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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九盏灯》诗稿

2021-03-12李文子

名作欣赏 2021年3期
关键词:盏灯全集海子

李文子

2015 年1 月,南京经典拍卖公司组织了一场谓之“回答”的拍卖会。拍卖会以北岛、海子、顾城等19 位当代诗人的手稿为标的,意在探寻文学和“书写”的双重意义,抑或“诗歌文献”的经济价值。拍卖据说还不错,总成交率92.86%,成交额269.2 万元。北岛、顾城的都卖出去了,海子的也以75000 元的价格成交了7 页纸张规格为26.5×19cm 的《九盏灯》诗稿。

此前,拍卖公司在宣传中介绍:“海子遗作《九盏灯》的原件来自于诗歌民刊《一行》的编辑部,写于1987 年,距离海子辞世仅两年,属于诗人当时的投稿。”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一个是投稿,投给《一行》编辑部;一个是时间,1987 年。

一般说,投稿都是认真誊抄过的,不是原稿。而1987 这个年份,对海子来说,是创作的中程,是起飞和冲刺的蓄力期。他打碎了一些东西,重塑了一些东西,他在寻找和“跌向太阳”的宿命中不断用诗体“增殖”内涵。

《九盏灯》是海子早期的一首不太知名的诗作。无论在2009 年3 月第一版的《海子诗全集》(第111 页),还是在网络上传的《海子诗全集》中,该诗均标为“组诗”,4 首。创作时间为“1985;1986”,具体如下:

1. 少年儿子怀孕

呕吐的儿子 低音的鼓/ 伏在海水深处// 而离你身体更近a/ 也就胀破了大地// 一片草蛾/ 青草破了/ 他破在一个怀孕的花上

2. 月亮

海底下的大火,经过山谷中的月亮/ 经过十步以外的少女// 风吹过月窟/ 少女在木柴上/ 每月一次,发现鲜血/ 海底下的大火咬着她的双腿/ 我看见远离大海的少女/ 脸上大火熊熊// 八月的月窟同样大火熊熊/ 背负积水的少女走进痛苦的树林/ 那鲜血淋注的木柴排成的漆黑的树林

3. 初恋

在月亮上我双手捂住眼睛/ 在水滴中我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上一个丫头昏睡不醒/ 月亮上一个丫头明亮的眼睛/ 月亮上我披衣坐起 身如水滴

4. 失恋之夜

我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 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 // 我脱下破旧的袜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气/ 拍卖/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這样珍惜自己

拍卖中的拍品不是这个。我在雅昌数据库调用大图,仔仔细细,非常清晰地把7 页纸抄录下来。我在抄的过程中就发现“不对”——不是诗稿不对,是某些诗稿“眼熟”,而且,诗变成了9 首,不同首之间有一种“贯通”。我赶快翻阅《海子诗全集》,不查不要紧,噫!竟发现后面的5首在《海子诗全集》里皆为独立的篇章。比如,第8 首《粮食》,在《海子诗全集》里叫《粮食两节》;比如第9 首《最后一盏灯:日出》,在《海子诗全集》里直接称《日出》。还不只是独立、整合的问题,还有“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比如第7 首《我坐在一棵木头中》,原诗只有一节:

我坐在一棵木头中,如同多年没有走路的瞎子/ 忘却了走路的声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晒红的花朵和虫豸

拍诗、我抄录的部分却有三节,后两节为新增,完全就是佚诗!

厨房和纺轮/ 摸过河水两岸的/ 羊毛和棉花// 在这拥挤的大地上/ 男人妇人的头/ 只好落进紫红的酒中

再比如第6 首《诗集》,“诗集/ 珠宝的粪筐”——原诗开头即为此句。拍诗则不然,把它放到第二节,同第三节“诗集/ 穷人的叮当作响的村庄”、第四节“诗集/ 我嘴唇吹响的村庄”构成排比,呼应出“王”和“酒柜抬入村庄”。

还有字句和词组的修改,比如第8 首,“头顶大火”与“头上一头”;第9 首,“国家”变成“家园”……这些参差错讹的差异,以及它们构成的海子的变动性文本,又一次摆到我或说海子研究者的面前。

以前注意过海子诗的差异。一个是《鱼筐》与《在昌平的孤独》;一个是《死亡之诗(之二)》和《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据说还有《熟了麦子》《麦子熟了》,也不一样,不过我没比照过。我私下以为,这种歧异的变动不居的文本,有它特定的历史背景以及海子本身追求极致、完美,反复推敲乃至不断修改、推出的过程。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解释这2015 年的《九盏灯》?为了文本的完整性,我不惮麻烦将拍诗录在这里:

5. 给1986

“就像两个凶狠的僧侣点火烧着了野菊花地

——这就是我今年的心脏”

(或者绿宝石的湖泊中马匹淹没时仅剩的头颅)

马脑袋里无尽的恐惧!无尽的对于水和果实的恐惧!

“(当我摇着脖子漫游四方

你的嘴唇像深入果园的云彩)

(而我脑袋中残存着马头的恐惧

对于嘴唇和果实的恐惧)”

“(我那清凉的井水

洗着我的脚像洗着两件兵器)

(天鹅的遗骸远远飞来

墓地的喇叭歌唱一个在天鹅身体上砍伐的人)”

6. 诗集

母牛的眼睛把她的手搁在诗集上/ 忧伤的灯把她的手搁在诗集上// 没有一棵树是我的/感觉之树因而叫唤/“诗集/ 珠宝的粪筐”//诗集,/ 穷人的丁当作响的村庄/ 第一台酒柜抬入村庄// 诗集,/ 我嘴唇吹响的村庄/ 王的嘴唇做成的村庄

7. 我坐在一棵木头中

我坐在一棵木头中,如同多年没有走路的瞎子/ 忘却了走路的声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晒红的花朵和虫豸// 厨房和纺轮/ 摸过河水两岸的/ 羊毛和棉花// 在这拥挤的大地上/ 男人妇人的头/ 只好落进紫红的酒中

8. 粮食

在人类的遭遇中/ 在远方亲人的手中/ 为什么有这样简朴/ 而单一的粮食// 仿佛它饶恕了我们/ 仿佛以粮食的名义/ 它理解了我们/ 安慰了我们//“谷”字很奇怪 说粮食是“谷”/ 这仿佛是诗人的一句话 诗人的创造/ 粮食——头顶 一头——下面张开嘴来/ 粮食 头上是火 下面或整个身躯是嘴 张开// 大火熊熊的头颅和嘴/ 粮食

9. 最后一盏灯:日出

——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 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 天堂和家园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

作为“单诗”,第5、6 首分别在《海子诗全集》第181 页、第136 页,1986 年作;第7、8 首在《海子诗全集》第121 页、第348 页,没署日期;第9 首在《海子诗全集》第356 页,落尾1987 年8 月30日醉后凌晨。

海子诗经常有不确切的日期,有的跨时间创作,改来改去,有的完全没有时间。当然不可能“没有时间”,像拍诗这样横跨1985、1986、1987 年——基本可以肯定,成诗写在三年的不同时段。日、月或不考,不妨碍对他诗歌风貌的理解以及那三年创作格局、意象和思考的把握。有理由相信,《九盏灯》写了三年多。也可以說,它的完整版本应该就是九首诗,而不是《海子诗全集》收录的4 首。这是一个时间上的接续链条,也是海子感情和创作变化的逻辑。依此线索,他的诗脉是贯通的,他的诗学是本体的,他投入生命,投入“火”,诚如他自己所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1985—1987 年,有两件事对海子至关重要。一是开始在正式报刊上发表诗文,获得肯定和认可;二是恋爱了又失恋,个人感情遭遇挫折。当然,他在别的方面的变化:比如旅游,比如搬家,比如调动,比如气功,这些也会影响他的状态。但都不是致命和决定性的,他的生命的整体呈现垂直受控于两点:诗和爱。有诗,饮水饱;有爱,助高飞。“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飞呢”?单翅鸟的飞。

我清晰记得他失落的样子,他可以忍受学生在台下对他授课不满的嘲笑,却绝不能容忍校园、诗情洋溢的政法大学居然有人不知道他。1984、1985 年他还活跃,1986、1987 年他已经把目光转向校外——准确说,北大和诗坛。北大成了福地,奶和蜜的原乡;诗坛成了深渊,名利角逐的战场。他太看重这些了,太看重来自于她们的认可。

爱亦如是。爱情的去来让“少年儿子怀孕”(第1 首),让其“身如水滴”(第3 首),让他“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第4 首),更至“对于嘴唇和果实的恐惧”(第5 首)!“没有一棵树是我的”,“诗集 /珠宝的粪筐。”海子在第6 首中仍然执念:“王的嘴唇”。王能吹响村庄,王的嘴唇材料的村庄。该说不说,他自尊如王,还乡如王,也以王的心态恋爱,以王的魄力炸开。他骄傲,自负,自卑又不甘。他在第7 首中袒露:“男人妇人的头/ 落进紫红的酒中”。已到了困境,只剩下“粮食”“大火熊熊的头颅和嘴”(第8 首)。无可依恋和凭藉了,最后一盏灯,最后“我是一个完全的人/ 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第9首)。诗写到这里——诗题鲜明呈现,每一首完整又独立,每一首也都相关、密切扣合。它们是《九盏灯》(组诗),它们是高擎的“火”,它们纵贯海子的生命历程,它们堪称各个角度和象限的自足体。所以说,不管跨越了多久,不管写作的具体时空和心境,这样9 首合在一起,才具足圆满,才正大光明。

无独有偶,我在进一步阅读中吊诡地发现:竟然还有一首诗!《无名的野花》(《海子诗全集》,第489 页)。这首诗作于1988 年11 月2 日,又跨一个年头。读着读着,两行字闪电般跃入眼帘:“我将这九盏灯/ 嵌入我的肋骨”……啊!请看!!

无名的野花

看不见你,十六岁的你/ 看不见无名的,芳香的/ 正在开花的你// 看不见提着鞋子 在雨中/ 走在大草原上的/ 恍惚的女神// 看不见你,小小的年纪/ 一身红色地走在/ 空荡荡的风中// 来到我身边,/ 你已经成熟,/ 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 我是黑夜中孤独的僧侣/ 埋下种籽在石窟中,/ 我将这九盏灯/ 嵌入我的肋骨。/无论是白色还是绿色的/ 起自天堂或地府的/ 青海湖上的大风/ 吹开了紫色血液/ 开上我的头颅,/ 我何时成了这一朵/ 无名的野花?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野花呀野花,开上我的头颅,我就是野花。“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爱了,爱过,诗人的海子秉持终极的浪漫伦理,将《九盏灯》深深地嵌入肋骨,亚当的肋骨。

我认识那个女孩子。菩萨的脸,萨福的灵,“你野花的名字”。

最后,想引用诗人骆一禾的话:“读和反复读他(海子)的诗,尽可能地都读,最好是手写的诗稿。”还有,“海子的创作不是以句子为单位的,而是以语境或语流为单位的,也就是说从创作和阅读上,它们组织得蓬松,尽可能放松句与句之间的连续,所以他的描绘可以专注于形象的细部,生态很活,沉浸其中,只要每个局部都活,通过阅读,各个局部就一齐映入诗感,反而完整”。

手稿的故事。痕迹学考古。海子文本的再阅读,以及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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