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功夫”才是真功夫
2021-03-12程毅中
程毅中
安徽师大组织编纂出版《刘学锴文集》,我对此敬表祝贺和感谢。祝贺的是,刘先生的学术成果得到了各界的充分尊重;感谢的是,为广大读者提供了方便,也肯定了我在中华书局的工作。刘学锴先生和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 年研究生班的同学,那时照苏联的学制,称作副博士研究生。那年开始,中国文学史课程分四段,第二段是魏晋南北朝到唐五代,由林庚先生主讲,指导的副博士研究生就是刘学锴一个人。他遍读了这一段的作品,深入研究了唐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59 年中文系设立古典文献专业,把他调去教文献学的课程,开了“校勘学”的新课,他又很快适应了新的要求,对古典文献有了更深的修养。这使他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具备了义理、词章、考据三结合的优势。
我在1958 年底提前分配到了中华书局工作,他就成为我后来组稿的对象。1977 年,我主持文学编辑室工作时,他先为中华书局写了《李商隐》小册子。1978 年中华书局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一起协商分工时,先抓十五个大作家别集的新注,中华书局只承担了屈原、陶渊明、白居易三家。因为中华书局在文学方面力量较弱,在三大家之外我优先约了刘先生的李商隐集新注本,这可以说是第十六个大作家的新注本了。他与余恕诚先生合作,较快地完成了《李商隐诗歌集解》,1983 年出版后,深得好评,也为中华书局争得了荣誉,接着出了《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和《李商隐资料汇编》,我非常感谢他对我工作的支持。李商隐诗注家很多,但留下了许多谜团,正是百家争鸣的一个典型案例。刘先生采用集解的方式,既充分介绍了前人的成果,又提出了自己的按断,有许多是深入研究全部作品后所得的结论。就是说用书求广,校本求善,分析求细,按断求新,这对李商隐诗来说,是最好的做法。他还发扬了林庚先生精于鉴赏的特点,发挥自己的悟性,熔校注评鉴于一炉,让读者从读懂进入到鉴别欣赏的门径,并通过李商隐这一个点再推广到唐诗的若干点、若干面,做到了求是与择善的完美统一。后来又为中华书局编撰了《温庭筠全集校注》。他自己说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是谦虚的说法,这个“一点”是在通读了许多集部书和《全唐诗》的基础上才选定的突破口,不是随意碰上的。对李商隐诗歌下的“笨工夫”是真功夫,写了150 万字的校、注、评、笺,有了许多新的发现和结论。《李商隐诗歌集解》出版后,还继续深入,2002 年对《李商隐诗歌集解》做了修订,又增添了14 万字。他自述的经验是:不怕麻烦,全面搜集前人、今人已有的校注、笺评、考证、研究成果,将该作家的全部作品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细读。应该说,他的“全面搜集”“從头到尾”“逐字逐句”,都是经过实践的“真功夫”。此后他编著的《唐诗选注评鉴》也发挥了他的特长,综合了校、注、评、笺的方法,做出一部深入浅出的中型唐诗选本,比以往的鉴赏辞典提高了一大步,给专业的和一般爱好的读者提供了一部新的唐诗选读本。这部选本很有特色,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好评。他有意识地为年轻的教师提供帮助和指导,解释之后侧重鉴赏,在相对普及的基础上逐步提高,切实有用。
刘先生还总结了他的治学经验,给我们分享,我觉得非常重要。第一条是,笨人用笨工夫,也可以做一些有用的工作。他自视为“笨人”,当然是谦辞。但有天赋的通人毕竟是少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肯下功夫,就可以建立信心。同时也是鞭策和劝诫,千万不要自作聪明,“投机取巧”。
第二条是前人已经很丰富的研究,后人也可以做出成绩。这也是对大多数人的鼓励,不要妄自菲薄,要有自信。今人的条件比前人好得多,理应把工作做得更好。
第三条是自知才学有限,不如集中力量攻其一点。“才学有限”也是他自谦之辞。但天下有几个没有短板的全能运动员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初具通识的基础上先深入一点,还是务实的循序渐进的战略思想。“一点”是突破口,并没有限制你再攻第二点、第三点。一开始就提出好高骛远的目标,往往会流于空谈。刘先生的经验之谈,自有其积极的鼓舞人心的普遍意义。我们要辩证地看待他的自谦之辞,他的起点是很高的。正因为他写出了好几篇同道学者不能不参考的文章,才“推动了文学史有关章节的改写”,这是高标准的要求。
我认为刘先生的经验之谈是高标准、低姿态。这就是我要学习的榜样。当然,普及性的读物也是我们应该写的。现在安徽师大编纂刘先生的文集,是便于学者、嘉惠后学的大好事,我竭力赞赏,相信读者一定会越来越多。从我的本职工作来说,希望传承刘先生古籍整理方法的作者也越来越多,坚持守正出新,针对不同的书,采用不同的体例,做出各有特色的新注本来。
我们那一代曾受到国家重点培养、名师指导的过渡人物,已经寥若晨星了。刘先生做出了优异的成绩,起到了承先启后的作用,是我们的楷模。他还谦虚地说:“我只能说是过渡的一代中最平凡的,但多少做了一些实事的人。”实际上这是很高的标准啊!当然,他做了不只“一些实事”,还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新一代教师。
安徽师范大学对刘学锴先生的工作给了很多支持和鼓励,这是令人非常佩服的。以前有些高等院校不把古籍整理看作学术成果,而安徽师大对古籍整理一贯重视,我对此表示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