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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方思维究竟有何差异?

2021-03-09

关键词:思维文化

喻 丰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随着近代中国被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叩开国门,西洋之人、物、建筑乃至思想均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中让千年繁茂的中国文化为之诧异。文人士子留学海外,东瀛西洋渗入中国,东西文化思维方式之差异屡屡被提及却失之琐繁。中国传统之思想文化如何与西方文化、哲学进行融合并现代化,这是上世纪以来中国学者不断言说之问题。然惜乎答案不一,由此甚至产生思想之激变与对峙。天下之势,分合难测。全球化、逆全球化,合作、共生、对峙、相持,其中无论文化交融还是价值林立均无可避免地受到参与者不同思维方式之影响。这个世界上的文化多种多样,作为中国学者,皓首穷经也难以全尽所有文化。在此,我们抽其大略,主要关注广义上的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之不同。这个“西方”大抵与我国政府所使用的“西方国家”之“西方”等同,泛指欧洲、北美等沿袭古希腊、罗马传统的诸地区之文化。

一、中西方思维差异诉诸思辨

中国学者从不吝惜文化之比较,然各人进路不同。由中西方语言进入者很快发现了有音有形的汉字与西方字母文字的不同。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因此张东荪很早便认为中国人的思维是“观象”,其论述道:“这一点不仅影响及于中国人的言语构造并且影响及于中国人的思想(即哲学思想)……所以西方人的哲学总是直问一物的背后;而中国人则只讲一个象与其他象之间的互相关系。例如一阳一阴一阖一辟。总之,西方人是直穿入的,而中国人是横牵连的……可见中国自来就不注重于万物有无本质这个问题。”(1)转引自王南湜:《中西思维方式的差异及其意蕴析论》,《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所谓“象”非常难于普通人理解,但不易理解的微言大义本身就是中国语言文学的特征。王树人在张东荪基础上更进一步,将东西方思维之差异,直接表述为“象思维”与“概念思维”之差异。其论点还是在于“象”。这更像是一种更需意会难以言传的思维表征,它表达一种类似形象而非抽象之概念,这是因为在中文语言上,我们思维的基本单元是图像而非语音。这种思维方式之区分总在中文,而对英语为何语音更能表达概念缺少论证。王树人论述道:“象思维这个概念, 是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中, 特别是在研究中国传统思维的特征中经过升华而提出来的。象思维之象,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观之, 它的成熟表现形式, 就是《周易》中的卦象以及道家的道象, 也包括禅宗悟禅之禅象……这种象,又不能归结为形象思维;与表象也相关联, 但也不能归结为表象。”(2)王树人、喻柏林:《论“象”与“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你会发现此概念相当含混,需要体悟,这本身又陷入了一种更加中国式的命名。

在此基础上,刘长林之论述便清晰许多,虽未明言语言,但其理论颇有上述语言根源之踪影。刘长林将中西方思维之不同,称为“意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之别。虽还是“象”,但是“意象”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玄妙体味的概念,而更接近一种能以言语说清的概念。刘长林认为,“意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它不对现象作定格、分割和抽取,而是要尽量保持现象的整体性、丰富性和流动性。它不是要到现象的背后去寻找稳定性和规律,而是要在现象的自身之中找到稳定性和规律。它也对事物进行概括,发现事物的普遍性,但始终不离开现象层面。概括的结果,仍以‘象’的形式出现。因此,意象思维的运行及其结果,必须能够对现象的丰富和变易有所容纳和估量”(3)刘长林:《论信息的哲学本性》,《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2期。。基于王树人与刘长林之观点,王南湜抛弃思维形式之不同,认为中西思维方式是其基本单元的不同,即中国是“象”,而西方是“概念”,两种思维方式可以分别命名为“概念思维”和“象思维”。他认为:“前者崇尚静止、 存在,而后者则崇尚生成、变易;前者把宇宙理解为一个为某种超越的存在物决定的单一秩序的理性存在,后者则否认这一理解;前者通过对概念的定义而使之抽象化、确定化,并在此基础上发展起了形式逻辑,后者则保持着象的生动直观性,并由之而高度发展了类推思维。”(4)王南湜:《重估毛泽东辩证法中的中国传统元素——从中西思维方式比较视角考察》,《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不得不说,王南湜思维基本单元的区分相对于前述思维形式的区分是本质上的跃进,但其思维基本单元之结果却还是落入了“象”和“概念”的俗套。

应该说,上述思维差异之划分实则是试图从语言上寻找其根。然语言与思维之关系,即语言决定思维抑或是思维确定语言,尚为悬案,此处不表。西方哲人对中国语言文字没有如我们般切身之体会,其进路则相对理念化。郝大维和安乐哲也论述了东西方思维之不同,但其落脚点在于西方哲学,他们将西方思维方式称之为“第二问题框架”,认为西方的思维方式是“因果性思维,是古典西方社会占支配地位的思维方式。它的预设有:(1)用‘混沌’说的虚无、分离或混乱解释万物的起源;(2)把‘宇宙’理解为具有某种单一秩序的世界;(3)断言静止比变化和运动更具优先地位(用另外的话来说,就是崇尚的是‘存在’而非‘变易’);(4)相信宇宙秩序是某个解释性的作用者,例如心灵、造物主、第一推动者、上帝意志等造成的结果;(5)明里暗里地主张,‘世界’的千变万化是被这些解释为动因的东西所左右、所最终决定的”。(5)[美]郝大维、安乐哲:《期望中国:中西哲学文化比较》,施忠连等译,北京:学林出版社,2005年,导言第6—7页。而东方的思维方式则是所谓“第一问题框架”,或曰类比的、关联性思维。它“既不带有宇宙演化论的含义,也不带有宇宙论的含义,它并没有设想出一种初始的发端,也没有认定存在着一个单一秩序的世界。这一思维样式承认变化或过程要优于静止和不变性,并不妄断存在着一个构成事物一般秩序的最终原因,而且寻思以关联过程,而不是以主宰一切的动因或原则来说明事物的状态”(6)[美]郝大维、安乐哲:《期望中国:中西哲学文化比较》,施忠连等译,北京:学林出版社,2005年,导言第7页。。通过这段清晰的话语都能体会到东西方在表述思维差异上的差异。东西方思维在于类比与因果之不同非仅郝大维和安乐哲之认定,且因果也不一定潜在强于类比。因果思维通常被视作现代科学的基础,科学在当今逐渐变成了“正确”的代名词。侯世达则表明了类比思维在人类思维方式上的优越性和不可替代性。类比正是中国传统思维的核心。(7)D. Hofstadter & E. Sander. Surfaces and Essences: Analogy 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 Basic Books,2013.

除此之外,张岱年、成中英则认为,就比较而言,中国思维方式不是类比,是辩证思维,而辩证思维包含两点,其一曰整体思维,其二曰对待思维。整体思维认为“世界(天地)是一个整体,人和物也都是一个整体,整体包括许多部分,各部分之间有密切联系,因而构成一个整体,想了解各部分,必须了解整体”,而对待思维则认为“任何事物都包含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研究问题就是要注意所研究的对象的两个方面。同时认为所有对立的两方面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相互包含的”。(8)张岱年、成中英:《中国思维偏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8—9页。很明显,张岱年对辩证思维的论述与类比、象等不同属于同一划分标准,中国文化的象思维更像是从语言学角度来说,而类比思维更类似从认识角度进入,辩证思维其起源则有着明显的传统道家思想痕迹。

当然,对东西方思维的探讨远不止如此,但论及思想深度则无出上述所论之右。若去文献中搜寻,东西方思维之论文何止百篇,然论述精辟者少,罗列观点者多。如连淑能将东西方思维方式划分为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的不同。他论述道:“哲学有两种基本的思维方式: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悟性思维借助形象,运用直觉、灵感、联想、想象等思维形式,把感性材料组织起来,使之构成有条有理的知识,具有直觉性、形象性、主观性、整体性、模糊性等特征;理性思维借助逻辑,运用概念、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探索、揭示事物的本质和内在联系,具有逻辑性、抽象性、客观性、分析性、确定性等特征。中国传统思维方式虽含有理性主义因素,但较注重直觉、体验、领悟,因此本质上是悟性主义的,但不归为非理性主义和直觉主义;西方哲学思维方式本质上是理性主义的,德国古典哲学堪称其范本。”(9)连淑能:《中西思维方式: 悟性与理性——兼论汉英语言常用的表达方式》,《外语与外语教学》2006年第7期。从中可看出似是而非的理论和杂糅罗列的痕迹,究其本质,是其缺乏对中西方思维方式清晰的划分依据。用其自己的话来说,根据不同的划分方式,至少会总结出十种思维方式之差异:伦理型与认知型;整体性与分析性;意向性与对象性;直觉性与逻辑性;意象性与实证性;模糊性与精确性;求同性与求异性;后馈性与超前性;内向性与外向性;归纳型与演绎型。(10)连淑能:《论中西思维方式》,《外语与外语教学》2002年第2期。若按奥卡姆剃刀原则,实则越多越无意义,陷入盲人摸象的困局。

二、中西方思维方式当资实证

以上思维方式均是思辨之结果,然思辨如若正确,则其必然可以接受实证证据的考验。遗憾的是,张岱年等人的观点是唯一被实证研究所验证的观点。彭凯平等人在张岱年观点的影响下,用辩证思维与线性思维来解释中西方的思维方式差别,将张岱年等人的整体思维和对待思维两条原则变成可以进行实证研究的整体观、矛盾观和变化观来对应西方所谓的线性思维(11)R. E. Nisbett, K. Peng, I. Choi & A. Norenzayan. “Culture and Systems of Thought: Holistic Versus Analytic Cognition”.Psychological Review, 108(2)2001, 291—310.(12)K. Peng & R. E. Nisbett. “Culture, Dialectics, and Reasoning about Contradiction”. American Psychologist, 54(9)1999, 741—754.,进行了东西方文化的跨文化研究,发现至少在民众水平上,这一观点是成立的。可惜的是,至今为止,有且仅有辩证思维经过了大规模的实证研究。且辩证思维的东西方差异研究甚至在文化心理学领域的理论界三分天下,与价值观(个体主义—集体主义)、自我观(独立自我—相依自我)一道成为文化心理学的奠基性理论。(13)J. Spencer-Rodgers, M. J. Williams & K. Peng. “Cultural Differences in Expectations of Change and Tolerance for Contradictions: A Decade of Empirical Research”.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Review, 14,2010,296—312.(14)喻丰、彭凯平:《文化从何而来》,《科学通报》2018年第1期。可惜的是,如此之多的哲学思想仅辩证思维得到了充分实证研究,并融入西方学术界。虽然并不是说每种思维方式的差异均要进行实证研究的检验,也并非实证研究的结果都正确,但是经过实证研究的检验毕竟是最简洁明了地了解世界和知晓常人(folk people)的方法,且思维方式是可测的,那么经过结合理论的实证检验便是可以进行的重要一环。

如连淑能所言:“根据不同的角度、标准、特点和理解,思维方式可以分为各式各样的类型。如根据思维活动的特征,可以分为感知类(如直观动作思维、情感思维、经验思维等)、想象类(如形象思维、艺术思维、直觉或灵感思维等)、科学类(逻辑或抽象思维、辩证思维、系统思维等)、信仰类(理想思维、宗教思维等);根据思维的性质,可以分为主体性(主观性)和客体性(客观性);根据思维的内容,可以分为日常类和职业类(如科学思维、技术思维、艺术思维、军事思维等);根据思维的任务,可以分为认知型(如古希腊发展起来的以求知为旨趣的思维方式)和实践型(如春秋战国时期发展起来的以践行为目的的思维方式);根据思维的结构,可以分为线性思维与系统思维、横向思维与纵向思维;根据思维的历史,可以分为古代、近代、现代及其相混合的思维;根据思维的地域,可以分为东方、西方、大陆型、海洋型等;根据思维的民族,可以分为汉族、英美民族等。 此外,根据不同的特点和理解,思维方式还可以分为封闭性与开放性、收敛性与发散性、再现性与创造性、静态性与动态性、平面性与立体性等类型。”(15)连淑能:《论中西思维方式》,《外语与外语教学》2002年第2期。如此之多的思维方式划分类型便是问题之一,乱花渐欲迷人眼,便会产生谁说皆有理的盲人摸象状态。因此,思维方式比较研究之所以至今只有辩证思维,究其原因是研究者并未系统、完善地选取一种思维方式分类。而这种分类的选取极为困难,应该说,辩证思维—线性思维、象思维—概念思维、伦理思维—认知思维都从某个角度上抓住了中西思维方式的核心内容,但都是盲人摸象,从自己的视角去审视过于复杂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但是究竟该以何种方式来划分思维方式实际上多基于研究者自身的选择。如像思维—概念思维多从语言角度出发,因为语言是思维的载体,而语言的基本单元在中国是象形文字,是视觉驱动,在西方是拼音文字,是听觉驱动。由此区别展开进行深入阐述,但实际上语言是否决定思维是个悬案,这样出发的方式是否真的能够最终概括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别便大打折扣。

既然无法进行有效的思维方式分类标准的选取,那么将这些分类标准置于另外一条可行的评判标准上进行考量便显得必要,根据奥卡姆剃刀原则,这种评判标准务必简单明了。我们将这条标准设定为可实证的原则。既然需要可实证,那么必然是人类思维曾经思考之物、之事。何种事物是人类思维必然思考的呢?那必然是思维的对象。而思维最基本的关注对象又是什么呢?克拉克宏(Florence Kluckhohn)和斯特罗德贝克(Fred Strodtbeck)在上世纪60年代提出了五种共同的人类关注点,他们将其称为价值取向(value orientations):第一,人性;第二,人与外在环境的关系;第三,人与他人的关系;第四,人主要的活动模式;第五,人的时间观念。(16)参见:F. R. Kluckhohn & F. L. Strodtbeck. (1961).Variations in Values Orientations,(Evanston, IL: Row, Peterson, & Co.) 转引自:彭凯平、喻丰、柏阳:《实验伦理学: 研究, 贡献与挑战》,《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这五种共同的人类关注点虽然被克拉克宏和斯特罗德贝克称为价值取向,但究其核心,这是在表达人类最基本的思维对象,亦即所有人类但凡思维,最基本的便是去思考这些问题,他们是基本问题。这些问题即思维的对象,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那便是在衡量高下,那是价值。克拉克宏和斯特罗德贝克将这五个问题叫做“所有人类在所有时候都必须思考解决的共同问题”(17)F. R. Kluckhohn & F. L. Strodtbeck. Variations in Values Orientations, Evanston, IL: Row, Peterson, & Co.1961.。

仅对思维方式的研究而言,我们并不关心对这五个问题的回答,而这五个问题本身因为其成为思维的对象,所以便可以成为思维方式划分的标准。如何思考这样五个问题在东方与西方上存在的不同,便可以成为一种思考区分思维方式的理论标准。我们再一次重申一下这五个问题,即:第一,人性;第二,人与外在环境的关系;第三,人与他人的关系;第四,人主要的活动模式;第五,人的时间观念。如果作为思维对象,那么这五个问题便是:第一,自己;第二,环境;第三,他人;第四,活动;第五,时间。

三、 中西方思维比较须从内容

这五种思维对象分别对于何种思维方式呢?表1列出了根据基本思维对象我们所确定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

表1 东西方思维方式在不同思维对象上的划分

第一,在思维对象为自己时的东西方思维差异。我们认为,在思考自己时,中国人往往采取一种唯伦理式的思维方式,而西方人常常采取一种切割伦理、仅仅认知式的思维方式。中国人习惯于讲道德,把自己和任何事情都放置于道德的考量之下,所以中国人的自己、他人、社会均是含有道德色彩的,是无法与道德脱离的,甚至有一种以道德评判替代法律审判的倾向,这与中国古代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基本结构密切相关。西方人则不然,在探究问题时,以求真而非求善作为探究问题的根本原则、思考自我的基本体系,因此在对待自己和具体问题时,很少会有道德渗入。

第二,在思维对象为环境时的东西方思维差异。我们认为,在思考环境时,中国人往往采取一种自然化的思维方式,而西方人常常采取一种人为改造化的思维方式。中国人常说“这很自然”,以作为对某件事情和某种判断的盖棺定论。自然便意味着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我们说“道法自然”,我们相信自己可以与自然和谐相处而非改变它,我们没有上帝,我们的神是自然神。种种现象都表明,中国思维方式喜欢一种自然的、天然去雕饰的、没有人为痕迹的人或事物。这种本真的、不加修饰的思维方式即我们所谓的赤子之心。西方人则不然,其改造世界、控制世界、给天然加上雕饰、打磨璞玉的思维方式是长久存在于其内心之中的,其思维的出发点是自己,而我们的出发点是自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力图融入自然,而他们力图改变自然,增加人为痕迹。

第三,在思维对象为他人时的东西方思维差异。我们认为,在思考他人时,中国人往往采取一种神圣化的思维方式,而西方人常常采取一种人化的思维方式。即使从含有文化起源的神话故事中,我们都可以发现东西方在此存在差异。中国的神话故事起源于早期部落对图腾之崇拜,是将部落首领和图腾之动物神圣化,人可以因其优秀的战斗或生产能力成为被封之神。而这些神往往与人在能力和道德上都差异巨大,他们有无穷法力、道德高尚且几乎不会犯错,一旦犯错便会被认为是异类,坠入凡间重新为人。西方的神则不然,神虽是神,拥有某些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能力,但神也是人,展现出人的七情六欲,同时也展现出作为人的劣根性,神能杀戮、奸淫、欺骗,这是中国之神无法想象的。因此,中国通常情况下是将人神化,而西方通常情况下是将神人化。

第四,在思维对象为活动时的东西方思维差异。我们认为,在思考活动时,中国人往往采取一种差序的思维方式,而西方人常常采取一种平均的思维方式。中国文化在差序上严格强调,我们始终在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们的活动始终不能超出人与人之间差序的那个范围。正如费孝通所言,中国社会的结构是差序的,因此我们对待亲近的人就必须亲近,对待疏远的人也必须用疏远的方式,这些人类活动都必须严格遵照差序来进行。我们的文化是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基本关系向外延伸的文化,朝向陌生人的活动我们不会给予他们很多的考量,而朝向自己人的活动,哪怕细微,我们也会给予最大程度的考量。而西方则不然,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的氏族宗亲维系,他们对待自己和他人的活动,对待自己人和圈外人的活动是相对平均的,至少在规范上是意图要求平均的。这是所谓的民主精神。因此,在以活动为思维对象时,东西方的思维差异表现为差序与平均。

第五,在思维对象为时间时的东西方思维差异。我们认为,在思考时间时,中国人往往采取一种朝向过去的思维方式,而西方人常常采取一种面向未来的思维方式。中国文化是一种具有祖先崇拜的文化,自古以来皆如此,我们不仅遵从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我们更遵从年纪大到已然作古之人。我们通常情况下神化过去,正如中国球迷通常会神化已然退役的球星的能力,中国军事爱好者通常会神化早已逝去的名将的水平。而西方文化则不会,他们是未来导向的,崇古的观点远不如我们,尊崇现实,面向未来。通常情况下,西方球迷会神化现役选手,西方的军事迷也大多推崇更近代的人物,这是两种文化在时间观上的不同,中国文化在最早期的时候已然灿烂,三千年的发展无非积淀、无非在肯定几千年前百家争鸣的时代,崇古是一种回到过去、尊崇过去、将过去神化的心理倾向。西方文化虽然也有千年历史,但在发展之初并不如中国文化那样璀璨,他们是推翻、再推翻的跌宕式发展,是否定之否定的渐进式累积,因此新的文化总是优于旧的文化,导致其产生一种面向未来的心理倾向和思维方式,这与我国最初璀璨而事后均进行解释性工作的开展轨迹大相径庭。因此,西方文化总是现代优于过去,而中国文化总是过去优于现在,这造成了二者思维方式的差异。

因此,如果我们狭隘地概括之,那么我们认为:在思维对象为自己时,中国文化为求善,而西方文化为求真,此即中国人的泛道德化(Pan-Moralization);(18)彭凯平、喻丰、柏阳:《实验伦理学: 研究、贡献与挑战》,《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19)彭凯平、喻丰:《道德心理物理学:现象、机制与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在思维对象为环境时,中国文化为自然,而西方文化为改造,此即中国人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20)S. J. Heine. DNA is Not Destiny: The Remarkable, Completely Misunderstood Relationship between You and Your Genes. (New York: Norton).2017.在思维对象为他人时,中国文化为神化,而西方文化为人化,此即中国人的超人化(Super-Humanization);在思维对象为活动时,中国文化为差序,而西方文化为平均,此即中国人的道德差序圈(Moral Differential Circle);(21)喻丰、许丽颖:《道德差序圈:中国人的道德结构》,《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而在思维对象为时间时,中国文化为后涉,而西方文化为前瞻,此即中国人的崇古(Ancestor Worship)。(22)韦政通:《传统中国理想人格的分析》,载于李奕园、杨国枢主编:《中国人的性格》,台湾: “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71年,第1—33页。而这些思维差异均是可以实证的。

四、 中西方思维研究以据为依

首先,以思维对象划分思维方式差异性是独特的。我们以独特的思维方式划分标准来探究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性,是一项前人未进行过的工作。我们以思维对象作为划分标准,而以克拉克宏和斯特罗德贝克五种思维对象进行划分,不次于取思维之精华,抓大放小、抓住关键而不舍本逐末。不同于前人罗列式、坐而论道式、想到哪说到哪式的思维方式差异性探索,我们的标准是有力的、基于理论的、有迹可循的、全人类都需思索的、根本性的思维对象问题。这种标准的确立解决了从何处研究、如何研究的问题,为跨文化视域下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分类体系和话语体系,为今后进行同类研究奠定了可能的基础和可以采取的路径。这种新颖的、原创性的内容及分类标准将在本研究中被证明是确实的、可行的、可实证的、能检验的。

其次,以实证方法研究思维方式差异性是实践的。之前文化比较视域下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研究大多采取坐而论道的方式展开,哲学家、伦理学家、语言学家、文化研究者相继进入此领域。其丰富的学理知识和深邃的思想观点给出了大量描绘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的不同维度,这些维度刻画精准,但出发点各异,迄今为止唯一经过实证检验的维度是张岱年、成中英提出的辩证思维,彭凯平等人对中西方辩证思维与线性思维差异进行了实证探索,并将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成功奠基为文化心理学的三大支柱之一。我们并不是想说所有的思维方式差异性都必须通过实证方式检验,我们并不是想倡导经过了实证检验的思维方式差异性就必然正确,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任何理论、观点、思想、判断、逻辑都可以且一定能在现实生活中有迹可循、有源可溯。实践和实证的检验是基于普通民众的,并非基于智者的,哲学家是智者,其观点、想法并不一定能代表其所处文化中的民众的想法,而文化所塑造的身处文化中的人是这个文化中的普通民众,思维方式表现在他们身上。如果东西方文化有思维方式上的差异,那么这种差异也定然表现在民众身上,表现在民众身上又能被实证所检验。因此我们提供的通过实证方式来探索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的进路,是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观点与行动相结合、智者与民众相结合、思想与实证相结合的有益尝试。

第三,以文化比较探讨思维方式差异性是可行的。探究文化差异便必然要比较不同的文化。诚然,我们简单地在本项目中将文化分成了中国和西方,而中国文化所代表的不仅是中国这一个国家,或者汉人这一个民族,或者华夏这一种旗号,它象征着泛儒家文化圈,而所谓西方也绝不可能只是除了中国之外的其他文化。按照亨廷顿的观点,这个世界上的文明或曰文化岂止两种,但我们的简单对比更多是在对比中华文化和广义上的欧美文化。理论上,我们应该超越哲学家、语言学家、文化研究者、历史学家所进行的直觉观察、文本分析,采用被中国文化和欧美文化所浸淫的生活于其中而又不知不觉受其影响的人,用真实的人类样本现实地回答生动的任务,来考察文化是如何切身地作用于那些毫不知情地生活于文化中的人们。这样的方式能给研究带来最大的生态效度,通过对不同文化中的人的行为和其对各种问题的回答,才能够反映出其背后所蕴藏的文化观。就其本质而言,思维方式是人的思维方式,是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是蕴藏在不同文化中的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是蕴藏在不同文化中的普通人意识不到的思维方式。因此通过心理学的手段、技术和方法,才能找到这种潜在的、蕴蓄的、默默影响的文化浸入,而这些方式早已被证明是可行的、行之有效的。

第四,以科学手段检验思维方式差异性是前沿的。思维方式研究必不能坐而论道,应该综合采用心理学的观念理论方法、文本分析方法、大数据计算方法、行为实验方法、问卷调查方法、结构化访谈方法、神经科学技术等多种现代化、多学科技术手段来对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进行跨文化比较。这些方式和手段并非新颖,也并非我们独创,但它在研究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这一问题上却是先进的。它将人从生理、心理、文化、社会、历史等各个方面进行全方位的剖析,并用多种技术交叉验证,以保证手段的丰富性、技术的前沿性和方法的科学性。哲学、语言学、历史学的方法都是直觉的,而假设检验式的心理学方法是合乎逻辑的,当然也是偏西方式的。但我们不认为这种偏西方式的方法会对整体探索产生影响,因为现代科学技术的发生就是使用同样的方法和方式。对传统哲学问题的新探讨滋生了所谓实验哲学,民众直觉变得越发重要,因此在探索跨文化视域下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问题时,心理学实证的方式是科学的。

第五,以中国话语描绘思维方式差异性是自信的。在探讨跨文化视域下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性问题时,我们所基于的构念均是自己命名的、非西方的、独创的、原创的。我们力图在话语体系上建构出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探究中西方文化差异并非意图消灭这种差异,而是应该求同存异,探寻中国式思维方式的优点,展示文化自信。研究跨文化视域下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我们坚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与时俱进、创新发展”(23)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9年5月15日。。我们在此处所刻画出的中西方文化差异,尤其是中国式思维方式符合正确的理论。习近平曾言:“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是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惠民利民、安民富民是中华文明鲜明的价值导向,革故鼎新、与时俱进是中华文明永恒的精神气质,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24)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9年5月15日。这些理念与观点和我们所描绘的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求善、自然、神化、差序、崇古如出一辙。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与我们实证分析所得出的观点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以心理学方式为进路,以原创概念为依托的中西思维方式探索将为保护文化自信、维护文化安全提供科学理论基础和具体实践指导,为我们在跨文化沟通、交流,尤其是国际谈判时提供依据和建议,在面临外文化入侵时,提供基本的理论保障和措施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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