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岁王振义:钻研做事,清淡为人
2021-03-11王潇黄杨子
王潇 黄杨子
接到2020年未来科学大奖基金会秘书的电话时,王振义纳闷:“难道是天上掉馅饼?”
被告知他是生命科学奖获奖者后,电话再次接通时,就是大会颁奖现场的连线。“您的心情能不能与大家分享一下?”主持人问。“心情啊?好的坏的都有。”他不紧不慢地讲,“好的(方面),是觉得我们国家重视科学,我作为一个获奖者非常高兴:但另一方面,我非常忧愁,这个奖为什么给我这个96岁、很快就要离开世界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奖给年纪轻的人?”这通电话连线的视频曾在网络上传播甚广。熟悉王振义的人都觉得,这太像这位“老顽童”的风格了。他一向直言,喜欢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
王振义的成就有目共睹:他曾带领团队成功实现将恶性细胞改造为良性细胞的白血病临床治疗新策略,奠定了诱导分化理论的临床基础;他确立了白血病治疗的“上海方案”,阐明了其遗传学基础与分子机制,也因此荣获国际肿瘤学界最高奖——凯特林奖。然而,对这样一份特效药,他没申请过任何专利。他一生获奖无数,但几乎每一笔奖金,都被他捐出了大部分。
“不少人说我运气好,或许是。但机会怎么来?就是在一个领域不断钻研,刻苦学习,不要怕失败,自然就有机会来了。”
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1924年,王振义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富裕家庭。父亲王文龙当时在荷商上海保险行工作。王文龙的8名子女里,王振义排行第三。除了最小的女儿王妙琪因北上参加革命未能完成大学学业,其他7人都是上海名校毕业。王文龙对子女的要求严格。他不允许孩子们沾染一点富家子弟的做派。“做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他给五兄弟起名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是“仁、义、礼、智、信”。
这其中,王振义又比较与众不同。从小,除读书外,他很爱玩,爱踢毽子、玩弹弓。父亲从不阻拦,还很鼓励,并告诉王振义在玩和学中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因此,王振义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王振义7岁那年,祖母不幸患上伤寒,病势凶险,虽然请到一位沪上名医来诊治,但限于当时的医疗水平,祖母还是未能获得有效救治。他至今清晰记得,那时他已在思考:为什么这个病不能治呢?怎么会得这个病呢?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在王振义的心中孕育成医学的种子。
1942年,王振义免试直升进入震旦大学,选择学医。之后,他从震旦大学医学院毕业,获医学博士学位,因成绩名列第一,留在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前身)担任住院医师。分科时,王振义是住院总医师,就让别人先选。发展得比较顺利的心内科、消化科、内分泌科、肾内科都被挑走了,王振义是最后一个选的,选了冷门的血液科。血液科彼时无人带路,王振义就自己看书。“我那时想,血液病嘛,就看看显微镜,应该不难。进去以后一看不得了,越来越深,东西太多了。”
白血病就是其中一道难题。“能看到的书太有限了。”王振义回忆,当时做研究的难度很大。就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他们听说一位以色列专家在小白鼠身上试验成功,白血病细胞能在一定条件下发生逆转,变成正常细胞,也就是“诱导分化”理论。这个消息令王振义振奋。改革开放的第一年,瑞金医院里吹起科研之风,他向医院申请了一间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实验室,血液科的科研就从这里蹒跚起步了。
让细胞“改邪归正”
王振义的团队并不是第一个走到“诱导分化”这条道路上的。前人来过好几批了,都走进了“死胡同”,没找到出路。希望不时产生,又总是破灭。
王振义曾了解到一种氨基酸有可能让肿瘤“改邪归正、诱导分化”,但具体方法用在病人身上还是没效果。1980年某天,王振义听到西班牙医生格索瓦尔用硫杂脯氨酸(TP)使肿瘤细胞逆转的学术报告。王振义立即投入研究,发现TP只能改变白血病细胞的一些生物学行为,却不能使白血病细胞完全逆转为正常细胞。但王振义始终没有放弃。
1983年的一天,王振义从《血液》杂志上看到,一位美国学者在体外用13-顺维甲酸转化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中的癌细胞并试验成功。他去寻找这种化合物,却发现当时国内厂家只能生产另一种化学结构不同的全反式维甲酸(ATRA)。体外试验后,王振义团队惊喜地发现,全反式维甲酸可以诱导分化急性早幼粒细胞。但研究结果要从实验台应用到病床上,还有不小的距离,要做临床实践。白血病是死亡率很高的疾病,而全反式维甲酸的毒副作用也比较大。用一种副作用大的新药治疗一个死亡率很高的疾病,主治医生面临的风险就更大,因此反对意见很多。
1986年,“001号”病人出现了。上海市儿童医院血液科收治了一名5岁的小病人。经过一周化疗之后,孩子仍然高烧不退,还出现口鼻出血、血尿、肛周感染等情况,病情危急。这正是王振义的妻子、儿童血液科医生谢竞雄工作的医院。谢竞雄很焦急。王振义提议采用自己的研究。孩子父母也同意采用这种前所未有的疗法。令人惊喜的是,一个疗程后,孩子的病情缓解了。小病人最终被治愈,如今早已结婚生子。这正是诱导分化理论让癌细胞“改邪归正”的第一个成功案例。
那一年,他们共收集了首批24例病人接受治疗,23例得到了完全缓解(另一例加用化疗也得到了缓解),完全缓解率高达90%以上,而且没有其他并发症。1988年,王振义将相关成果发表在国际期刊《血液》上。这篇论文先后被《自然》《科学》《细胞》等国际前沿学术期刊引证,成为全球百年来引证率最高和最具影响的86篇论文之一。诱导分化疗法在国外医疗实践中也得到了广泛的证明。
清贫的牡丹
王振义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清贫的牡丹》。那是他从老友画室一眼看中的。“我一看这个图就觉得很有意思,它不是非常红,非常艳,而是非常清淡。我觉得作为一个人就是这样,你要有进取的雄心,但要对名利等一些问题看得淡。”
最近十余年,王振义每年都向上海市慈善基金會定期捐款,帮助贫困地区群众;汶川大地震后,他委托弟子陈竺,转交给四川残疾伤员10万元捐款。半个世纪以来,王振义帮助了多少病患、垫付了多少医药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位名叫楼镑的血友病患者,因家庭经济拮据,没有及时输注凝血酶原复合物,14岁就患了严重的腿疾。在生活几近绝望时,他给王振义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发病史、身体状况和残疾情况。虽未曾谋面,王振义还是及时回信了,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与楼镑持续联系,指导用药,帮忙寻找凝血因子……2007年起,王振义每月资助他2700元,到2011年增加至3000元,延续至今,已有十余年。
这种为人“清淡”其实也早早体现在王振义的诸多人生选择中。在成功发现并应用全反式维甲酸这种特效药后,他从没想过要申请专利。“发现全反式维甲酸这个药物能治疗白血病是我们瑞金医院各个科室、上海各大兄弟医院甚至是全国医学同仁共同努力协作的结果。我们绝不能将大家的劳动果实据为己有。”“当然,如今科学研究、发明创造都需要钱,因此我不鼓励这个时代的科研人员放弃专利。但医生不能想着发财,救死扶伤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王振义说,“我最喜欢别人叫我‘王医生”。
(选自2020年9月10日《解放日报》,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