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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之奴隶与奴才

2021-03-12鲍鹏山

名作欣赏 2021年3期
关键词:臊子奴才关西

鲍鹏山

鲁达送走金老父女,救人完成。接下来,就要干第二件事:打人。

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鲁达起身了。回家吗?不!“迳到状元桥来!”

你有没有感觉到一团煞气,陡然升起?

状元桥,是镇关西肉案铺所在地。场景转换到这里,施耐庵这样描述镇关西的肉铺:

且说郑屠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著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有十来个屠夫做员工听从使唤,又是小种经略相公猪肉专供店,如在今天,他一定会在自己店招上写上“大宋军方唯一专供猪肉”,在自己名片上印上“总经理”“董事长”或“总裁”了。但那时代“商人”没有地位,有地位的是“官人”,所以,镇关西要的不是“大商人”,是“大官人”,是大官人的感觉和派头。别人喊他“郑大官人”,他感觉好极了,还自己弄了个绰号:镇关西,简直是坐镇一方的方面大员的感觉。这个称呼和绰号,不仅是为了狐假虎威欺压百姓,主要还是那种当官做老爷的感觉。你仔细揣摩这一句: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很多人在体制里面往上爬,就是希望在高处“坐定”,看下面人干活。如果进不了体制,没有体制的台阶怎么办?那就自己造一个系统,在这个自造的系统里“坐定”,看那下面人干活。“坐定”这个词,其独特的政治学和心理学含义,是在皇权制度和皇权文化下沉淀下来的。有“打江山坐江山”的文化,就一定有作为政治学语汇的“坐定”这个词。这个词,由“坐”和“定”构成,“坐”者,座也,汉语里有御座、宝座,这是名词,显示的,是君临天下的威风。妙的是,当“座”变为“坐”的时候,就有了动词的意思,有镇压的意味在,于是,才有后面的“定”“坐定”,对“坐”者来说,是“一坐而定”的意思,对被镇压者来说,是“一坐而服”的意思。这个词,最早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孟子,《孟子·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漫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这颇有孔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之意,但正如韩非所说,“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五蠹》)。最后坐定天下的,不是孟子所讲的“王者”,孔子所期待的“德政”,而往往是强力霸恶之人和黑暗残忍之政。让人恐惧的政治,比让人爱戴的政治,更能捕获人心——这也许是恐惧相比于爱恋,是更加有力的人类情感;也许是因为,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奴性。这是一个令人伤感也抑郁的话题,就此打住。

而用“坐定”这个词写郑屠,是施耐庵的神来之笔。非对这类社会心理把握深透者,道不出。而一旦对群体心理了然于胸,写出这个词,又自然而然,这叫什么?这叫“自然高妙”。做一个普通写手,三流作家,学学文章做法差不多够了。要做一个伟大作家,则定要自身有俯瞰众生的高度,还要有洞悉人性的深度。

下面的一大段文字更是精彩,我要几乎一句一句和你说说。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一声“郑屠”,实在是煞风景。为什么叫“郑屠”?提醒他认得自己。你不是自称郑大官人吗?渭州老百姓不也都喊你郑大官人吗?你不是很有官样地“坐定”着吗?我鲁达偏偏要喊你一声“郑屠”,提醒你:你就是一个屠夫!这一回叫“鲁达拳打镇关西”,其实,在“拳打”之前,鲁达的一声“郑屠”,已经“口打”,直接打击他的自我感觉。

顺便提一下:前文施耐庵的叙述语言里,也已经口口声声称他“郑屠”了。这是什么?这是作者和作者塑造的人物保持了高度一致感。这种高度一致感,使得作者不是在“虛构”人物,而是在呈现一个“实有”的人物。比如此时,在施耐庵那里,鲁达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施耐庵只是把他“认识”的鲁达及其行为转述给我们,他不是在“虚构故事”,而是把实际上“真实发生”的事描述给我们。

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

鲁达叫他郑屠,他叫鲁达“提辖”,这才是双方的真实身份。看郑屠慌忙的样子,可见鲁达平日英雄,所以郑屠怕他;也可见郑屠平日对官府人的谄媚,所以郑屠讨好他。但郑屠此刻还没有完全回归原形,他没有自己动手搬凳子,而是“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毕竟,他也是有差遣的人了;毕竟,他也是可以差遣别人的人了。你想想,如果是二三流作家,此刻会写出“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这样的句子么?

真实,是细节的真实;细节的真实,是人物言行的真实。言行的真实,是社会心理的真实,而你只有洞悉社会心理,才能知道“必然”,才能写出人物的“必然”。“必然”才是真实,写出“必然”,才是写得真实。什么是“文学真实”?文学真实就是“逻辑必然”。为什么伟大的作品比现实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更加真实?因为,现实中发生的事实,容有偶然,容有莫名其妙,容有不可思议,容有怪力乱神,这些,都不是生活的本质;而伟大作家笔下所呈现的,是必然的、不可逃脱的生活逻辑。伟大的作家根本不是“自己”在写作,而是“必然”在写作。他只是“必然”的提线木偶。不是他提着笔,是“必然”提着他的手,他只是“执笔”而已。为“必然”执笔的作家,才是伟大的作家。

好,我们接着往下看,看这“必然”如何“发生”。

鲁达坐下。

郑屠是“坐定”,因为他在自己的地盘,他有地主之心,坐定肉案,睥睨天下,手执屠刀,傲视群雄;鲁达是“坐下”,因为他是来客,是砸场子来的。有一种“我来了,我是主”的气度。鲁达来“坐下”,郑屠就不能“坐定”了。

郑屠慌忙站起来出柜身,鲁达大大咧咧进柜身坐下。记住了,此刻,是鲁达坐着,郑屠站着。道:“奉著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这个要求却是奇怪。但既是相公钧旨,什么奇怪也都平常。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让手下人搬凳子,让手下人切肉,果然是个大官人的派头。

署名《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容与堂本),

此处的“使得”,是“使头”。“使头”也者,员工中的“那摩温”也,则郑大官人已经在封官许爵任命官员了。真是有派头。但鲁提辖今天偏偏不让郑屠夫有派头。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你那些手下的,什么“使头”等等的,不过都是一些“腌臜厮们”。叫一声郑屠,是叫你记住自己的姓名和职业;叫你亲自切,是叫你别忘了自己的专业和身份。

“你自与我切”,这句话说得威严。这是直接命令。这是当着众人面,更是当着他手下刀手的面,跌他的份,掉他的价。郑屠能怎么样?只好认栽: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鲁达这话就“说得是”。其实,关键不在鲁达“说得是”还是“不是”,关键在于,在这样的关系中,只要是鲁达说的,咋都是。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自去”“细细”,乖巧得紧。郑屠极力讨好鲁达。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忽然插入此一段文字,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还能衬出当时气氛的紧张。好笔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

你要学会从无字处看书,这半个时辰一个小时,郑屠站着切肉,鲁达坐着看他切肉,双方不交一言,为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你看出了什么?第一,空气的紧张;第二,鲁达的可怕;第三,郑屠的惧怕。

此时坐着看切肉的,是鲁达;此时卖力切肉并且大气不敢出的,是郑屠。还有,大气不敢出的,还有郑屠手下的那十来个刀手。还有,那个头上包着手帕的店小二,这些都没写,却也写了。为什么没写?因为这些人没有言语动作。为什么没有言语动作?因为大气不敢出,还有什么言语动作?所以,没写就是写了。

半个时辰后,郑屠切好了——

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还是很乖巧。今天的郑屠,言语得体,礼节周到,谦恭自卑,哪像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哪里还有一点“郑大官人”的派头,哪里还有“镇关西”的霸气!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不知何用。不独郑屠不知,我亦不知。你知道吗?只有鲁达一人知道。用处就是:不是相公家有用,而是折腾你有用:瘦肉以后有肥肉,肥肉以后有脆骨,脆骨以后有排骨,排骨以后有大肠……猪浑身是宝,无一处没有用,连猪毛都能做刷子。所以,不怕我没得要,只怕你没耐心。玩不死你不是好汉。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

你敢问他,还是你敢问我?!这“睁着眼”三字,太可怕了。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郑屠吓傻了。

前面鲁达要他自切,他说“说得是”,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现在说“是合用的东西”,也不知道合什么用,合用在哪里。反正是:只要是你说的,都是对的。

我若是鲁达,此刻必再反问一句:“合什么用?”答不出打三十棒,答出也打三十棒。

而郑屠呢?他早就看出来今天鲁达来意不善,但是,他只能忍。好了,十斤肥肉臊子又切好了。

郑屠道:“著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语言委婉得体,举止谦恭有礼。他一直很配合,很听话,一直不折不扣地执行鲁达的指令。执行指令有三种境界:

第一,理解的(愿意的)执行;第二,不理解的(不愿意的)也执行;第三,不理解不愿意,但装着理解或努力理解,装着愿意甚至努力说服自己愿意,然后执行。

第一种境界,理解的愿意的执行,是自由人也是道德的人——因为他的行为出自自己的判断和意愿,出自主体的自由选择;第二种境界,不理解不愿意也执行,是奴隶——因为不是自己的意愿,出于被迫;第三种境界,不理解,但装着理解努力理解,最后甚至自己感动自己,还激动万分,甚至获得了一种崇高感,对强迫者高呼英明神武,然后感激涕零去执行,是奴才。

这最后一重境界,最难,但是,郑屠此刻做到了。为什么他今天这么乖巧呢?恶霸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奴才了?其实,这个逻辑很简单:仗势欺人者,必趋炎附势。

有人说,奴隶主的另一面就是奴隶,这话不对,奴隶主的另一面,是奴才。奴隶和奴才的区别是什么?奴隶是被迫的,奴才是自愿的。

奴隶觉得痛苦;奴才觉得幸福。奴隶要推翻的是奴隶制度,然后大家做自由人;奴才要推翻的是奴隶主,然后自己做奴隶主。所以,奴隶翻身了,要做自由人;奴才翻身了,定要做奴隶主。在奴隶时代,奴隶不过是奴隶;而奴隶主,则一定就是奴才。奴才是奴隶主的本质。

郑屠和金翠莲,金翠莲是奴隶。而郑屠,一面是奴隶主,一面是奴才。本质是奴才。奴隶的结局,可以是远走高飞,而奴才的结局——到底是奴才。

能用强权欺压金翠莲的郑屠,一定会对比他更有强权的人奴颜媚骨。你看鲁达来之前,郑屠是什么?是奴隶主。鲁达来了之后,郑屠是什么?是奴才。奴才在没有机会翻身做奴隶主之前,最大的愿望,是坐稳了奴才。此刻的郑屠,一会儿鲁提辖“说得是”,一会儿十斤肥的臊子“是合用的东西”,哪里“是”,哪里“合用”呢?只是他此刻只想坐稳了奴才而已。但鲁达不要奴才。鲁达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别人奴役自己,他也不允许有人奴役他人,他还不愿意自己奴役别人。所以,无论郑屠如何表示愿意做奴才,鲁达也不会放过他。因为鲁达不允许郑屠奴役金翠莲。所以,今天,这个郑屠,不但做不成奴隶主,他也做不成奴才了。但郑屠一早上都毕恭毕敬,鲁达还一直找不到发作点。但是,没有关系。鲁达有的是耐心。一个高高在上坐着,一个低三下四做着——凳子上翘腿“坐着”和肉案上操刀“做着”,谁能坚持到最后,太简单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何况鲁达是坐着说话。郑屠把十斤肥肉馅又切好了,不但切好了,还认真包好。不但认真包好,还殷勤问鲁达:派人给您送上门去?鲁达还是脸一拉:送什么!这郑屠今天简直是开口不得。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从此以往,不必再动脑筋,指着猪身,一件件要来即是。人有绝对权力时,便无须智力。今天鲁达就有绝对的权力,所以他可以随便就这样玩郑屠,直到玩死他。现在,郑屠终于明白,这样一件件要来,总躲不过。杀了一辈子猪,郑屠今天才知道,猪,太难对付了。猪全身都是宝,郑屠今天彻底领悟这句话了。

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恭喜你,答对了。

你想想,这个笑,是什么样的笑?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著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

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

但是,有意思的是,当鲁达把郑屠踢倒在当街上,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他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却并未马上打下去,而是开始数落他的罪行: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

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叫一声“屠户”,还你本色;叫一声“狗一般的人”,还你等级。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不能容忍奴役别人的人活在世上,鲁达三次出拳,打死了镇关西。

死前,郑屠曾经讨饶。但鲁达不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灑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

就这最后一拳,彻底了结了他。

鲁达,不能容忍奴隶主,更不能容忍奴才。鲁达终结的,不是作为奴隶主的郑屠,而是作为奴才的郑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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