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艺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堂课
2021-03-09陈实
陈实
摘 要:徐渭和李叔同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这两位分别以狂傲和平淡著称的大师以他们独树一帜的艺术见解、生活方式深刻的影响着后辈的文化学者。在追求艺术的人生道路上,其学说间接的通过朋友师长的教育潜移默化的塑造了笔者的艺术观,自身因此受益良多,为感激求学生涯中遇见的良师益友特此发文予以纪念。
关键词:青藤;白石老人;走狗论;吴昌硕;李叔同;人生三境
故事说来长了,那还是十八年前的暑假,当时笔者很年轻,半大的小子脸上全是胶原蛋白,胖乎乎的——刚初中毕业,待在家中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看着辅导书打发打发时间。所以回想起来,还是很羡慕那时的生活。虽说当年有点小焦虑,也不过是对未来不确定的人生道路憧憬而产生的羞涩而已吧,其实无忧无虑的很。哪像现在,已经到了没功夫想东想西的境地了。对于少年来说,时间是最不值钱的,可以大把大把的挥霍,这是他们的特权。只记得我搭着二郎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没过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已经九点多了,该到睡觉的时候了。却被“不速之客”打扰了休息——家里来了客人。
十点多我们才见第一面,打完招呼,始见长者真容:这是一位穿着古朴的伯伯,带着茶色的大框墨镜,身材高大的略微有点驼背,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让他历经沧桑的面貌变得更随和了,大家可以自行补脑瞎子阿炳的那副形象。可是与老派的打扮相左的是,他诙谐而直接的语言风格显露出一种理性的“狂躁”感,绝没有同行的绵里藏针或者儒雅。一口方言带着不平之气“冲动”的脱口而出,看过吴冠中先生的采访的人会感受到这种热诚。就是这种反差让人充满兴趣,也让我们很快熟络起来,知道了点他的生平:家里旧社会是生意人,那种一本正经做事情有板有眼家教十分严格的家庭,所以养成了吃苦耐劳认真仔细的好习惯。年轻时意气风发,有过一些事业上的成就。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因为一些事起了冲突被伤了心大病一场,所以从此之后精力不行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他略带风趣的解释着自己为何这般。摸了摸他那标志性的,此后我也从来没见过改变的圆寸随即说道:这么一来画画练得少了,不过好就好在明白了时间的宝贵,也更多的把精力用在了画外功上,对绘画的喜爱完全就纯粹起来,而对绘画可以出名可以有钱这样的事情也就完全的看淡了……
他酷爱自己的手艺所以说起相关话题就变得格外的激动,尤其后来聊到同事学生家庭人事调动教学,你开个头儿就不用愁话题进行不下去——学生刚开始学国画不临摹宋画不临摹《芥子园画传》直接要学当代,是学生不认识还是老师不会教,连自己的根都不知道,干啥吃的?...三十年前咱们那一竿子老先生还都(健)在,绝不是这样的练习方法...担当这样的宗师,现在的这些瓷锤,别说听过,就是看到了,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制作盆景,陶瓷欣赏,诗词古文写作,书法练习......是国画学习必不可少的课外功,现在的人光想速成,老师也不一个个盯紧,光凑合完拿了工资了事儿...对家里所有人我是低头忍让,但在我这儿一点不受委屈,不说了...这人吃行政饭的,升到现在的位置上,滑稽不?......特立独行的人总有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很显然他是古典国画的虔诚簇拥者,新派的东西接受不了。
說到自己崇拜的开山祖师更是滔滔不绝,语调上扬旁若无人的像是在演讲,激动处一双炯炯有神的牛眼瞪大着带着操劳后的细小血丝在茶色墨镜的映衬下倔强的发着光,语气愈发激动——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徐青藤:这人不服不行,你想想这人在中国艺术史发明大写意的意义,明四家的骨力你比比看,不够格!你想想这人,当年戚继光抗金,是他给胡宗宪当的幕僚,后来胡下狱他也获罪,稀里糊涂牢里把多少年交代出去了。事业考学不畅,得了心病,妻离子散,都认为是疯子没人理解,只能寄情绘画,天才是孤独而苦难的!(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 (实) 堪磋叹!)你不知道中国文化的脉络历史,没有才情光靠埋头苦干,最多就是一画匠。所以你仔细品仔细品这个:“(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话,字字珠玑,声声自泣,只有十分不幸的遭遇才能造就这人的才情。死的时候身边一条狗,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白石老人衰年变法,感叹自己为何不:“(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他这么厉害的人知道自己望尘莫及以致长叹:“......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俄而不去,亦快事也。”现在几个人像白石老人真懂这些啊?
当时的确是热血青年,别人一煽惑就激动起来了,还是被另一个大了三十多岁的愣头青,跟遇见了知己一样。听完老师的演说感到血脉喷张,不能自已。比梵高的落魄故事还动人心魄,至今无法忘怀那份感动。多年后闲暇之余还翻到了这个故事,有云:相传徐渭某日借宿在净众寺中,看到方丈禅房墙面上挂着一副《墨葡萄图》便细细端详起来,方丈观察到徐渭看着画作入神便亦有所思,随后开口道:“施主乃大明才子,贫僧早有耳闻。今日有缘光临蔽寺,实在是三生有幸,恳请施主为先祖师遗图增色,题诗既为蔽寺增光,亦为先祖师遗图,请施主幸勿推却。”徐渭被至诚的方丈所赏识,心里非常感动,便心甘情愿的答应了下来,想到自己壮志未酬而如今却已然年老力衰的现状,面对眼前这幅珠光璀璨而又无人知晓的枯藤葡萄,愈发感同身受自己的不幸遭遇。挥毫提笔写下这首卓然独立的名作,流传至今。
以后再没见过这样一本正经率真坦然的老师了。我是知道他的,说他率真都有点不够,而是他有一颗赤子之心。人到底是时代的产物,也是社会中小小的一员。回首那段岁月,好像不论整个社会还是更大范围的那个群体,都是上升阶段的,越来越底气足。一切都是进取的,奋斗的,不假思索的,喷涌而出的,积极的...就跟那位热情的老师一样,如果说有对那个时代粗糙的总结,老师当时的形象会首先闪现在我眼前最直观的充当那时我的记忆。
最终我走了艺术这条道路,虽然不是画国画,自然和被老师讲的这个故事激励不无关系。但是有点遗憾的是,年轻时的我只是看到老师豪情万丈的那一面的浅层,极少回味过他平静的时候教给我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成长吧,不到时候你理解不了甚至都不会去思考一件看似平常却很重要的事情。
上次讲完徐青藤后过了一两年,还是在我家,这次老师讲到弘一法师圆寂之前的遗作悲欣交集,谈到平淡无奇的人生三境,这次没了激扬的话语只是娓娓道来。面对他的谆谆教诲,这次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第一次发觉老师也有不激动心如止水的时候,自然这次也令我记忆犹新,那感觉好比天天喝酒喝碳酸饮料偶尔尝点白开水一般。
不过这两堂“课”却在我脑海中深深地植入了,有时会想起。
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在2019年这个除了10年代最后一年还有建国七十周年之外并不起眼的时间点,笔者当时有幸两年前考上了研究生,有点志得意满。一日闲来无事造访阔别已久的老哥,意料之外的被上了一课。
我们认识很久了,也就大概03年刚进美院附中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写了一手的好毛笔字,当时就很佩服他。老哥大学没上完就退学出来做事情了,开过画室开过旅馆,对瓷器很有研究,也是个画画的好手,尤其擅长华亭派,可惜文凭不太硬所以没在学校做事情,自嘲自己在“在野画家”之列。那天在他自己挣钱买的小房子里聊了起来,老哥对我展示了自己收的瓷器青铜器以及一些精致的古董小物件,对这些东西自己怎么收到的,怎么学到了冷门的知识,得到以后的激动心情......如数家珍。我们聊得很投机,气氛很热闹,后来不知怎的说起中国画,又开始提及陈年旧事——大写意绘画几位大师的这些文墨官司了。我在学(描述),他认真的听,一边给我递烟,一边自己抽。有时若有所思,低头吸一口,接着听;有时眼光凝固在墙角一个地方发呆,神态中充满了自信和坚定。我说完了以后,他微微的会心一笑,年纪刚过三十人却思虑格外的成熟,对这个话题发表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这段历史我恰好研究过,有些话也不用说得很明白。老弟有所不知啊,齐白石崇敬徐渭这几个人不假,但是很夸张的说自己是“走狗”也有照顾吴昌硕的情绪的因素,这哥俩的故事八本书都讲不完。简而言之,你要注意他当年说这话的时间点和状况:想当吴老的学生,在事业上也有求于吴老,他知道吴老极为崇拜包括青藤山人在内的八大石涛这几个大写意领军人物,所以整了这么一出自己当“走狗”的论断……其实白石老人在别的地方说过自己是不逊于古人的……”
我只顾全神贯注地听老哥的解读,仔细的没想到回应一个字,那一刻罕见的体会到能得到别人语重心长的解疑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老哥到底接触的人和事都多,社会上打拼过也翻过船,见多了也就读的通透。一件事情前因后果,由表及里,如同探囊取物,分析的有理有据。而我记住了一些知识,总是觉得欠了些什么,原因自己也参不透的,这次的谈话一瞬间令我受益匪浅。
从那以后又过去两年了,经历了众所周知、突如其来的社会变化以及事业感情家庭的一系列不顺后,虽然自身性格十分自闭完全不容易被影响,也近乎完全的被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改造了,不知不觉的成了佛系社会中的佛系人。其实,我自己的这个"佛系"只是对因为生活努力不够导致不如意的现状的一种不想面对听之任之无奈逃避的态度而已,哪里有点追求自身修为的刻苦精神。当年的激情随着年龄经历的逐渐增长愈发的消退,几乎归为沉寂,不复当初,也让我开始反思过往。
我才终于有点懂老师了——在当时那样的语境下,青藤说过什么哪里是话题的核心,别人想要借一件事情表达自我和传达出对你的寄托才是关键。他当年说青藤的坎坷一生哪里只是在说青藤,是借着青藤之口诉说感怀自己的怀才不遇,无人赏识啊!也有点明白其后老师看出了我认知上的一些问题——不现实的追求精神世界,想以弘一法师的人生三境理论点醒我,让我明白人一定要多经历现实生活锤炼的苦衷。一个想要有造诣的人一定是要经历这样的顺序的: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也就是说在自己努力打拼,有了现实成就或者经过了磨砺的基础上,对精神或者灵魂的追求才不会是空中楼阁。我做不到后者,也只能随大流当了自己原本认为不属于的那种人。
“孩子啊,你连一颗敏感深邃的内心都没有?还想搞好艺术?”似乎我能听到他当时的心声。
终于令我明白:有一天當你懂了弦外音,看明白了缠绕在表象下的内在,一定就开始成长了。积极进取的做好学习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才有可能对绘画哲学领域高层次的形而上有理性、深刻的感悟。
可惜理解老师的肺腑之言花了我十几年的时光。
——谨以此文纪念我将近二十年艺术追求道路中的年少岁月。
——感谢王老师和樊老哥的提点和指教。
参考文献:
[1]《齐白石非常崇拜吴昌硕,为什么一次画展之后反目了?》,南乔江火
[2]《执着时是惊才绝艳的李叔同,放下后是弘一法师》,李二先生,菊斋
[3]《谈谈李叔同先生的为人与绘画》,启功
[4]《睥睨千古 捭阖自雄——纪念徐渭诞辰五百周年》,唐晓星编辑,中国嘉德
[5]《齐白石与吴昌硕恩怨史迹考辨》,侯开嘉,北京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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