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价“救命药”:挤进医保门,难过医院关
2021-03-11黄思卓南方周末实习生陈洁玲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洁玲
创新药进了医保,却经常面临“医生开不出,患者用不上”的情况。图为医院药房工作人员正在查看药物存储管理分发系统运行情况。
视觉中国 ❘图
★高价“救命药”进了医保,医院却买不到,患者只能走自费药房购买的现象依然常见。被纳入医保报销的创新药在大部分医院仍面临落地难,“通过谈判纳入医保目录中的药品,有的医院进百分之五六十、六七十,有的只进两三个、三四个品种”。
过去,卖药是医院的一个盈利项。2017年7月药品零加成政策在全国实施后,卖药变得无利可图,医院对新药的拣选和引入缺乏动力。
一些经过层层筛选、“灵魂砍价”的新药、好药,进得了国家医保目录,却进不了医院药房,导致医生没法开,患者用不了——这一现实刺痛了许多人的心。
最着急的莫过于等待用药的患者,毛毛就是其中之一。她在大二那年确诊了多发性硬化(MS),这是一种罕见的脱髓鞘疾病,中国的发病率约为每年0.235/10万人。
“罕见病患者群体中,我得这个病还算是比较幸运的。”MS目前尚不能治愈,但至少有药可缓解症状,全球有近20种MS相关的药物上市,国内已获批的有5种。
久病成医的毛毛对进了医保的药如数家珍,但她并不敢抱太大的期待,因为“买不到药的情况太常见了”。自从2017年“倍泰龙”(即重组人干扰素β-1b)被纳入国家医保目录后,目前共有4种MS药物进过医保目录(2019年“倍泰龙”续约失败,退出医保目录),但患者买不到药的消息还是屡见报端。
不单是罕见病药物,抗肿瘤药物、慢病药物都存在“最后一公里”难题。“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速度差距不会太大。”全国政协委员、中日友好医院副院长姚树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每年国家医保谈判所覆盖的药品,通常涉及癌症、心脑血管疾病、罕见病等重大疾病治疗领域,且多为临床价值较高但价格相对较贵的药品,这其中亦包含众多1类新药。通俗地解释,1类新药是境内外均未上市的创新药,它们往往是临床急需的“救命药”。
根据中国药学会对1420家二、三级样本医院的统计数据,2018-2019年纳入国家医保目录的肿瘤创新药,截至2020年第三季度,进院比例仅为15%-25%。
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医药卫生界的专家学者以及企业代表委员频频发言,以期能改善这个局面。
“建议从国家层面出台政策,鼓励医疗机构对1类新药进院开辟绿色通道,减免不必要的流程和限制,在各省市医保落地后快速进入临床。”在2021年《关于畅通1类新药快速准入医疗机构机制、提高患者可及性的建议》的两会建议中,姚树坤如是写道。
可望不可即的“救命药”
瓷娃娃、渐冻人、睡美人……越来越多的人通过患者故事和社交媒体得以“看见”罕见病患者的存在,但一个冷冰冰的事实是,罕见病的药物还是“孤儿药”。
这类药品数量少,覆盖的患者规模小,一旦启动研发就意味着高昂的成本投入。如果没有医保覆盖、企业赠药或者第三方支付,患者往往难以为继。
2017年以前,毛毛使用的“倍泰龙”约为850元/支,隔天需注射一次,每月单是这个药就要花12750元,接近当年北京市职工平均月工资的2倍。
但这也无可奈何,小小一盒“倍泰龙”,5支药放不满一个手掌心,却是当时中国市场上惟一可降低多发性硬化症发作频率的药。
2017年7月,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36种医保药品谈判结果,“倍泰龙”被纳入医保,单药降价幅度约为30%,医保报销后患者实际每年仅需承担3万余元。
毛毛至今都记得那时喜悦的心情,不过“没想到进医保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到了2018年3月1日新版医保目录执行的时候,毛毛才发现自己看病的三甲医院根本没有“倍泰龙”。
“我的医生感到很为难,确实他们医院没有这个药,医生也无能为力。”焦急的毛毛致电这家医院的药房和相关行政人员,“都回复我医院确实没进这个药”。
毛毛不肯放弃,试图去北京其他三甲医院碰碰运气。“最后跑了不下5家医院,终于在东城区某三甲医院买到了”。
2021年3月8日,一直关注创新药落地问题的姚树坤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据他调研来看,被纳入医保报销的创新药在大部分医院仍面临落地难,医院与医院之间差距较大,“通过谈判纳入医保目录中的药品,有的医院进百分之五六十、六七十,有的只进两三个、三四个品种”。
抗肿瘤明星药PD-1同样面临可望而不可即的困境。肿瘤患者服务平台“咚咚肿瘤科”曾针对全国26个省份的肿瘤患者发起过一项调研,353份调查问卷中,62%的受访者反映医生处方的PD-1在医院买不到,影响在院内使用。
“高价‘救命药进了医保,医院却买不到,只能到自费药房购买的现象依然常见,甚至有许多1类新药亦列其中,使得‘救命药纳入医保形同虚设、医保谈判走了过场。”2021年的全国两会上,姚在递交的建议中写道。
“战士”拿不到“武器”
一款药物进入国家医保目录,就像头顶了一顶沉重的皇冠,获得了专家的广泛认可,却不意味着接下来的路都是坦途。
一般来说,药物进入国家医保目录后,国家医保局会和国家卫健委联合发布文件,要求各省市强制挂网并更新价格,接着,各家医院需要召开药事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药事委员会)会议,药事委员会专家讨论和审批后,这种药才能进院。
医院内部的讨论和审批往往需要大约半年的“磨合期”。“磨合期”结束后,药物能否妥妥落进院、到达患者手里,还是一个未知数。
姚树坤将之形容为“战士看到了武器却拿不到”,“医生肯定是很着急的,他们知道明明有些药效果非常好,用不上的病人也很着急”。
姚树坤介绍,药事委员会开会的频率,决定着新药进入医院药房的快慢程度。但目前大部分医院召开药事会的频率很低,一般一年一次或半年一次。而国家医保目录每次谈判的有效期为2年,部分谈判药品还未顺利进院,就已过了谈判协议期。
药事委员会是医院监督和指导自身科学管理药品、合理用药的机构,通常由主管院长、药学部门及有关科室负责人组成,评审引进医院的新药是其主要工作之一。
每年国家医保谈判所覆盖的药品,通常涉及癌症、心脑血管疾病、罕见病等重大疾病治疗领域。如果这些药最终无法进院,对患者而言是重大打击。
3月4日,全国人大代表、恒瑞医药董事长孙飘扬在由24家协(学)会主办的“声音·责任”医药卫生界代表委员座谈会上谈到准入慢问题时指出,药物在国家医保谈判时已经经过了很多专家的层层把关,定价也比较合适了,“能不能直接进入医院? 就不要再额外一层层的(审批)。药店是不是也能开放医保报销,跟医院的医保报销待遇一样?”
一些医院也在试图摸索别的落地进院途径。以中日友好医院的临时采购制度为例,有的适应症的病人如果特别需要某种药物,科室可向药学部申请临采,但采购量不会太大。
姚树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般进入临采的药物如果在临床应用上效果理想,后期正式的准入速度就会加快。“但总体来说,公立医院进新药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医院缺乏动力
过去,政策默许医院可以在采购价的基础上加价15%销售药品,卖药本身对于医院是个盈利项。而2017年7月药品零加成政策在全国实施后,卖药变得无利可图。
取消药品加成的初衷是取消“以药养医”、解决公众反映强烈的“看病贵”问题,但实际上,原本15%的药品加成不完全是医院的利润,包括药物转运、储存,专业药学人员给患者提供用药指导,都需要成本。
“药品零加成政策实施后,医院对新药的拣选、引入缺乏动力。”全国人大代表、武汉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毛宗福在其两会建议中指出,“即使医院药事委员会通过了,一些创新药用量少,储存保管运营成本高,在药品零差率政策下,医院要赔本。”
“药学人员的专业服务没有回报,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姚树坤曾在前几年的两会提案中提出,希望增设药事服务费。2021年的全国两会上,他再次提出这项建议。
尽管医保谈判后降价不少,但创新药普遍属于高值品种。国家虽有“进入国家医保目录的药品不占药占比(注:药品占总费用的比例)、不受总额限制”的规定,但一个地区的医保支付总额有限,这种压力会层层传导到医院,医院势必对高价药的使用变得非常敏感。
毛毛就遇到过医生给患者开药,却被扣钱的情况,“(我)将心比心也能理解,医生有时候不愿开药确实是有困难”。现在,毛毛就医的医院医生最多一次只能给她开7-10天的药量。“而且由于一些政策限制,我们MS患者要想拿药只能住院。”
姚树坤认为,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政策惯性,医院长期受到各种制约后不够灵活,“我特别希望随着放管服力度的不断加大,医疗机构可以松绑”。
“最后一公里”,创新药仍待闯关
买药之路曲折,这不是毛毛一个人的遭遇,她从各地MS患者处了解到,几乎所有人都有类似的经历。
2021年3月1日起,2020年国家医保药品目录开始全面执行,这次新纳入了七种罕见病治疗药物,其中有两种是治疗MS的药物。这些罕见病的患者们也在期待,他们不要复制MS患者购买“倍泰龙”时的曲折之路。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医学会罕见病分会主任委员丁洁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表示,这类高值药不适宜在全国范围内统一医疗保障政策、统一支付标准,所以建议各省针对本省患者情况、本省基金条件,对罕见病用药保障机制进行探索,实行省级医保统筹。
在2021年全国两会上,针对“最后一公里”难题,毛宗福带来的建议是建立创新药“定点医院”“医保处方医师”和“医保定点药店”制度,方便处方流转和患者购药取药。同时,他建议国家医保局在谈判时,不光要谈价格,也要谈采购量,给予创新药较为明确的市场预期。
一些地方开创性的探索,引起了多方关注。在上海瑞金医院,自2018年起,一旦创新药通过国家医保谈判,在上海医保落地前,瑞金医院即组织临床专家遴选所需药品,直接进院。
但姚树坤对于大面积推广“瑞金模式”并不乐观。在他看来,除了医院有财务压力、药占比考核和药事委员会不能及时召开外,医疗机构品规数量限制也是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
“医院不可能进大量新药,多地卫健委对公立医院绩效考核指标中,对药品品规限制都有明确规定:三级医院≤1500个;二级医院≤1200个。”姚认为,这个规定已不符合新时代的医疗发展规律,创新药想进来,就必须将已有的其他药品“踢出”,这样一来直接制约了新药的入院使用。
事实上,对于国家医保谈判药品的“最后一公里”难题,国家卫健委曾发文明确指出,医院不得以医保费用总控、“药占比”、药品品种数量限制等为由,影响谈判药品的供应保障和合理用药需求,并将“国家医保谈判准入药品配备使用情况”作为医院考核指标之一。
但现实情况是,除了四川等少数地区,全国绝大部分医院均未落实上述新规。“归根结底,医保政策不利于这些创新药进医院,而医院必须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将这些纳入医保报销的创新药踢出医院是最重要而简单的方法之一。”一位基层卫健局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自2019年起,四川省医保局便对国家医保谈判中价格昂贵、用药人群特定、用药资金比较明确的药品实行单行支付,不分门诊住院,不计起付线,直接由医疗保险基金按一定比例支付。目前,四川省已将88个“国谈药品”纳入了单行支付管理范畴。
作为MS患者群体中的一员,毛毛期待更多特殊政策能够惠及罕见病群体,让“救命药”不罕见。
(文中毛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