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氏制度的反思
2021-03-08季羡林
季羡林
我小时候读过《百家姓》,只是跟着老师念,根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后来在国内外读书做事,虚度了几十年,逐渐知道了中国的姓绝不止百家。明朝有《千家姓》一书,没有读过也没有考虑过,中国的姓氏是否就到千家而止。可是我知道了,世界各国的姓氏制度是颇有分歧的。有的国家根本没有姓。在中国,姓氏制度在各民族之间,也不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姓氏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仍然没有加以考虑。
在德国读书的时候,听一个德国同学讲过德国犹太人姓氏起源的一些笑话。原来犹太人从前就是没有姓的。几百年前,德国警察局规定每一个人都必须有个姓。这对日耳曼人来说本是“司空见惯浑无事”的,然而却难坏了犹太人。他们走到警察局,恭候发落。此时不怀好意的德国警察,却来了威风。“到门后边去站着!”他们怒喝。于是有的犹太人就真的站在门后边。结果“在门后边”就成了他们的姓。还有更恶毒的恶作剧。犹太人央求德国警察,给自己赐个姓。于是连“放屁”等一类的脏词儿都成了犹太人的姓。
这故事,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及今回思,却只觉得悲哀。在姓氏里面竟还隐含着一部民族压迫史!
这是姓氏制度带给我的第一次反思。
以后,我在治印度和中亚古代语言之余,有时迫于形势,有时出自兴趣,我也搞了一点中外历史的研究。在这里面,我认识到了姓氏的重要性。治中国历史而不注意姓氏的研究,是根本不行的。过去和现在的历史学家,写过不少的关于姓氏的专著和论文。我顺便举一个例子: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陈寅恪先生给本书写的序里说:
寅恪以为姚君之学,固已与时俱进,然其当日所言,迄今犹有他人未能言者。此读者自知之,无待寅恪赘论。惟不能不于此附著一言者,即吾国史乘,不止胡姓须考,胡名亦急待研讨是也。
寅恪师在下面列举了一系列的中国少数民族的姓名,从六朝一直列到清代,给治史者极大的启发。他不但号召别人来研讨,而且现身说法,自己著文,参加研讨,写了许多著名的论文,比如《元代汉人译名考》《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李太白氏族之疑问》等,在中外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中国历史上姓氏问题之引起争论者,绝不只限于寅恪先生所论。即在我们日常社会生活中,姓氏实亦大有研讨之余地。其中颇有与历史相联系者。比如寅恪先生所提出之李姓,据目前科学统计,李姓实为当前中国的第一大姓。其来源究竟如何呢?他们绝非都是李耳的后代,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仅李唐一代,就制造了不少的李姓。有许多波斯人到了中国改姓了李,著《海药本草》的李洵即其中之一。再如马姓。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以前,比如汉朝的马援,《三国演义》中的白袍小将马孟起等,当然都可能是土生土长的“马”。唐代伊斯兰教传入以后,有许多姓马的穆斯林,可能或多或少地与“穆罕默德”“马哈茂德”等有关,与马援和马超难以联系了。
这只是我顺手举的几个例子,在中国历史上和现实社会中,姓氏问题之复杂远远不止这一些。在这方面也还大有研讨的余地。
我在上面曾说到德国犹太人的姓氏问题。这样表现姓氏上的民族压迫,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可以找到的。在本辞典的附录中,有一篇关于姓与庄地名的文章,里面讲到“ ”的来源很可能与宋代抗金民族英雄岳飞有关。他惨遭奸臣秦桧杀害后,他的后代怕再遭到奸臣杀害,携家带眷,逃到安徽省涡阳县一个僻静的地方,并把“岳”字拆开,把“山”字放在“丘”字上面。这个传说的真实程度,我们无法推测。但是,揣情度理,勿宁说是可靠的。此外,我还想到另一个传说。今天中国姓“闻”的,不一定都是闻太师的后人。宋代的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被杀害后,他的后人也为了同样原因,将自己的姓改为“闻”。揣情度理,我认为,这同样是可靠的。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偶尔读到了一些文章,其中谈到,现在给小孩子命名最流行、最时髦的风气是起单名,结果造成了同名过多的现象,这给有关方面无端制造了大量的困难。
比如说,今天最流行的单名是“军”“宁”等,再加上传统的双名“宝珍”“玉珍”“淑贞”“兰英”等和一度时髦的双名“卫东”等,这样一些名,若与三大姓配在一起,试问普天之下将会有多少同姓又同名的人呀?事实上,专就我接触到的这一点社会层面来看,姓名叫“李军”“张军”“王军”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中学一个班里就有三个“张军”,再加上“李军”“王軍”,则教员点名,邮局送信,有人打电话,公安局登记人口,政府有关部门进行人口普查,会引起多么大的混乱,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况且我国已经有了专利法和版权法,这些都与姓名有关。
上述情况在这里会引起多么大的混乱,不也是一清二楚了吗?多么精细的电子计算机对此也将束手无策。文明社会,每一个人必须有一个姓名,这是必不可少的。姓名有点重复,哪一个国家也难以完全避免。但若过了头,则必然影响社会的运转。这一点也用不着再求得证明了。
(摘自教育科学出版社《中华姓氏大辞典》)