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同根共生而枝繁叶茂
2021-03-12季红真
季红真
1982 年春,我入读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受业于谢冕先生研修当代文学,遂与黄子平和张志忠成为同学。两位师兄都深爱文学,从文学少年成长为文学青年,又都接受了基本完备的中学教育,从早年的知青生涯就开始创作,对中国当代文学有着几乎是同根相连的命运与共,而且一开始就进入了当代文学的学科体制。比起来,我则是野路子,远离城市圈的文化生态,基本靠自学,而且喜读杂书,没有以文学安身立命的少年壮志,唯独当代作品看得少,读到硕士还在这个学科的门外转悠,把谢先生开的二百多本书囫囵吞枣地读下来,几乎全无心得。两位师兄则已经进入最前沿,问题意识明确,参与的深度也非同一般。闲聊时,他们多有激愤,充满了道义担当的使命感,而张志忠的兴奋点尤其广泛,每有新话题便迅捷回应,且态度鲜明,慷慨起来面红耳赤,大有他的老乡关公的尊容。他在山西大学读书期间写的两篇论文,一篇为《论〈一个人的遭遇〉的成败得失》翻案正名,一篇为阅读马克思《〈1844 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关于人的本质的论述——读书札记的札记》,都是一个时代文坛的集体话题,也是整个民族历史转型时期的思想焦点, 由此开启了他四十年间学术活动的基本轨迹。不仅如此,他课外的社会活动也很广泛,热心参与公共事务,这和他从小循规蹈矩、力争上游的好学生性格颇为契合,也和有着五千年古文化积累的晋地传统一脉相承。由此,他在同期同学中学术成果最多,主持的科研项目最多,参与的学术活动最多,获得的学术奖励最多,指导的学生最多,涉及的领域也几乎是最多的。实在佩服他的体力与干劲,可谓名副其实的劳动模范。
一
晋人吃苦务实的性格与恪守文化正统的品性,使张志忠的学术活动始终与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思潮的主流同步行进,晋商开放而又善于变通的家族传统,又使他的学术活动不囿于一隅,随当代历史的根系蔓延生长,开枝散叶、摇曳多姿地深入纠结在文学乃至当代史的密林当中。他在多个领域齐头并进,因此而具有了多重身份。
他是一个勤奋的评论家,每有新作出版就迅速跟进,所论作品涉及领域广泛,几乎遍及所有当代文学的分支,比如归来作家的评论(对王蒙的跟踪研究),比如反思文学(对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的评论),比如知青文学(对梁晓声的评论),比如乡土文学(对周大新的评论),比如军事文学(对徐怀中《牵风记》的评论),比如女性文学,囊括王安忆、铁凝、池莉、徐小斌等不少一线女作家,比如现实题材(对李洱《应物兄》的即时评论)等,阅读与写作的勤奋可见一斑。他是中国当代文学现在进行时的重要反映者和记录者。私下开玩笑,说他像条大章鱼,触角伸缩自如,涉足诸多当代文学的分支水域。
他是观测描述文艺思潮的史家,硕士论文就是以中国当代小说的流派为题,此后又与人合著了《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主潮》,这是他的评论工作得以具有文学史视野的学术根基。他参与了几乎所有敏感问题的争论,从20 世纪90 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到新世纪的现代性与学术转型,都可以听到他或高或低的声音,一直到对当代文学前史或曰发生学的研究,由地表深入断层,在当代历史人物个案的采访考察中,探秘政治史的中心窠臼,以拒绝遗忘的激情,承担起述史的职责。也是这样的学术底力,使他的作品评论一直有着广阔的历史的学术深度与背景,没有流于就事论事的琐碎,而且最终可以在单篇作品的基础上整合出作家论的结构,国内第一本《莫言论》奠定了他莫言研究的学术基础,最近又有《徐小斌论》即将出版。这种思潮史的即时描述,使他的学术活动始终与中国文学的发展同步行进,并且进入民族的情感史、精神史,《迷茫的跋涉者: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心态录》对20 世纪90 年代知识分子心态的归纳是集中体现,他述史的情怀始终以精神情感为终极维度。
他是一個跨文体的研究家,凡各类文学艺术的体裁皆有涉猎,除了文字纸媒中的诗歌、小说、散文三大文体之外,还涉猎戏剧创作与影视改编研究,从虚构到纪实,皆以课题的需要搜集各种文体形式的资料。从学院派的讲堂到通俗文化的里巷,一直到视频课程,都有他活跃的身影,但都是以当代文学为肯棨而四通八达,不能不佩服他兴趣的广泛与精力的充沛,随着文化史的迅速转场而优游不迫。以史为纲的学术中轴线,是他上下腾跃、左右逢源的内力,在与现代传媒结缘的同时,也没有丧失学术的底线,和流俗保持了距离。学术评论也是他科研工作的一个板块,比如对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评论,就非常精到地把握了进入读图时代的文学史研究范式由线到面的转型方式。如是看来,与其说他像一条大章鱼,不如说像一棵大树,植根历史的厚土,回应当下的风雨,成长为发展着的中国文学林地中的一株,涉及各领域的学术活动,则像这棵不老不嫩正当年的植株上垂落的气根,生发于根系,分孽于枝干,又回归根系所依托的土地。
二
张志忠对当代政治史的特殊敏感,形成的问题意识是他的学术活动神经中枢,迫使他必须扫描文学周边的学科进展,在与当代文学史同步行进的路径中,也不失时机地观测周边学科的学术成果,凡政治学、社会学、哲学、史学,都在他的接受视野之中,更不用说文学领域中的各分支。这使他的文学研究工作,可以根据选题的需要任意选择适当的范式,并不限于一技,这也是晋人乡学传统,乃至民族古老的传统学术转化的特征,辞章、训诂与义理不分轩轾,在融通中各有侧重,综合的倾向是他学术活动的最大特征。
从在校时对马克思手稿的阅读札记开始,他就追踪当代哲学的发展动向,特别关注西方哲学的发展,行文中信手拈来的核心词语与潜在的学术理路,显示着他追踪读书界广泛阅读的深度。比如,对当代文艺主潮的著述是以艺术哲学/ 美学为理论基础;在对20 世纪90 年代知识分子心态的研究中,综合考察了中外各种知识分子的理论,是政治学、社会学的视野。感应20 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分析的时代”一度成为他某项研究的关键词,其他比如“此在”“蝴蝶梦”“词与物”,也都是他评论文字中具有提示性的中外哲学核心命题。
对于史的情有独钟,更是他来自精神血液的本能驱使。述史的冲动起于他读研时开启的当代研究端口,四十年下来,一直延续发展,并由文学领域向外拓展,由文学史而政治史,由心态录再回到百年中外文化交汇的文学经验史研究,雷达一样地扫描作业,借助教学科研一体的互动展开,这以他近期主持的两项莫言研究的国家级科研项目最为典型,从早期莫言研究的地域文化考察出发,几十年跟踪挺进,最终达到与百年文学接受史,与世界文学传播史,与古代文学、民间文学的融会贯通,沟通了学科建制中彼此隔离的各子系统之间的神经网络。也正是史的轴心功能,带动他的学术活动N 轴联动,成为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士”型学人。
他最重要的还是辞章的特征,好学生少年时代的作文训练不仅启发了他文学写作的兴致,也规定了他对文字运用的严谨性,从知青写作到学院写作,他都恪守着汉语书面语的基本语用规则,不卖弄,不玩票,不拽文,在一个文化垮塌的时代尤其难能可贵,也是人文坚守之一种。他在学术写作之外,还操刀纪实文学的写作,这接续着他少年时代的作家梦,写作的实践经验有助于他鞭辟入里地分析作品,锻炼了他独特的鉴赏力,同时又在整体严谨平实的文章中经常会突兀涌起细部的华彩,这在他女性文学的评论文章中特别惹眼,老张未老,少年情怀时有流露。直至他所有的学术写作的文体中都打着张氏印记,在文采风华争奇斗艳的文坛中,算得上独此一家,仍然是晋人朴茂笃实的地域性格与个体自我约束中的浪漫本性叠加融合,外化在汉语书面语的基本规则中。
三
最后还要特别提到他的行政组织能力,在同期同学中是绝无仅有的,特别让我钦佩不已。他曾经担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这可不是一个好干的差事,要面向全国各大军区各系统的文学才俊,要应对正常的教学秩序,还要处理招生排课等一系列琐碎事务,甚至要解决后勤方面的经济基础问题。特别是在一个转型的时代,经费紧张,人事复杂,他一介书生居然也能够左支右绌地应对下来。这大概要归功于他早年知青生涯中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社会阅历,特别是儒商背景的家族传承,晋商是特别讲究协调合作的,就是师门里的事务,只要交给他也就万无一失。什么都不耽误,是他四十年文学生涯的整体收获,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靠谱。
由此派生出来的就是他的科研组织能力,他同时主持多个项目又都能如期交工,且时时获得嘉奖,把多学科多地域各年龄段的学人吸纳进来,组织成阵容强大的团队,还能把选题规划、经费使用、场地选择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让我自愧不如。我不时沦为他的打工仔,当然给他打工是不会吃亏的,开阔了眼界,会了老友新朋,补充了知识,也激发了迎接挑战的勇气。这也要归功于他善于合作的协调能力,对于我的科研项目,他也常常主动出手相助,有时还自愿为之打工。单兵作战与彼此合作的灵活组合,是师门的特征。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可以在美国自驾游黄石公园,学术活动扩展到全国各地、海峡两岸,顺应高科技时代的生活工作方式,在同期同学中也是独一份,我和黄子平便经常有搭乘他的私家车来去的便利。种种的能力,使他成为师门中最尽义务的学生,凡谢老师夫妇的各种学术活动、生活事务,因为离得近,他都尽力而为,这是我特别感激他的地方,也是心甘情愿为他打工的原因,这也有他关公老乡的遗风。阅读著述与生活阅历一脉相通,都源自对世界的热情,而且可以找到情與理的平衡,老张确实未老。
总而言之,这个从并州古文化氛围中走出来,足迹遍及海内外的文学使徒,一路坎坷,一路风光,融入频繁切换的诸多景致中,此一画传可为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