立性。
正如“臣闻人之所宝,莫宝於生命”所传递的理念,民间造物始终不放弃的即对生命议题亘古不变的不懈追求。“民間反映生命意识的作品很多,善于运用象征、暗示手法,如具有伦理生态意识的建筑结构,具有材料生态意识的器具,具有繁衍意识的抓髻娃娃,作为生殖象征物的泥泥狗,辟邪的虎头鞋、虎头枕、求子面塑等;还有年节时的门神年画、窗花、花馍、灯笼等;鲁西南民间过年时燃放的‘天灯’象征着天地万物生生不息。”[9]皆可反映出民间造物最终是对“生命”的关注,原因无他,因为生命意识也就是生存意识,本就是人类生活最为基本的意识,是存在于民众心中的道德基准。
4 结语
深入田野中的自然生态与人文传统是脆弱的,民间礼俗文化所遗留的品质深远而稳固。礼与俗之间所游走的不仅是差序格局,更是数千年层累优势的地方乃至国家文化。从民间面花制作推衍到其他地方民俗文化,都夹带着民俗社会独特的相处视域。从民间起源的手作文化,如神马、面花、蓝印花布艺等,或是口传表演性文化如民谣、民俗、舞蹈等,皆是反映民间生活的一面生动且富有文化记忆的活镜子。
我们常谈及“古为今用”,无非是希翼汲取、运用先人的经验智慧。面花创作虽作为民间造物的一隅,却无不展露着造物对人乃至社会的回溯意义。民间造物的价值不仅局限在实用性或是审美性上,固然实用和审美归纳在其基本的功能范畴之内,但是其艺术价值早应该摆脱旧有的桎梏,拓展到更宽泛的人文领域。之所以强调礼俗是社会之品,说明我们心理结构从本质上的认可,亦是对信仰薄弱、人情趋于冷漠的信息社会的反思。民间造物的可贵更体现在由内而外生发出的对社会的规训上,让个体知礼序、重亲友、持信仰、重品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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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瑞芹.以民间造物意识催生设计的生态秩序[J].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2020(1):112-115.
作者简介:刘莉(1997—),女,山西太原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装饰艺术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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