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

连载（一）

徐震堮

(1901—1986)

字声越，浙江嘉善人，当代著名学者、诗人和翻译家。1901年6月9日生。1923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原南京高等师范学堂)文史部，曾为中学教师十余年。1939年入浙江大学执教。解放后院系调整，转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又为《辞海》编委。1982年华东师大古籍整理研究所成立后，任所长，并被聘为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成员。1984年后任华东师大古籍所名誉所长。一生致力于文化教育事业，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曾任上海市政协委员。著有《梦松风阁吟稿》《唐诗宋词选》《世说新语校笺》等，译有世界语《中国诗选》等，并创作了大量世界语诗歌。

微昭吾兄左右：

弟于去岁十一月中旬下乡，在嘉定马陆公社陈村大队郏家生产队。距师大才四十余里。每月休息一次，约四五天，自下来后已三休沐矣。今岁春节在乡间过，八日回上海，十日广洋来，读足下诸书，获悉尊恙。弟今年已七十，兄又过二。平生故交，多归鬼箓，前年哭心叔，去岁哭敬老。顷闻广洋言，季思亦已下世，回首昔遊，何可胜言。伏维万千珍摄，冀及晚年与二三老友数相见耳。弟下乡来，体气尚可，仅血压高，目力益衰，其他殊无所苦。每赴马陆开会，尚能往回步行二十余里。村居空气佳，气管炎幸未发。意气不异往时，未有衰暮之感，聊可告慰于故人耳。平日所好，唯书与饮，而三四年来，久疏杯斝，仅无聊时偶进一尊，而好书之癖迄未能改，但屡经迁徙，今者一室方丈，床榻之外，无多隙地。廿余年来所聚之书，卒不得不以废纸之价斥去，今存者惟《周易》《庄子》《葩经》《骚》《选》以及李、杜、韩、白、昌谷、义山诸集。宋人集独留《荆公》《山谷》《晞发》而已，总不过二三百册。西书为回收站所不顾，所存仍不少。碑帖裱本皆在，然今兹反以为累，何时得一容膝之地，留中外书数十种，以为娱老之资足矣。旧作已皆星散。蒙足下以所藏见贻，区区敝垢，何足把玩，顾不能忘怀于此，殊可笑悯。三十以后事世界语，偶作小诗，付诸外刊，自经战乱，亦皆亡失。后悉三九年彼邦曾以弟所作及其他八人之诗编为《九诗人集》，而迄未得见。五七年英国一诗人尽取七十年来各国世界语诗专集及散见报刊者，选为一集，凡九十家，约三百篇，亦收弟诗七篇，遂如空中过鸟，留此片影于虚空灭没之中。再过数十年后，有谁知之，谁讽诵此哉？念古今来呕心于此者何限，《七略》所录、三馆所庋，存者几何？其泯灭无遗者，岂皆必无足观哉；即幸而存者，每数百年亦经大变，终归于澌灭而已。加以好尚不同，趣舍互异，如春秋代谢，物理之常，安能历久不变。即不经秦火，古书亦不能尽传，天地犹有成毁，又何暇为故纸惜。昔人目杜陵为村夫子，西土亦有以莎翁为野蛮人者，自古皆然，无足深论。自顷以来，世情颇淡，读尊函与广洋言藏书事，遂发其狂瞽，不觉言之覼缕也。友生中广洋最念旧，怜其衰废，时一过存，可感也。弟诸儿散在四方，近又多下乡，书讯亦尠通。长孙女初中卒业，亦赴黑龙江军垦农场。独小女在沪，旬日一归省。自弟下乡后，老妇一人家居，亦患高血压及关节痛，幸无他故，想尊嫂与诸郎皆安好。兄与弟皆幸际盛世，又享大年，自可放怀度日，安心是药，因病得闲，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时于数百里外致尺书，资故人笑噱，亦与觌面无异。村屋中藉藁而坐，书不成字，谅之。湖上相识多，不一一作书，相见时幸致意。

震堮敬启 二月十六日灯下

微昭仁兄大鉴：

石斛已收到，接来示后，以此不急之物，拟待小女回家时，携条去取，适伊最近几日未来，致劳林医师家送至慈惠里。昨晨嫂去，又亲自送来，愚夫妇又皆不在，由邻居代收，至为抱歉。

弟所患亦无甚不适，唯口干，便数。高血压本应兼服利尿之剂，因此亦不敢服。今年西瓜丰收，医师劝多吃西瓜，但吃后小便更多，一夜多至七八次，深以为烦。

目前每日上午去标点组坐两三小时，工作并不烦重。唯此事极难讨好，将来不免挨骂，但求不闹大笑话，便是上上大吉。前日柳曾符来信说：“《南齐书》陆澄传论公榖处句读错，检之信然。以前所出《史》《汉》《通鉴》，亦不能免，不过如此纰缪者亦罕见。《新唐书》标点稿，每卷必经几人看过，且不止一遍，但每复看一次，必发见错误。宋子京于文章家律令每多违失，芟省不当，宾主不分，每使人无从句断。况从事斯役者，读书皆不多，于书中典章制度，名物掌故，多不通晓，更觉无从措手。前数日学习中央文件，有人问：“汉之为汉未可知也”出处。组内二十许人皆中文历史两系教师，竟无人知其出于苏明允《权书·汉高帝论》者，其谫陋可概见，深感力薄任重。宛春兴致不可及，弟已都无此心，近亦不甚读书，唯《论语》《南华》、渊明之诗、东坡之词，可以养性怡情，时一展卷，余皆束之高阁。

来信所言柳君住址，恐是其昆弟所居。此次来信乃知其住：永复路147弄71号也。今岁天气极不正常，诸惟珍摄，即请

暑安！

弟震堮拜上

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